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馨主題】第七期“我”主題寫作活動。
晚上十點十五分,綠皮火車艱難地喘著粗氣駛出了站臺,頃刻間就把祁連山下的小站遠遠地拋在了身后。車窗外是一個濃黑的世界,火車像一條在黑暗中游走的蛇,總也穿不出這無盡的黑。我全然不知,未來的路上有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
一? 投資辦廠
“你看看吧,這是權威部門的人士提供的,”魏忠汪拿出一份蓋著許多公章的紅頭文件找到了我,也許是心情過于激動的原因,他的聲音有些發顫,“有了這個大好消息,我們早先商議的事情也該著手考慮了。”(日記中記錄的這一天,是一九九七年八月二十日。)
我粗略看了一下,原來那是一份由政府牽頭聯合多部門下發的《關于大力發展私營企業的若干意見》的文件。文件中從注冊公司到銀行貸款,稅務減免,各個方面給予私營企業優惠政策,不得不說這是一個振奮人心的大好消息。
“你哪天去市里呢?回去以后咱們好好商量商量。現在政策這么好,再不琢磨著干點事,真的太對不起自己了!”魏忠汪言辭誠懇地說道。
“只要休息我就去,你們先商議看看具體怎么辦。再說了,我還有兩年才能轉業,現階段不能參與辦企業。”
“你必須要參與進來,沒有你的技術作支撐,那是萬萬不行的,具體細節咱們再商議……”
魏忠汪是一家事業單位的修理工,他兼顧販賣氧氣給單位創收。一個機緣巧合之下,我認識了他,還有造紙廠機械工程師趙俊章和修理電冰箱的薛志雷。由于我在部隊的專業是氧氣制造,他們覺得生產氧氣不需要購買原材料,只要做好銷售工作就行了。因此,攛掇我與他們一起籌辦一家氧氣廠。
休息日我如約去了趙俊章家里,他們三人早就在那里等著我了。剛一進門,魏忠汪就遞給我一份他們草擬的公司章程和可行性分析報告。看得出這一星期他們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從幾個人興致勃勃的樣子來看,對辦廠之事信心十足。
“年銷售氧氣四萬五千瓶,這個目標能實現嗎?”市場的情況我根本不了解,對此深有疑慮。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這還是保守數字……”魏忠汪是一個有七八年氧氣銷售經驗的老手,他分析了各大醫院和幾個重點企業的氧氣用量,算來算去氧氣供需缺口還是很大的。
“老魏,看起來你對銷售上的事很有把握,你要知道,辦企業可不能靠嘴上的功夫。開弓沒有回頭箭……”薛志雷說道。
“回頭,為啥要回頭呢?既然搭起了這個臺子,就要把戲唱下去,”魏忠汪在屋里走了幾個來回,盯著薛志雷說道,“大男人說話做事,吐一口唾沫在地上一個釘。沒有這個魄力,還算男人嗎!”
