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春日的上午,陽光格外的明媚,溫暖的光線穿梭于微隙的氣息,舒暢,漫長。我帶著兒子靜靜地坐在兒童醫院的一間康復室里,等待著另外一個三歲多孩子和他媽媽的到來。
不久,門被輕輕推開了,一抹橘色從門縫里飄進來——那是一片讓人眼前一亮的顏色,接著一位看起來年輕漂亮的媽媽牽著一個皮膚白皙的男孩走了進來。
這位年輕漂亮的媽媽就是蘇聆,那一抹橘色是她的圍巾。
第一次見到她時,我就被驚艷到了——精致的妝容,得體的衣著,含笑的唇角,看起來只有25歲的樣子,一頭烏黑柔軟的頭發,服帖地垂在肩上。眼角眉梢別有風韻,舉手投足盡顯從容。
這樣的女子漂亮卻不晃眼,美麗卻不張揚,讓人覺得舒適又可親。
簡單了解后,才知道蘇聆已經35歲了,跟我見到的同類型孩子的媽媽,太不一樣了。我心里贊嘆不已,蘇聆的出現直接顛覆了我過去形成的刻板印象——不修邊幅,雙眼無神,滿臉愁容。
“不好意思,我們遲到了。”蘇聆對著我和兒子道歉,她的歉意里帶著真誠。說完手忙腳亂地幫孩子脫鞋子和外套——這是護士的要求。
“慢慢來,不急。”當我看到她把兒子嘉嘉的圍巾弄掉地上時,趕緊幫她撿起來。
剛說完護士就進來了,她問了兩個孩子的姓名和訓練的次數,和她手中的資料核對無誤后,就把耳機分別戴到他們頭上,照例說了一聲“不要給小孩吃東西,手機關機”就匆匆走了。
“你打扮得真美!”我由衷地贊道,同時對自己只涂過大寶的臉感到萬分難為情。
“哪里……”蘇聆微微一笑,隨意地說,“給我女兒看的,小姑娘嘛,得有人做榜樣!”
說話間門被推開了,一個可愛的小腦袋伸了進來,跟著整個人出現在門口,她扎著丸子頭,公主裙外面罩著一件紅色的羽絨服。
這是蘇聆的女兒,一個五歲多的小姑娘——她是來拿椰汁喝的。
“這里的椰汁不太好喝,我們那里的才好喝呢。”看著女兒出去后,蘇聆輕輕關上門,感嘆了一聲。
01? 覓得人生好風景
“你是海南人?”我試探著問了一聲。
“是啊,離海口很近。”她絲毫沒有介意我的唐突,接著說,“我們那里家家戶戶都種椰子樹,椰子自己吃不賣,每年夏天摘下來嫩的,放在冰箱里,想喝水的時候開一個,涼涼的,非常好喝,這里都喝不到那種味道。還有,黃皮的椰子比綠皮的更好喝。”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神中有東西亮亮的,竟惹得我十分向往。
“暑假跟我一起去海南玩吧,那時候機票不貴,就住在我們山上,讓小孩子一起玩玩。”蘇聆看看正埋頭在一起聽音樂的兩個小家伙,笑著對我提出邀請。
她說,她現在正在海南的一座山上,確切說是在一片群山環抱的某個半山腰里建房子。第一期建筑不多,只有十二間,建成莊園別墅的模樣,建成后設計裝修,開個會所,不對外開放,做成會員制的。
那個選址環境很美,依山傍水,草密林深,別墅前是一個巨大的水庫,風景不比三亞遜色,但是遠沒有三亞般過度開發后濃重的商業氣息。
她會在別墅周圍種滿各種花草,一年四季,品種各異,讓每一位蒞臨的客人都花香滿懷。
到會所的客人可以在室外遠足,或登高望遠,或水庫垂釣。在別墅區可以品香,喝茶,聽琴,看書……甚至什么都不做,光是聽聽山間鳥鳴和叢林的風聲,就能愜意地度過一個美好的上午或者下午。
至于餐食,蘇聆想的是水庫里的魚,山里的野菜,農家養的土雞……反正都是遠離鄉野的人們很難吃到的玩意兒,她現在已經讓家里的大哥提前跟鄉親們預定了鄉野食材,就等別墅落成了。
到時候客人品的香是蘇聆自制的,她還會自制各種精油和沉香串珠。
“在馬來西亞學了一年……那里的蛇多得嚇人,每天幾乎都是陪蛇睡覺,真呆不下去。”她笑著說。
我看到她隨意抬起的手,染了粉嫩的指甲油,跟她整個人的打扮是如此協調。
果然是一個極會生活的女子,我心里嘆道,下意識地放下自己抖動的二郎腿。
“那琴音呢?你來彈奏?”開玩笑地問。
“用古箏吧,找專業的人來彈,第一首就彈那個《采桑子》:一縷茶煙透碧紗……我特別喜歡。”
這是納蘭容若的詞。
很慚愧,作為中文系的畢業生,他的詞我沒讀幾首,然而這首《采桑子》是我高中時候語文老師特別推薦過的,所以我記憶很深:箜篌別后誰能鼓?腸斷天涯,暗損韶華,一縷茶煙透碧紗。
蘇聆沒有再說下去,而是微仰起頭,目光越過我的頭頂,落在了窗臺的一株綠蘿上,那是整個治療室里唯一的綠色。
你離開后,誰還會彈箜篌來思念我?我的心早就碎在天涯。青春也在對你的思戀中漸漸消耗,相思千里外,夢回萬重云水,一縷烹茶香透過碧紗窗飄進來,仿佛又回到當年我們賭書潑茶的日子,而你就在窗外,從未曾離開。
多么美好又明媚的憂傷,誰的青春不寂寞?
