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漪子曰:前廿三回五行攢聚,雖四圣試之而無傷,則五行之不畏一切可知。五行既不畏一切,則世間一切物,當亦無有畏五行者。而至此,突出一與五行相畏之人參果。按人參果名草還丹,人一聞而三百六十歲,一吃而四萬七千年,則此果與金液還丹無異矣。既與金液還丹無異,何以不與五行相愛,而反與五行相畏?蓋五行有內外偏全之不同。其言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者,在外偏至之五行也。若在內全體之五行,一與此果相見,自然遇金而堅,遇木而榮,遇水而凝,遇火而潤,遇土而止矣。不特此果之遇五行也,以全體之五行而遇此果,又必金得之而堅,木得之而榮,水得之而凝,火得之而潤,土得之而止矣。蓋作者之意,原不過借草還丹,以證金液還丹之妙用耳,豈真有所謂萬壽山五莊觀鎮元大仙之人參果也哉?
行者之竊人參果,亦借以喻此心之急欲長生,不勝躁銳,故不由正道,輒行剽竊耳。其實后來人參會上,原有自然正果,何假于竊!
行者之論靈山云:“我一日好走五十道,師父不能。”此非擬議之詞。蓋行者即此心,此心即靈山也。他人未離形骸,猶有待于走;而此心起念即是,原無待于走。不然,何以靈山之路十萬八千里,而行者之筋斗云亦十萬八千里,其數不多不少,適相符合也耶?
又曰:草還丹一段公案,列于四圣、尸魔之間,亦大有深意。蓋草還丹為延壽長生之物,而世間最促壽而短生者,無如美色為甚,故必先不惑于四圣之試,后不迷于尸魔之戲,而后此物始為有用。不然遇粉骷髏而枯焦落化,其可畏有甚于五行矣。】
卻說那三人穿林入里,只見那呆子繃在樹上,聲聲叫喊,痛苦難禁。行者上前笑道:“好女婿呀!這早晚還不起來謝親,又不到師父處報喜,還在這里賣解兒耍子哩!咄!你娘呢?你老婆呢?好個繃巴吊拷的女婿呀!”【證道本夾批:如此棒喝,殊勝鞭笞。】那呆子見他來搶白著羞,咬著牙,忍著疼,不敢叫喊。沙僧見了老大不忍,放下行李,上前解了繩索救下。呆子對他們只是磕頭禮拜,其實羞恥難當,有《西江月》為證:【證道本夾批:何其警痛。】
色乃傷身之劍,貪之必定遭殃。佳人二八好容妝,更比夜叉兇壯。
只有一個原本,再無微利添囊。好將資本謹收藏,堅守休教放蕩。
那八戒撮土焚香,望空禮拜。行者道:“你可認得那些菩薩么?”八戒道:“我已此暈倒昏迷,眼花撩亂,那認得是誰?”行者把那簡帖兒遞與八戒,八戒見了是頌子,更加慚愧。沙僧笑道:“二哥有這般好處哩,感得四位菩薩來與你做親!”八戒道:“兄弟再莫題起,不當人子了!從今后,再也不敢妄為。——就是累折骨頭,也只是摩肩壓擔,隨師父西域去也。”三藏道:“既如此說才是。”
行者遂領師父上了大路。在路餐風宿水,行罷多時,忽見有高山擋路,三藏勒馬停鞭道:“徒弟,前面一山,必須仔細,恐有妖魔作耗,侵害吾黨。”行者道:“馬前但有我等三人,怕甚妖魔?”因此,長老安心前進。只見那座山,真是好山:
高山峻極,大勢崢嶸。根接昆侖脈,頂摩霄漢中。白鶴每來棲檜柏,玄猿時復掛藤蘿。日映晴林,迭迭千條紅霧繞;風生陰壑,飄飄萬道彩云飛。幽鳥亂啼青竹里,錦雞齊斗野花間。只見那千年峰、五福峰、芙蓉峰,巍巍凜凜放毫光;萬歲石、虎牙石、三尖石,突突磷磷生瑞氣。崖前草秀,嶺上梅香。荊棘密森森,芝蘭清淡淡。深林鷹鳳聚千禽,古洞麒麟轄萬獸。澗水有情,曲曲彎彎多繞顧;峰巒不斷,重重迭迭自周回。又見那綠的槐,斑的竹,青的松,依依千載斗秾華;白的李、紅的桃,翠的柳,灼灼三春爭艷麗。龍吟虎嘯,鶴舞猿啼。麋鹿從花出,青鸞對日鳴。乃是仙山真福地,蓬萊、閬苑只如然。又見些花開花謝山頭景,云去云來嶺上峰。
