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28行色之美

行色之青

愛拍照的你,一定見過清晨初醒的水面或是傍晚將臨的天空,那里有我最癡迷的冷色調。青是疏離的,以一種飄逸出塵的姿勢讓人仰慕,可以接近卻似乎難以觸及。為了追隨它,我曾在六點之前,就站在了瘦西湖畔。太陽還未升起,青色薄霧輕垂在河面上,被煙波溫柔籠著的水鳥們逐漸醒來,被圈養的黑天鵝一家,把頭頸垂成纖弱無辜的弧度,不需要高飛,只是在朝陽淡影中順清流徘徊,縹緲間便自有風流無限。天是淡青,水是深青,樹是濃青,而這一切都會在陽光普照之后消失,所有我愛的清冷與隱忍,將屈服于白日的威懾,但它們不曾離開,只是偷偷藏在了葉底花間,等日落后再次與世人相見。在明月照見二十四橋的那夜,想必湖水也曾清漾如今,誰在把洞簫吹響呢?

也曾在早春時節夜宿徑山,難得的好天氣,山上的茶園已經開始摘采。沿著古道拾級而上,是密林修竹,搖一地碎影,斑駁可愛。在江南的天氣還沒有變得悶熱之前,陽光都是可堪玩味的。用完寺里的齋菜,看西天的最后一抹粉色褪去,徑山五峰從青到藍,再轉深黛,終究夕光斂盡,在暮色中漸漸睡去。我們住所前有一株高大的玉蘭,花開得極盛,在夜晚真正到來之前,東方天空有最純粹的蒼藍,藍得如此專注,并沒有一絲云來打擾。花樹下的月亮升起了,月白色,明朗卻不圓滿,一如我們大多數的人生,依然也是美的。這里沒有害著空調病的人,只有星星,和星星的夢話。晚上喝了新茶,徑山茶細嫩顯毫,滋味鮮爽,似這青山延綿,有含蓄悠長的韻致。萬物無言,卻時時刻刻在和我們交流,變幻無窮的色與味或許就是它們的機語。

走出山水,市井間最動人的青色就在三月柳梢間。是的,只有三月的柳才有春風染出的淡青,如云霧般繚繞在樹冠上,盼顧間似有輕風流轉。待春光老去,柳梢青也成了柳枝綠,再不見滿懷生氣的顏色。在江南,沿岸柳色是介于青與綠之間的漸變,倒映在河中,又被洗衣人的動靜搖碎,而當水波再把浮光片影糅合起來,就是一種悠悠往事的迷離顏色。臨水的茶樓飯館,兩個朋友坐在那兒說話喝茶,這是再自然不過的生活,卻在不覺間入了畫、入了詩。小城的河道也許不太清澈,空氣也沒那么通透,但這里有最迷人的煙火氣,連柳色也沾上了活潑潑的生意。不管游子還是歸人,哪怕行過千里江山,望見青青客舍,也不免低了頭,濕了眼。印象中最盎然的柳,是在有一年清明掃墓歸來,去楓涇鎮上所見。剛萌出的柳芽,仿佛是白墻烏瓦中的稚子,使這個古老的村落也年輕了些。見過了逝者,再見生機就格外觸動。但何必去多說什么,用一只黃鸝的重量都承受不住的柔弱,負荷著幾千年來累積下的離愁,細柳難免彎垂,你也有所思、有所夢嗎?

到了暮春初夏,綠意漸濃,要尋青色只能向雨中去,不記得從什么時候起記得了雨的好處,于是久晴的陽光里,就格外懷念瀟瀟的雨聲,漉漉的濕意。雨落在天臺山中,清晨終于漸止,出門的時候同伴還在酣眠,空氣里滿是淡青色水汽,看似沒有下雨,衣服卻還是慢慢地濕了。可我還是舍不得回去拿傘,因為同樣濕了的還有這一路的煙樹色、溪水聲和青草味。國清寺的早晨是清凈的,有的也只是林間沙沙的掃葉聲,可沒想到忽然一陣喧鬧,原來是幾個荷鋤穿蓑的農人趕著牛群下山來,過了橋又下了田,眨眼就消逝在路的盡頭。才詫異他們的速度,轉眼雨就唰唰地大了起來。在寺里尋了個眺望隋塔的佳處避雨,青山翠屏就是最好背景,時有煙云來裝點就更完美,只看塔前的云聚云散就能消磨不少時間。也有人走過,抬頭看一眼就匆匆離開了,此時我倒有點慶幸自己沒有帶傘,可以與這寺這塔這云這雨共處這么一段時光,于是仿佛得了什么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不由高興了起來。

端午時節,到景德鎮郊外的古鎮小住,一場龍舟水浸透了河兩岸的老墻舊瓦。這里因宋初陶瓷業發展、瓷窯頗多而俗稱“窯里”。清末,瓷業衰落后便改名“瑤里”。一夜的雨讓瑤河漲滿了水,晨霧抹去了遠山的輪廓,層林吐納著青色的呼吸,空氣里是不輕不重的植物味道。天地間的雨,落在天地間的沉默里,所有的遲疑將被洗去,融化成山溪的歡愉,唱出的每一句水花都是肯定。山水要在雨中細看,村落也是,借著水汽氤氳,青綠色才顯得滋潤,顯得沉靜。雨勢大后,遠山近村、木橋溪流都沒在水霧煙雨中,像是一幅被打濕的青綠山水,那些石青、石綠、花青互相浸染,成了深淺濃淡不一的微妙顏色。顧不上時大時小的雨勢,撐一把傘在河邊來回走了許久,直到淋得全身濕透回到客棧,隔壁的幾個大叔還在看著門外的雨抱怨沒法出去玩,而我不會告訴他們,這個落雨的早晨,他們錯過了些什么。

