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忠犬與主合葬，
? ? ? 后人立碑傳頌
? ? ? ? ? ? ? ? ? ? 文/景彥科
父親常指著對面山坳里一座孤墳說，那里邊埋葬的不僅有你伯爺爺和伯奶奶，埋葬在一起的還有一只叫做紅毛的狗。
墳墓碩大，左右山擁，背面靠梁，面前臨水。墓草瘋長，松柏常青。墓碑有文曰：景氏開常，夫人王氏及忠犬紅毛之墓。村里人認為，風水絕佳，后人有福。
我和你一樣關心的不是風水有多好，不是墓主人的后輩是否發跡當官、富甲一方，而是這只叫做紅毛的狗為什么和人葬在一起，贏得后輩子孫祭奠叩拜，立碑頌德。
1.
紅毛是伯爺爺鄰居家的一只狗，說是鄰居，實是一家，一溜四孔土窯洞，每家兩孔，中間無墻，故而紅毛管轄范圍是一院兩家。紅毛名副其實，毛色棕紅，體型龐大；腳有五趾，胸有白毛；看家護院，牧羊守田，恪盡職守。在那個連人都吃不飽飯的年代，狗狗們只能是饑腸轆轆，靠喝洗鍋水維持生命。也不難理解“狗改不了吃屎的路”的老話。伯爺爺是善良和藹的莊稼人，吃飯時，紅毛總是蹲坐在面前，眼睛緊緊盯著飯碗，哪怕是嘴角不小心掉出的一粒小米，唾液里帶出來的一點飯渣，筷子上挑出來的一點菜葉，它都不放過。伯爺爺實在無法面對那雙堅毅執著的一絲不茍的渴望至極的眼睛，索性站起身將半碗飯倒進狗盆里。紅毛歡快地舔舐完半碗稀飯，再次抬起頭重復剛才的執著。伯爺爺嘆聲氣，將手中的窩頭掰了半截扔向空中，紅毛飛身躍起接住窩頭，兩口吞下。伯爺爺臉上掠過一絲微笑，拍拍狗腦袋，拿著空碗，貓著腰轉身進窯。
后來，伯爺爺干脆把飯碗放在地上讓紅毛舔得干干凈凈才拿著空碗，捏著筷子，弓著身子，蹣跚進窯。
再后來，紅毛舔凈飯碗，自己叼起飯碗，跑進窯內放在灶臺之上，像個活潑可愛的孩子。伯爺爺便躺在院子里樹蔭下的青石板上，翹起二郎腿，哼著小曲，紅毛靜靜地臥在身邊，直到月亮升起，星星犯困，夜風驟起。
伯爺爺是受苦人，每天都得下地干活，要挑糞、扛柴、打谷子，但總是吃半肚飯，因為他無法抗拒紅毛那雙饑渴的眼睛。
善良的伯爺爺在半饑半飽的年代里給予著一只狗半碗飯的感情。
伯奶奶對伯爺爺的做法很不滿意，甚至狗主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村里有人笑話伯爺爺的所作所為，還有人認為伯爺爺腦子出問題了。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個饑餓的年代。饑餓，是一種疼痛的印記。
但伯爺爺愛狗是不爭的事實。
2.
紅毛天生就是一只非常聰明的狗，一學就會。遞爪、關門、匍匐前行、叼煙袋、背書包、捕鼠捉兔，技能眾多。
正是春耕時節。一天上午，伯爺爺、伯奶奶一家人正在在山頭上的田里干活。忽然，紅毛不知從那里飛竄而來，舌頭拉了老長，肚皮快節奏地起伏，氣喘吁吁。在地里打滾、嚎叫。忙碌的人們邊驅趕邊干活，以為狗狗在瞎鬧騰。紅毛見無人理會，索性跑過去拉扯伯爺爺的衣襟。伯爺爺仔細觀察了紅毛的表現，沉思片刻說說：“紅毛的表現有點反常，該不會有什么事吧？我還是跟它去看看！”伯爺爺放下農活，隨狗而去。
紅毛在前邊狂奔，伯爺爺在后面緊追。轉彎處，紅毛停下來，回頭，等待。伯爺爺追趕，喘氣，追趕。
在村里小學附近，有一個被洪水沖開的地穴，狹窄陰暗，十余米之深。紅毛停下來，在地穴邊狂吠，不時匍匐在地、向下張望，接著圍著洞口轉圈、嚎叫。伯爺爺也向下望去，黑咕隆咚，彎彎曲曲，啥也看不見。