三藏在馬上歡喜道:“徒弟,我一向西來,經歷許多山水,都是那嵯峨險峻之處,更不似此山好景,果然的幽趣非常。若是相近雷音不遠路,我們好整肅端嚴見世尊。”行者笑道:“早哩!早哩!正好不得到哩!”沙僧道:“師兄,我們到雷音有多少遠?”行者道:“十萬八千里,十停中還不曾走了一停哩。”八戒道:“哥啊,要走幾年才得到?”行者道:“這些路,若論二位賢弟,便十來日也可到;若論我走,一日也好走五十遭,還見日色;【證道本夾批:靈山只在心頭,即一日千回何難?】若論師父走,莫想!莫想!”唐僧道:“悟空,你說得幾時方可到?”行者道:“你自小時走到老,老了再小,老小千番也還難。只要你見性志誠,念念回首處,即是靈山。”【李本旁批:著眼。】【證道本夾批:妙語。】沙僧道:“師兄,此間雖不是雷音,觀此景致,必有個好人居止。”行者道:“此言卻當。這里決無邪祟,一定是個圣僧、仙輩之鄉,我們游玩慢行。”不題。
卻說這座山名喚萬壽山,山中有一座觀,名喚五莊觀,觀里有一尊仙,道號鎮元子,混名與世同君。那觀里出一般異寶,乃是混沌初分,鴻蒙始判,天地未開之際,產成這顆靈根。蓋天下四大部洲,惟西牛賀洲五莊觀出此,喚名草還丹,又名人參果。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頭一萬年方得吃。似這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果子。果子的模樣,就如三朝未滿的小孩相似,四肢俱全,五官咸備。人若有緣,得那果子聞了一聞,就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就活四萬七千年。【證道本夾批:好果子,正可與天上蟠桃爭奇。】
當日鎮元大仙得元始天尊的筒帖,邀他到上清天上彌羅宮中聽講混元道果。大仙門下出的散仙,也不計其數,見如今還有四十八個徒弟,都是得道的全真。當日帶領四十六個上界去聽講,留下兩個絕小的看家:一個喚做清風,一個喚做明月。清風只有一千三百二十歲,明月才交一千二百歲。【證道本夾批:二童可謂老小官矣。】鎮元子吩咐二童道:“不可違了大天尊的簡帖,要往彌羅宮聽講,你兩個在家仔細。不日有一個故人從此經過,卻莫怠慢了他,可將我人參果打兩個與他吃,權表舊日之情。”二童道:“師父的故人是誰?望說與弟子,好接待。”大仙道:“他是東土大唐駕下的圣僧,道號三藏,今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和尚。”二童笑道:“孔子云,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等是太乙玄門,怎么與那和尚做甚相識!”大仙道:“你那里得知。那和尚乃金蟬子轉生,西方圣老如來佛第二個徒弟。五百年前,我與他在‘蘭盆會’上相識,他曾親手傳茶,佛子敬我,故此是為故人也。”
二仙童聞言,謹遵師命。那大仙臨行,又叮嚀囑咐道:“我那果子有數,只許與他兩個,不得多費。”清風道:“開園時,大眾共吃了兩個,還有二十八個在樹,不敢多費。”大仙道:“唐三藏雖是故人,須要防備他手下人羅唣,不可驚動他知。”二童領命訖,那大仙承眾徒弟飛升,徑朝天界。
卻說唐僧四眾在山游玩,忽抬頭見那松篁一簇,樓閣數層。唐僧道:“悟空,你看那里是甚么去處?”行者看了道:“那所在,不是觀宇,定是寺院。我們走動些,到那廂方知端的。”不一時,來于門首觀看,見那:
松坡冷淡,竹徑清幽。往來白鶴送浮云,上下猿猴時獻果。那門前池寬樹影長,石裂苔花破。宮殿森羅紫極高,樓臺縹緲丹霞墮。真個是福地靈區,蓬萊云洞。清虛人事少,寂靜道心生。【證道本夾批:又可作觀中山門春聯。】青鳥每傳王母信,紫鸞常寄老君經。看不盡那巍巍道德之風,果然漠漠神仙之宅。
三藏離鞍下馬,又見那山門左邊有一通碑,碑上有十個大字,乃是“萬壽山福地,五莊觀洞天”。長老道:“徒弟,真個是一座觀宇。”沙僧道:“師父,觀此景鮮明,觀里必有好人居住。我們進去看看,若行滿東回,此間也是一景。”行者道:“說得好。”遂都一齊進去。又見那二門上有一對春聯:
長生不老神仙府,與天同壽道人家。
行者笑道:“這道士說大話唬人。我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在那太上老君門首,也不曾見有此話說。”八戒道:“且莫管他,進去,進去!或者這道士有些德行,未可知也。”
及至二層門里,只見那里面,急急忙忙走出兩個小童兒來。看他怎生打扮:
骨清神爽容顏麗,頂結丫髻短發鬅。
道服自然襟繞霧,羽衣偏是袖飄風。
環絳緊束龍頭結,芒履輕纏蠶口絨。
豐采異常非俗輩,正是那清風、明月二仙童。
那童子控背躬身,出來迎接道:“老師父,失迎,請坐。”長老歡喜,遂與二童子上了正殿觀看。原來是向南的五間大殿,都是上明下暗的雕花格子。那仙童推開格子,請唐僧入殿,只見那壁中間掛著五彩裝成的“天地”二大字,設一張朱紅雕漆的香幾,幾上有一副黃金爐瓶,【證道本夾批:如此供奉之法,絕無僅有。請問世間皇冠羽流,目亦曾見,耳亦曾聞否?】爐邊有方便整香。
唐僧上前,以左手拈香注爐,三匝禮拜,拜畢回頭道:“仙童,你五莊觀真是西方仙界,何不供養三清、四帝、羅天諸宰,只將‘天地’二字侍奉香火?”童子笑道:“不瞞老師說,這兩個字,上頭的,禮上還當;下邊的,還受不得我們的香火。是家師父諂佞出來的。”【證道本夾批:“諂佞”二字下得奇。】三藏道:“何為諂佞?”童子道:“三清是家師的朋友,四帝是家師的故人,九曜是家師的晚輩,元辰是家師的下賓。”那行者聞言,就笑得打跌。八戒道:“哥啊,你笑怎的?”行者道:“只講老孫會搗鬼,原來這道童會捆風!”三藏道:“令師何在?”童子道:“家師元始天尊降簡請到上清天彌羅宮聽講‘混元道果’去了,不在家。”
行者聞言,忍不住喝了一聲道:“這個臊道童!人也不認得,你在那個面前搗鬼,扯甚么空心架子!那彌羅宮有誰是太乙天仙?請你這潑牛蹄子去講甚么!”三藏見他發怒,恐怕那童子回言,斗起禍來。便道:“悟空,且休爭競。我們既進來就出去,顯得沒了方情。常言道:‘鷺鷥不吃鷺鷥肉。’他師既是不在,攪擾他做甚?你去山門前放馬,沙僧看守行李,教八戒解包袱,取些米糧,借他鍋灶,做頓飯吃,待臨行,送他幾文柴錢便罷了。各依執事,讓我在此歇息歇息,飯畢就行。”他三人果各依執事而去。
那明月、清風,暗自夸稱不盡道:“好和尚!真個是西方愛圣臨凡,真元不昧。師父命我們接待唐僧,將人參果與他吃,以表故舊之情;又教防著他手下人羅唣。果然那三個嘴臉兇頑,性情粗糙,幸得就把他們調開了;若在邊前,卻不與他人參果見面。”清風道:“兄弟,還不知那和尚可是師父的故人。問他一問看,莫要錯了。”二童子又上前道:“啟問老師可是大唐往西天取經的唐三藏?”長老回禮道:“貧僧就是。仙童為何知我賤名?”童子道:“我師臨行,曾吩咐教弟子遠接。不期車駕來促,有失迎迓。老師請坐,待弟子辦茶來奉。”三藏道:“不敢。”那明月急轉本房,取一杯香茶,獻與長老。茶畢,清風道:“兄弟,不可違了師命,我和你去取果子來。”
二童別了三藏,同到房中,一個拿了金擊子,一個拿了丹盤,又多將絲帕墊著盤底,徑到人參園內。那清風爬上樹去,使金擊子敲果;明月在樹下,以丹盤等接。須臾敲下兩個果來,接在盤中,徑至前殿奉獻道:“唐師父,我五莊觀土僻山荒,無物可奉,土儀素果二枚,權為解渴。”那長老見了,戰戰兢兢,遠離三尺道:“善哉!善哉!今歲倒也年豐時稔,怎么這觀里作荒吃人?【李本旁批:形容。】這個是三朝未滿的孩童,如何與我解渴?”清風暗道:“這和尚在那口舌場中,是非海里,弄得眼肉胎凡,不識我仙家異寶。”明月上前道:“老師,此物叫做‘人參果’,吃一個兒不妨。”三藏道:“胡說!胡說!他那父母懷胎,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方生下未及三日,怎么就把他拿來當果子?”清風道:“實是樹上結的。”長老道:“亂談!亂談!樹上又會結出人來?【證道本夾批:豈不聞伊尹生于空桑乎?】拿過去,不當人子!”