有人說,你的氣質里藏著你讀過的書,你愛過的人,你走過的路。其實,你念的詩詞里也藏著你的過往,你的經歷和你的心境。
一個眼神的回轉,蘇聆已經走過了她內心的萬水千山。
02? 曾經也是武亦姝般的女子
“呵呵,是不是扯遠了?”過了一會兒,蘇聆斂去眼底的煙波浩渺,故作輕松地問我。
“沒有沒有……對了,看起來你挺喜歡詩詞的,看過前幾天的央視《中國詩詞大會》嗎?還有那個16歲的冠軍武亦姝,她現在可是新的網紅了……”我對眼前這個美麗的女子充滿了好奇。
“知道一些,微信上有分享,不過沒怎么看節目,主要是沒固定時間,一個人帶兩個娃,你懂的!”她亮起來的眼神中有一點東西暗了下去。
不過她還是講了她的故事,想不到她曾經也是武亦姝般的女子。
她說從小就喜歡詩詞,讀小學一年級時,老師教了一首詩: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她一下子就愛上了,心里發懵了,原來她每日常見的景色竟非如此形容不可,這才是讓人口齒生香的美。
小小的心門一旦被打開,就做好了迎接新鮮空氣和陽光的準備。隨著識字量的增多,無人引導的她,小學時就讀完了《桃花扇》,《牡丹亭》等元雜劇,雖然有點囫圇吞棗。
“當時不懂什么叫‘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也不懂什么叫‘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就是單純覺得這些句子好聽,不像我們說的話,它讓我覺得除了山上的椰子和天上的星星外,我還可以擁有更多。”蘇聆說。
“太厲害了。”我默嘆一聲,開始回憶自己的少年時光,除了清晰的記得爬樹摸魚,其他都一片模糊。
初中時期,隨著接觸書籍數量的增多,她閱讀到更多的詩詞歌賦,很多詩詞她都抄下來,抄了幾個本子。
當別人在玩,在午睡,在抄歌詞時,她就默默地抄各種好詩好詞,邊抄邊背,《春江花月夜》,《琵琶行》,《滕王閣序》《蜀道難》……都是在那個時候背會的。
記得有一個中午,她又沉浸在美好的詩詞意境中,“春里相思奈何天,花飛如霧,柳絮散如煙。夏日相思日偏長,繚亂情愁似凄涼……”
“小小年紀,懂什么情啊愁啊,不專心學習,盡搞這些淫詞艷曲……”突然傳來的一聲暴喝,嚇得她一哆嗦,手中的本子“啪”地掉在了地上。
她一抬頭,就看到班主任老師貼在窗戶上的那張憤怒得變形的臉。
“那是一首很好的元曲啊,如果老師也有過13歲的話。”蘇聆嘆道,“她當時五十多歲了,每天都一本正經的。”
一直熱愛詩詞的蘇聆到了高中也沒有因為學習時間緊張而放棄所愛,她仍是抽空就背誦唐詩宋詞。長詩《長恨歌》以及蘇軾李清照大部分的詞都是在高中時背會的,除了唐詩宋詞,《詩經》和《楚辭》蘇聆也會背其中的絕大部分。
時間長了,蘇聆經常聽到同學們對此議論紛紛。
“死記硬背這些詩詞有什么用,有本事自己寫一首看看。”
“有那背詩的時間還不如多做幾道數學題。”
“不就是比我們多會背幾首詩嗎,就是才女啦?”
……
對于某些同學的不理解,甚至冷嘲熱諷,蘇聆根本不放在心上,她說她從來沒有過多考慮此類問題,她讀唐詩,背宋詞,誦詩經,不是為了炫耀,不是為了高考得分,更不是想著日后所謂的成功。她只是喜歡這些,“無用的很”。
她的背誦詩詞行為于她“當時直道是尋常”,只是沒想到日后這些詩詞會成為她生活的底色——從容自若的神態,舉手投足的優雅。
03? 差點活成怨婦
“啊——”
一聲長長的尖叫,似小白鯨的聲音,把我們拉回了現實,這是蘇聆的兒子發出的。
從進入康復室,他已經不止一次發出這樣的尖叫了。
“他夜里沒睡好,情緒不太穩定。”蘇聆輕聲說了一句,然后抱起兒子,嘴里輕哼起搖籃曲,溫柔地搖起來。
我聽出那是《雪絨花》的曲調。
蘇聆的兒子發育遲緩,整體發展落后同齡兒童12個月以上,目前正在積極干預。
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我見過很多特殊兒童的家長,都是在孩子出生以后才發現不對勁的,但是蘇聆的兒子不是。
蘇聆說,她在懷孕幾個月時,唐篩就沒有通過,后來的羊穿也沒有通過,醫生已經說了后果,但是最后,她還是生下了孩子。
我問,為什么決定生下孩子?