路過的人，都停下來，想看個究竟。大家議論紛紛：說不定里邊有條大蛇，或者大老鼠，或者別的什么……
紅毛越來越煩躁不安。
有人說，好像里邊有聲音。大家立刻安靜下來，屏氣凝神，側耳傾聽。
“有孩子哼哼的聲音。”
“是的，孩子的聲音。”
這時附近學校里劉老師邊跑邊喊，說：“伯爺爺，你家孫子二狗，今上午沒有來學校。”
壞了，可能是頑皮的二狗帶著紅毛去上學，不小心踩空掉下去了。怪不得，紅毛表現如此異常。
“肯定是二狗！”伯爺爺說。
怎么營救二狗，那么狹窄的地穴，大人根本下不去。
孩子的情況怎么樣，大家心里沒底。好在黃土高原洪水沖開的洞穴大多是土質的，比較松軟，但容易塌。如果洞內不憋氣的話，孩子應該傷的不重。
伯爺爺因過度緊張，臉上早已汗水涔涔。
伯爺爺伸著脖子在洞口聲嘶力竭地呼喊二狗，眾人齊聲高喊，紅毛也大聲狂吠。
忽然，洞底傳來二狗的聲音，這聲音給所有人以安慰：“爺爺，別害怕，我沒事，您放心，我一點傷都沒受。紅毛，好嗎？”
大家松了一口氣！
“二狗，勇敢的孩子，往有光亮的地方爬，別怕，爺爺、還有大家會救你的。”伯爺爺向洞內喊話。
“紅毛，挺好的！這不，汪汪地叫著呢。”伯爺爺補充了一句。
一會兒，二狗的小腦袋出現在洞底。二狗向上仰望，臉上滿是厚厚的灰土，唯有一對眼睛在黑暗的洞底異常閃亮，仿若夜空里的星星，給人安慰、鼓舞和力量。紅毛爬在洞口向下張望著，發出嗚嗚的叫聲。
人們找來兩套繩索，結在一起，在繩索的一端套了一個活圈。繩子緩緩降到洞底。在大人們的指引下，七歲的二狗將繩子套在了兩個腋窩下。孩子腳蹬洞壁，眾人緩緩用力。幾分鐘后，二狗被救了出來，整個一土人兒，卻毫無恐懼之色，恰似程咬金游地宮，一臉虎威。
迫不及待的紅毛沖了上去，在二狗灰灰的臉蛋上瘋狂地舔舐，故友重逢一般。紅毛的舌頭讓二狗立刻變成了小花臉。眾人哄笑。伯爺爺抱著孫子，抱著紅毛，滿臉淚奔。
眾人擊掌歡呼！
二狗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腦袋，摸了摸紅毛的腦袋，咯咯地笑了。表情呆萌得很。二狗忽然慢騰騰地說：“爺爺，我的帽子丟在洞里了。”
大家勸說二狗不用要了，二狗堅決不從，大哭。狗也狂叫。這可咋辦呢？
有人提議，再把二狗吊下去。但伯爺爺堅決不答應。
還有人說，干脆把洞拓寬，修一條路下去。大家覺得工程太大。
有人出注意說，把紅毛吊下去試試。
在伯爺爺的指揮和對紅毛的安撫下，紅毛的腰上很順利地被前后綁了繩子，眾人將它緩緩下放。紅毛眼神緊張，身體顫抖，聲音嗚咽。但它沒有反抗，而是選擇了順從。這一切都源于對伯爺爺的絕對信任和遵從，它是在聽從主人的安排去完成一項巨大而光榮的使命。
紅毛降到了洞底，黑暗讓它感受到了孤單和恐懼，不斷的嗚咽聲讓每個人都為一條狗捏著一把汗。
“帽子，帽子，紅毛，紅毛。”大家在洞口喊著。
紅毛離開了人們的視線，洞口人們手中的繩子越來越短。人們呼吸緊張，甚至能聽到彼此的心跳。周邊一片安靜。
時間凝固了。伯爺爺很后悔，他擔心為了一頂帽子，傷了一只狗。
數分鐘后，紅毛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嘴里叼著帽子，抬頭搖尾嗚咽。
狗和帽子，被吊了上來。周圍人群掌聲雷動，像一場精彩的電影有著非常完美的結局。
大家圍著二狗，圍著紅毛，圍著伯爺爺，眼里噙著喜悅的感動的淚花，久久不肯離去。
3.
