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杰瑞坐在幼兒園的榕樹下,編故事。
我從沉思中抬起頭,望著別的孩子玩梅花樁、跳大繩,嘆了一口氣。
“你還好嗎?”杰瑞說。
杰瑞不是一個普通的朋友,他長得很黑、很帥,頭發看上去稍微太長了一點。他總是穿著海軍藍條紋T恤和牛仔褲,喜歡把手插在褲袋里吹口哨,或者對人狡猾地眨眨眼。
“還好吧,我猜。”我悶悶不樂地說,撿起一塊卵石,又扔出去:“班里人又叫我‘怪人’了。”
“別管他們。”杰瑞眨眨眼,伸了個懶腰:“反正我不嘲笑你——別走近他們就行了。”
我點點頭,有點憂郁地笑了一下:“咱們繼續編故事吧,想些開心事。”
“編故事”的游戲是我和杰瑞發明的。我們把周圍的一切都編進故事里講給對方聽。杰瑞很擅長編故事,所以總是他講,我聽。
杰瑞的故事都很短,但像大海一樣清澈而寂寞。他給我講過很多大海的故事:孤獨的海底牧神在礁石上吹奏一支憂傷的曲子,引得他放牧的鯨魚哭泣起來,攪渾了海水,掀起巨浪,淹沒了村莊……我很可憐海底牧神——他又憂愁,又憂傷。除笛子外沒人跟他講話——像我一樣。
哦,不,我還有杰瑞。但杰瑞不是一個普通朋友,盡管除他之外,沒有一個可以跟我說話的人。我的生活只是上學,回家,還有坐在榕樹下跟杰瑞編故事。
有一天,杰瑞跟兩個男生打架了,因為他倆說我是瘋子,說我整天在榕樹下自言自語,不跟任何人說話,杰瑞打了他們一頓,也被他們打了一頓——他們一點傷都沒有,但杰瑞鼻子破了。
“我沒瘋,對吧?杰瑞!”我靜靜地坐著,忽然蹦出一句。
“誰說你瘋了!”杰瑞氣得直哼哼,擤著帶血的鼻涕,“你在跟我說話!那不是自言自語!”
“可除我之外,他們都看不見你,誰都看不見你!有人說……”
“什么?”
“說你是我想象的,世上沒有杰瑞這個人。”
沉默。杰瑞眨了眨眼。
“你信嗎?”
“我……不知道。不!我不信!”我有些害怕地喊。我看見杰瑞的眉頭皺起來。
“你相信我,我就是真的。”他最終說。
但他的模樣第一次在我眼前模糊了。連海軍藍的條紋都變成了天藍色。
“怎么了?”他有點吃驚,又有了清晰的樣子。“你看我的眼神……”
“沒什么。”我趕忙掩飾自己的不安。“再給我講個牧神和笛子的故事把,杰瑞。”
但這次的故事里,牧神丟了笛子,更傷心了,在礁石上哭到月亮落下的時刻。
“你怎么讓他把笛子弄丟了?”我埋怨杰瑞。
“我想讓他知道,丟了笛子,也能放聲歌唱。”杰瑞聳聳肩說。他的眼里閃過一絲憂郁。
那天晚上,我夢見丟了笛子的牧神在歌唱,引來許多白鳥與他合唱。隱約中,牧神在微笑……
但我還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夢見杰瑞變成了一支精致的笛子,烏木的材質,海軍藍的條紋……我夢見自己在吹奏這笛子,聲音寂寞而動人,像大海一樣。后來,笛子從我手中滑落,掉入漆黑的海水,浮上來一股帶回聲的泡沫:“要放聲歌唱……”
后來,杰瑞就……消失了。估計是因為我轉到了一個新班,整天被一些女孩纏著做著做那,就沒空跟他聊天了。也許他覺得煩悶,便悄悄離開了吧。
其實,真相是我無法清晰地看見他了。似乎以前的我不喜歡見生人,于是記他的臉記得特別牢。但現在,那幾個女孩也成了我的朋友,我不能清楚地記住幾張臉,于是一不小心把杰瑞長什么樣子給忘記了。
但我忘不了他的故事,和他的話。我開始覺得,我就是那個牧神,而他是我夜夜吹奏的笛子。我們編的那些故事,大概就是那一支支悲傷的夜曲吧。現在,我丟掉了笛子,卻也能放聲歌唱——我的新朋友就像一只只白鳥,簇擁著我,讓我微笑。
杰瑞,因為有了你,我孤獨,我遺世獨立。但你也是我飛向新生活的翅膀,你教給我,丟失了笛子就要放聲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