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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許久,最終還是只有這樸素的三個字作為標題。
我一直在想,三十歲的人,留戀故鄉是否有“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矯情之態。但從久居都市,忙于工作的日常狀態驟然抽身,關閉所有的鬧鐘,每日專注于食物、親人、煙花、行走,這種溫情的治愈難免讓人心生憊懶,甚至恐慌回到日常,于是故鄉便被安放到了精神的圣堂之上,留戀自然也就無計可消除了。
此次回鄉相較于以往,波折橫生。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竟然演化成災,鋪天蓋地得灑落在小縣城的每一個角落,積雪之深已是十多年未曾有過。航班取消,火車停運,回鄉的路被雪消磨。做好了回不去的打算,計劃著在異地過年。可就在那一刻,我突然發覺,往日耀眼的自由此刻有些暗淡。我可以在一切的日子里享受獨自生活,卻無法在煙花燃放的春節里,成為孤獨的人。于是努力搶票,不挑剔無座、硬座等一切方式。搶到票后,如坐針氈,守著手機生怕錯過消息。航班從早上六點延遲到下午,我們半夜醒來,調好鬧鐘等待出發。這次與以往不同,延遲就是希望,因為起碼沒有停運。登機那一刻,才覺得安心。
當飛機開始下沉,萬里高空逐漸壓縮,視野之內不再是空泛的藍和厚重的云朵時,我知道故鄉近了。即便此刻它還只是一片若隱若現的山棱或雪白的地平線,但我已經聽到機艙內人們的鄉音驟然迸發,一切的語音和電話鋪天蓋地的散發著親切的語調。那一刻,我開始以成年人的身份感知“年”這個宏大又具象的概念。兒時的“年”是熱鬧的代名詞,它裝載著五顏六色的糖果、紅艷艷的壓歲錢以及數不清的煙花爆竹。長大后,“年”成了飯桌上的閑談,夾雜著無聊和索然的滋味,那時的我只想抓住一切機會和同齡人混跡,親戚朋友在喧鬧和推杯換盞之間并無多少可愛的模樣。如今,“年”變成了我小憩的時刻,我可以回到縣城,回到慢節奏的生活里,可以獲得為數不多與父母親人相聚的機會。其實“年”一直未曾改變,只是其中滋味,在不同人生階段,于我們卻已有截然不同的況味在其中。大抵有些許“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的矯情,卻也有些許游子的真摯在其中。
來接我們的出租車師傅穿著厚重的省服,他和我們聊起了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在他的描述之中,故鄉熟絡了起來。我才突然感知到,我們與故鄉的距離已經不是用公里在丈量,而是以“年”為單位,盛裝著思念和更多復雜的情愫。作為一個常年在家居住的人,出租車師傅對于故鄉難免夾雜著一些抱怨,或是關于路況,或是關于公共設施。而此刻的我,癡癡地聽著,用手抹開車窗上的霧氣,呆呆地看著窗外向后游走的風景,滿眼都是新奇,似一個外鄉人一般。
回到家后,院子里的雪厚厚一層,只來得及鏟出一條行走的小路,彎彎曲曲地通向門口。也許是久居南方,雪在記憶里竟然新奇了起來,尤其是如此厚重的積雪,忍不住在雪地上滑行了片刻,掃雪的鄰居看到只怕會詫異許久。
我們的年飯在早晨,準確說是清晨,大約五點左右。曾經好奇為什么不是晚上,長輩們的解釋有兩種。一是關于湘軍,一是關于躲債。說法紛紜,但人們別無二致地沿襲了傳統。起床時,窗外還是一片烏黑,鞭炮聲此起彼伏,這熱鬧讓久居都市只聽車水馬龍的耳朵頓時清醒了許多。迅速收拾,坐在桌前,即便油膩,即便沒有胃口,也在閑談中吃下了許多。我們一家子都在外地謀生,包括年近六十的父母。能夠坐在故鄉的家中吃飯,屬實難得。一切都欣欣然。
走親訪友是必備環節,相較于以前,如今的走親訪友只會更加寶貴。交通發達,人們散落在各個城市,唯有這個節日能夠讓你所有人停下一切的忙碌,趕高鐵、趕飛機、趕火車或者自駕回到千里之遙的故鄉。而我最喜歡的是看親戚們穿著嶄新的衣服圍坐在一起,或是互相點評,或是一起拍照。美麗耀眼的事物在她們那里完全具象化了。
以前我總會感嘆,他們不過是普通的打工人,在車間里從事基本的勞作,在異鄉住著簡陋的出租房,甚至談不上體面。但到了過年,他們都盛裝出席,西裝、大衣、高跟鞋,精致的發型、美甲,似乎散發著與他們日常身份不相符的“美麗”。
也許這算是一種“虛榮”?