那兩個童兒,見千推萬阻不吃,只得拿著盤子,轉回本房。那果子卻也蹺蹊,久放不得,若放多時即僵了,不中吃。二人到于房中,一家一個,坐在床邊上,只情吃起。
噫!原來有這般事哩!他那道房,與那廚房緊緊的間壁,這邊悄悄的言語,那邊即便聽見。八戒正在廚房里做飯,先前聽見說取金擊子,拿丹盤,他已在心;又聽見他說,唐僧不認得是人參果,即拿在房里自吃。口里忍不住流涎道:“怎得一個兒嘗新!”自家身子又狼犺,不能彀得動,只等行者來,與他計較。他在那鍋門前,更無心燒火,不時的伸頭探腦,出來觀看。不多時,見行者牽將馬來,拴在槐樹上,徑往后走。那呆子用手亂招道:“這里來!這里來!”行者轉身到于廚房門首,道:“呆子,你嚷甚的?想是飯不彀吃。且讓老和尚吃飽,我們前邊大人家,再化吃去罷。”八戒道:“你進來,不是飯少。這觀里有一件寶貝,你可曉得?”行者道:“甚么寶貝?”八戒笑道:“說與你,你不曾見;拿與你,你不認得。”行者道:“這呆子笑話我老孫。老孫五百年前,因訪仙道時,也曾云游在海角天涯,那般兒不曾見?”八戒道:“哥啊,人參果你曾見么?”行者驚道:“這個真不曾見。但只常聞得人說,人參果乃是草還丹,人吃了極能延壽。如今那里有得?”八戒道:“他這里有。那童子拿兩個與師父吃,那老和尚不認得,道是三朝未滿的孩兒,不曾敢吃。那童子老大憊懶,師父既不吃,便該讓我們,他就瞞著我們,才自在這隔壁房里,一家一個,啯啅啯啅的吃了出去,就急得我口里水泱。——怎么得一個兒嘗新?我想你有些溜撒,去他那園子里偷幾個來嘗嘗,如何?”行者道:“這個容易,老孫去,手到擒來。”急抽身,往前就走。八戒一把扯住道:“哥啊,我聽得他在這房里說,要拿甚么金擊子去打哩。須是干得停當,不可走露風聲。”行者道:“我曉得,我曉得。”
那大圣使一個隱身法,閃進道房看時,原來那兩個道童,吃了果子,上殿與唐僧說話,不在房里。行者四下里觀看,看有甚么金擊子,但只見窗欞上掛著一條赤金:有二尺長短,有指頭粗細;底下是一個蒜疙疸的頭子;上邊有眼,系著一根綠絨繩兒。他道:“想必就是此物叫做金擊子。”他卻取下來,出了道房,徑入后邊去,推開兩扇門,抬頭觀看,——呀!卻是一座花園!但見:
朱欄寶檻,曲砌峰山。奇花與麗日爭妍,翠竹共青天斗碧。流杯亭外,一彎綠柳似拖煙;賞月臺前,數簇喬松如潑靛。紅拂拂,錦巢榴;綠依依,繡墩草。青茸茸,碧砂蘭;攸蕩蕩,臨溪水。丹桂映金井梧桐,錦槐傍朱欄玉砌。有或紅或白千葉桃,有或香或黃九秋菊。荼縻架,映著牡丹亭;木槿臺,相連芍藥圃。看不盡傲霜君子竹,欺雪大夫松。更有那鶴莊鹿宅,方沼圓池;泉流碎玉,地萼堆金;朔風觸綻梅花白,春來點破海棠紅。——誠所謂人間第一仙景,西方魁首花叢。
那行者觀看不盡,又見一層門,推開看處,卻是一座菜園:【證道本夾批:有次序,有聲色。】
布種四時蔬菜,菠芹莙荙姜苔。
筍(上竹下署)瓜瓠茭白,蔥蒜芫荽韭薤。
窩蕖童蒿苦藚,葫蘆茄子須栽。
蔓菁蘿卜羊頭埋,紅莧青菘紫芥。
行者笑道:“他也是個自種自吃的道士。”走過菜園,又見一層門。推開看處,呀!只見那正中間有根大樹,真個是青枝馥郁,綠葉陰森,那葉兒卻似芭蕉模樣,直上去有千尺余高,根下有七八丈圍圓。【證道本夾批:好樹好樹,令我神往。】那行者倚在樹下往上一看,只見向南的枝上,露出一個人參果,真個象孩兒一般。原來尾間上是個扢蒂,看他丁在枝頭,手腳亂動,點頭幌腦,風過處似乎有聲。行者歡喜不盡,暗自夸稱道:“好東西呀!果然罕見!果然罕見!”他倚著樹,颼的一聲,攛將上去。
那猴子原來第一會爬樹偷果子。他把金擊子敲了一下,那果子撲的落將下來。他也隨跳下來跟尋,寂然不見;四下里草中找尋,更無蹤影。行者道:“蹺蹊!蹺蹊!想是有腳的會走;就走也跳不出墻去。我知道了,想是花園中土地不許老孫偷他果子,他收了去也。”他就捻著訣,念一口“唵”字咒,拘得那花園土地前來,對行者施禮道:“大圣,呼喚小神,有何吩咐?”行者道:“你不知老孫是蓋天下有名的賊頭。我當年偷蟠桃、盜御酒、竊靈丹,也不曾有人敢與我分用;怎么今日偷他一個果子,你就抽了我的頭分去了!這果子是樹上結的,空中過鳥也該有分,老孫就吃他一個,有何大害?怎么剛打下來,你就撈了去?”土地道:“大圣,錯怪了小神也。這寶貝乃是地仙之物,小神是個鬼仙,怎么敢拿去?就是聞也無福聞聞。”行者道:“你既不曾拿去,如何打下來就不見了?”土地道:“大圣只知這寶貝延壽,更不知他的出處哩。”