“關鍵是我們不懂銷售……”趙俊章用指甲在牙縫里摳了半天,不知道摳出來的是菜葉還是肉絲,又放進嘴里津津有味地回味著。一邊咀嚼一邊慢悠悠地說道。
“現在應該考慮購買設備,趕快投入生產的問題,銷售的事情真的不用發愁。就那幾個販賣氧氣乙炔的個體戶,一旦我們的廠子建成了,將來都是我們的零售點。”魏忠汪打斷了趙俊章的話,斬釘截鐵地說道。
二? 股份分歧
“各位老哥,我看大家對辦廠的事熱情很高。邯鄲制氧機廠的設備就要六十多萬,后續還要購買氧氣瓶,資金的問題考慮過沒有?”我那時候每月一千二百多元的工資,家里的存款不超過五千元,根本沒有能力來投資,我最擔心資金問題。
“你沒來之前,我們就討論過這件事。我可以湊齊三十萬,魏忠汪二十五萬,趙俊章十五萬,給你計劃了五萬。”薛志雷聽了我的話,把他們計劃好的資金來源情況說了一遍。
“這些錢也只能購買設備……”
“我知道你的疑慮,你沒看那份文件?憑設備購買發票,可以在銀行抵押貸款,百分之四十的貸款足夠了吧?”魏忠汪咧嘴一笑,露出了幾顆大金牙,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
“能抵押貸款當然好了,萬一……”我有些擔心地說道。
“這事還有啥‘萬一’呢?政府聯合多部門出臺的政策,紅頭文件都下發了。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好好謀劃下一步吧!”魏忠汪打斷了我的話,一對小眼睛撲閃撲閃透著精明之氣。
這次會面就算是為合資辦廠一事拉開了帷幕。他們三人落實資金問題,廠房租用,工商注冊,完善可行性分析報告,等等一系列事情。我負責聯系邯鄲制氧機廠,研究設備資料,為下一步實地考察做準備……
又一次碰頭會議中,討論的是有關股份的事情。“按照股份多少,老薛是第一大股東,老魏第二,老趙第三,我算是最小的股東了,這應該沒啥可討論的必要。”我說道。
“我和老魏初步商議了一下,四個人的股份平均算,不存在大股東小股東這個說法。”薛志雷聽了我的話,解釋道。
“你們投資多,當然是大股東了。為啥說股份評均呢?”我表示無法理解。
“是這樣的。”魏忠汪看了趙俊章一眼,說道,“我們每個人按五萬元的股份算,其他的錢作為借款,公司盈利之后連本帶息償還。”
“那怎么行呢!股份公司哪有股份平均的道理?你們的投資大,就應該是大股東。我和趙俊章的技術也可以作為技術入股。”
“你不要說技術入股的話,我們也不要說投入錢多的話,這樣一來容易傷和氣。哥們弟兄誰都不能虧了,就按照一人五萬元的股份來算吧,有福同享 ,有難同當!”魏忠汪堅持著自己的意見。
趙俊章對我的說法持贊同意見,他說薛志雷的股份是三十萬;魏忠汪是二十五萬;他自己現金入股十五萬,技術入股算十萬,總共二十五萬;我的現金入股五萬,技術入股十萬,總共十五萬。
四個人兩種不同的意見,二比二誰也說服不了誰,這一次會議不歡而散了。對于我來說廠子辦不辦無所謂,因為我還有兩年才到轉業的時候,更何況將來是要分配工作的。
股份的事情都沒有達成一致的意見,魏忠汪一再催促盡快外出考察,薛志雷也表示他的資金落實得差不多了。于是,在他們的提議下,我們擱置爭議,每個人拿出一千塊錢,作為外出考察的費用,元旦前出發……
三? 外出考察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傍晚,環城路東關村村委會大院薛志雷家里,經過三個多月的醞釀,我們合資辦廠的事情算是邁出了第一步,決定由我和趙俊章要去河北邯鄲考察設備。
薛志雷,魏忠汪和趙俊章還有他們各自的老婆都動員起來了,做了許多燒餅和豬肉油辣子,作為我和趙俊章一路上的干糧。薛志雷又借來了郵局配發的羊皮防寒大衣,供我們一路防寒用。火車票已經提前拿到手了,只等吃完飯就啟程出發。
