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那年娘扔下老家爺兒仨,獨自來到城里那件事,爹一直耿耿于懷。三年來,沒人會提起,也沒人敢提起。慢慢的,便成了爹的心結。
有時候,我想起每每我們離開老家時不善言談的爺爺奶奶偷偷眼眶含淚,還不敢讓我們察覺的樣子,我也會痛心的想,也許真的從一開始就錯了吧,娘不該離開老家的。看村里別人一家人坐在一起,其樂融融的感覺,多幸福。
爺爺奶奶是我在老家最掛念最放心不下的人。有時夜深人靜時,我也會想起老家,爺爺奶奶兩個老人,別無他傍,相互依偎的樣子,會難過的喉頭陣陣發緊。他們都老啦,奶奶的頭發已經用姑姑給買的染發劑染過多次,然而依舊掩蓋不住稀疏頭發中的根根白發,爺爺呢,干脆就不染了,任它滿頭花白。
我上大學后,半年回一次家。城里見了弟弟,半年間竟然長得和我一樣高了。年底回到老家,驚覺原本清瘦的奶奶臉上更添了很深的皺紋——人真的抵不過年歲的摧殘!
為了緩解爺爺對孩孫不得見的思念之情,在爺爺的老年機壞掉后,我教他使用微信里的視頻通話。后來,奶奶打電話來說,爺爺想換回他的老年機——他眼花了,反應也慢了,用不了這東西。
如果當年,娘不離開就好啦。那樣當弟弟連日高燒不退后,娘就不會被指責狠心拋棄,疏于照料。弟便不會被接到娘身邊。爹也不會因為身邊沒有妻兒孤苦寥落最后發恨出來。爺爺奶奶便不會身邊沒有孩孫陪伴,不會獨守空巢。
這樣看,似乎一切的不幸都源于娘的出走。
如果當初,娘不離開呢?
娘離開那年,我正值中考。考前一個月,被縣重點提前錄取。當時和我同時被錄取的人難掩得償所愿的笑,我一個人默默的走到操場上,嚎啕大哭——究竟我要做到多優秀,娘才可以回來?
那天我發誓,我要離開,永遠離開。如果有一天娘想回頭找我,我要讓她看見,我已經不在原地等她了。被拋棄的滋味,我也要讓你嘗!那時的我,是真恨她啊!
后來,我考上了市重點。拖著被褥盆碗,永遠的離開了那個小村莊。求學生涯一旦開始,就再也回不去了。我幻想拋棄娘的同時,也永遠的離開了我愛的爺爺奶奶——我再也不能長長久久的陪在他們身邊了。
后來姑姑悲傷的談到:你奶奶這輩子,一直在送人走。從你爺爺出去打工,到我和你爹上學。老了老了,還得送你們走。
如果當初,我不離開呢?
可是我終究還是要離開的,無論是求學還是出嫁,我都不可能永遠陪在他們身邊。離開,儼然成為一種必然。
我離開的理由是娘所不具有的。娘離開的理由也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離開的人心中悲戚難以表達的,而被離開的人心中怨恨一直難以平復的,都慢慢的在我離開后的三年被讀懂。
有段時間許久沒回過老家后,再回村里,突然感覺冷清了很多。我問奶奶:“怎么我覺著咱村現在這么冷清了呢?人們都干嘛去了?“奶奶一邊手里干著她的活一邊說:“都上廠子干活去了唄,誰還閑著在當街站著玩兒啊。”
太多城市里的人向往田園,以為農村就是那種美如畫般的生活。其實我想說,真實的農村不是那樣的。當凌晨五六點,城市人還在睡夢中時,農村人早已拖著昨日疲憊的身軀起床準備早飯了。因為他們要在六點半到七點上工干活。干的活計,無非是些繁重的體力活,如牛似馬般的勞作。
我曾經看到附庸風雅之人,偶然問起爹他自己覺不覺得悲哀,胸中有文墨,卻因為現實的生活郁郁不得發。只得藏在肚子里,在每日喝的粗糙的玉米面熬成的粥中變成無用的糞便,一點點被排出體外。多少年的孤燈苦讀積累下的學識,最終被消磨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中。
我問爹,你有沒有后悔過?如果當初,你高考努力一點,或許你可以過上好一點的生活。如果你當年不說:誓死不當孩子王!去上了師范專科,或許也不是現在這副潦落。就算你高考失利,師專不上,如果你當年趁青春氣盛,來城里闖蕩一番,或許是另一番情境呢?
別人不懂,我懂你的失落和懊惱。你和村里其他人不同,你有你的胸懷和抱負,你有你的才學和見識,你是一個——很特別的人。
農村那個小天地,你真的甘心嗎?
后面的話,不是我說出來爹聽的,而是在生活的麻痹中爹自己慢慢忘卻的。是我想要告訴爹的。
如果不離開可以有更好的發展,誰會甘愿背井離鄉去一個人生地不熟的異鄉呢?其實沒有人,是從本心上真正想離開的。只不過在生活的重壓之下,渺小的我們必須要尋求一個更大的生存空間,以求得一息存活罷了。
在外面待的再久,也終歸是流浪。
我如此,娘如此,爹也如此。
唯一所幸,離開后現時生活安穩,老家爺奶身體康健,大家不團小家聚,求得個心理安慰罷了!
無論如何,生活還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