問完我想抽自己。我自己也是母親,也同樣擁有一個正在努力干預的孩子,干嘛還問這個已經有答案的問題。
“覺得是緣分吧,命運!但還是覺得,這是生命啊!”果然跟我的答案如出一轍。
“你老公和家里人也支持這個決定嗎?”我輕聲問。
“他爸爸猶豫過,后來還是支持的。只是孩子的爺爺奶奶都不支持,尤其是奶奶直接說‘我們城里人都是只要一個孩子的’……”蘇聆輕聲說。
兒子在蘇聆懷里竟然睡著了,不知道是太困了還是《雪絨花》的催眠作用。
果然,生下這個孩子之后,公婆都沒有來幫忙,而她的父母遠在海南且年事已高,也無法提供幫助,不得已蘇聆只得辭職回歸家庭帶孩子。
帶過孩子的人都知道帶孩子有多辛苦,尤其是一個人帶兩個的,尤其是,那個小的心智還發育緩慢……
大孩子滿屋跑,小孩子有點風吹草動就哇哇大哭,好不容易把小孩子哄睡了,走出臥室被大孩子擺了一地的玩具絆倒是常有的事兒。
有時候小的哭,大的叫,蘇聆挨個伺候,手忙腳亂,累極了也會歇斯底里發泄一通。
蘇聆的老公已經辭職自己創業,每天忙得四腳朝天,偶而難得陪他們母子一次,對孩子也是袖手旁觀,潛意識里覺得蘇聆是被他養著的,做這一些理所應當,而且對蘇聆的付出不能理解,覺得一個媽媽再忙也忙不過他一個需要左右逢源的男人。
有一次蘇聆帶兒子去醫院訓練,屋漏偏逢連夜雨,女兒此刻發燒了。她一個人左牽一個右抱一個把孩子們弄進醫院,然后在輸液室和治療室兩邊跑。
發燒的女兒輸液時漸漸睡著了,當她再一次跑過來時發現點滴剛好輸完,輸液管開始回血,針眼處很快鼓了起來。她趕緊叫來護士處理,被護士狠狠訓了一頓。顧不了那么多,處理好后,蘇聆抱著虛弱的女兒就往兒子的治療室跑,到達時兒子正掙扎著從治療室往外跑,大哭著找媽媽,不注意一頭撞到門框上,頓時腫了一塊……
長久以來的心酸和不得釋放的壓力重重擊垮了這個“雪為肌膚,花為肚腸”的女人,蘇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手摟一個娃,旁若無人地大哭起來。
講到這里,蘇聆聲音又輕了下去,許久她斂去眼底的情緒問我,“你有強迫自己的時候嗎?”
“有一段時間我有,”還沒等我回答,蘇聆說,“我常常為自己說過的一句錯話或者做的不對的事情,而焦慮不安,甚至失眠,一想起來就會難受……但是還強迫自己去想,真像得病了一樣。”
那很長一段時間跟老公的關系也特別緊張,蘇聆變得疑神疑鬼,喋喋不休,就跟個祥林嫂似的。
我告訴她,心里壓力大到一定程度時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特別能體會。
蘇聆無疑心里壓力大的,當時孩子的情況她心里不愿意承認,也不敢告訴親朋好友,藏著掖著捂著,孩子還沒有怎么樣,自己內心都快崩潰了。
還好,有古詩詞陪伴著她,她說感到痛苦時,有人比她更痛苦,感到困難時,有人比她更困難。她哭,詩中已經替她哭了,她笑,詩中已先代她笑了。那些不能在現實世界里訴說的故事和情懷,詩詞都懂,千百年來寫下這些詩詞的古人們都懂。
蘇聆漸漸走了出來,尋找到她人生的另外一處風景。
你可以想像,日后在小溪林間,清風明月處遇見她這樣的女子,該是多么美好。
我們一起走出醫院,到第一個十字路口分開,那里有一汪小小的人工池,池邊有幾棵垂柳,春風拂面,柳枝也輕搖。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蘇聆五歲的女兒大聲喊著,往前跑走了,小姑娘的身影輕快得像一縷飛煙。蘇聆推著兒子的滑板車也很快跟了上去。
生活總是這樣,不能叫人處處滿意。 走過歲月的清淺,嘗透人間的冷暖,才會明白生命就是一場修行。它給你磨礪,讓你變得堅強;它又給你風雨,讓你變得溫潤。于是,漸漸地,我們長成了自己喜歡的樣子:溫柔而不妥協,感嘆命運但不怨天尤人。
時間仍是不緊不慢地向前走著,但是蘇聆懂得,無論時光如何流轉,有些東西永遠不會改變,那就是對美好生活的憧憬與向往。
希望我們下次相遇,是在你描繪的藍天白云碧水間,我在心里默默地對蘇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