茶幾上擺著酒菜,我們邊吃邊喝邊聊天,討論著相關事宜。隨著新聞聯播和焦點訪談節目的結束,八點過后黃金檔熱播電視劇《水滸傳》開始了。
“來,大家喝了這一杯,就算是為兩位外出考察的弟兄送行了。”薛志雷首先端起酒杯提議道。
“好好好,時間也不早了,大家同干這杯壯行酒。”魏忠汪也端著酒杯說話了。
“那好吧,通過大家的一致商議,由我和小孫外出考察。我們定當不負重托,爭取滿意而歸。”趙俊章說著話,又看了一眼電視,接著說道,“我看這部電視劇就是為我們播出的,‘大河向東流,天上的星星參北斗。……風風火火闖九州……’等一會我和小孫就要風風火火闖九州了!唉!不是我胸無大志,對于辦廠這么大的投資,我真的沒敢想過。能不能成功呢,我這,我……”說到這里,趙俊章動情地一把鼻涕一把淚哭了起來。
“好了,好了,趙工。”趙俊章是造紙廠的工程師,我們都叫他趙工。薛志雷說,“趙工,你思想上不要有啥顧慮,有困難大家一起扛,只要齊心合力沒有辦不成的事。”
“趙工,你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負擔。”魏忠汪拿起一張紙巾遞給趙俊章,看了看我和薛志雷,接著說道,“我不管別人怎么做,但是我姓魏的在這里撂下一句話:‘我就是吃屎喝尿也要把所有精力放在辦廠的事上。’我們也希望大家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
“說實話,辦廠這件事,對我這個現役軍人來說,是違反規定的。既然大家醞釀了這么久,今天算是走出了第一步。我們就如老魏說的那樣,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吧。”我拍拍趙工的肩膀接著說道,“趙哥,你也不要有太多的想法,我們也只是出去考察,后續誰知是啥結果呢?”
“啥結果?小孫,你和趙工此行責任重大!一定要把這當回事去辦。現在多好的機會啊,那份文件你們也看了,機不可失啊!”魏忠汪一仰頭喝下了杯中酒。
魏忠汪接著說道,“我放著單位舒舒服服的工作不好好干,冒這么大風險又圖的是什么呢?不就為了干一番事業嗎!”
“行了,該出發了。有些話現在說,還有些太早,走一步看一步吧。”薛志雷畢竟是五十過的人了,我們幾個人無形中把他當成了主心骨。
“好了,就這樣吧!我們就風風火火闖九州吧!”趙俊章右手抹了一把淚水,故作輕松地說道。
共同干了一杯酒,我和趙俊章著包出發了。在電信大樓門口換乘了去火車站的班車,開始了外出考察之旅。
晚上十點十五分,綠皮火車艱難地喘著粗氣駛出了站臺,頃刻間就把祁連山下的小站拋在了身后。車窗外是一個濃黑的世界,火車像一條在黑暗中游走的蛇,卻怎么也穿不出這無盡的黑。我全然不知,未來的路上有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
四? 省吃儉用
五十多個小時后我們到達了歷史名城邯鄲。站前廣場上矗立著“邯鄲學步”、“胡服騎射”等歷史典故的雕像,無不顯示著這座城市厚重的歷史底蘊。
空氣污染嚴重,使得頭頂的天空氤氳成灰蒙蒙的一片,仿佛能感覺到空氣中懸浮著的灰塵顆粒。見慣了大西北的藍天白云,眼前的景象使這座千年古都在我心中的美好預期大打折扣。
坐落在邯鋼路東側的邯鄲制氧機廠里冷冷清清,由于行業不景氣,工人們大多都放假了。經營處長辦公室里光線昏暗,處長馬太康正在打瞌睡,我們的到來讓他臉上的愁云一掃而光。看在錢的面子上,他對我們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