行色之紅

若你也曾凝視過日出日落,便知道太陽只有在它升起后和落下前的片刻,才會暫時收斂光芒,露出通紅顏色,溫暖卻不炙熱,如美人惺忪的睡眼,懵懂還未自知。待到明白醒來,或是沉沉睡去,都已再無此風景。橙紅天色也配合著面龐的飛霞,離燃燒似乎只差一個撫摸的熱度,無限美好卻只能存在于如此有限的時光里,教人如何不恨?恨“只是近黃昏”,恨“斷腸人在天涯”,恨無可恨時候,只能怪“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算是見識不少次清晨與黃昏之美,無論海上日出,長河落日,還是大漠朝陽,草原夕照。而其中最攝人心魄的紅,與我邂逅在一條普通的鄉間公路上。九月初秋的傍晚,電臺里預告有臺風來襲,我從昆山開車回上海,總以為如此尋常的旅途平淡無奇,無意從后視鏡中,瞥見一抹驚艷的紅,深知瞬間美的短暫,只能倉促靠邊停車,迅速拿出相機咔嚓幾張,找不到更好的前景,路邊聳立的風車也只好將就。來時方向的天空已經鋪滿了火燒云,從絳紅到大紅、朱紅、橙紅,所有與紅有關的詞語,都不足以形容此刻,天地似乎都快要燃燒得蒸發了。路燈漸次亮起,襯得天光愈發黯淡,在成為余燼之前云霞越發紅得肆無忌憚,但再熱烈的紅也要臣服于黑暗,晚霞一寸寸地熄滅,心里也仿佛被剝離了些什么,與這片天空一起沉寂下去。

從來好物不牢堅,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間美好的東西中,至少還有花葉比云霓更長久一點。三月的植物園,粉白淡紫、淺綠鵝黃。早春是一個妙人,不疾不徐地給天地上色,蘸一抹東風畫一筆,從清淺到秾艷,已然安排妥當,急也急不來。只是畫到海棠的那一筆,是錯用了胭脂嗎?紅得這樣香甜。和著朝暉,柔軟的光芒從空靈里照來,又向著遠處淡去,花葉明滅之間,已是一片酡顏,不知飲了誰釀的酒,醉成朵朵纈暈明霞。“綠章夜奏通明殿”的天真,“故燒高燭照紅妝”的癡狂,此時此刻,都是那般入情入理。縱然“海棠無香”,有此知音,也該無恨吧。

在南國的四月,我還曾遇見過另一種怒放的紅,能直抵靈魂深處。洱海畔,蒼山間,杜鵑在綠色的山谷里燃起星星之火,似乎只差一陣焚風就能燎原。蒼山杜鵑有四十多種,曾經跟著學植物的朋友上山認過的一些,都還給了老師,難忘的還是火紅杜鵑和似血杜鵑,從名字上便可見一斑,不是如火般熱烈,就是似血般觸目。似乎不紅得驚心動魄,便誓不罷休。那是要把生命都燒盡,心血都嘔干,才配得上的紅。大概因為開在高山,離著太陽近些,便把熾熱陽光都吸收進花蕊里,每一朵都像是爆裂得要流淌下紅色的汁液來,肆無忌憚地染遍山林。

她們說的西坡,開滿了一樹一樹的大花杜鵑,一定有不敢想象的繁華豐美。可是我沒去,眼見零星的幾株就夠了,杜鵑的紅也是冷色調,夠熱鬧,也夠蒼涼。“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這是我聽過的最悲愴的詩句,畢竟不能辜負望帝的春心,縱然啼血,還要盛開出最燦爛的笑。

我愛拍盛開的鮮花、含苞的蓓蕾,對凋謝的落紅也情有獨鐘,至于那些不開花的草木,我會拍下你最絢爛的沉默。江南的秋總要醞釀許久,在十一月的某一天,我頂著清寒出門,忽然驚訝于雞爪槭的葉子,已經被凍得通紅。然后,塔川村的老墻,天平山的池塘,甚至是秋霞圃的一個花窗,都相繼奔涌進腦海,它們在等我,等我去看一眼。似曾相識的霜葉,紅在不同氣質的底色上,也有了滄桑或婉約的韻致,每一種深淺都是誘惑,只覺得除了思念,別無長物。真到了眼前,似乎又隔了一層寒涼。秋天里的顏色,再斑斕也是在冷眼看著,教人難以親近,但也只要遠觀就好。田野里的烏桕樹,伯勞鳥是否來過,那個樹下戴翠鈿的女子,是否還在思念良人,我都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它會年復一年地紅,年復一年地枯榮,不管人間悲喜。

南方的花葉,紅不過一季,北方卻有一種紅,佇立長久。京城自是不用說,禁宮恢宏,把屬于皇家的丹朱之色渲染得淋漓盡致。我曾在迷霧的天氣里登臨過景山,透過氤氳晨光,紅墻朱瓦似乎收斂了咄咄逼人的貴氣,只是把歷朝煙塵抖落,露出古畫般褪色了的紅。那一刻,靜謐得連鴿子都不曾悄然飛過。更多的是往往在滿山蒼翠的盡頭或者灰白水泥森林一隅,露出的一片肅穆之紅,那些寺廟宮觀,是遺落在現代文明中的寶石,或者蒙塵,或者發光,但都無法掩蓋它們迷人的顏色。驅車數百里,到達佛光寺的傍晚,濃云依舊鎖著天空,及至我登上東大殿的高臺,遠處已經漏出了幾線天光,神奇的丁達爾現象與佛光真容禪寺之名竟不謀而合。還不曾感嘆天公眷顧,夕陽終于穿透云層,把最后的光芒毫不吝嗇地灑向殿門,一千多年不曾倒下的門,顏色應早就不復唐時風貌,但此時此刻,斜陽下的朱紅色,卻依舊能灼痛人的眸子。門前的古松,以斑駁之影向這個偉大的木構建筑致意。而我所能做的,只有低頭,臣服于如此厚重的歷史,心甘情愿。

行色之黃

從江南水鄉到黃土高原,你要越過的,不只是千里之路,是路上的時間,更是一種恍如隔世的距離。青綠被黃土覆蓋,蔥郁被蒼茫蠶食,一種久遠的渾厚撲面而來。黃河邊的李家山村算是小有名氣,房屋窯洞都依山勢修建,地是黃土,山是黃土,古樹和老屋也一律是整齊的黃褐色,根與基握著地下的土,枝與檐牽住天上的云——它是一個在黃土山坡上長出來的村莊。如一塊石頭、一棵老樹,最自然不過地長在山坳里。被畫家捧紅的村落,如今依舊不是桃花源。溝溝岔岔打壩堰,山山峁峁修梯田,土不下山,水不出溝。但山還是貧瘠的山,水需要到溝底唯一的井里去挑。明清時遺留下來的建筑雖然精美,但僅僅是一張華麗的袍子,恐怕千瘡百孔后都無力修整。連門里走過的老人,都有與老屋一樣的滄桑氣息,黃土地上長大的人,最終還是要歸于黃土。

