活著

? 是的,我昨天已經死了。

? 我本來想再多活一段日子的,帶著僅剩的積蓄到海邊的沙灘堆城堡,在全是小孩的游樂園里坐過山車,和一對對情侶們一起排隊坐摩天輪,去熟悉的奶茶店和老板再說一句你好,然后光顧一下他的生意,禮貌的離去。

? 在我本來的計劃里,還有登山、游泳、去西藏、坐一次飛機……等等等等,我的“死前一定要做完的那些事”長得一張床都擺不下,我本該做完這一切再安靜的,優雅的死去的。

? 可我提前死了,原因頗為可笑,因為我……愛上了一個女孩。

? 我不知該如何形容她,即便一會想起當初的她我就有萬千思緒涌上心頭,但我仍舊要告訴你,貧窮的我是沒有足夠珍貴的詞匯來陳述她的美好的,不過好在我可以簡單的告訴你她當時的工作:圖書館管理員。

? 并非多特殊的圖書館,那只是家普通到有點過于普通的圖書館,沒有碧麗堂皇的裝修,也沒有川流不息的人群,唯一的特點是那里平時很安靜,安靜得連翻頁時的呼吸都得小心翼翼。

? 我不是說我,因為我很多時候并不是在看書,也忘記了自己有沒有在呼吸。

? 我想是我那顆心在作祟,我總是在翻頁的間隙,透過布滿灰塵的玻璃看向她,她在陽光下垂頭,發絲半掩住側臉,睫毛下的陰影如鋼琴鍵般排列,視線中的臉頰勾引著我的目光,讓手中的書本比上周的報紙更加無趣,最令我著迷的還要數那雙手,纖細而精致,翻頁時產生的動作優美的像書本本身。

? 我珍惜她在陽光下的每一秒,比最喜愛的電影到了最后一分鐘時還要珍惜。

? 畢竟電影或許會讓我惆悵,卻無法讓我緊張,而我看著她時又何止緊張,可以說是生平第一次,我甚至聽到了心臟打鼓的聲音,那是一種強烈的節奏感,讓聽到它的少年能熱血到為那個女孩拼命。

? 為了她,哪怕是死我也不怕。我當時這樣想著。

? 于是就發生了這樣的一幕。

? “你去死吧,偷窺狂!”

? 我攥著某位小孩遞我的小紙條,心里五味雜陳,這段暗戀竟結束的如此突然嗎?我當然不甘心,于是走到前臺認真的問她:“這是寫給我的?”?

? 我當時或許太過于在意,語氣不由得急了些。

? 她則是急忙搖頭,眼神中充滿慌亂。

? 我又問她:“那這是?”

? 我用盡量真誠的目光與她對視,目的是讓她知道,我想了解她,然后幫助她。

? 她仍舊沒有說話,但她寫下了一行字。

? “抱歉,不是說你,是你身后的人?!?/p>

? 我這才知道,原來要死的另有其人。

? 我惡狠狠的走向那人,那是個坐在角落,穿金戴銀的眼鏡男,看起來就不是好人。

? 我指著他一頓臭罵,罵的上頭了還動起手來,踹他,踢他,用盡一切力氣去和色棍斗爭!

? 若不是法律阻攔了我的腿腳,我還會挖出他的雙眼,這世上竟有人想和我一樣去欣賞這份美好,而且是帶著如此冒犯的眼神。

? 我饒不了他!

? 于是,我成功了。

? 放心,他沒死,我的意思是說,在我勇猛的表現下,女神終于被感動,她同意當晚和我共處一室,孤男寡女,在白晃晃的房間里四目相對,那一刻她對我來說近在咫尺,我甚至能聽到她的心跳聲。

? 我坦胸漏乳,她溫柔體貼,藥箱頗為刺目的落在一旁。

? 不知那位庸人說的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時刻,是低頭沉默看向腳尖,和抬頭時臉頰微紅的時候。

? 那一刻的夢雪明明只是在替我包扎傷口,但那一刻她就是我眼中最美的她,我看著燈光下她的側臉怦然心動,她的指尖偶爾劃過我的皮膚,那種觸覺令我心曠神怡,我不敢看她,怕暴露自己貪婪的內心,那種喜歡就像熊熊烈火,只需看一眼她就知道我不懷好意。

? 但我向來是不爭氣的,我不說我有多努力去克制自己,但你知道的,那位庸人說的太對了,當夢雪緋紅的側臉離我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離時,殲-99戰斗機直接墜機,煙塵滾滾的駕駛艙中,我的臉上掛著呆滯的癡容。

? 我發誓,那一刻的我甚至忘記了自己是誰。

? 是夢雪的白紙條喚醒了我,干凈的紙張上寫著醒目的一行字:

? “你別老盯著我看。”

? 她臉上的緋紅便是由此而來。

? 我恍然大悟,原來這次竟是我成了眼鏡男。

? 我急忙昂起頭,和晃眼的燈光產生目光碰撞,刺目的眼讓我瞬間緊閉雙眼,再睜開時,竟從如此耀眼的白光中看到了一片黑點。

? 后面的故事我實在不想多說,那就是一段俗套到不能再俗套的故事。

? 大抵可以總結為:我在百度的教導下用劣跡斑斑的手段追著純潔無瑕的女孩。

? 具體有多劣跡斑斑呢?你可以想象一下,當正值熱血的男孩拉著女孩的手站在人流涌動的電影院門前,然后在千思熟慮后選擇看一場勵志的愛國電影時,女孩純潔的瞳孔中竟也流露出了與性格不符的驚訝。

? 又比如在浪漫的花海里,在陽光灑落的時間段,男孩緊貼著女孩的身軀,不知是體香還是花香的氣息撲入鼻間,那一刻是那么的完美,即便做出比親吻更出格的事或許也不該是男孩的錯,但男孩不知從哪里越來的紳士風度,并自顧自得把它發揚光大。

? “熱嗎?太熱了就回去吧?!?/p>

? 我至今仍記得夢雪看我的表情,其中的情感被我千次萬次推測,一百萬遍假設“她是不是……”

? 可惜,結果只有一個,前綴是“她已經”。

? 像如此劣跡斑斑的事跡,還發生了不少,

? 所以你知道,如果是你也該知道會怎么做,夢雪也是個正常的純潔女孩,她并不打算吊著我。

?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開始不再搭理我,回消息的速度也變得極慢。那段時間的我每晚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即便木頭如我也知道了自己應該是哪里做錯了,可我從出發點,從自己的用心思考,并沒有發現任何錯誤。

? 我問自己,尊重一個女孩難道不好嗎?

? 我也問自己,什么是錯?過程與初心,哪個錯了更值得被原諒?

? 我至今仍不知道答案,因為我向來只習慣問百度,自負的我尚且極少向擁有完整大腦的名為“人類”的同種生物提問問題。

? 就這樣,日子在好與不好之間左右逢源,悄悄流逝,很快我就畢業了,我和室友們告別,場景說不上傷感也絕不輕松,總之比往日里安靜了太多,大家都彼此承諾:下次見一點要如何如何。

? 我最后一個人關上宿舍門,對門牌上的304低聲道:上次見沒來得及好好看你,你不會怪我吧?

? 304沒有說話,它當然不能說話,我也不是對它說話,我這句話是告訴被稱為秘密的人的。

? 說回我和夢雪,我們從“結束”后就很少聊天,只是時不時的發個消息,砍個價什么的,偶爾也會客套一下,突發奇想的聊一些有的沒的,總之大家都在一天一天的日子里故作成熟,然后去期盼過去認識的人依舊未曾長大,可笑嗎?確實很好像,但更可悲,不是嗎?

? 仍舊是說回我和夢雪,在越來越陌生之后,我們斷聯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她還在圖書館上班,這我是知道的,但我不知道的是,有一天她會突然給我發消息。

? 那是個大雨傾盆的夜晚,看天色就知道有大事會發生,夢雪告訴我她很難受,她還說她一個人在家,已經成年的我能怎么辦?當然是一路飛奔到她住的地方,然后在門口把衣服上的水擰干才敲門進去。

? 我小心翼翼的在一片狼藉中踮著腳行走,她的家里不知為何亂成一團,地上還有摔碎的一些小裝飾,以及倒扣在地上的相框,沒辦法,想全壘打就得先熱身。

? 我開始忙前忙后,長久的思念在那一刻仿佛化作了勞作的動力,我感覺不到疲憊。

? 等我把凌亂的房間收拾得比自己房間整潔一萬倍后,她又說她餓了,軟弱的聲音讓我不敢遲疑,急忙開火做飯,她說她已經一天沒有吃飯了,我心疼得甚至說不出安慰的話。

? 可就在是剛剛開火的時候,她從身后抱了過來。

? 她溫柔的親吻著我的耳朵,我知道了電流傳遍全身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 我能聽到她的心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她離我那么近,連一厘米的距離都沒有,衣服貼著衣服,我的心都要跳進鍋里。

? “怎么了嗎?”