簡單的交流之后,也就到了下班時間。馬處長極力邀請我們去吃晚飯,被我們拒絕了。回到登記好的旅館里,才感覺到真的太餓了,趕忙拿出家里帶來的燒餅和咸菜吃了起來,旅館里是提供開水的。
“咚咚咚”我們剛剛吃了幾口,突然傳來了一陣敲門聲。我打開門一看,門外站著馬處長和另外四位沒見過面的人。
“天吶!這是什么事啊,讓別人知道了,還以為我邯鄲人沒有人情味呢!”馬處長走進門,看到桌子上擺著的燒餅和咸菜,表情夸張地說道,“不行,不行,生意成不成那是后話,請客人吃飯是我們必須要做到的禮節。”
“馬總和各位領導,請坐。”趙俊章客氣地說道。
“不坐了,不坐了,”馬處長邊回應著,邊回頭對跟他一起來的人說道,“趕快把客人的東西收拾一下,這住宿條件太委屈兩位了。”
聽了馬處長的話,幾個人立馬走過來,不由分說把我們的東西裝進包里提著就往外走。看著我和趙俊章急急忙忙攔擋著,馬處長說:“我已經給你們在邯鄲飯店訂好了標準間,一天三頓自助餐也在那里吃。”在馬處長說話的空檔,他的人提著我們的東西已經朝樓下走了,無奈之下我們只好跟著下了樓……
經過兩天的商談,設備的價格從六十五萬降到了六十二萬,談判陷入了僵局。為了能夠在談判的過程中硬氣一點,我和趙俊章又回到了二十元一晚上的普通旅館,吃著我們自家帶來的東西,拒絕了廠家提供的任何服務。
作為一種策略,我們假借去杭州考察為由離開邯鄲。哪料想馬處長居然派了一位下屬一路相隨,名義上說是給我們做個伴,其實他的用意很深。我們的態度是堅決的,遵循一個基本原則——絕不占人家的一點便宜。我們一路上吃著自己的燒餅咸菜,硬是沒有讓廠家的人買盒飯。
盡管我和趙俊章不想糟蹋糧食,但是長了毛有了異味的燒餅和炒肉,不得不被丟棄在徐州白云大廈的垃圾桶里。陪同我們一起來的人感慨地說:“真的沒見過你們這么能吃苦,這么艱苦樸素的人!”
按趙俊章的話說:沒辦法啊!白手起家不容易,能省一分是一分……
五? 薛總來了
在徐州聽取了兩位教授的意見,然后我們去了杭州余杭,還去了杭州制氧機廠。又去上海高壓容器廠,上海低溫研究所。元月七日到達安陽,八日回到邯鄲,又住在了二十元一晚上的旅館。
我們每天都去廠里商談價格,廠家堅持寸步不讓。眼看著快要過春節了,我和趙俊章商議是否考慮返回了。遠在老家魏忠汪和薛志雷一聽,堅決反對我們的想法。他們說資金全部到位了,讓我們無論如何都要把設備買回去。在他們的堅持下,決定由薛志雷背著幾十萬現金趕赴邯鄲,用現金作為談判的籌碼。
元月十五日,薛志雷背著四十萬現金來到了邯鄲,廠里派車把他直接接到了馬處長辦公室。在馬處長辦公室里,薛志雷按照我們事先策劃好的“劇本”開始了“表演”……
“趙工,孫工,你們進展到啥地步了?”薛志雷和馬處長簡單地寒暄了幾句,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是這樣的,薛總……”趙俊章側轉身體,對薛志雷表示出一副非常恭敬的姿態,把我們這一段時間考察的情況大概匯報了一下。
“你倆出來都多長時間了,就是這樣辦事的?大半個月呆在邯鄲,是不是廠家好吃好喝地把你們招待的太好了?”薛志雷聽了趙俊章的匯報,頓時火冒三丈,他用手拍打著茶幾,口氣嚴厲地說,“價格上談不成,談不成咱就不談了,不是還有杭州制氧機廠嗎?哈爾濱和四川簡陽兩個廠家為啥不去考慮呢?難道要在一棵樹上吊死不成!”
“薛總,是,是這樣的……”我裝作戰戰兢兢的樣子,想做進一步解釋。
“不用給我做解釋,你們的辦事效率也太差了吧!”
“薛總,您看,是這樣的……”馬處長一看薛志雷大發脾氣,也有些慌張了。
“對不起,馬處長,”薛志雷打斷了馬處長的話,說道,“我不該在您的辦公室里發脾氣,請您諒解!您說他們倆辦的這是啥事?不讓人發脾氣都由不得!”