夕陽點亮黃土地的時分,大概最為動人。我曾在秋天傍晚,爬上過隴東一個古城的夯土殘墻,并徘徊良久。并非矯情,除了迷戀風景,更為尷尬的原因,就是下不來了。一小時前邂逅的大哥要上去拍照,我便央他也把我拽上,誰知上墻容易下墻難,他手機咔咔了幾張就身輕如燕地飛身而下,留我待在近九十度坡幾米的高度,只能望墻興嘆。在等朋友從城的另一頭趕來援助的時間里,眼看著太陽沉沉地墜向遠山,把最后的金色拋向腳下這座明代軍事要塞。城樓外有一口泉池,烽火的記憶早已深埋于地下,大風過后,黃土卷起的煙塵彌漫在田野里,仿佛能聽見大地的呼吸和脈搏。忽然一陣騷動打破天地間的靜,是牧歸的羊被老鄉趕著涌向城內。城樓門洞吞吐著潮汐般的羊群,日復一日,在斜陽下格外奇幻。整個古城,山與平原,牧羊人和羊,都籠在了一種懶洋洋的金色余暉中,溫暖而安心,仿佛這里曾經發生過什么,將要發生什么,都不再值得深究,而我能不能下去也不再值得擔心,只要專心享用當下就夠了。該來的都會來,正如我們來過,也必然會離開。

北方大地的蒼黃,總是沉郁豐厚,大約承受了太重的塵土,歲深日久,再難以拂去,所以我見過最明亮的暖色,還是在草木花果間。三月的春光太柔弱,需要一種敞亮的燦爛來撐腰,油菜花便當仁不讓。江南的菜花還是含蓄的,沿新安江行走,青山綠水間,明麗的黃只是點綴,從來不喧賓奪主,減一分失色,多一分喧鬧,恰如其分的暖色,縱然熱烈,也有粉墻黛瓦的冷靜來調和。誰知一到江北,這花倏忽就野開去了,車過平原,彌望的都是遍地金色,路邊零落的也不鮮見。挺拔的綠莖頂著幾簇嫩黃點點,迎風綽約,有一番風致。但總不如大片整齊的陣形來得撼人。

我曾在清明時節,見識過蘇北的垛田。垛田,也叫“垛”。這垛,或方或圓或寬或窄或高或低或長或短,形態各異且大小不等,大的兩三畝,小的只那么幾分、幾厘。也有相同之處,就是四面環水,垛與垛之間各不相連,形同海上小島,更為可觀的是垛田上都種滿了菜花,暖風過處,野香徐來,千垛萬垛一片金色,宛如灑遍西天余暉的碎波,又像綴著無數星眼的碧落。也難怪,本來就是鄉間最平凡不過的花草,只有回到田野壟頭,才能肆意出本色吧。莫因花小輕顏色,如果一雙眼睛不夠,那么千萬雙眸子注視過的春天,我愿意為它喝彩。

十月過后,風的味道不再清涼甜美,帶著催促的辛辣,奔襲進大片金色晚稻,此時秋天,有摸得到的豐饒。田野被溫暖感動,見證著最原始的收割與打谷方式。陰天傍晚,柔和光線讓畫面有了米勒油畫般的質感,收獲即是播種,播種也是收獲,怎樣燦爛才配得上眼前的汗水與笑容?當所有成熟被收獲,總還有些會被遺漏的種子,那是即將深埋的光與火。

北國的秋天落下如掌的黃葉,剛升起的陽光是卑謙的,卻能以很低的角度,穿透很密的枝干。著了光的樹葉,仿佛被瞬間點燃。金色是一種生命,自覺地蔓延在枝頭,蔓延到了哪里,哪里就拼盡了全力去燦爛,所有凋零之前的余生,都像要在晨光里揮霍掉。大覺寺、陶然亭、八大處……曾在北京拍過幾處銀杏,有人看了問我到底什么是金色,七色棱鏡分析出來的光譜并沒有金色,銀杏在陽光下閃著金色,但是你拾起一片葉子仔細看它又恢復了普通的黃。我想了想說,大概會發光的黃色就是金吧。光總是神奇的,能給予顏色新的生命,其實何止顏色,這個季節,又何嘗不是天光之下最普通而最難得的杰作?

鴻雁往南國飛去,踩過落葉的腳步泄露了四時更替的秘密,俯下身子,從一朵黃花開出一整個秋天。皖南的貢菊開得正是滿山遍野,開在春天的花,能不能懂秋天里的綻放呢?同樣的金黃延綿,卻保持了冷靜隱忍的溫度,它不會炙痛你的眼,只是輕易沁入你的心。在武陵村的大叔家,普通的玻璃杯,投入幾顆干菊后,倒進沸水,一朵朵淡黃色的花便盛開如初醒的嬰兒,將自己蜷曲的身體漸漸打開,畫面安寧而愜意。抿一小口,微苦中透著清甜,像是飲進了大半個秋天。大叔見我們喜歡喝,又裝了一大把讓帶回去。透明塑料袋里,裝的仿佛不是菊花,而是一捧風干的陽光,能泡出微風和雨露的味道。

秋葉黃過,秋花開過,唯有秋實還在等一雙收藏萬物的手,這個時節的洞庭東西山,都是來往的采橘農人。南方的深秋依舊飽滿而多汁,采擷時刻,滿筐橙黃如秋陽般明媚和煦。樹上忙碌的大叔看我們站了許久,便請我們吃了剛摘的橘子。剝一瓣金黃,儼然連手中的光陰也暈染了那顏色。比起水果鋪里成熟的甜,離開枝頭不久的果實自然逃不開少許酸澀,大抵一年的開始和臨近結束時候,都需要一些別有滋味的紀念。那些不言不語的驚心動魄都已經在背后了,大地要扮演一個內斂而低調的作者,用成熟的汁液,寫成疏離平淡的結局。每一個段落都需要句號,不必像落日那么圓,但必須擲地有聲,如最后一枚落下的果實。

我依稀看到你的背影,向前是太陽升起的方向,那里有最暖黃的光芒,塵埃與樹葉都緩緩落下。大地舒展,微風輕笑,在同我們肌膚一樣顏色的風景里,最讓人癡迷的,是也同肌膚一樣的溫度。


行色之白

也曾去北方看雪,以為遼遠、蒼茫、純凈的白,能讓人忘卻寒冷,誰知抵達烏蘭布統的第一天,就見識了白毛風的厲害。起初只是遠遠看著地平線上騰起一層白煙,漸漸這煙就長出絨毛般的手,把天的顏色與山的輪廓輕易抹去。地面的積雪和云中落下的碎雪漫天翻卷,白煙成了白霧,越來越快地變換身形,最終長成白色的風,遠山、近樹、馬群、牛羊都被裹挾在這急速流動的白色中,甚至連人也不能幸免。風吹雪看似浪漫,實則有著徹骨的冷,這冷分不清從哪里來,仿佛有風有白色的地方,就有它幽靈般的影子,專門往人的骨頭縫里鉆,一眨眼,頭發睫毛都凍上了。待你忍不住鉆進屋子,風雪又慢慢平息,只留下在大地上伸展著的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白色疤痕。草原的冬天如此殘酷,雖然有殘酷的美,但教人不得不開始想念江南,只是,江南什么時候會下雪呢?