行者道:“有甚出處?”土地道:“這寶貝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短頭一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有緣的,聞一聞,就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就活四萬七千年。卻是只與五行相畏。”行者道:“怎么與五行相畏?”土地道:“這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證道本夾批:五行之可畏如此,雖草還丹亦不免。然“枯、焦、落、化”四者,是此果畏五行;若萬年剛土此果能入,卻是土畏此果。】敲時必用金器,方得下來。打下來,卻將盤兒用絲帕襯墊方可;若受些木器,就枯了,就吃也不得延壽。吃他須用磁器,清水化開食用,遇火即焦而無用。遇土而入者,大圣方才打落地上,他即鉆下土去了。這個土有四萬七千年,就是鋼鉆鉆他也鉆不動些須,比生鐵也還硬三四分,人若吃了,所以長生。大圣不信時,可把這地下打打兒看。”行者即掣金箍棒筑了一下,響一聲,迸起棒來,土上更無痕跡。行者道:“果然!果然!我這棍,打石頭如粉碎,撞生鐵也有痕。怎么這一下打不傷些兒?這等說,我卻錯怪了你了,你回去罷。”那土地即回本廟去訖。
大圣卻有算計:爬上樹,一只手使擊子,一只手將錦布直裰的襟兒扯起來,做個兜子等住。他卻串枝分葉,敲了三個果,兜在襟中。跳下樹,一直前來,徑到廚房里去。那八戒笑道:“哥哥,可有么?”行者道:“這不是?老孫的手到擒來。這個果子,也莫背了沙僧,可叫他一聲。”八戒即招手叫道:“悟凈,你來。”那沙僧撇下行李,跑進廚房道:“哥哥,叫我怎的?”行者放開衣兜道:“兄弟,你看這個是甚的東西?”沙僧見了道:“是人參果。”行者道:“好啊!你倒認得,你曾在那里吃過的?”沙僧道:“小弟雖不曾吃,但舊時做卷簾大將,扶侍鸞輿赴蟠桃宴,嘗見海外諸仙將此果與王母上壽。見便曾見,卻未曾吃。哥哥,可與我些兒嘗嘗?”行者道:“不消講,兄弟們一家一個。”
他三人將三個果各各受用。那八戒食腸大,口又大,一則是聽見童子吃時,便覺饞蟲拱動,卻才見了果子,拿過來,張開口,轂轆的囫圇吞咽下肚,卻白著眼胡賴,向行者、沙僧道:“你兩個吃的是甚么?”沙僧道:“人參果。”八戒道:“甚么味道?”行者道:“悟凈,不要睬他!你倒先吃了,又來問誰?”八戒道:“哥哥,吃的忙了些,不象你們細嚼細咽,嘗出些滋味。我也不知有核無核,就吞下去了。哥啊,為人為徹。已經調動我這饞蟲,再去弄個兒來,老豬細細的吃吃。”行者道:“兄弟,你好不知止足!這個東西,比不得那米食面食,撞著盡飽。象這一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我們吃他這一個,也是大有緣法,不等小可。罷罷罷!彀了!”他欠起身來,把一個金擊子,瞞窗眼兒,丟進他道房里,竟不睬他。
那呆子只管絮絮叨叨的唧噥,【李本旁批:一伙頑皮,趣甚,妙甚。】不期那兩個道童復進房來取茶去獻,只聽得八戒還嚷甚么“人參果吃得不快活,再得一個兒吃吃才好。”清風聽見心疑道:“明月,你聽那長嘴和尚講‘人參果還要個吃吃’。師父別時叮嚀,教防他手下人羅唣,莫敢是他偷了我們寶貝么?”明月回頭道:“哥耶,不好了!不好了!金擊子如何落在地下?我們去園里看看來!”他兩個急急忙忙的走去,只見花園開了。清風道:“這門是我關的,如何開了?”又急轉過花園,只見菜園門也開了。忙入人參園里,倚在樹下,望上查數;顛倒來往,只得二十二個。明月道:“你可會算帳?”清風道:“我會,你說將來。”明月道:“果子原是三十個。師父開園,分吃了兩個,還有二十八個;適才打兩個與唐僧吃,還有二十六個;如今止剩得二十二個,卻不少了四個?不消講,不消講,定是那伙惡人偷了,我們只罵唐僧去來。”