“薛總,您既然來了,那就請您拿個主意吧。”趙俊章陰著臉,顯得異常尷尬,他小心翼翼地對薛志雷說道。
“我拿主意?那就一句話,這套設備四十五萬成交,否則的話我們立馬走人。”薛志雷從身邊拿過他的黑色皮包,“滋”一下拉開拉鎖,從里面拿出幾沓百元大鈔,說道,“我就不相信有了錢還買不到的設備!”
薛志雷把鈔票摔在茶幾上的一瞬間,把馬處長驚得瞠目結舌,他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說道,“薛總,您……您居然背著這么多錢坐火車來了!”
“我這也實在是沒辦法,眼看著過春節了,”薛志雷一邊往包里裝錢,一邊說道,“我們先去旅館,你們趕緊研究研究,今天必須給我們一個結果。”說完這句話,他率先起身往外走去。我和趙俊章對著馬處長歉意地笑了一下,連忙追了出去。
我們三人回到旅館,都為剛才的一番精彩表演感到好笑。我們一致認為,這一番表演達到了預期效果,估計這會兒馬處長肯定在召開緊急會議了。果不其然,一小時后有人來敲門了……
來人正是馬處長一行,他說已經開會做出最后決定了,請我們去邯鄲飯店商談。薛志雷堅決不去飯店,他說我是來買設備的,不是來吃飯的。馬處長一看薛志雷真是個不好打交道的角色,于是,只好說出了他們最后商量的結果。他說廠領導最大的讓步是:整套設備價格五十萬元。
薛志雷對于這個價格還是不滿意,要求廠家再做出讓步。“薛總,您也該看出來了,我們這個企業也是舉步維艱,一套設備優惠到這個價位,真的是前所未有。您看,這都錯過飯點了,我們邊吃飯邊商量如何?”馬處長以祈求的口吻說道。
“這樣吧,薛總,既然馬處長要給您接風洗塵,那就客隨主便吧。也不要讓領導太為難了,有些問題是需要相互溝通的。”趙俊章一副善解人意的樣子,說道。
其實趙俊章這樣做,也是我們事先商議好的,馬處長所說的價格也是我們最初的預期。既然達到了目的,吃頓飯有何不可呢……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在廠房查驗設備,簽訂合同,交了四十萬預付款。商定在三月十日之前廠家負責把設備運達酒泉,交貨之后再付五萬元,剩下的五萬元等設備運行正常一次性付完。
歷時三十四天的外出考察,到此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我們回到家已經是大年三十的晚上了……
六? 困難重重
租用鑄造廠的廠房還需要大幅度改造,我們幾個人發動親戚朋友幫忙,把一間大廠房改造成了幾個小間。如此一來辦公室,主機房,灌裝間,化驗室,一一齊全。三月八日設備從邯鄲運抵酒泉,隨車來的安裝人員也投入了工作。
設備安裝調試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中,氧氣瓶的問題成了重中之重。薛志雷興沖沖地拿著設備購買發票去銀行貸款,卻不料吃了個閉門羹。幾家銀行沒有一家同意貸款給我們,薛志雷拿出那份紅頭文件,銀行工作人員說:你們拿著文件去找政府吧。
薛志雷慌慌張張跑去找有關部門,接待人員說這件事沒辦法協調,因為政府對銀行沒有管轄權。他無奈地找到了那位提供文件給我們的權威人士,人家為難地說:文件是真的,是聯席會議一致通過決議的,但是具體執行起來還是有難度!
