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口中的嫂嫂是我二表哥的媳婦兒，我們只見過兩面，見第一面的時候我還在念書，那時候臉皮薄，只是禮節性的打個招呼，并未深聊，第二次見面就是在四年后，也就是2019年中秋節，在這之前我們在微信上聊了幾個月，頗談得來，于是這次去彭水直接住進了她家。我之所以說是她家，因為那確實只是她的家。她現在住的房子是在婚前買的，裝修、還款等等事宜均是她一人負責，同時我表哥在重慶工作，他們長期分居兩地，關系一言難盡，家里基本上沒有表哥生活過的痕跡。他們倆口子的婚姻生活過成這般模樣，我初時很是詫異，但中秋節在嫂嫂家住了兩晚之后，加上對二表哥的了解，這一切似乎又是在情理之中了。
我二表哥今年三十歲，比我大四歲，我嫂嫂比我小一歲。小時候因為母親負氣遠嫁的緣故，和外婆家的親戚幾乎斷了來往，我上了大學后才慢慢將這份血緣親情重新拾了起來，所以我與他們并不算親厚，畢竟感情不是一年見一面就可以培養起來的，盡管我們中間有血緣連接著。但好在我和我二姨家的兩位哥哥年齡相差不大，相處起來并不尷尬，熟悉了之后在學業、工作和感情方面也能隨意聊聊，所以我們的關系就這樣不遠不近地維系著，偶爾在微信上問候下彼此，每年十一或中秋就去彭水挨家挨戶轉一轉。
即便如此，按常理推斷，我也應該與我的二表哥更加熟悉和親近，雖然表哥身上有很多無法忽視的缺點，但嫂嫂的強勢和壞脾氣是二姨他們整個家族都詬病的，更有甚者，我那位在政府機關身居要職的大表哥更是當著我的面表示對嫂嫂的不屑，盡管他也認可她的工作能力。“我不熊她這性格，一年鬧得大家人疲馬翻，要是我早就離了，還留她在那兒邀不到臺。”在副駕駛逼仄之地，聽大表哥如是說她，我心里感到一股無法抑制的悲涼，以至于沒有力氣去替嫂嫂解釋。相較于大表哥“何不食鹿麋”似的無知，我在與嫂嫂相處兩天之后，對她生出了幾許心心相惜的憐惜來。
嫂嫂的壞脾氣我是不能否認的。但是考慮到她的成長經歷和與二表哥的婚姻狀況，她的壞脾氣又有了解釋，雖然這并不意味著這壞脾氣是理所應當的。嫂嫂出生在重男輕女嚴重的農村，家里有一個長姐，母親雙目失明，這樣的家庭在農村是很被人瞧不上的。嫂嫂畢業之后就去沿海城市打工，進過很多任務廠，十八歲回到彭水機緣巧合的情況下做起了會計，并一步步在彭水最大的私營企業里面站穩了腳跟，靠自己的能力在縣城買房安定下來。這樣的經歷讓她成長成一個韌性和忍耐力都很強大的女人，也就是在外人眼里看來她活得很有勁兒；但同時這也讓她內里不調，雖然她現在的生活已經獲得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她骨子里仍然有一種缺失感，這種缺失感讓她不斷想要抓取某樣東西去填補那個窟窿，她卻并不清楚她所需要的東西是什么，她的婚姻也就是這種缺失感所帶來的產物，所以她脾氣壞、歇斯底里，總是折騰身邊的人，因為她的缺失感始終無法得到滿足；糟糕的是，她未曾受過系統的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教會她如何應對種種生活的不確定，她只能自己去摸索，不斷地撞南墻之后才能分辨什么是自己不需要的。我的哥哥就是她在探索過程中付出的代價之一。
我們躺在沙發上夜談的時間里，她說的最多的就是我的表哥。她對他的憤怒、不解，繼而自說自話的解釋，然后表達對他的期盼，恍惚間我竟不覺她還比我小了一歲。本該在肆意創造的年華里，她滿臉焦灼地訴說一個男人的賭博、欺騙和不上進，透過她眼神中的痛苦和迷茫，我能想到他們之間爆發的一次次爭吵都在不斷消耗著她身上的那股勁兒。“你為什么不離開他呢？你還這么年輕，即使不結婚，一個人也能很好地生活。”“我都還沒辦酒就離婚，讓我在這個小縣城如何抬起頭來。況且你大表哥的工作，也并不是我想離就能離的。”說到后來，她直接告訴我“是你哥哥不想離，我隨時做好準備了。”我當時并不大能懂得她給出的理由和她行動背后的邏輯，我并沒有相似的經驗可以供我去參考，只能默默地聽著，以此表示對她的支持。后來我才咂摸出她語言背后的意義——她不想離婚，她不想離開他。“那你們能不能坐下來好好聊聊，一起解決這些問題呢？”沒有婚姻經驗的我天真地問她。“沒法解決，一聊就吵，就這樣耗著吧。只要他把欠的錢還完了，不再賭，并且把他在彭水的那套房子裝修出來，四十歲之前讓他抱孩子還是有可能的。”我當時很想告訴她，她在耗著的是她的時間，而且這樣做的風險太大了。但顯然她一定不會聽。
經過和她的深談，我發現喜怒無常的脾氣只是她內在缺失的一種外在表現，然而在她自身的發展過程中真正讓我感到可怕的是她缺少一種自省的能力——她對她的情緒、做的事情缺少自知和察覺，同時她把希望過多地寄放在他人身上——這恰恰又是她能夠治療壞脾氣的必經之路。這和曾經的我多么像呀，在她面前，我仿佛是看著鏡子中的另一個自己，我們經歷著一樣的痛苦、掙扎和迷茫。在我們準備各自回房睡覺前，我狠狠地擁抱了她，“我希望你快樂，雖然很無力，但是真的。”
雖然我二姨家的很多人都不喜歡她，但絲毫不影響我理解她的不容易，表達對她的佩服和憐惜。只是希望有一天她能夠用她在工作中的殺伐決斷剔除生命中不需要的東西，并找到她真正需要的東西去填滿她殘缺的那一塊兒。
2019.11.0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