為了這一場雪,我等了近十年,每每在雪落江南時,完美錯過。在合適的時間地點,遇見合適的雪,似乎比人世間所有邂逅都難。有人說北方的雪是一個人披朱紅大氅登角樓看山河茫茫,那么南方的雪,就是一個人穿蒼青斗篷坐水榭聽笛聲幽幽,可吹笛子的人又是誰呢?他不曾入夢來,夢里只有一行踏雪而去的足痕。那晚宿在姑蘇城里,枕著簌簌沙沙而眠,是和古人詩句最親近的一刻。“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然而醒來并沒有一片銀裝素裹。相比北國的純白一色,江南的雪也是不甘寂寞。皚皚之下,還有臘梅的嬌黃、修竹的青翠、松柏的蒼郁……但也正是這些斑駁,襯得雪色更清白無瑕。

也許應該生一爐火,溫一杯酒,擇一處佳景臨窗而坐。而不似我,在大雪紛飛時傘也不打,流連在花前樹下,及至衣鞋濕盡。誰教江南的雪來得快,去得也快,難流連,易銷歇啊?原是心心念念想看雪西湖,誰知最終來了姑蘇賞雪。小時候格外喜歡青山碧湖,年紀越大,愈發覺得粉墻黛瓦更有一種不動聲色的韻味。看厭了湖山之后,只想在巷陌園林里簡單生活,尤其在大雪之后,一城未醒,這樣的時光安然靜好。看過太多風景,如今也只剩下一片寸心不老,能陪你看天地白頭了。

再往南就更難覓雪的蹤跡,還好在武夷山的冬,另有一種素潔之色來彌補。記得那年剛過了小寒沒幾日,就收到武夷山好友的微信:梅花已經開了八分,快來!三日后已走在去往慧苑的路上,從水簾洞進,過章堂澗,茶園蒼碧,溪水潺潺,南方的冬天還不足以凋零萬物,老樹干上俱覆以斑駁苔蘚,如裹寒衣般,默立不語。遠遠望見一團白霧洇開在泠泠青綠之上,那就是梅花吧,我問友人,她說是了。鷹嘴巖下,有兩株白梅正如霜似雪般倚著溪畔山崖,固然是“砌下落梅如雪亂”,可是即便如我們這樣探梅的人,感嘆之余,也不會在樹下駐足良久,也就不再能見到“拂了一身還滿”的樣子。只有路上石,溪中水,一任點點斑斑,到花盡時。

依次訪過慧苑、止止庵、馬頭巖的梅花,毫無例外一色素白。問友人,武夷山為何只有白梅,不見紅梅,友人說這些都是老樹野梅,而非人工栽種,因此僅素白一色。而且往往散落山谷溪邊,尋常人不易尋見,特意前來賞梅的游客寥寥無幾,因此成全了一片清幽之意。馬頭巖歸來那日,剛過十五,“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雖然我的住處不曾種梅,卻大約因為一連看了兩天的白梅,覺得那月色也有了不比尋常的皓潔。唐詩“寒梅最堪恨,長作去年花”中的梅,指的是蠟梅,并非今日所見之梅。沒料到那年武夷山的梅開得早,名副其實地做了一回“去年花”。但如果能生為一株武夷山的白梅,即便長做“去年花”,我也會無怨無悔的。

梅花凋盡,就是春色最忙的季節,能再邂逅純粹的白嗎?還是在姑蘇,在不甚為人稱道,卻為我所愛的怡園,循曲廊南行經玉延亭,折向西北,至四時瀟灑亭,西行經玉虹亭、石舫、鎖綠軒,出復廊,眼前忽地似有寶光一亮,再仔細看去,隔著水池曲橋,北端的湖石假山上一棵玉蘭,倚著螺髻亭,大朵白花正開得肆意。午后愈加陰郁,綠也是蒼綠,紅也是暗紅,唯有素白的花,怒放得灼人眼目。它們映著池館,仿佛觸手可及,卻又似只能仰視的疏離。玉蘭是有傲骨的,或者說俠氣,轉勢雕弓動,搖光玉劍斜,即便被比作女郎,也是“木蘭征戍女”。不過我倒覺得,相比入世俠女,做個避世的隱者更愜意,“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滿月升起的夜晚,山谷里寂靜無人,只有大片潔白的花瓣落下,才稱得上紛紛,而這紛紛揚揚,不是要落給誰看,只是它們愿意而已。

琉璃世界也不過如此吧

在蘇州博物館觀“煙云四合——顧氏過云樓收藏展”時,見到了顧公碩等將怡園捐贈給國家的手稿,這個芝蘭玉樹般的世家公子,在寫下捐贈文書的時候,會不會偶然想到怡園的這棵玉蘭,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會想到,有一天將自沉于虎丘,只留下一雙鞋在岸上。玉蘭若有知,次年也應凋零滿池岸吧。玉蘭開時,千花競放,雪海云濤,但花好不過十日,便零落不堪,大約所有用盡了全力去做的事,做完之后也就不必再計較后果。花如此,人亦如此。

不曾想一個月后,在寄嘯山莊的玉繡樓前,我又遇見另一種竭盡全力的白。熙攘的園子里,見到那兩棵木繡球,四下頓時安靜了。極熱鬧,也是極寂寞的怒放。滿樹玲瓏雪,真是好形容,雪怎么能玲瓏?但偏是這如雪的潔白,玲瓏的心竅,才足以形容它。上百朵地盛開,如同一個乳白色夢境。在夢里,走過那么多人,都看不清眉眼,看不清是不是你。這兩株木繡球,與玉繡樓之名呼應,只是如今庭院深深,復道回廊,早已人去樓空,只有繡球依舊年年花開如雪,雪落如花。

越是經歷過絢麗的歲月,越需要尋找一些本色東西。白色在這大千世界中,是刪繁就簡,是以退為進,卻偏偏最能打動靈魂。也許所有為我們向往的素白,都曾經是我們舍棄過的初心。


行色之黑

總有一些事物有著不可言喻的力量,譬如黑夜,譬如星辰。越是黑的夜,越能照見微光。在草原深處開車,在一棵白天曾路過的樹前,幕天席地而坐,才一抬頭,便是一個激靈:唉,我從未見過如此熱鬧而清冷的天空!星河流轉,仿佛有浩瀚的瀑布傾天而下;又像是來路上所聞的秋蟲聲一般,多得無比繁華,冷得無比落寞。在它們的凝視下,一切都顯得無所適從。寂寥的夜空透著青銅色,它是一件殘碎的大器,有深不見底的黑,而在點點罅隙中,另一個世界的光芒無情射出。那里一定有以前不曾聽過的秘密,今夜似乎可以徒手摘來。銀河橫亙于萬古長空,而我太渺小了。一個進化論中的偶然幸運者,哪怕在最黑的夜,攥緊最亮的星,也不過是一張曝光了三十秒的照片,怎么能留下無盡星空下無數的此刻?