幾經周折,貸款之事毫無著落,不亞于給我們迎頭潑了一盆涼水。他們三人央求同學親戚,倒是有人答應借錢給我們,人家提出的要求是借款必須四個股東同時在借條上簽字。作為附加條件,又提出如果廠子產生效益,這些借款就作為入股分紅。如果廠子運轉情況不佳,必須作為借款連本帶息予以償還。對于急需資金的我們也是慌不擇路,只要能借到錢,啥樣的條件都可以答應。
四百只嶄新的氧氣瓶很快就運來了,這一下解決了燃眉之急。六月初設備安裝調試成功,純度百分之九十七的醫用氧氣源源不斷地輸出,我們終于松了一口氣……
“誰是這里的負責人?”試機成功的第三天,來了幾個帶著大蓋帽的人。
“您好,我是這里的負責人。請問有什么事嗎?”薛志雷一臉諂媚地躬身問道。
“趕快停機,誰讓你們生產的?防火安全都不達標,你們膽子也太大了!”
“領導,我們這是通過有關部門驗收的。”薛志雷連忙從抽屜里拿出驗收合格的相關證件。
“這是誰干的,太不負責任了!”那位領頭的看了一眼驗收的相關資料,說道,“趕快停機整頓,盡快拿出一個整改方案,等我們驗收合格了再說吧。”
三番五次的檢查驗收,總也沒辦法達到要求,這樣的整改進行了三個月,轉眼就到了十月份。驗收合格的當天,按下開機按鈕的同時魏忠汪點燃了一掛鞭炮,他說這樣就可以沖一沖晦氣。
十月十六號開機過程中,邯鄲廠家的王進斌師傅當班。我當時在分餾塔看著壓力表,突然一聲爆響,整個廠房頓時煙霧彌漫,所有設備都停止了運轉,只有管道里儲存的氣體外泄的聲音……
我看到個頭一米八幾的王進斌師傅抱著頭趴在地上,還有兩個早就跑出了廠房。我走過去一看,原來是空氣壓縮機的二級氣缸爆炸了。王進斌師傅趕緊到辦公室打電話,向廠里匯報情況……
第二天,幾個大蓋帽不知從哪里得到了消息,再一次要求停業整頓。其實即使他們不要求停業整頓,我們也必須停下來了,因為從廠家運送空壓機需要十天左右。
七? 股份之爭
停業整頓的第二天,廠里來了幾個人,據說是魏忠汪家的親戚,他們要求我們在魏忠汪給他們的借條上簽字。
“那些借來的錢都是魏忠汪的股份,如果要簽字,只需要魏忠汪一個人簽字就可以了。”我對這幾個態度不太友好的親戚說道。
“你不能這樣說話,我說過每人股份只有五萬,其余的都是借款。”魏忠汪態度堅決的說道。
“老魏,你不能這樣說話!當初你是這樣提議的,我們誰同意了?”趙俊章和我一樣的態度。
“算了吧,你們要是不簽字,我們就把氧氣瓶拉走頂賬。”那幾個親戚撂下這句話,摔門而去了。
辦公室里硝煙彌漫,魏忠汪和趙俊章舌槍唇箭爭論不休。薛志雷在一旁默不作聲,他用沉默代替自己的意見,他分明是站在魏忠汪的一邊。我拿出驗資報告,指著上面的股份份額作為證據,反駁魏忠汪的說法。就在這時,兩輛貨車開進了廠房,那是魏忠汪的親戚雇來拉氧氣瓶的車。
“我看今天必須在借條上簽字了,還沒有見到效益,就弄出這攤子事情,今后還怎么合作呢!”薛志雷發話了。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在魏忠汪事先寫好的借條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上了指頭印。魏忠汪的親戚心滿意足地走了,辦公室里像墳場一樣安靜。