紅毛成為伯爺爺一家的親人，伯爺爺悄無聲息間成為紅毛事實上的主人。
六月的一天，驕陽似火，莊稼在烈日的炙烤下耷拉著腦袋，蟬在樹上肆無忌憚地唱著疲憊的歌，干了一上午農活的莊稼人都躺在土窯洞里休息，外邊越悶熱家里就越涼快，這就是黃土高原的土窯洞，冬暖夏涼。男人們粗魯的呼嚕聲，成為鄉村一支美妙的午休協奏曲。而農村的孩子們是很少午休的，乘著大人們午睡十分，他們翻箱倒柜，大肆折騰。有幾個孩子在樹蔭下用石頭玩“打馬”，還有幾個用杏核和桃核玩“定老虎”，也有用曬干的羊糞玩“長坂坡”，女孩子們用細繩玩“套巧巧”，二狗則在附近不停地訓導著紅毛。
伯爺爺沒有午休，趿拉著一對爛布鞋，一個人悄悄地到溝里去了。我們村里的這條深溝可以稱得上是峽谷，長約4公里，兩邊絕壁高聳入云，怪石橫空對峙；谷底溪流潺潺，水草蔥郁，人走在下面，感覺陰森森的。伯爺爺下到谷底，逆溪流而上，很快便能聽到水擊巖石的聲音，轉彎處一條小瀑布飛躍而下，下面一潭碧水報以熱烈的掌聲。伯爺爺是來這兒洗澡的。
水質清爽，可飲可洗。伯爺爺將衣服放在潭邊，一個人享受著最原始的洗澡，享受著大自然的恩賜。
潼潼的流水，周邊的寂靜，在片刻的舒暢之后，伯爺爺感到幾分凄清，繼而感覺到凄清的氛圍中似乎有幾分異樣。
伯爺爺定了定神，靜靜地感覺、傾聽。背后有著隱約的輕微的呼吸，同時一股淡淡的毛發味傳了過來，伯爺爺唰一下轉過頭來，不遠處的大石頭后一雙貪婪的冷血的眼睛正直直地盯著他。
狼，一頭饑餓的狼。
伯爺爺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恐懼已將他緊緊地包圍。他試圖迅速上岸，但分明已經來不及了。狼似乎明白伯爺爺已經發現了它，于是不再搞伏擊，整個身軀從巨石背后露了出來，高大、干癟、土黃。
伯爺爺以友好的眼神向狼示好，就向他對待紅毛一樣。伯爺爺聽過許多有關人與狼和睦相處的故事，他企圖以善良獲得狼的信任。伯爺爺想，也許這只是一頭過路狼吧！
狼定了一下，眼光像兩把利刃。它在向潭邊靠近，伯爺爺已經敏感地聽到了狼貪婪的喘息和口水滴落在石頭上的聲音。看來，對待紅毛的方式來對待一頭饑餓的狼是絕對的錯誤，伯爺爺意識到這是一頭吃人的狼。
來不及多想，狼已經發起了進攻。狼沒有下水，而是將爪子從潭邊閃電般地探了過來。伯爺爺一個猛子扎進水底，摸了一塊石頭，必須與狼決戰，才有活命的可能。伯爺爺冒出水面時，狼已經從潭邊猛地撲了下來，水花四射。看來，狼天生會游泳。伯爺爺用石頭使勁向狼砸去，石頭從狼腦袋上一滑而過。
在六月的午后，在一個人的峽谷里，在一潭清水里，正上演著一場人狼大戰。
饑餓讓一頭狼變得發瘋，保命讓一個人變得無畏。莊稼漢的拳腳，餓狼的利爪。一個為了活命，一個為了飽腹。搏斗聲和水聲混雜在一起，在山谷中激起了一陣陣的回聲。
很快，一潭碧水被鮮血染紅了，那是伯爺爺的。伯爺爺渾身是傷而無痛感，只是拼命地用拳頭擊打狼的眼睛、嘴巴和耳朵。餓狼一次又一次地攻擊，企圖咬住伯爺爺的脖子，但被伯爺爺瘋狂的拳頭擊了回去。。伯爺爺不能上岸，他知道上了岸更不是這頭狼的對手。
伯爺爺的體力漸漸不支，兩眼落花，拳頭打出去像棉花一樣。
這時，一道紅色的閃電越澗翻石，飛躥而來。紅毛出現了，他是嗅著伯爺爺的氣味而來的，也許這只靈異的狗已經覺察到了潛在的危險。
紅毛狂吠著投入到了戰斗，水花飛濺，潭水涌動，人、狗、狼在天地間進行著一場生死決戰。
紅毛的到來，并沒有讓這一頭狼退縮。餓狼變成了惡狼，變成了瘋狼。
勇敢的紅毛拼死與了狼咬在一起，狗與狼僵持不下，均已受傷。伯爺爺伺機靠近岸邊，果斷地從褲子上抽出了帆布褲帶，在搏斗中將褲帶勒在了狼的脖子上，使勁再使勁再使勁。
狼沒氣了。
伯爺爺、紅毛與狼靜靜地躺在血水染紅的潭邊。
……
這個六十多歲、渾身是血的莊稼漢，扛著狼，帶著狗，回到了村里。
伯爺爺險些喪命，躺在床上養了一百天傷。
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了人狗大戰惡狼的故事。伯爺爺成為打狼好漢，紅毛成為救主英雄。
4.