草原的夜,星辰與樹都很寂寞

回到人世間,沒有星辰的時候,至少還有燈火陪我們度過長夜之黑。另一個秋天,宿在烏江之畔的龔灘古鎮。入夜有雨,遠山江流隱沒在一片黛色中,近處的烏瓦青石,越發顯得深邃,星星點點的燈火不足以照亮什么,但能讓你安心就足矣。游客早已散去,沉默是黑暗的伴侶,它讓我相信,這個夜晚獨一無二。這是一個與我無絲毫干系的地方,或許正是如此,我才得以在沉靜中玩味幽微動人的光彩,而不必費神捕捉某個會意的微笑。如果去一個小鎮,晴日與雨夜,我寧愿選擇后者,隔了雨霧和夜色去看深巷人家,看煙火朦朧,總覺得仿佛不那么真切直接了,這是我喜歡的方式。大千世界,五色迷目,用不著清晰地去觸及,還是隔著一些距離好。哪怕是黑暗織成的網,看出去人影幢幢,燈火離離,也是疏離的美。

如果說古鎮的夜憂郁,古堡的夜則略為驚悚。抵達蔚縣的傍晚,天空陰郁,夜色沉得很快,西古堡的房屋由遠及近,漸次退卻,最終完全隱匿在黑暗之后。吃完晚飯,不知為何,突然想一個人走走,出客棧便是古堡大門,還沒來得及進去,便聽見一聲凄厲的喇叭號子,劃破沉寂的夜。悲愴的樂聲相繼傳來,接踵而至的居然是一行出殯的隊伍。吹打樂人在前,披麻戴孝在后,提著塑料瓶做的簡易燈籠,就這么逶迤著進了古堡。而我竟也鬼使神差地跟上,和這樣一支詭異的隊伍走在古堡夜色里,并沒有來得及害怕。放著牌位的轎子終于停留在古堡北門的寺廟里,人們開始抽煙等待,不知等了多久。夜晚視力本來就退步了不少,只覺得黑暗如大雪落下,逐漸覆蓋了我,壓得越來越厚重,最終要把我的感官完全屏蔽起來。突然長而沉重的喇叭再次吹響,尾音拖得很長——仿佛只有直擊心魄的考問聲,才能擊碎這片最濃的黑。隊伍又原路折回,等所有人走出古堡,樂聲漸遠漸輕,這個魔幻的夜方陷入沉睡,而若不是留下幾張模糊照片,我會懷疑剛剛邂逅的,只是一個夢。

如夢的夜晚,也曾在歲晚的金陵城中不期而遇。秦淮河畔,大約是寒夜的關系,行人鮮見,游船冷落,只余迷離星火漾著六朝金粉,在清寒陰碧的水面上,無燈不寂寞,何處不闌珊。隱約間傳來樂聲裊裊,循聲而去,一處臨水露臺上竟有戲裝二人在唱曲,依稀是梁祝。他們在唱給誰聽呢?環顧露臺四周,不過我、友人還有路人一共三四個而已。這個問題無解,大概最好的答案就是靜靜聽完這一場。黑夜是最好的幕布,咿呀不絕襯得戲中人更寂寞,水光、曲聲、燈影、漣漪交織,恍如前塵往事。昔日繁華隨著燈火的次第熄滅而黯然遠去,最黯然的不是曲終人散,是還沒等到曲終,人已散盡。

另一場夜戲,是在山里邂逅。麗水平田小村,八月照例酷暑難耐,只有山間的夜,才有難得清涼。閑逛中,發現村口祠堂熱鬧非凡,問了才知道是一個婺劇團,要在這里演幾個晚上的戲,于是在祠堂里湊了一會熱鬧。民間劇團有最濃的妝容,最艷的服飾,最俗的布景,你方唱罷我登場,戲臺上的喧鬧與明亮,似乎要竭力撼動些什么,誰知道剛沖出祠堂的高墻,就給夜色吞噬了。可能由于村民都趕去看戲,這個夜晚格外安靜。眼睛容易蔑視幽暗未明的深奧,認為夜色里一切只剩平淡單調的黑,那便是錯了。走到村子邊緣,照理說天是黑的,山也是黑的,應該無從分辨,但星空意外地迷人,銀河幾乎觸手可及,光線令人無法察覺地流轉,投出山巒幽微的形影。耳邊蟲鳴不絕,風時而撫過我的臉,路邊的植物沙沙作響,黑暗中原有如此多樣的體驗,我就像不懂美食的人,曾經都囫圇咽下,待開始細品,才發現錯過那么多的滋味。

黑夜固然美妙,若在白日里去尋找黑色風景,是否只有徒勞?也許并不是,江南的村里,只消登上稍高處遠眺,有的是片片烏瓦,鱗次櫛比。從屋脊高處,順勢而下,俯仰相承,像是這個村子最美好濃密的黑發。日子久了,瓦上萌出的花草,就是簪在鬢發間的春天。雨在瓦上生,先落下的時候,瓦已濕成深色,有人喚它“青瓦”“黛瓦”,它更是“黑瓦”。大約滲透了南方的煙水氣,黑瓦并不顯得堅硬生澀,反而透出飽滿多汁的亮黑色,仿佛擠一下就會有無數個故事滴落,那是瓦下的尋常生活。愛看雨落在檐瓦上的樣子,只有深黑色才能顯出雨絲的微亮,膽大的會在瓦上跳起,多情的會慢慢滋潤進瓦縫里,順流爭相而下。雨歸于大地,瓦歸于天空,只有點點滴滴的絮語,歸于這一刻聽雨看瓦的人。