“大家不要太在意這些,一旦廠子運轉正常,效益是很可觀的。”魏忠汪送走了自家的親戚,干笑了兩聲,打破了沉靜。
“就是,不要為了這些事傷了和氣。”薛志雷隨聲附和著……
第二天,辦公室里又來了一伙人,據說是薛志雷家的親戚。他們一個個和顏悅色地說說笑笑,提出了和魏忠汪家親戚一樣的要求。無一例外,我們又簽字畫押,寫下了二十多萬的借條。
“老薛,你做這樣的事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適?”趙俊章用衛生紙擦著指頭上的紅印泥,一副不滿的口吻。
“這也不是我先帶頭干的,魏忠汪家的親戚先提出來的,我為啥不能這樣做呢?”薛志雷擺出一副無辜的樣子。
“那你憑啥坐在這個董事長位置上?只有投資最多的人才有資格當董事長。”趙俊章針鋒相對地說道。
“你要是這樣說話,我可以讓出董事長的位置,你再借來二十萬元錢,董事長由你來當吧。”薛志雷表現出無所謂的態度。
“算了,算了,何必呢!董事長就是個名頭罷了。我這個監事長也只是個掛名,還沒有見效益呢,咋就開始爭權了?”魏忠汪開始打起了圓場。
“我真后悔!什么事情都沒有商量好,你們風風火火的就要買設備。到現在快一年時間了,一分錢的效益沒見到,還落下了一屁股債務,這都是啥事嗎!”看著他們你一言,他一語的爭吵不休,我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
趙俊章冷哼了一聲摔門而去,我也緊隨其后離開了辦公室。走出廠門,趙俊章嘆了口氣,搖搖頭對我說:“唉!老弟,今天這事不是個好兆頭啊。我感覺到麻煩還在后頭呢……”
“早知道這樣,就不應該急著把設備買回來,都怪魏忠汪和薛志雷,辦事猴急猴急的!”
“說這些還有啥用?……”趙俊章騎著自行車一溜煙走了……
八? 致命打擊
廠家發來了一臺新的空氣壓縮機,又開始了調試運行。一個月之后通過了消防驗收,機器的轟鳴聲再次響起……
合格的產品出來了,銷售卻成了問題。魏忠汪成天價騎著摩托車東奔西跑,卻沒有像預期的那樣打開銷路。醫用氧氣進不了醫院,飯桌上答應好的事,過后一推六二五,沒有一個說話算數的。零零星星的銷售一些氧氣,回款率又不高,每個月的電費都支付不了。還是薛志雷通過關系,在農村信用社貸了五萬元的貸款,才解決了燃眉之急。
廠子的經營狀況像一個走路不穩的醉漢一樣,跌跌撞撞,風雨飄搖。原先意氣風發的魏忠汪沒有了開始辦廠的那份銳氣,他今天說痔瘡病犯了,后天說得了胃潰瘍,大后天說疝氣下來了,接二連三住院治療。不久他以身體不適為由,提出留下股份退出經營管理,結束了停薪留職回單位上班了。這是一九九九年的年底,我剛剛從部隊辦理轉業手續回到地方。
我轉業回來給薛志雷和趙俊章提振了信心,魏忠汪也隔三岔五和我交流談心,他說這個廠子最終會有我來管理,一定要有高度的事業心和使命感。他那狡黠的眼神,很有穿透力,口若懸河地給我洗腦。
二零零零年四月份,我去安置辦申請延后安置工作,根據有關文件,對于參與經營私營企業的可以給予延后安置。如此一來我就可以安心地在廠里工作,也為自己留了一條后路。
這套新設備性能穩定,運轉正常,在大家的努力下銷路也有所擴展,最起碼能交得起電費,能把員工的工資按時發放。要是這樣發展下去的話,會慢慢打開局面,雖然艱難但是未來可期。
命運總是嘲笑倒霉的孩子!