? 我不爭氣的詢問,聲音甚至都是小心翼翼還帶著距離感。

? 這句詢問像是撕開某件事物的利爪,它讓夢雪失控的內心再次回歸平靜,她急忙往后退著,越走越遠,直到我聽不到她的腳步聲。

? 那一晚當然什么也沒有發生。

? 后來我才知道,那一天她失戀了,男方是一位又高又帥的陽光青年,典型的小鮮肉,平日里一捧花一捧花的往書店里送,也不管她喜不喜歡,日子久了,他們就去電影院看上了第一場頗為傷感的愛情電影,也在陽光下的花海里互相獻出了嘴唇。

? 再之后,他們就理所當然的相愛了。

? 故事聽到這,我已經足夠傷感,但更令人沉默的還在后面。

? 夢雪從來是個好女孩,她和男方分手,即便是你也能猜出來是男方的原因,至于其中的故事,這就太過于惡俗了。

? 是在下雨的前一天,男方出軌被夢雪發現,一男一女赤身裸體的正在玩著花活,夢雪推門走了進來,然后流著淚回到家里,向身邊的親朋好友表露傷透了的內心,不知道下雨那天來了幾個人,也不知道我是第幾個來的。

? 總之,我在知道這一切之后喝了不少酒,白的啤的紅的,各色的酒精在胃里一同攪拌著,翻涌著,帶著腥臭的嘔吐物一同被沖進下水道里。

? 我踩著酒箱,大喊我還能喝。

? 但沒人回答,因為家里就我一人,孤獨的我連喝酒都沒人陪。

? 我越來越醉,也越來越困頓,我十分不解,到底是誰讓這一切變成這樣,多么濃重的畫筆才能讓一個這么美好的女孩變成現在這樣,不,我不相信!

? 我告訴自己,錯的不是夢雪,是趁虛而入的每一個人!

? 我用拳一遍又一遍的捶打沙發,發泄怒火,發泄不甘。

? 就在這時,家里來了電話,我停頓了一會后決定接通,那短暫的幾秒鐘,我想到了很多,最主要的一點是,我慶幸此時此刻家里人會給我打來電話,哪怕只是一句問候,也足以拯救我。

? 我揉著太陽穴,盡量讓自己清醒,但還是在開口的一瞬間暴露了自己喝酒的事實。

? “你怎么又喝酒了?找到工作沒就天天喝酒?下個月再找不到工作給我滾回家里來!”

? 后半段是穿過酒精傳到空氣里的,我呆滯的看著浸泡在酒杯里的手機,有時候,手機能防水也不是好事,這不,扔到酒杯里還是這么聒噪。

? 聒噪的聲音,雜亂的情緒。

? 周圍的一切開始變得模糊,我的意識在暈眩之后進行了一場天旋地轉,緊接著一路狂奔到廁所,富有黃金的膝蓋跪在地上狂按沖水鍵。

? 水流嘩啦啦的聲音無比美妙,讓我的耳朵逐漸清凈下來,我多按了幾次,直到耳邊再沒有那些聒噪的聲音,才推開門從廁所走出。

? 還未喝下一杯酒,又一個電話打了過來,好在是家中老人充滿關懷的問候,只言片語就拯救了我瀕臨破碎的心。

? 我開始找回活人的樣子,在掛斷電話后沉默了許久,回憶了許久,然后不知多久后進入了夢鄉。

? 夢里,我和夢雪抱在了一起,那是另一個會說話的夢雪,她在我的耳邊輕語“我愛你”,但正是這句“我愛你”,讓我從夢中驚醒。

? 我知道,那不是夢雪,即便她在夢里屬于我。

? 天仍未亮,我是在一片漆黑中睜開眼的,一片漆黑中我凝視著天花板。

? 我想,我或許不該在此時醒來。

? 該是一個明媚的清晨,我從美好的夢中醒來,拉開窗簾,柔和的日光落在我的臉上,我揉著眼睛打開窗戶,撲面而來的是清晨的干凈空氣。

? 于此平靜下,我一臉輕松的對自己說:“開始新的一天吧。”

? 這才該是正確的劇本,而不是在一片漆黑中,瞪著不知為何的黑暗,然后苦哈哈的尋找再次入眠的契機。

? 再苦哈哈的發現,找不到這個契機。

? 我耳邊起伏著夜里各種各樣的輕微噪音,這讓我無法平躺,難以入睡,翻來覆去的我不知第幾次猛然睜眼,然后翻身下床,走到陽臺,打算體會一番夜的憂愁。

? 我壯志滿滿,懷著通宵的心和夜抗爭,說來也可笑,不久后我竟在一片寒冷中入睡了,再之后在仍舊寒冷的風中醒來。清晨的風掀起我的薄款睡衣,我睜開沒有焦點的雙眼,沉默了數秒以回憶一整夜的往事。

