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的某一天,黑澤明在東京TOHO影院觀看稻垣浩的影片《被遺忘的孩子》。片中有這么一幕:一間教室,孩子們都在認真聽老師講課,鏡頭轉到一個角落,一個學生獨自坐在那里,自顧自地傻笑,這是一個弱智兒童。黑澤明覺得非常壓抑,一陣陣眩暈和窒息,幾乎要吐出來。他起身奔出放映廳,直挺挺地倒在大堂沙發上。女服務員過來詢問,他試圖站起來,但差點摔倒,最后只能讓她幫忙叫了輛出租車回家。
影片里的小孩,就像是當年的自己,這是他心底最敏感的一段記憶。黑澤明的童年,并不如他后來所取得的成就那般光鮮。小時候他被伙伴們稱作“軟糖”,笑他像個小女孩般膽小怯懦,誰都可以欺負他,加上智力發育比同齡小孩要晚,所以他又顯得很遲鈍。
課堂上,老師每講一個知識點,都不忘加一句:“當然了,黑澤明同學應該是不會懂的吧。”然后全班大笑。黑澤明對上課毫無興趣,多是望著窗外發呆,成了班里多余的人。對此,后來的黑澤明毫不避諱。他認為兒童智力的發展是參差不齊的,而教育政策卻無視這一點,要求他們必須在同一年齡統一入學,實在荒謬!
黑澤明在二年級下學期,由森村小學轉學至黑田小學。就是在黑田小學,黑澤明遇到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一個成為他一生的朋友,一個成為他的啟蒙恩師。
同班也有一個“軟糖”。這位叫做植草圭之助的“軟糖”更遲鈍,更易哭,連走路跌倒也要大哭一場。有了他墊背,黑澤明遭受的欺侮和嘲弄明顯減少,日子稍稍好過了些。也許是因為同病相憐吧,他成了黑澤明最好的伙伴。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黑澤明不自覺地扮演起了哥哥的角色。
植草就像一面鏡子,黑澤明可以從他身上看到自己,了解自己。后來黑澤明說,自己就是在這個時候慢慢開竅,逐漸聰明起來的。
由于進步飛快,老師還讓他當上了班長。在提名副班長時,黑澤明選了一個成績較好的學生。老師提示說:“如果選一位成績較差的,說不定這會成為他進步的動力呢?”
于是黑澤明提名了植草圭之助。事實也證明了老師的預言,看起來一無是處的植草同學,當上副班長之后有如脫胎換骨,寫出了一篇讓老師刮目相看的長篇作文,并從此信心爆棚到以“紫式部”自居。所謂少年壯志君莫笑,雖然沒有達到紫式部的高度,植草日后也混出了不小的名頭,成了編劇,《美好星期天》《酩酊天使》的劇本就是他與黑澤明合寫的。
而這位眼光獨到的老師,就是立川精治。盡管黑澤明蒙受立川老師教導的時間不長,卻彌足珍貴。同之后的山本嘉次郎老師一樣,立川精治老師被黑澤明視為自己最重要的啟蒙恩師。
黑澤明清晰地記得,在一次繪畫課上,立川老師破天荒地讓同學們隨便畫自己想畫的,而當時繪畫課通行的是實物臨摹,畫得越像越好。
聽到如此新鮮和寬松的要求,黑澤明頓時興起。作畫時,不惜把鉛筆弄斷來涂顏料,還用手指沾上口水作進一步的涂抹。不難想象,他的畫以及他臟兮兮的模樣,又成了大家的笑料。但是立川老師沒有嘲笑他,非但如此,還對他用唾沫作畫的方式大加贊賞。黑澤明很受鼓舞,這應該是他上學以來首次獲得老師的表揚吧。
正是在立川老師的影響下,黑澤明愛上了畫畫。立川老師身上有股自由開放、鮮活感性的氣質。這種獨特的氣質,深深影響著黑澤明,直到終生。后來,立川老師跟保守頑固的校長結怨,辭職而去。而此時的黑澤明,已經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蛻變,成為最優秀的學生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自稱“紫式部”的植草給黑澤明封的名號“清少納言”,也是一位女作家。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第一,兩人都比較喜歡文學;第二,兩人都很女孩子氣。對于后者,黑澤明的父親黑澤勇早已察覺,并且開始注意培養黑澤明的男子漢氣概。
黑澤勇是軍人出身,退伍后在一所中學任體育老師,身上保留了軍人一貫的嚴肅。他出生于有武士傳統的家庭,卻是個極其開明的人,對時代潮流亦有自己的見解。父親經常帶全家去看電影,不論是本國的還是外國的影片都看,在當時像這樣的家長不多。他還經常帶黑澤明去聽評書。在黑澤明的記憶里,這些都是兒時最快樂的經歷。黑澤明不喜歡上體育課,但又不能忽視對身體的鍛煉,父親便遵從他的喜好,讓他學習劍道。
黑澤明自幼身板兒弱,唯一引以為豪的就是劍道了。他的技藝長進很快,多次與高年級的同學對決并取勝。五年級時他升為劍道隊副隊長,父親獎給他一套黑色的護具。有一天在回家途中,黑澤明誤入另一學校學生的地盤,遭到七八個人的圍堵。他們個個手持竹刀、木棍,還朝他投擲石子。起初黑澤明只想逃跑,卻還是被砸中。憤怒之余加上對自己劍術的信心,他轉身拔下背上的竹刀,拉開架勢。幾個回合下來,黑澤明將這群烏合之眾打得人仰馬翻。
這一突發事件,成為一次難得的實戰檢驗,獲勝無疑是對他劍術的肯定,代價卻是丟失了一套劍道服,頭部也被石塊砸中,留下了永久的疤痕。黑澤明對劍道的熱愛是自始至終的。他反對暴力,但是喜歡對決時的那種氣勢和感覺,這些都在他的作品里得到了體現。
黑澤明在回憶錄里總結道:“從小學開始,自己的長處和短處都是非常明顯的,無論從哪方面看,我都是屬于文科系統。”但此時黑澤明的偏好只是在文學和繪畫上,我們尚且看不出任何他會走上電影之路并成為一代大師的征兆。
(江嵐摘自《看電影》2010年第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