二零零零年年底,一份搬遷通知書的下發,又把我們打入了十八層地獄……
城市規劃中,我們租用的鑄造廠屬于污染企業,這里被征用建造住宅小區,并且明確了限期搬遷的時間。搬遷!對于我們來說又是致命的一擊……
九? 后事難了
搬遷通知下發的第三天,魏忠汪和薛志雷的親戚們接二連三地拿著借條來討債了,還有那幾個說好的將來入股分紅的債主也找上門來,一時間讓我們應接不暇。
看著還款無望,他們把我們起訴到了法院,紛紛主張自己的權益。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我們成了法庭上的被告,有時候每天不間斷地出庭,毫無例外地我們都是敗訴者。辦公桌上一摞摞裁決書看著讓人頭疼,連本帶息的幾十萬債務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要想還清債務,就必須想辦法讓企業活下去,下面的路又該如何走呢?那段時間五十多歲的薛志雷頭發一下子染上了白霜,趙俊章原本有些羅鍋的背越彎了,我們大多數時間都在奔波著尋找合作伙伴。
一次次碰壁,一次次失望,無不摧殘著我們脆弱的心靈。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找到了一家閑置的廠房,那里水電齊全,只要把設備轉移過去就能投入運營。我們幾個人真是喜極而泣,為幸運之神的再一次眷顧而歡呼,那一夜喝多了的薛志雷抱頭痛哭,五十多歲的老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哭的像個孩子一樣……
四個月之后,設備在新廠房正式開始運轉。薛志雷負責總體管理,外兼銷售工作,趙俊章負責藥品生產許可證的申請工作。一旦得到醫用氧氣生產企業的認定,我們可以暢通無阻地進入各大醫院,實現魏忠汪當初四萬五千瓶氧氣的銷售目標完全不在話下。
機器在正常生產,產品在源源不斷地外銷,再次投入資金購買氧氣瓶,延長生產周期,降低成本,成了擺在面前的首要問題。然而,這只不過是美好的幻想!債主們一次次催著還款,我們的貨款只反映在會計的賬面上,轉手進了別人的腰包……
“想不到我薛志雷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干了這樣一件出力不討好的事情。唉!世上沒有賣后悔藥的。”薛志雷像祥林嫂一樣,經常絮絮叨叨說個不停。
“誰說不是呢?我好歹也是一個大廠的工程師呢,放著安穩日子不過,為了一個發財夢,走到了如今的地步……”趙俊章同樣后悔不迭。
“最虧的還是我啊,部隊十多年算是白搭了,前三十年奮斗的一切都歸零了。”我說的這都是事實,說好的延后安置,因為只是口頭承諾,隨著領導的更換,我成了自動放棄安置資格。我真的比竇娥還冤啊!
日子在艱難中一天天熬過,債務在一天天減少,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發展……
薛志雷動不動就愛說這幾句話:
人啊,寧可自己受委屈,也不能做有愧于人的事情。欠別人的終歸要還的,不要臨死了還背著一個罵名;辛苦算得了什么,我將來可以無愧地對自己的孫子說:爺爺這輩子奮斗過!
薛志雷睡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再沒有醒過來。他的喪事是我們幾個幫忙操辦的,那些債主們都來參加吊唁了,他們說薛志雷不愧是一條漢子……
薛志雷去世后我負責廠里的全盤工作,因為趙俊章強直性脊柱炎行動不便,他已經退出了管理經營。由于沒有得力的人幫助,我要主抓生產,又要分管銷售,堅持了三年時間,終于再也堅持不下去了。通過仔細核算,我把廠里的資產全部變賣,還清了所有債務。
四個發起人死的死了,殘的殘了,跑的跑了,只剩下了最年輕的我。我嚴重懷疑,當初外出考察時正值央視一套播放《水滸傳》,不正是預示著我們今天的結局嗎?
廠子里的一切事務交接清楚后,接手的老板懇請我留下來繼續管理企業,我決絕地推辭了。說實話,他給我的待遇相當豐厚,但是我再也不愿意留在那個傷心之地了,辦廠前前后后六年時間是我今生永遠的痛!
我時常用薛志雷的那句話安慰自己:
人啊,寧可自己受委屈,也不能做有愧于人的事情。欠別人的終歸要還的,不要臨死了還背著一個罵名;辛苦算得了什么,我將來可以無愧地對自己的孫子說:爺爺這輩子奮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