? “呵?!?/p>

? 不知是否有空氣傳遞了我這道微不可察的“笑聲”,它是那么的真實,蘊藏了我所有的情感,在這一分這一秒如此應景。

? 我趴在陽臺上,聆聽風的聲音。

? 自由而奔放,完全是我最羨慕的模樣,和我完全相反的另一個模樣。

? 漸漸的,風停了下來,期待的陽光終于落下,只是不知是陽光太過刺目還是我等的太過于久,就在陽光觸及我的一瞬間,我轉身離去,回歸陰影中。

? 躺在沙發上的我無比輕松,心沉沉的,依舊憂傷,只是并不復雜。

? ?!?/p>

? 手機收到了消息,我劃開屏幕,是一條殺人的短信。

? “我們在一起吧。”

? 備注:最愛的夢雪。

? 那是我第一次死去,丟失的第一份情感是名為尊嚴的物品,它被死死的扔在地上,被隨意踐踏,被夢雪踐踏,也被我自己踐踏。

? 每一腳,都那么的沉重,我能感覺到它無聲的哀嚎,因為那亦是我自己在哭泣。

? 所以你猜到了,我恬不知恥的拉住了夢雪的手,然后色欲熏天的將她抱在懷里,做了一些一直想做但不舍得做的事。

? 她是不會說話的,但仍能呻吟,我亦能從中聽到夢寐以求的聲音,即便……如此虛假。

? 不知是第幾夜之后,我習慣了抽煙,床邊的煙總是復雜的,每一片煙灰落在白色的地板上,都帶著一些似有似無的情感,它們在流失,隨著時間,隨著火星一點點侵蝕煙卷。

? “吶,我們分手吧?!?/p>

? 我小聲的自言自語,這句話我排練了無數次,但仍舊不忍說出口,我不得不承認,我已經在一次次虛假的聲音中,迷失了自我,即便是這樣的夢雪,也足以讓我沉淪其中,不可自拔。

? “好啊。”

? 夢雪沒有說話,但她已經醒來了,她掛著被褥從身后抱住我,熟悉的氣息縈繞在我鼻間,一張白色的紙條落在地上。

? 我瞥了一眼,然后在下一秒被猛烈的攻勢壓倒,我麻木的看著夢雪,盡管身體已有反應,但腦海里全是那張寫著“好啊”的紙條。

? 時鐘的行走聲此起彼伏,但更美妙的是另一種聲音,我終究是個意志不夠堅定的人,很快便拋卻了腦海里的胡思亂想,一頭扎進最溫柔的海洋里,在蔚藍色的大海里自由遨游。

? 像風一樣,自由而奔放。

? 事后,我們分手了。

? 夢雪在穿衣服的時候遞給了我一張紙條,紙條上的意思大概是,那個男人回來找她了。

? 我沒有說話,揮揮手把紙條扔在地上,低著頭不停的抽煙,煙灰不停的落在地上,情感不停的流失,尊嚴不停的遭受踐踏。

? 三個人一起踐踏,更清晰,更沉重的踐踏。

? 我喉間沙啞,即便未曾開口大罵我仍舊知道,一旦開口,這張喉嚨絕對會發出可憐巴巴的聲音,像個無能的流浪狗一樣,沙啞的狂吠著,好像所有人都是它的敵人,而它也只能乞望有人能給予它微乎其微的施舍。

? 所以我不能開口,不能辱罵,只能沉默。

? 夢雪自然是走了,她臨走前或許回頭看了我一眼,含著淚深表愧疚的那種,也或許走得很決然,連腳步都未曾停過,但這都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我并未抬頭,連耳朵都未曾接聽到任何聲音。

? 我放空了自己,隔離了自己,獨自一人望著地板,我并不知自己為何傷感,亦不知地板上的煙灰是何時堆積成一座小山,這一切的一切都不該是這番模樣,我應該狠狠的辱罵夢雪和那個渣男,然后找到另一個更美更優秀會說諸多甜言蜜語的女人,將她甩在床上,告訴她,去他媽的愛情!

? 當然,我做不到這一切,不僅僅是因為我沒有這等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財力,連自身條件也是遠不能及的,真實的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尚且沒有那么優秀的夢雪,在前男友的回心轉意下毅然決然的離我遠去,然后悲慘的像個狗一樣不停的抽著二手煙。

