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材靈感自歌曲小愛的媽《江山雪》。
這倒不是個單純的愛情故事,或許它包含得更多,或許沒有。
也以此文記當年純陽宮的雪,和好久不見的師父父。
文/疏影
? ? ? ?
1
李錦鴦閨齡八歲的時候,還在吃齋飯。
說閨齡,也是此言差矣。
她哪里來的閨房?她還未滿八個月,便被人連帶著襁褓扔在了寺院前。
她擁有的,只有一張寫著閨名的紙條,一對壓在身下的瑾瑤,和腹上一只五瓣花胎記。
? ? ? ?寺院里的住持見了她,什么都沒說,就讓人抱了進來。
雖說出家人慈悲為懷,可畢竟男女有別,于是住持派人將這女童送入山上尼姑庵贊住。
這一暫住,就是八個冬天,七個夏天。
李錦鴦一直未剃度,恐怕也是老尼深知,她本就無佛根。
還有七年,她可就及笄了。
她跪在蒲團上的時候,老尼只是微微嘆口氣,念了句“阿彌陀佛”,然后順理成章般地將她的一切都打點好。
李錦鴦就這樣,腰間掛著她的玉佩,擔著個小包裹下山了。
山下其實很繁華。畢竟,這里也是京都內城里的一個小鎮。她雖住在山上,但也是個閑不住的主兒。從前住在尼姑庵時,就常央求著下山采買的人帶她一起,到這小鎮上到處看看,因此對這一切也不是多生疏。
這小鎮,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敲鑼打鼓、販賣點心、治各種癬、打鐵煉鋼、修補東西的什么都有。
她眼尖,一眼就瞄著了路邊上一個算卦的。小丫頭挺精明,慢悠悠地湊過去。
一般算卦的,看見有客人了,立刻帶了三分諂媚地迎上。
? ? ? ? 這位攤主偏不,他看也沒看李錦鴦一眼,全神貫注地埋在手里的書本里。
李錦鴦站了半天,看沒人搭理自己,不禁有些窩火兒,叫了一聲:“先生。”
那人這才悠悠地把書放下來,盯著李錦鴦。
李錦鴦小臉兒一紅。
她在原地囁嚅了半天,又偷瞄了這人幾眼,才敢開口:“是先生……還是小姐姐?”
那人一聽這話,臉上青白交錯,別提多難看了。他把書往桌子上一摔,就要發作。
她知道壞事兒了,連忙擺手:“不、不是,沒有貶低您的意思,我只是看您,呃……”
她好歹也是個小姑娘,總不能說“因為您生得太好看了”這種話吧?
這位雖說一身青白衣裳,身材高大,可面皮兒白嫩得像過年時,尼姑姐姐們做的年糕。眉眼如畫,俊朗清秀。眉眼如畫。
? ? ? ? ?好看,真好看。
估計是李錦鴦看得癡了,那位道士有些嫌棄地重新拿書一擋臉,開口說話了:“小姑娘,來貧道這兒,想算一卦?”
李錦鴦搖搖頭。
這眉眼如畫的道士一看她搖頭,再想她之前的話語,認定這是前來搗亂的頑童,眉毛差點兒飛上了天:“那你來干什么?”
李錦鴦不知道抽哪門子風,二話不說,竟撲通一聲,跪在道士面前,“咚咚”磕了倆頭:“師父,弟子給您提前拜年了!”
別的不說,單沖這張俊臉,這師父,她認定了!
道士嚇得不輕,書都不要了,趕緊伸手攙扶她。見過砸場子的,可誰見過一言不合就跪下磕頭的?
開了這么多年的張,哪里被一個孩子搞到如此尷尬的田地過?
他好面子。看見路人投來的不解眼光和旁邊攤主的詢問眼神,只能咬著牙強撐:“家里小孩兒,調皮,調皮。”
說完,自己都哭笑不得。
? ? ? ? 此地不宜久留,他立馬麻利兒地收攤兒,想趕緊躲開這小瘋童。
沒想到,抱著家伙事兒的他往哪里走,這小姑娘就跟黏在他屁股后面似的,甩都甩不開。
最終,他屈服了。找了個沒人的地界兒,他蹲下來,苦口婆心地教導。
小姑娘也不出聲兒,一雙黑似葡萄的眼睛盯著他。
這時他就知道,得了,甩不掉了。
今兒出門前,真該給自己算一卦!