兩個出了園門,徑來殿上,指著唐僧,禿前禿后,穢語污言不絕口的亂罵;賊頭鼠腦,臭短臊長,沒好氣的胡嚷。唐僧聽不過道:“仙童啊,你鬧的是甚么?消停些兒;有話慢說不妨,不要胡說散道的。”清風說:“你的耳聾?我是蠻話,你不省得?你偷吃了人參果,怎么不容我說。”唐僧道:“人參果怎么模樣?”明月道:“才拿來與你吃,你說象孩童的不是?”唐僧道:“阿彌陀佛!那東西一見,我就心驚膽戰,還敢偷他吃哩!就是害了饞痞,也不敢干這賊事。不要錯怪了人。”清風道:“你雖不曾吃,還有手下人要偷吃的哩。”三藏道:“這等也說得是,你且莫嚷,等我問他們看。果若是偷了,教他賠你。”明月道:“賠呀!就有錢那里去買?”三藏道:“縱有錢沒處買呵,常言道:‘仁義值千金。’教他陪你個禮,便罷了。——也還不知是他不是他哩。”明月道:“怎的不是他?他那里分不均,還在那里嚷哩。”三藏叫聲:“徒弟,且都來。”沙僧聽見道:“不好了!決撒了!老師父叫我們,小道童胡廝罵,不是舊話兒走了風,卻是甚的?”行者道:“活羞殺人!這個不過是飲食之類。若說出來,就是我們偷嘴了,只是莫認。”八戒道:“正是,正是,昧了罷。”他三人只得出了廚房,走上殿去。咦!
畢竟不知怎么與他抵賴,且聽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得丹以后,加以防危慮險,靜觀密察之功,方能保其原本矣。然而知之不真,用之不當,則原本非可易得。故此回合下二回,批破諸家旁門之妄,指出修待原本之真,使學者細為認識耳。
篇首呆子因色欲而捆縛,行者百般笑謔,是笑其昧本傷身,自取罪禍。《西江月》一詞極其明白。其中所言“只有一個原本,再無微利添囊。”語淺而意深,讀者須當細辨。蓋此原本,乃生天、生地、生人之根本,順之則死,逆之則生。修道者不過修此本,返本者不過返此本,還元者不過還此本,歸根者不過歸此本,復命者不過復此本。始終一個原本.亦無可增,亦無可減。其有增減者,以其未至于原本,而增之減之耳,并非原本之外,而可增可減也。“行者道:‘你可認得那些菩薩么?’八戒道:‘我已暈倒昏迷,認得那是誰?’是乃迷本而不識本,不識本而暈倒昏迷,亦何足怪?行者與簡帖,沙僧稱好處,真是穴上下針,痛處用藥,呆子能不追悔前非,死心踏地乎?三藏道:“如此才是。”言不如此,而原本不能復,不能保也。
“忽見一座高山,花開花謝山頭景,云去云來嶺上峰。”此天地造化之機,陰陽消息之密,為萬壽山五莊觀之影,而非閑言混語,讀者大要辨別。三藏歡喜,盛夸好景,亦可謂識得原本矣。雖然知其好,”尤當行其好,倘知之而不行之,則好者自好,于我無與,而原本終非我有。此三藏疑為雷音不遠,而行者笑其早哩也。“八戒問要走幾年才得到,行者道:‘這些路,若論二位賢弟,便十來日也可到;若輪我走,一日也好走五十遭.還見日色;苦論師父走,莫想!莫想!”’此等處,人多略過.而不知實有妙理存焉。修真之道,有上中下三法.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生而知之者,安而行之也;學而知之者,利而行之也;困而學之者,勉強而行之也。八戒、沙僧學而知,利而行者,故往西天“十來日也可到”;行者生而知,安而行,頓悟圓通,直登彼岸,故“一日也好走五十遭,還見日色”;唐僧困而學,勉強而行,必須步步腳踏實地,方能得濟。若有怠慢,大道難成,故曰:“若論師父,莫想!莫想!”又曰:“只要你見性志誠,念念回首處,即是靈山。”可謂提醒世人者多矣。然見性志誠,念念回首,特為學人入門之道,而非仙佛堂室之奧。若謂見性志誠,念念回首處即是靈山,又何必向靈山取經?此可曉然而悟,勿為作者瞞過。以上師徒問答,總以見欲上靈山,必經萬壽山;欲到雷音寺,必歷五莊觀;欲見如來面,先食人參果也。