? 二手的,連煙灰都落得如此之快,令人……

? 我咬牙切齒,卻仍舊說不出厭惡二字,即便遭遇背叛,我仍舊不知廉恥的留戀著她,甚至不忍對她惡語相向。

? 真可憐啊,丑陋的狗。

? 我把最后一根香煙踩滅,面無表情的起身,面無表情的洗臉刷牙洗澡吃飯,然后再面無表情的出門。

? 走在大街上,有流浪狗沖我大喊大叫,我沒搭理它。

? 也有熊孩子沖我做鬼臉,我沒搭理他。

? 甚至有人在碰到我之后對我開口大罵“沒長眼啊”,但我仍舊沒有搭理它。

? 但我看著迎面走來的一男一女,沉默了,駐足了,然后……被忽視了。

? 她,沒搭理我。

? 我甚至能看到她目光中的著急與哀求,她躲避著我,但同時又希望我能理解她的處境,聰明如我自然知道她身處何地,畢竟那個地方我剛剛離開。

? 我遠離了她,她遠離了我,早上還在歡愉的兩人就這樣在沉默中做最后的告別,連路邊行人丟棄垃圾時都會發出垃圾入桶的聲響,兩個人的告別竟能比丟棄垃圾還要平靜。

? 我昂著頭,靠在轉角的墻面上,下水道的污水在我腳跟流淌,但我絲毫沒有察覺,只是在腥臭惡心的環境中,沉默著,死去著,重生著。

? 叮鈴鈴……叮鈴鈴……

? 我掏出手機,看著備注上規規矩矩寫著的“爸”,停頓了幾秒,然后將手機熄滅,不接通也不掛斷,就讓它如此孤獨的響著,聲音回蕩在小巷和街道的交接處,讓我不至于死在窒息的壓抑中。

? ?!!!?/p>

? 手機的鈴聲落下,一連串的短信提示音響起,我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僵硬的翻看著每一條短信,然后腳底的土越來越高,墳頭的碗越來越舊。

? 短信的內容大抵是,回家,找工作,相親,結婚生子,以及一連串“不要在外面廝混”的提示語。

? 我把備注改了,然后拉進黑名單,刪除聯系方式,還自己一片清凈。

? 回到家中,我躺在尚未來得及清洗的床上,被褥和床單上殘留著難聞的氣息,我皺著眉頭把它們扯落在地上,然后心安理得的繼續躺著。

? 沒過多久,下一條短信就來了。

? “今天謝謝你?!?/p>

? 備注:是你最愛的夢雪啦

? 我看著她親自輸入的備注,每一個字都那么扎眼,讓人難堪,讓我難以呼吸,我急忙將這個陌生人拉黑、刪除,然后將頭扎進并不柔軟的床墊里。

? 僵硬,咯頭,但仍舊能睡。

? 就像我說過的,不管怎么樣,日子總會一天天的過。

? 后面不知經歷了多久渾渾噩噩的日子,愛情帶來的傷害逐漸降低,工作和婚姻帶來的壓力反而成為壓垮我生命線的主力軍。

? 好在有一些狐朋狗友愿意硬拉著我出來。

? 某個平凡的一天,我喝著酒,滿是胡渣的臉擺放在ktv的玻璃桌上,耳邊是好友們或好或壞的歌聲。

? “喂,唱一個?”

? 好友在一旁喊我。

? “怎么不說話,有心事?”

? 另一個好友細心詢問。

? “還在為那個女人傷心難過?不值得,放手吧。”

? 這位好友直接發現問題,然后試圖從根源上解決問題。

? 但其實我的情況要復雜的多。

? 我抬起頭,用極難描述的目光看著他們,沒有說話,但接過了話筒。

? 我唱了一首歌,并不怎么好聽,但仍充滿感情,這首歌叫《其實》,但其實我并不像這首歌里的主人公一樣,有值得遺憾的過往。

? 我的其實,是其實一切都命中注定,其實一切都是不可能改變的事實。

? 這種其實,沒有遺憾,只有悲哀,狗一樣的悲哀。

? 其實我仍舊羨慕著風,自由而奔放。

? 后來,我勉勉強強的算是活了下來,在這個擁擠的世界整天摸爬滾打,堅持以活人的身份活著睡覺,活著醒來,活著生活。

? 但即便如此,還是有噩運傳來,公司破產了,我失業了。

? 我走在大街上,剛買的公文包仍舊嶄新,里面一張文件都沒有,裝的是一筆不算少的遣散款。

? 我本該開心的,因為這筆錢足夠我瀟灑一陣子,但本來已經有所發展的相親對象在剛剛打來了安慰的電話,她告訴我不用著急,訂婚儀式可以延期,讓我先用心找工作,別為了訂婚分心。

? 我直夸她善解人意,要能娶回家真是攢了八輩子的運氣。

? 她笑的更開心,直對我說:“哪有你說的那么夸張?!?/p>

? 我用沒有明確意思的笑聲結束了這段浪費人生的談話。

? 在她之后,家里的電話也一個接一個,問的問題千頭萬緒,即便愛因斯坦也剖析不了這些復雜的問題,因為廣義、狹義相對論的內容并不包括人的情感。

? 若只是如此我也不覺得有什么,但該說禍不單行嗎?更難的事情發生了。

? “我們要結婚了,你會來的,對嗎?”