如果還有什么,那便是影子了,陽光下只有影子是黑色的,越強烈的光線,就有越濃黑的影子。那是吸收了全部色彩光芒,才能成就的黑,那么決絕、毫無退路,卻依然燦爛生動。最樸素沉悶的顏色里,有最深情的爛漫。多年以后,當你愛上黑色,才會懂,有黑暗的地方,才會有微光。

行色之紫

只要在晴朗的日子里出行,無論去山川還是城市,我總會找機會看一眼日落時分的天空,只為它偶爾賜予的驚艷。平素里無奇的天色,在此時也許會呈現一種夢幻顏色。白日與夜晚交接之時有奇特的魅力,它缺乏明亮豐盛的光影與色彩,看似索然無味、乏善可陳,但如果有足夠的耐心,就會邂逅一個完美的傍晚。云彩先被染成淡粉,漸漸天際被點燃,隨即,濃郁的紫焰會吞噬掉一切輕盈。夜幕沉下之前,紫色將喚醒所有即將沉睡的云彩,仿佛末日狂歡般魔幻。日本人喜歡把黃昏前的一段時間叫作“逢魔時刻”。他們篤信這是一個被詛咒了的時間,所有的邪魅和幽魂都會在這時候出現在天空中。而單獨行走在路上的人,會被迷惑而失去靈魂。也因為蒙蒙余光中,前途不知道來者究竟是人是鬼,所以見面必先問“誰そ彼?”,即“來者何人?”。所以沿襲至后世“誰彼”這詞能指代黃昏或清晨時刻。攝影人鐘愛的曙暮之輝便出現于此時,所以我想,那些著魔的人,與其說被魔鬼迷住,其實應該是受到晨昏之美的蠱惑吧。

我曾在額爾齊斯河畔等過日落,紫紅色的火燒云墜落水中,熙攘塵世與秋水長天就隔著一道煙霞的距離。我曾在最后的暮色里爬上德天瀑布旁的廢墟,云朵不分國境內外,格外默契地一同醉成玫瑰色。它們是不是把瀑布錯當了美酒痛飲?我還在臺風來臨之前的花鳥島上,清早跑去海邊看日出,云層毫不意外地厚重,遮天蔽日中卻醞釀著異乎尋常的力量,深藍的海天在短暫的幾分鐘里,轉為深粉,繼而魅紫,還未待有什么噴薄而出,又仿佛耗盡了一切力量,緩緩淡為平靜的灰。這樣的時刻也許不會太多,但它那么美。我們都不是時空之外的自由人,總墮入自己編織的庸常之中,有空的時候,不妨等等日出日落,等到了是驚喜,等不到是希望——至少還可以期待明天。

美好的天色只是偶然,大地上的紫色卻不會辜負春光,總在早春二月如期而至。我不知道二月蘭是野生還是人工種植的,驚嘆于它竟有如此巨大的生命力!每每當你留意時,它已經開遍山野、叢林、河畔、園中,甚至在水泥森林的夾縫中都能看見它搖曳的藍紫色。一枚小小的紫色花朵并不起眼,可一片花海呢,能把路過的風也染成紫色。古人以“紫陌”來形容帝京的道路,我想郊野才是真正的紫陌。難以計數的二月蘭躍然于陽光下,如同閃著淡紫色波光的錦緞,裁給春天做嫁衣正好。可是江南的春光太美,水漲花開,云興霞蔚,那么多名花尚且來不及妝點,又怎會顧及微末的野花?在興化李中濕地的水杉林間,紫色碎花散落一地,燦若星辰,女生看了都喜歡跑過去拍照,卻叫著“薰衣草,薰衣草!”。

二月蘭似乎毫不在意,保持著如此謙遜、如此低的姿態,謙遜到多數人都不知它的名字。它的身材渺小,有些剛剛露出地面,仿佛它來到這個世界,只需要探出頭來看一眼就滿足。可是因為看到的一切太奇幻,一眼就變成了一季。好奇的紫發寶寶們,就這樣趴在地上,看春天怎么來,怎么去。

在二月蘭渲染出的紫色上,還有濃淡不一的筆觸在延續,滿紙斑斕讀出來就是活的字眼,閃耀著,奔跑著,雀躍著,仿佛沒有退路般,生怕別人看不到,用盡全力去怒放。先是二喬玉蘭開了一樹的淡紫薄白,隨風點頭,卻偏無語,全不顧春意喧,我自沉默一隅。櫻花怒放的時候,紫荊也爆出密密的花苞,大片織成的濃紫,似乎摸一下就會漾開來,洇到雨后近乎透明的空氣里去。谷雨前后,紫藤爭相垂下它濃密的發,不必成行成片,只在粉墻黛瓦間探出一棵,紫霧蒙蒙,就是馬頭高墻里的一場春夢。紫丁香開在暮春,可我似乎從來不曾留意過,仿佛它不是開在現實世界里,而總是開在心有千千結,開在憂傷的字里行間。夏末秋初的空白,一樹一樹的紫薇卻無所畏懼地迎驕陽綻放,“誰道花無紅百日”,無數細密的紫色小花,仿佛都有默契似的,抱團而立,持久不謝,成就著紫薇綿長百日的花期,點綴于亭邊榭畔,是此時園林中唯一的亮色。萬紫千紅時的盛開并不稀奇,百花凋零后的怒放,才是珍貴。

花季的紫色并不鮮見,可是另一種生機蓬勃的紫,卻不在花的本身。南方常見的三角梅,花很細小,黃綠色,三朵聚生于三枚苞片中,反而外圍的紫紅色苞片大且美麗,常被誤認為是花瓣,因其形狀似葉,故稱為葉子花。初識三角梅是在廈門,大街小巷、院里墻外,抬頭就是紫紅的影子,成團地抱在一起,熠熠生輝,好像它的熱烈是不需要力氣的。也難怪三角梅有一種豁達坦蕩的精神,它對生活從不過分索取什么,有陽光、水分便能肆意舒展。開時紛紛,待到凋零,也是紛紛,我見過痛快的開與落都在南國。每次去和順古鎮,總會遇見一場雨,西南邊陲的雨,來得快也去得快,青石路上的積水還沒退卻,傍晚的斜陽又在西天露了半邊臉。餐館前的三角梅,風雨后亂紫一地,仿佛是不能歸家的僑鄉人,散落天涯,終老異國。晚飯時間后的古鎮開始安靜下來,天色如洗,遠處的云彩泛著與落花相近的粉紫,不知哪個客棧的燈已經為晚歸的游人亮起,直到天邊最后濃紫黯然寂滅,夜色,才終于眷顧這個即將沉睡的邊鎮。

