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小區到了,請從前門上車,后門下車……”
正是堵車的時間,司機一個急剎,穩穩的停了下來,與前面一輛面包車只差分毫。在感嘆公交司機的車技之余,我的目光同時被前門投幣箱旁邊的老人吸引。
一米八多的個子,豎在我的瞳孔內,卻是在不停的左右搖擺,也許是公交車的緣故,也許是喝了酒,他一直都站不穩,寬大的褲腿像一只蝴蝶的雙翅,上下翻飛。
他一直在掏著兜,表情焦急,緊緊皺著的眉頭就像幾道小重山,峰巒疊嶂。黝黑的臉上似是結了幾粒小小的汗珠,柔軟的貼合在鬢角,與點點白發融為一體。
“兩,兩塊是吧?等,等一下,我馬,馬上。”
斷斷續續的聲調,吸引了全車的乘客。正是大中午,客流不多,大家都死死的盯著老人。十幾道視線,就像鋒刃,一刀一刀朝著老人飛過去。
可后者,依舊像沒事人一樣,翻著破爛的大兜。嘴里還不住的嘟囔著,差你一塊,還差你一塊。
50路公交車,票價兩元。而這位老人,很明顯不知道。他只是執著的停留在一元公交車的概念上,執著的找著錢。
終于,就在全車人都以為他會因為出不起車費而陷入窘境的時候,他從棉襖內的汗衫小兜里摸出了一張皺皺巴巴的一元錢。他咧嘴一笑,呲出了一口牙,嘴角的口水滴掛在那里,說下不下。他展了展手里的紙幣,又在褲邊蹭了蹭,這才心滿意足的給司機揚了揚。
“我投了啊。”
司機沒說話,專心開車。
“我投了啊,一塊。”
司機“嗯”了一聲,似是不想多言。
就這樣,老人歷經千辛萬苦終于投了幣,而此時,距離他上車已經又過了兩個站牌。
大抵是找累了,他喘著粗氣,促然回身,肥而長的大棉襖的一角碰到了對面乘客的膝蓋。我瞳孔一縮,視線落在對面那個油頭大耳的男人身上。
男人眼底的嫌惡很是分明,圓滾滾的小眼睛忽的瞇成了三角形。以閃電般的速度更加收近了一些雙腿,緊緊的貼在座椅邊,剛好九十度。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男人眼神驀地向后甩,我急忙收回視線,假裝望著車窗外的風景。
余光中,我看到了男人拍著腿的動作。窗外的陽光灑進車廂,在光影中,激起了點點灰塵。不知為何,我的耳邊仿佛一直在回放男子拍褲邊的聲音,一聲,一聲,聲聲拍進了我的心。
老人顫顫巍巍,在搖搖晃晃的車上,根本就沒法向后走,于是,只能就近挑了一個橫排三連座靠邊坐下。
他干瘦的雙腿無法彎折很大的角度,只能無奈耷拉下去。很不巧,寬寬的腳尖依舊伸向了對面那個男人。
我深出一口氣,調整了手機里的歌曲,將原本咋咋呼呼的嗨樂調成了輕音樂,不知怎的,忽然想靜一下,放空自己。我的眼睛,也沒有離開過老人,仿佛被涂抹了膠水,牢牢的粘在了一個與我而言的陌生人身上。
老人像是黃口稚子一般,從坐下來開始,就沒有停下來小動作,不時的摸摸頭,摸摸臉,摸摸耳朵,扭來扭去,就像身上爬了幾只小貓兒,又像是跳著不倫不類的老年迪斯科。
忽的,開始左右撕扯著自己的棉襖。
很熱嗎?我縮縮自己的脖子,感受著圍巾的柔軟,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著老人。
他足足脫了兩分鐘,直到我耳機里的歌曲播完一首,他才完全脫下。里面的汗衫很干凈,是灰褐色,我忽然就明白了他為什么要費那么大力氣脫下棉襖。
臟亂的棉襖,干凈的汗衫,很強烈的反差,直擊人心,我這才注意到老人的肥大褲子同樣也很干凈,藏藍色,很流行的顏色,一雙中筒棉鞋,油亮油亮的黑色。
我不禁彎起唇角,這趟車的終點站是火車站,老人一身潔衣,卻沒有行囊,也許是去接什么親人,又也許是一身輕便回鄉探親。
可轉眼我就笑不出了,全身上下連一塊錢都要找上許久,說明老人沒有多少錢財,那他,到底是要去什么地方呢,又或許……是一個走丟的癡呆癥患者。
每一個假設都是那么符合,可每一個假設又是那么的讓人不想相信。
就在我走神兒的片刻,老人又出了狀況。
連著打了五六個噴嚏后,鼻涕就像冬日里房頂上積雪融化后留下來的冰柱。晶瑩剔透,卻又帶著些暗黃。
老人極力掩藏著自己的鼻子,吸,擦,甩,各種能用的招式全部都用上了,可鼻涕就像個橡皮筋一般,無論怎么弄,都掛在鼻孔上,嘲笑著主人的窘迫。
我下意識的掏了掏自己的口袋,空空如也。第一次有些覺得對不起自己女孩子的身份,出門在外,連紙巾都不隨身攜帶。
就在老人極力甩鼻涕的時候,他對面的男人,終于坐不住了,“憤然”起身,站到了后門的位置。
“你要下車嗎?”司機問。
“不,我去后面。”男人答。
也許,男人本就適合后面,車廂的后面,心的后面。
老人依舊在與鼻涕做著斗爭,全車廂的人,依舊淡定的看著他。
這時候,從后面走上前一個半大男孩,溫暖的聲音讓人忍不住微笑。
“大爺,給你衛生紙。”
我看到好多人都在看著男孩,有詫異的,有嗤之以鼻的,有輕笑的。
我只是稍稍看了一眼男孩,就收回了目光。再一次看向了窗外。
沒關系,總有人走在心的前面,總有人用意想不到的溫暖,去擁抱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xx大學到了!請從前門上車,后門下車。”
我收拾了一下,最后看了一眼靜靜地靠在椅背上的老人,下了車。
冬日的正午,陽光總是很溫柔,即使直視,也不會覺得很刺眼。我看著絕塵而去的公交車,內心的酸澀依舊大于欣然。
老人,他是誰的父親,又是誰的兒子。他窘迫的一趟公交之行,他們,都會知道嗎?
我不知曉,這輩子也不會知曉了。
只是希望,老人不是糊涂蛋,老人的棉襖兜里揣著車票,老人的行李已經提前送走,老人,是歡喜回家。家里,老伴兒已經在為他準備手搟面了,是西紅柿雞蛋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