李錦鴦一看他有些挫敗的表情,咧嘴笑得很開心:“謝師父教誨。師父,我姓李,名錦鴦。”
道士擺了擺手:“入我門下,便舍了俗家姓名。貧道看出你是個孤兒,也好,無牽無掛的。你師父道號尚善,貧道給你命名若水,可好?”
李錦鴦眨巴眨巴眼睛:“師父,有什么典故嗎?”
“利萬物而不爭,上善若水。跟貧道回去,今兒第一課就是背誦《道德經》。”他也不知道哪兒變出來的拂塵,拿在手中甩了甩。
“不過還是得說,跟貧道走,你可得想好。貧道脾氣臭,事兒多。貧道不怕流言蜚語,畢竟是道人,就是不知道你如何想,怕你一個小姑娘受委屈。不過,貧道的徒弟,有自己一口湯,肯定能讓你一口肉。”
李錦鴦的兩只眼睛,像深夜中的熠熠星辰:“什么都不說了,弟子愿一直跟著師父!”
2
尚善道人俗家姓崔,沒有名字,家族里排行九,他說,俗家姓名就是崔九。
崔九師父屬于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一大老爺們兒,比李錦鴦還講究。床褥必須一塵不染,書要規整地碼好,要是歪了一點兒,他都能急死。
但崔九對李錦鴦,確實相當好。
買倆窩頭回來,全給李錦鴦。每次李錦鴦一說飽了,他都一臉嫌棄地說“又不吃完,還得我給你收拾殘局”。
實際上,他之前什么也沒吃。李錦鴦知道,才故意給他留一個半個。
一晃,七年過去了。
這七年來,他們云游四方,去過不少地方,也賺了不少錢。
有一次,李錦鴦問師父:“師父,道是什么?”
崔九笑笑,反問道:“你說過你俗家名是錦鴦。名字中錦鴦的含義,你知道嗎?”
李錦鴦呆呆地看著他,沒聽懂。
說到這兒,除了崔九講的“道”之類的東西她聽不懂外,崔九這個師父,當得真的很盡職盡責,基本上他肚子里的東西,全傳授給李錦鴦了。
而且也正如他當年所說,有他一口湯,肯定得給李錦鴦吃肉。
李錦鴦的天賦竟出人意料的高。
及笄那年,李錦鴦學會了懸空凝血畫符。
崔九沒想到自己的徒弟這么有出息,因此興致大發,買了一壇女兒紅慶祝。喝到最后,這倆人甚至跑到了屋頂看夜景。
辰時下的雪,到現在都沒化。月光下,世界白得圣潔。
“純則粹,陽則剛。天行健,兩儀遵道恒長,故有長久者不自生方長生之講。百丈峰,松如浪,地勢坤,厚德載物之像。故君子不爭炎涼。”
崔九顯然喝醉了,坐在那兒亂嚷嚷他從前給李錦鴦講的知識。
李錦鴦看著他,看著看著,就低頭捂住了臉。
太好看了!師父太好看了!
七年來,師父似乎一點兒沒變。還是那副少年郎的樣子。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敢露出一只眼睛,再看崔九一眼。
? ? ? ? 沒想到崔九這廝一扭頭,竟對上她眼神,傻兮兮地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
李錦鴦美得差點兒上天,臉紅成了火燒云。
崔九在屋頂上睡著了。
李錦鴦靜靜坐在他身邊。
師父說,夫道者,有清有濁,有動有靜;天清地濁,天動地靜; 降本流末,而生萬物。清者,濁之源,動者,靜之基;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
李錦鴦聽了個糊涂。
她畫符掐訣沒問題,一到這種理論知識,傻得總讓崔九恨不能把她腦袋鑿開,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結構。
可她現在明白了,我的道,就是師父呀。
心里說完這話,就覺得有些大逆不道。雖說知道崔九睡著了,可忍不住,還是心虛地看他一眼。
她覺得師父是自己的親人,可又覺得有點兒別的,說不清楚的東西,縈繞在心頭。
自己真是太煩人了!
李錦鴦又捂住臉。耳朵尖兒紅了。
3
時隔半年,有一樁大買賣。
這買賣,說來還頗有背景。
十五年前,名譽京都的沈氏被刺客屠門,唯有當時在外出征的沈老爺沈將軍,和上山去尼姑庵敬佛的沈太太僥幸逃過一劫。
可惜當時出生剛幾個月的大小姐離奇失蹤,沈太太在悲痛欲絕中病逝。
皇帝勃然大怒,抓住了刺客,卻死活不肯說出背后主使,只得以最殘忍的刑罰懲治。
沈將軍回來后似乎一夜白頭,再不出征。
可百姓中流傳的,是那老糊涂皇帝為了奪權,竟派人殘忍地將沈家滅門。
說是說大小姐失蹤,留個苗兒,不讓沈將軍翻臉,可誰知大小姐死沒死?