山名“萬壽”,乃萬物資始而資生;現名“五莊”,乃五行并行而不停;仙號“鎮元子”,乃真金永劫而常存;混名“與世同君”,乃混俗和光而不測。“觀里有一異寶,乃是混沌初分,鴻蒙始判,天地未開之際,產成這件靈根。蓋天下四大部洲,惟西牛賀洲五莊觀出此,名喚草還丹,又名人參果。”“天靈根”者,先天真一之氣也、此氣生于天地之先,入于五行之內,藏之則為真空,發之則為妙有,亙古常有,堅剛不壞,故曰惟西牛賀洲五莊觀出此。“草還丹”者,草乃蒙昧之象,丹乃圓明之義,言當于蒙昧之處,而還其圓明,已包五行在內矣。“人參果”者,“參”與“生”同音,猶言為人生之結果。又“參”與“參”同體,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人得一以靈,言人與天地為參之結果。此果在儒門為一善,在釋門為一義,在道門為一氣。是一者乃生人之原本,得此一本,散之而二儀,三才、五行、八卦,萬事萬物無不流行;歸之攝萬而八卦,八卦而五行,五行而三才,三才而二儀,二儀而一本。正所謂一本散為萬殊,萬殊歸于一本。總之,一在五中,五在萬中;萬本于五,五本于一。此人參果出于萬壽山五莊觀也。
“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三千年才得熟”,九九純陽之數也。“只結三十個果子”,即《參同契》所謂“六五坤承,結括終始”,五六得三十也。“其形如三朝未滿的小孩相似”,即三日一陽生于庚也。“四肢俱全,五官咸備”,四象五行無不藉此而生也。“人若有緣,得聞一聞,就活了三百六十歲”,三百六十,《坤》陰六六之數,真性之地,若能聞的,頓悟圓通,可以了性也。“吃一個,就活了四萬七千年”,四者金數,七者火數,金火同宮,九還七返,造命之道。若能修而服之,長生不死,可以了命也。噫!此中滋味,聞得者千中無一,而況吃得乎?
“大仙因元始天尊邀他到上清天彌羅宮中,聽講混元道果。”此混元道果,即人參果,非人參果外,別有混元道果。其所謂“混元道果”者,乃“無,名天地之始”;“人參果”者,乃“有,名萬物之母。”總是一物,不過就有無而言之;“聽講”者,即聽講此也。“大仙門下出去的散仙,也不計其數。”言萬事萬物皆本于一也。“現如今還有四十八個徒弟,都是得道的全真。當日帶領眾仙弟子上界聽講,只留下兩個最小的看家。清風只有一千三百二十歲,明月才交一千二百歲。”噫!此處仙翁妙義.數百年埋沒而不彰。雖悟一子慧心妙解,未能見到,而況他人乎?四十八而共大仙,則為四十九,七七之數,隱示“七日來復”之旨。“帶領眾仙弟子上界,只留下兩個”,四十八而留兩個,則帶領四十六上界,乃《乾》之初、二、三、四、五爻,五九四十五,并大仙則為四十六。上界則下虛,《乾》五虛一實為《剝》卦爻圖略。“留下兩個最小的”,“兩”為陰數,“小”為陰象。“留”者,止而不進之義,言止其陰而不上進也。“清風只有一千三百二十歲”,統《剝》之初六、六二、六五、六四也。初六、六二,二六一千二百歲;六三、六四,二六一百二十歲,乃共合一千三百二十歲。“明月才交一千二百歲”,乃《剝》之六五、一六為六百歲;上九一爻,變一六為六百歲。“才交”者,將交上爻,而猶未交也。隱寓期《剝》之上爻,“碩果不食”。“留而為故人贈饋”,待其一陽來復也。“提出奉唐王旨意取經,不可怠慢他,特以故人久不相見,偶一來此,不可怠慢而當面錯過”者,此仙翁不但為后人指示真寶,而且為后人指示大法,其如人不識者何能?大仙者,命也;金蟬者,性也。原人自受生之初,性命一氣,是即天命之謂性,故曰:“蘭盆會相識”也。