我想這也許不是平常意義上的虛榮,是一種摻雜著向往的質樸追求。辛苦勞作,繼而擁有體面的生活。打扮自己,在故鄉翻新房子。這都是普通人生活里的華麗夢想。而他們一點點做到了。
去親戚家的途中,難免經過一些曲折的小路。我有一個哥哥,他將房子建在山腳下。和我們拼命往外搬的做法不同,他選擇了舊址建新房。最開始,我有些想不通,明明他在整個家族里算是混得最好的,開上了豪車,分店也開了幾家,反倒是建房的時候舍不得買一塊地理位置好一些的地。后來閑談,才知生意人講究風水,個中緣由,我雖不甚明白,但大抵是一種“根”的情懷拉住了他。如今的我,再去哥哥家,倒是覺得分外幽靜。依山傍水,面朝一片蕭條的冬日樹林,枝丫密布,灰色鋪進了視野里竟有一種清冽的美感。屋后便是山,密密麻麻的樹木向上生長,雖沒有多少綠意,昂揚之中卻也盡是凄冷的生機。我和愛人在四周散步,踩著石子路,咯吱作響,有一種松軟的幸福感蕩漾在山林間。雖談不上“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但這滋味,著實美妙。
從屋子右側繞過去,我瞥見半山腰一座新墳。初覺突兀,甚至冷寂。但看墓碑上漆紅的字,在這個冬日格外耀眼。問過長輩才得知是哥哥自家老人,突然想到一個詞:生死與共。
城市之中,我們很難目睹關于死亡的儀式。爭分奪秒的節奏里,效率為先。曾今看過一個殯葬行業的紀錄片,才恍惚覺得,兒時記憶里,村莊關于死亡的儀式是多么盛大。聯想古人,更是披麻戴孝,守孝儀式極度繁雜。這一切,如今想來,最質樸的夙愿大抵就是都是為了延緩遺忘。
我們總說,時間是最好的良藥。但時間讓我們忘記傷痛的同時,時常也沖淡了思念。我們總是太容易忘記。想起《挪威的森林》里,直子希望渡邊不要忘記自己,彼時的渡邊只覺這個要求太低,自己怎會忘記她。然而多年后,坐在飛機上的他甚至不記得直子的容貌。一切都在勢不可擋的淡去,遺忘興許才是終章。
眼前這些還錯落在山間的墳冢,寄托著多么溫暖的哀思,有何懼?笑自己,還太年輕。故鄉的好,必須慢慢知曉。
隔天回到家中,在二樓眺望,猛然發現院墻外的小路上竟也有一塊矮小的石碑,隱沒在院墻的角落處。問了家人才知道近幾年開發,很多墳冢未能幸免,人們只能根據大概位置,再立新碑,以寄哀思。這個墓碑在院外竟多了一絲人情味的裝點,提醒我們,常常想起。
獨自站立的片刻里,想到走親訪友途中還常見有人家貼著綠色的對聯,因為有親人在去年故去,所以春聯的顏色與平常年份不同。如今記憶里那些紛紜的綠色與眼前那塊矮小的墓碑重疊,氤氳出一些溫暖的哀愁,關于親人,關于遺忘。
熱鬧常在,年味常在,思念常在。關于死亡,關于愛,故鄉都給了我最純粹的思考。
新的一年總在到來,離開故鄉是選擇,回到故鄉卻永遠是血脈里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