紅毛的故事還在繼續。
那年，伯奶奶染了一場病。村里人說，伯奶奶是鬼纏身。一到晚上，伯奶奶就會害怕。她看到家里的桌子上、灶臺上、窗臺邊、炕上坐著那么多死去的人，而且一晚比一晚多，這些亡魂有的嚇唬她，有的要拉她走。即便將頭蒙在被子里，還能看得到。
伯奶奶整夜哭叫，臉色慘白，冷汗一身一身的。伯爺爺就整夜整夜地陪在身邊，有時燃一把火，在甕旮旯，在窗臺下，在鍋灶邊，邊燒邊罵，讓小鬼們滾得遠遠的，不然會收拾他們的……
后來，請了巫師，祭了神，貼了符。但似乎效果不怎么樣。
折騰了幾個月，伯爺爺受不了，伯奶奶的身體也一日不如一日。
伯爺爺苦思冥想，最后想到了紅毛。有人說紅毛狗說不定能辟邪，于是紅毛被請進了家。晚上十二點，紅毛進得家來，甕旮旯、窗臺下、鍋灶邊……挨個嗅了一遍，然后一撲上炕，對著墻上的一幅古畫狂吠三聲。伯爺爺一把扯下畫來，只見畫后的土墻上隱約寫著一個“鬼”字。伯爺爺拿鏟子立馬將“鬼”字鏟掉，嘴里罵道是此“鬼”作怪啊。
還真應驗了，有紅毛壯膽，伯奶奶似乎不怎么怕了。
到了晚上，伯爺爺索性讓紅毛也躺在炕上一起睡覺。伯奶奶說，小鬼越來越少了。就這么半個月過去了，伯奶奶能睡著了，臉上也有了紅光；一個月過去了，伯奶奶的病奇跡般地好了。
但晚上，紅毛和伯爺爺、伯奶奶同睡一炕卻成了一種習慣，成了一種不離不棄的約定。
紅毛驅鬼的故事，被莊稼人神秘地傳頌著。
5.
歲月無情，伯爺爺和伯奶奶老了，紅毛也老了。
那年那月那日，紅毛吃了一只死耗子而中毒，在院子里奔跑，哀嚎。伯爺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把紅毛攬在懷里，用顫抖的雙手灌了綠豆湯、又灌了茅糞水，想盡各種辦法但無濟于事，紅毛在掙扎中奄奄一息。
猛然間，紅毛一躍而起，搖晃著飛身出門，沖進附近的一片棗樹林，隨即氣絕身亡。據說，狗狗是不愿意死在自家院子里的。那年，紅毛十歲。
伯爺爺痛苦萬分，目光呆滯，神色灰暗，幾天茶飯不進。見了任何人都一言不發，口里只是念叨著：紅毛，我的紅毛……。
后來，伯爺爺決定厚葬紅毛。他從鄰村找來兩個有名的風水先生，說要為紅毛弄塊風水寶地。兩位風水先生有點為難地說：“我們只是給人看風水，沒有給狗看過啊。萬一這風水看不好，對你們子孫后代有影響怎么辦？”
伯爺爺說：“我死后，一定要和紅毛葬在一起。因此，你們就當作給我找一處好的安息地。”
于是，兩位風水先生在伯爺爺帶的帶領下，拿著羅盤，翻山越嶺，轉便了村里的各個山頭，敲定了一處寶地，也要了不少銀兩。由于不是自家的土地，伯爺爺又用雙倍的土地換得這塊墓地。
紅毛，就葬在這里。伯爺爺每天守在墳前，若有所思，若有所想。
再后來，伯爺爺、伯奶奶相繼去世，沒有進祖墳墓地，而是和紅毛葬在了一起。
至于二狗呢？和爺爺一樣心地善良，從小喜歡狗，后來在村里養了藏獒、德牧、拉布拉多等狗，還賺了一筆錢，當了幾任村長。
……。
這些關于紅毛的故事是我父親講給我的，這些故事我們村里的人幾乎都聽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