? 我看著伸手要份子錢的短信,心中忍不住想再次將她拉黑刪除。

? “當然?!?/p>

? 但仍舊回復了這兩個像我一身一樣的字,虛假而籠統,就像路邊的一張紙一樣,隨處可見。

? 我繼續走著,麻木的走著。

? 時間也在走,日子怎么也不會停下,隨著日歷一頁一頁的撕下,很快就到了夢雪結婚的日子,新郎不是原來那個男人,是另一位很普通的老實人,他舉杯向我走來的時候,我險些看成了自己。

? 但我知道,我尚且不如他有“福氣”。

?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

? 成年人的酒杯里全是人情世故,即便心中有所不甘,我仍得掛著真誠的笑臉和這位老實人碰杯,在喜慶的燈光下一飲而盡。

? 我不知是在敬他還是在敬自己,他也不知在敬我還是在敬另一個人,總之情感都在酒中,分別下各自的肚。

? 婚禮的高潮環節在扔捧花,潔白的捧花高高拋起,在最高點時美得讓人心驚,就像許多女子最驚艷的時刻一樣,承受著眾多男性期盼的目光。

? 然后捧花迅速墜落,由某個人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奪得捧花,然后高高舉起,證明他是最終的勝者。只是他自己或許也知道,手中的捧花已是過了最美瞬間的捧花,是處在下落中的捧花,即便它握在手里是如此的真實,如此的引人側目。

? 婚禮之后陷入了長久的鬧騰與各自的酒桌談話中。

? 婚禮結束后,我揮著滿是酒精的手,婉拒了不知真假的相送,憑借馬路旁的電線桿支撐自己,一步步往某個方向前行,一個人,在風中,不知方向。

? 盡管已經取消訂婚,相親對象還是打電話問我有沒有回到家,我知道她的意思,我告訴她婚禮已經結束了,正在往回趕,她語氣平靜的告訴我她已經知道了。

? 可我并沒有往家的方向走,我是如此的虛假,從人到話都摻著骯臟的顏色,令我自己作嘔,另我的胃作嘔。

? 可馬路是無辜的,它本不該忍受我無緣無故的嘔吐物,打掃衛生的阿姨也是無辜的,她們不該在一大清早就面對馬路上的一攤污穢物體,然后替我這個始作俑者打掃干凈。

? 所以說,這個世上最不無辜的就是無辜的人,因為你站在那里,出現在那里,麻煩不找你找誰?

? 吐了一地的我清醒了不少,更清晰的腦海和視線讓我迷迷糊糊的來到曾經的圖書館,門面甚至都沒有翻新過,還是那副模樣,只是門口的盆栽略微泛黃。

? 我坐到門口的樓梯上,將自己這張敗者的臉低垂到陰影中,頭發倒垂著,腦袋里的千思萬緒翻涌著。

?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想干什么,在遺憾什么,貪圖什么,后悔什么,埋怨什么……

? 我什么都不知道,和當年高考現場做最后一道解答題時的狀態一模一樣,拼了命的想知道,然后發現有些答案即便你拼了命、喝了酒、走到一個熟悉的地方,然后思考一整夜,你也還是無法得出,因為那是你這輩子就不該知道的秘密,是讓此時此刻的你得以出現于此情此景的秘密,若你知道了這個秘密,那此時此刻的你也即將死去。

? 但我尚且知道一點,手機……響了。

? 是家里發來的視頻,我沒有接,但某種意義上來說無論是發來視頻的人,還是讓發視頻的人,以及不接視頻的人,都從這條未接通的視頻上得知了很多。

? 我知道,等待著我的是一番子虛烏有的問候,但我不僅要耐心作答,還要將自己代入一個犯錯的人,低頭認錯,哀求原諒。

? 我也知道,明天一早我就會收到家里連番的“關心”,他們關心我喝了多少,關心我安全到家沒,關心我有沒有……做出格的事。

? 所以我提前累了,替明天的自己提前承受這種疲憊,因為明天的疲憊實在太多太重,我怕那個我承受不住,他要奔潰,要瘋要死,所以交給我吧,我喝醉了,我不怕。

? 是啊,喝了酒怎么會怕呢,連站在馬路中央大搖大擺的事都能做出來,還有什么是喝了酒之后做不到的?