縱然烈焰繁花般存在于人間,因為天性里帶了藍色,紫便比紅更多些仗劍天涯的冷調。或者,它似一種風華絕代,細膩而凝重,悠遠而成熟,也曾鮮衣怒馬地走過千山,以萬眾矚目之姿,向你而來。

行色之綠

在不能遠行的早春,我會去植物園。喜歡水杉萌出茸茸的新綠,被春雨籠著,迷蒙初醒的樣子,而它們卻也不失挺拔,沿路只要種上兩排,就是讓人樂意散步的林蔭道。“新綠”兩個字,只有在早春才能體味它的柔軟可愛,草木萌芽時的呢喃,掃過你面頰時有難耐的微癢。這個季節有初生,也有凋零。香樟最是忙活,抖擻枝干,紛紛葉下,樹冠上的新葉卻如春潮般涌現,蔥翠的歌謠被反復吟唱,字句散落滿天如雨。落在春天里,葉子大約也是甘愿的,舊的東西總在為新的鋪路。只要是晴天,園子就開始溫熱起來,可我更喜歡雨中的它,而倘若在黃昏時雨勢漸收,游人散卻,就是植物園最美的時刻。草木吸足了水分,綠得仿佛能聽見生長的聲音。而當滿月從林間升起,山茱萸的蓓蕾在枝條上爆開,那畫面更是美不勝收。與它的鮮紅秋實相比,黃綠色的花低調緘默,沉靜得讓人悵然,卻又能讓人想起關于山谷里的一些事物。或許它來的地方,有溪水、鳥鳴,與踩過落葉的腳步聲。

暮春三月,花草漸亂人眼,山林滿目青翠,盛產最美的色彩與最香的滋味,這是一個怎樣被眷顧的時節啊!如此斑斕的天地中,我卻獨愛茶園里純粹的綠。七點之前出門,一切都還是靜謐的,陽光比大地蘇醒得更早,已經開始給沉睡的墨綠鍍上微妙亮色。從龍井村信步往東沿龍泓澗行,草亭茅舍都掛上了新茶的招牌。清晨人蹤少見,只有溪聲潺流,鳥鳴婉轉,似在與人招呼。路過茶園,拾級而上,看采茶的婦人們一陣忙活,過秤交割后相繼離去,只余下阿婆一人收拾,問了才知道方才的婦人是她雇來的采茶工。阿婆先是抱怨了幾句外地人采摘的葉芽太粗糙,做不成好茶,又嘆人工貴、茶價低,茶農的錢都被茶商賺去了。“不賺錢也要忙,否則看這些綠油油的茶樹長出新芽,不采心里難受”,嘟囔著,她轉身又忙開了。被陽光雨露滋潤過的茶園新綠,有時比五色花草更能牽絆我們的目光,正如淡似無味的龍井新茶,有時比五味食材更能讀懂我們的舌尖。茶就是鄉愁最好的解藥,濃也好,淡也好,都是這一杯的味道;甘也罷,苦也罷,都是這一飲的過程,少了哪個都不圓滿。

梅雨前后,風物最是迷人。萬物在天光下日益清明起來,卻還沒有溽暑來折騰,綠意和煦卻不熱切,默默守著盛夏來臨前的溫柔與沉默。找一處水邊住下——不必是名湖大川,只消杭嘉湖平原上隨處可見的河邊池畔,就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閑。一夜蛙聲響在一枕黑甜里,早起去河邊走走,天色還未蘇醒,河水不見得清澈,卻凝著深深碧色,有著沉淀一切的力量。青萍野菱肆意鋪陳,藏著太多欲語還休。等初升的太陽穿過林子,夢囈都化為嘆息。水面漣漪輕漾,小荷點頭,猶半遮面,近乎透明的綠和晨光一樣清朗,燥熱剛起時教人看了心生涼意。舉目是生機盎然的野趣,卻還帶著一絲煙水彌漫的青澀。這片綠是未成年的,它帶著所有即將豐滿的美好,奔赴一場萬物的盛宴。

若是去山里也極好,山不在高,卻在于幽。曾在武夷山中遇雨,但聞穿林打葉,鳥鳴泉咽。穿狹道,過幽谷,蒼苔滿石階,翠色濕人衣。行至碧石巖茶廠小憩,四顧滿山寂寂,茶園吸飽了水汽,薄霧抹去了遠山的輪廓,空氣里是不輕不重的茶香味道。我愛極了這樣的山色、風的溫度、雨落的聲音。靜謐的綠漫過眼前,一切都干凈得不落痕跡,仿佛連閑愁也不該有。待雨霽后再訪止止庵,四下無人,唯有草木清嘉,猶記前年來此地,繁花似雪,落英繽紛,如今已是綠樹成蔭,青梅如豆,真是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到底不該辜負時節,酸澀難食的梅子不妨拿來泡酒,雖不善飲,在不能出行的雨季聞一下,便足以解相思。夢里不須醉,只要帶我再去看一眼初夏的綠,若淡、若深,半淺、半濃。

所有的綠色要在一場夜雨后成年,盛夏在不遠處等我,每一個即將茂盛的綠蔭下,都已經能看到它的影子。循著它的腳步,我曾去過一個神奇的海邊小村,每棟房子空著,無一例外爬著藤蔓,石板路驀然斷在歲月荒蕪里。綠色,我愛的那些綠色,早就不聲不響地把這個被遺棄的村子擁入懷中,和著濤聲互相依偎。這個綠野仙蹤般的夢境,走進的時候連呼吸也要放慢,生怕驚醒了什么呢!奇幻與現實只有一句話的距離,據說由于交通和氣候因素,村民們早在20世紀90年代被整體搬遷到前山,留下的只有搬不了的房子與回憶。無處不在的常春藤是這里的主宰,風過沙沙里藏了多少我聽不懂的秘密。窗外的綠,也只有沉默。殘墻、斷壁、小路……無論遠近,全是肅穆的、層次分明的綠色。有人說它是一個抹茶味的村莊,那種甜中帶苦,也許真是這個村子的滋味,那么荒涼,卻又那么盎然。曾經看到一組圖,畫的是人類消失后地球的變化,似乎用不了幾年,再雄偉宏大的人類杰作都將被植物所占領,最終崩塌瓦解,塵歸塵,土歸土,何況這個小小的漁村。人類離去后,它會更愿意邀請植物入住,看看野草,聽聽海風,哪怕有一天倒了,也有各種蟲蛇蝶蟻來陪它到老。多么諷刺啊,我們掙脫塵世,撲向仙境,可是等到了之后,卻發現仙境因為我們的到來淪為塵世。