十五年過去了,沈老爺也將近四十。當年的沈府還在,從前積累的財富也在,只可惜物是人非。沈老爺干起了布莊買賣,倒是也成了京都有名的富戶。
十年前,新皇帝登基,賜了沈家布莊一塊皇帝親題牌匾,沈家生意更是如日中天。
現在,沈老爺的心頭事,只剩下那個不知何方的大小姐了。
這次請崔九二人過去,是沈老爺聽說那尚善道人也不知活了多久,幾十年來相貌如一,八卦推衍甚至算得過天,而其手下的若水道人也畫得一手好符。
沈老爺想讓這逆天一般的師徒倆幫幫忙,將自己那個失散多年的小女兒找出來。
崔九二人自然樂意接得這樣一筆大買賣。
可當崔九要了那大小姐的生辰八字,一番推演之后,臉色竟然越來越沉。
李錦鴦也被他嚇得心懸在半空中。
? ? ? ?錢都收了,別是師父算不出來吧?
崔九沉默了一會兒,說:“沈老爺,您女兒身上,有沒有什么特征?”
沈老爺沒多想:“當年夫人給某寫家書時,其中提到過,小女生下來,腹部有一五瓣梅花胎記。”
李錦鴦如同晴天霹靂。
她知道世上沒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再看崔九的表情,一下子明白了。
? ? ? ? 崔九斂了眼眸,一言不發。
李錦鴦起身就走。
沈老爺察覺出不對,趕緊命人攔住。
崔九此時站起身,一向穩健的身體竟似站不住一般,聲音沒有一絲起伏,有著李錦鴦從未聽過的滄桑:
? ? ? ? “錦鴦,回來。”
? ? ? ? ?“沈錦鴦,回來。”
4
李錦鴦在京都名聲大噪。
符箓畫得逆天的若水道人,居然是沈家大小姐。
? ? ? ? ?對,現在她是沈錦鴦。
“李”這假姓氏,也怕是沈夫人避免惹麻煩,托下人急忙將錦鴦送到最安全的地方——寺院而想出來的萬全之策。
沈老爺看了李錦鴦的玉佩,不惑之年的男人竟一下子淚如泉涌。
李錦鴦再也不能當她的若水道人了。
那天之后,陪伴了她七年的尚善道人不知所蹤。
沈老爺賞萬金求恩人線索,無果。
后來,后來的后來,京都遠郊憑空劈下天雷七道,之后烏云散盡,天空竟晴云萬里。
人們嘖嘖稱奇,只有李錦鴦明白,那是修道多年的師父在渡劫。
她去了遠郊一趟。
讓下人們遠遠地跟著,她在一處隱蔽之地,找到了一具焦黑的尸體。
修道之人渡天劫時,便是渡心魔。
渡過后,修為大增,境界提升;渡不過,前功盡棄,形神俱滅。
沈錦鴦這才明白,原來師父的道,師父的心魔,是她。
在這七年里,她和師父早已成為彼此心頭最深的執念。
時有序,世滄桑。指上訣,念念如心藏。
? ? ? ? 5
京都遠郊。
大雪紛紛揚揚地下了幾日,入眼,
天地盡是一片白茫茫之色。
只見這天地蒼茫中,唯人一粒行于這漫無天際的雪白之色中。
這人被一件黑色大氅包裹著,一步一步挪了許久。
恐怕三炷香時光已過,這人才停住了腳步。黑色大氅下伸出一雙素手,將面前的雪慢慢拂開。
一寸一寸,直至此人的手凍得通紅甚至哆嗦時,雪下光景方才顯露出來。
那是一方墓碑。
這人緩緩的跪了下去,本就嬌小的身軀,這樣一來,若不是那一身黑色太過顯眼,她甚至可能完全融入這雪景中。
她開口,聲音頗似瑾瑤相撞碰出來的那般清脆悅耳:“今日,來看你了。”
她頓了一下:“未曾忘,蒙昧時師父授我出世。而今,君卻重入塵浪。”
“看來,還是師父當年教導得對。”
“情不敢至深,恐大夢一場。”
“卦不敢算盡,畏天道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