? 我在書店門口想了很久,但并非一夜,因為時間是流淌的,不是手機屏幕上一點,兩個字一個瞬間一晚就過去了。當然,我并不是說夜晚不會過去,夜晚當然會過去,世界從不會因為某個人的埋怨而駐足停下聆聽一段無趣的故事,我在夜足夠深的時分起身離去,在看不見的影子陪伴下一步步走到家里。

? 被褥的顏色,沙發的擺布,陽臺的盆栽,廚房的空間……這些亂七八糟的埋怨在這個夜晚全都消失不見,我坐在地板上,在鏡子對面環抱住自己,努力埋頭,做著不可描述的懦弱之事。

? 不知過了多久,我抬起頭,眼中仍舊是不可描述的懦弱液體。?

? 我看著鏡子里的男人,他苦苦的哀嚎著,久久的哭泣著,眼淚模糊了他睫毛下的陰影,讓如此精致的黑色也變得如此渾濁。

? 他恨自己,如此脆弱,不爭氣得像只流浪狗。

? 他捶打自己,一次次的將頭砸在桌子上,血跡自額頭分裂數行,流經丑陋的臉??杉幢闳绱?,眼中的淚水仍舊混雜在血液中,用力的流出,怎么也阻擋不住。

? 他鮮血淋漓的面容虔誠的凝視著我,像是在期待什么。

? 我不知他在期待什么,但我替他想了個不錯的人來拯救他。

? 我對他說,天使總愛在這樣悲傷的夜晚降臨,雖不知達不達標準,但我有限的大腦實在無法想象比此時此刻的他更痛苦,更悲哀,更無助的人。

? 于是我告訴他:張開雙臂,等待天使吧。

? 可他竟不聽勸,腳底不知不覺往陽臺走去,站在了十九層高的圍墻上。

? 風,是涼的。

? 警車的速度,也是極快的。

? 很快,樓下的大喇叭就警告他,不許往下跳。

? 一旁的鄰居在勸解他,為了家人,為了自己,別跳。

? 大半夜的,鬧的人心惶惶,搞得他連吹個風都不得安生。

? 我無語的看著這些大驚小怪以為他要跳樓的人,然后告訴他:回屋吧,讓大家睡個安穩覺。

? 他還未來得及動,就被警察一把拽了下來,我也被拽了下來,因為他就是我,我并沒有出現幻覺。

? 我說成他,是因為這個人不該是我,他是酒精催發出的另一個不存在的人,所作所為都如此不堪,絕非我自己。

? “小伙子,年紀輕輕別想這么多,好好活著!”

? 警察叔叔不厭其煩的對我說。

? “麻煩你們了,不好意思?!?/p>

? 大人們不厭其煩的賠禮道歉。

? 啪!

? 名為“爸”的陌生人不厭其煩的打我,一巴掌下去還要再來一巴掌。

? 我低著頭,忍受著打罵,即便流著血依舊不吭不響。

? 名為“媽”的女人則在一旁默默哭泣,她一邊哭一邊擦拭淚水。

? 我偷偷看了她一眼,暗道她太過軟弱。

? 名為“爺爺”“奶奶”的老人穿著睡衣坐在沙發上,大抵是尚未從驚嚇中走出,雙目迷茫無措。

? 我的心也緊了一下,不敢呼吸。

? 名為“叔叔”“嬸嬸”的成年人站在一旁,一言不發。

? 我看著他們,亦一言不發。

? 名為“兄弟姐妹”的同齡人,欲言又止。

? 我張了張口,不知該說些什么。

? 后來大家都走了,來了一個女人,她不算美麗,也不算難看,不算苗條也不算肥胖,她就是個普通的相親對象。

? 她坐在我身旁,為我端茶倒水,向我提出疑惑。

? “為了她?”

? 我不敢說話,也不敢看她。

? 她笑了笑,告訴我再不喝茶就涼了。

? 我喝著她倒得茶,茶里有我自己的眼淚,咸咸的,不苦也不澀。

? “我們……”

? “我們分手吧?!?/p>

? 房間安靜的太過分,連蚊子飛過的聲音都如此的刺耳,我又一次低下頭,努力壓制著自己。

? 她很溫柔,即便現在這種時候也沒有對我說過分的話。

? “別想太多,分手嘛,誰都會有?!?/p>

? 我依舊沒說話,頭低的仿佛再也無法抬起。

? “吶,你忘不了她,我也不強迫你,好聚好散,挺好的不是嗎?”