“四眾來到門首,果然是福地靈區,蓬萊云洞。清虛人事少,寂靜道心生。”僅以寫清虛寂靜,即道心靈根所生之處,即老子所云:“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也。”“萬壽山福地,五莊觀洞天。”以見靈根出于萬萬五行之中,為一定不易之理也。能知得此處,鎮于此處,即是“生長不老神仙府,與天同壽道人家。”非說大話嚇人,乃說實話告人也。“正殿上中間,掛著五彩裝成的“天地”二大字。”“五彩”者,五行也,五行乃天地之所生。“靈根”者,所以生天地,天地既生,而靈根又藏于天地五行之中。一氣而五行,五行而一氣,天地適成其天地。夫天者一氣渾論,統陰陽,運五行,生萬象,禮當供奉。地者,重陰之物,乃順承天,故曰:“下邊的還受不得我們的香火,是家師諂佞出來的。”說出諂佞,則不宜供奉也明矣。
人參果非真金之擊不落,非圓虛之盤難接。清風上樹敲果,明月樹下接果,此清明在躬靈根可得之機。二童前殿奉獻,唐僧遠離三尺,以為孩兒。此遇而不識,當面錯過,真是眼肉胎凡,不識仙家異寶也。“那果子卻也蹺模,又放不得;若放多時,即僵了,不中吃。”噫!此又是決中之決,妙中之妙,直示人以火候端的。先天之氣,如露如電,易失而難尋,若一稍放,即失其中,生中帶殺,非復固有。《悟真篇》云:“鉛遇癸生須急采,金逢望后不堪嘗。”正此不中吃之妙旨。
“八戒知其為寶,叫行者取金擊子去偷”,是遇之而能識也。“行者使隱身法取金擊子”,其盜機也,天下莫能見,莫能知。“窗欞上掛著一條赤金”,乃明哲而果斷也;“有二尺長,指頭粗”,執兩而用中也;“底下是一個蒜頭子”,圓成而不虧也;“上邊系一根綠絨繩兒”,一氣而運轉也。“推開兩扇門”,打破玄牝之門也;“卻是一座花園”,空花而無實果,下乘也;“過花園,又是一座菜園”,食之而無滋味,中乘也;“走過菜團,又見一層門,推開看處,只見那正中間有株大樹”,此中有一寶,秘在形山.不在心腎,而在乎玄關一竅,上乘也。“葉兒似芭蕉模樣”,至潔至凈而無濁質也;“直上去有千尺余高”,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也;“根下有七八丈圍圓”,七八一十五,圓成之象,本乎太極也;“向南枝上,露出一個人參果,釘在枝頭,風過處似乎有聲”,即《剝》之碩果,《剝》極而《夏》,恍惚有象、杳冥有精也。“金擊子敲下果子,寂然不見”,是不得其火侯之真,而丹不能遽食也。行者疑為土地撈去。土地道:“這寶貝乃是地仙之物,小神是個鬼仙,就是聞也無福聞聞。”蓋還丹者,地仙之事。大丹者,天仙之事。然天仙必由地仙而始,地仙即是天仙之根,彼鬼仙頑空小乘,安有此果?觀此而天下道人,若有聞聞此道者,便是無量之福焉,敢望其得道乎?“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言此果雖出五行之中,而不得犯五行之器也。“敲時必用金器”者,貴于果斷也。“打下來,卻將盤兒用絲帕襯墊接果”者,丹盤示其虛心,絲帕示其嚴密,以虛心嚴密為體也。“吃他須用磁器,清水化開食用”者,破器示其光明,清水示其清凈,以光明清凈為用也。此仙翁借土地現身說法,示人以收服金丹之作用,既知作用,下手可得。
““敲了三果,兜在襟中”,會三家而入中央,令其住而不令其去也。“三人一家一個受用”,人人自有,家家現成,不待他求也。噫!金丹不易得,既得之后,尤不易保。倘不知止足,持盈末已,便是囫圇吞下,莫有嘗出滋味,與不吃者等,其禍即不旋撞而至。此八戒嚷吃,二童查出人參果缺少,大罵之所由來也。古人謂還丹最易,火候最難,信有然者。
提綱“萬壽山大仙留故友”者,言當于此萬有之中,留其現在之原本也;“五莊觀行者竊人參”者,言當于此五行之內,竊其未來之原本也。篇中三藏身經五莊現不識人參果,而當面錯過;八戒既識,行者能竊,已得原本,而不能防危慮險,以致得而復失。俱是不知留故友,竊人參之妙旨。不知留,不知竊,原本已失,取何真經?結尾處,行者道:“活羞殺人”,堪為定評。
詩曰:
五行精一是靈根,生在乾家長在坤。
君子得輿留碩果,趁時竊取返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