? 我的頭幾乎低到了茶幾底下,我很想告訴她不要再說了,但她仍舊在一遍遍的“安慰”我。

? “放心啦,你值得更好的。”

? “以后大家繼續做朋友?!?/p>

? “有空請你吃飯。”

? “我走了。”

? “嗯?!?/p>

? 我開口了,聲音果然沙啞得像條狗,但她沒有嘲笑我,反而流淚了,突如其來的淚讓我不知所措。

? “再見?!?/p>

? 她急忙走了,我看著她離去的身影,心里空蕩蕩的,覺得少了一些什么。

? 我從茶幾里取出煙,點燃。

? 吸了兩口,用不再那么沙啞的聲音自言自語。

? “我們結婚吧?!?/p>

? 房間里回蕩著這句可笑的話。

? 當然,再怎么可笑我也已經沒機會說出口,因為我唯一的結婚對象已經離我而去,空蕩蕩的房間里真的只剩下了我一個人,連爭吵的聲音都沒有,安靜得令人恐慌。

? 我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真正的死了,一絲靈魂都不剩,因為連我自己都不愿承認我還活在這世上。

? 我沉默著,這個過程中有很多東西離我遠去,很多東西悄悄走進這具身體,他在逐漸成為另一個人,他還是我,但不是上一秒的我。

? 我知道,我正在改變,正在死去,然后重新以另一個樣子活著。

? 那是一個壓抑的過程,我不知該怎么描述,只知道這段頗為夸張的文字比較適合當時的情景:

? “無形的力量撕扯著我,吞滅著我,然后又拼接著我,把我吐出,我在這個過程中拼命尋找,尋找下一個我,但我不知哪一個縫補出的模樣是會被喜愛的我,是這一個,亦或是下一個?

? 莫大的痛苦縈繞在看不見的心頭,我的眼淚含在眼眶,但它不會跑出,因為那只眼睛平靜得甚至不會再有情感。

? 那一刻,我不知該怎么用語言來形容,或許黑與紅這兩種顏色能抽象的言明我心中的所思所想。

? 或許該有這樣一幅畫面,我躺在一片漆黑之中,血液從眼中流出,平靜的眼,然后我的身體每一片肌膚都像是找到了真正屬于自己的顏色,和血腥的紅色融為一體,美得另心臟停止跳動。

? 我想該是這樣的,我在不可能存在的世界,以不可能存在的形式死去,那是我如今最后的愿望,可它注定不會被實現。

? 因為這世上并不存在我所期盼的這一切,就像她不會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個時間點回心轉意一般?!?/p>

? 我躺在沙發上,像個死人一樣,但仍舊活著,今后的某一天,某一刻,或許另一個我又會以另一種形式死去,然后繼續下一次死亡。

? 這個過程不知會持續多久。

? 至于開始……或許是從我第一次否認自己,第一次違背自我,或許是從答應夢雪任性的請求開始,我就已經開始死亡了,只是這個死亡很漫長,漫長到一直持續到今天,持續到此時此刻,這一分這一秒。

? 呵,好可怕的慢性毒藥啊。

? 沙發上的死人冷笑著。

? 可哪怕是冷笑連連的死人,也不得不“好好”“活著”。

? 可不,我仍得努力的活在這個世上,以另一個我,另一種活法,在不斷死去的過程中好好活著。

? 然后一次又一次的死去。

?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是多久以后的我,又不知在何種場景下寫下了一段我如此喜愛的文字,然后被你我看到:

? “是的,昨天我已經死了。

? 但今天我還活著,赤裸裸的活在這個世上,灰色的世界,人們緊湊而擁擠,我用力的在可怕的潮流里保持方向,不知通往哪里的方向。

? 我并不知自己為何而活,因何還留著這身軀殼爬行在這個世界,除了阻礙另一個人越過我時的腳步外,有任何其他的意義嗎?

? 我不知道,但我假裝知道。

? 或許是為了父母一句“你死了我們可怎么辦啊”,我強迫自己活著。

? 或許是為了朋友一句“不值得”,我假裝自己活著。

? 或許是為了避免周圍人的議論紛紛,我不得不讓自己活著。

? “你看,就是那個人為了一個女人,不顧自己的父母選擇了跳樓自殺,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自私啊?!?/p>

? 我耳邊響起刺耳的聲音,不止一人,密密麻麻的聲音接連響起,刺激著我,惡心著我,警醒著我。

? 我提醒自己:“去恨他們。”

? 然后拍著自己的胸脯,泄氣道:“我已經死了啊,現在的我,該如此這般活著。”

? 然后面對親朋好友慈愛的笑容,我假裝沉浸在美滿的氛圍中。

?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 或許等到哪天我真正即將死去,那短暫的片刻,我便能真正的活著吧?!?/p>

? 看到這段文字的我頓時驚醒,原來在這個世上,我尚且未曾擁有死亡的權利。

? 我唯一要去努力做的一件事,竟是好好活著。

? 可笑嗎?確實很可笑,但更可悲,不是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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