過了春又過了夏,第一場輕霜落下以后,綠色從來沒有如此清醒地安靜。它再也不是主角。被紅葉金秋迷了眼,牽了魂,還能分多少余光給司空見慣的顏色呢?江南的秋冬依舊豐滿而多汁,山上疏朗而深沉的綠,是歲晚也不肯褪去的堅持,葉子在枝頭沉默,老去的容顏,總比初生時愈加讓心怦然,只為你已飽經的風霜。

綠色入詩、入畫,最尋常不過,也最合適不過。清泉、草木、蒼苔、竹林、山巒,一切綠色皆有迷人之處。我所愛的,也許不過是它最長情的陪伴吧,不離不棄,在南方無論什么時節,不會辜負我的,只有綠色。

行色之褐

褐色適合一些本色蒼茫的風物,譬如廢墟,尤其是秋天的廢墟。絲路上的廢墟大多由夯土造就,但似乎脫離了土的黃色,而呈現出一種沉淀了時光與人跡的褐色。這些廢墟散落在戈壁深處,沒去過戈壁的人,也許難以想象,在荒涼與肥沃間,還有一種由沙礫構成的荒漠。沒有沙漠的純粹,也沒有黃土的厚重,黃褐色的粗糲一望無際,很難說出它的美,我只是覺得它像一首無字的歌,一處只有鷹與眾神能越過的遠方,風在比遠方更遠的地方吹過,而一個個廢城就是夢的結界吧。十月里一個日暮時分,我曾為好光線,特地在漢代的河倉城前等了許久,西北的太陽把第一道夯土殘墻染成赭紅色后,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奔著戈壁灘落下。匆匆拍過幾張后,趕緊驅車一路追著落日去小方盤城。小方盤城是不是玉門關呢?近年來歷史考古專家對此提出疑問,各執一詞。但在未找到確切證據之前,小方盤城就是玉門關。因為我們需要一個實實在在的玉門關,否則那些不度的春風,遙望的孤城,還有每每從胸口深處要滿溢出來的愴然,似乎都要交付給看不見摸不著的名字——這豈是它能承受之重?初秋少云的天空,大漠也是平緩無奇,地上的堿蓬簌簌作響,只有一輪將滿的月,冷冷看著這座方形夯土小城,在夕陽最后的余暉緩緩抽離時,顏色由赭紅,轉為暖褐、深棕。讓人忍不住要去抓住什么——握緊了以為是長安月,攤開手卻只有塞外風。

只合蒼涼到老的夯土建筑,到了南方就溫和內斂了許多。在麗水的山中,竹林與云海間總能見到灰瓦褐墻的黃泥土屋。古代此地交通極其不便,先人往往就地取材,墻基來自溪灘或者山上頑石,建筑梁架自然由樹木擔當,墻體選用隨處可挖的黃泥土,再摻入稻草梗、碎瓷片、生石灰等材料,然后使用椿杵反復夯實,這樣的泥墻硬度絲毫不亞于磚砌墻體,黃色的土坯墻上再被抹上一層紅泥,呈現出溫暖淳實的紅褐色。房屋依山勢而建,一層層沿著緩坡向上爬伸,紅褐泥墻與黑色檐瓦參差錯落,兩種顏色平齊,伸展,過渡,交融在一起,村落就以這樣富有韻律的姿態展現在天地之間。

在山下陽村張氏祠堂前邂逅的老人已經九十多歲了,被歲月深深刻畫過的皮膚有土屋一樣的古銅色。沒想到在我夸他身體好之后,他卻不以為然地拍了拍身后的老墻,說這房子已經三百多歲了呢。有血有肉的人怎么能和泥石造的房子相比呢,我開始這樣想,看著他的背影淡入一片黑瓦褐墻中,卻突然有些明白了,比這些房子更為長久的,難道不是人的代代相傳嗎?即使房子倒了、塌了、毀了,只要有人還眷戀著故土,總能再建造出他們想要的家園。


與泥土相比,石頭做的村子可就冷峻多了。并不多的房子,沿小溪兩岸,向著半山立體鋪開,直到隱沒在溪流彎轉處的蔥蘢,幾乎都是用石頭建造而成。石頭筑路,石板搭橋,石塊砌墻,臨海勝坑村仿佛就是一個從石頭里長出來的村落,素顏朝天,自然而然。深淺不一的石頭,赭、褐、棕、灰色都有,覆著深黛色的瓦,紛紛默立在蒼煙墨綠間。一條清溪從它們腳邊繞過,溪水不大,很多處都藏在叢生的草木下,只聽見潺潺聲,才知道此處是有活水的。爬上不高的山坡,可以俯瞰大半個村子,墻是石頭的,地面是石頭的,臺階是石頭的,遠遠望去,那種延綿不盡之意仿佛把人拉到了遙遠的異國。最接地氣的建材,卻打造出一個洋氣的村子。

在村里開民宿的水草說這里適合拍國際范的時尚大片,誠然,無論是斑駁的褐色、不斷重復的小塊面,還是簡潔的外部線條,都能讓人聯想到濃墨重彩的油畫。地質構造使得石頭在這里成了容易獲得的材料,也是對抗沿海臺風天氣最理性的材料。石頭無疑是堅硬而冰冷的,可是當那么多的石頭被切割而壘砌起來,支撐或是分割出不同形狀的空間后,它們似乎又被賦予了一些質樸而生動的力量。所有的建筑技巧都隱藏在了這些石頭的背后,簡單理性的建材,反而能構筑一個感性的精神世界。然而現實畢竟殘酷,這樣緩慢打造出的村子,是沒法跟上城市化腳步的。幾乎有近一半的房子已經廢棄,它們終將被時間消化,而重歸大地。煙火人家是美的,斷壁殘垣當然也是,蒼涼而厚重的歲月,只有在石頭的縫隙里,才能吟哦出無聲的沉默。

土與石之外,最有生命力的褐色,大概是木質了,曾經的大樹一旦離開土地,命運多半莫測,但就我所見木材最神奇的經歷,在太湖之畔,一個與鼎鼎有名的香山營造同源一脈的小村沖山。木材基本都是江南一帶的香樟,有著好聞的氣味和溫暖的褐色,仿佛還帶著它生長的氣息。而最難以想象的是,不久之后,它就會從一棵無欲無求的植物,變成普度眾生的神佛。是的,這里處處是木質雕像的作坊,看著廟堂之上的莊嚴佛像,怎樣由死去的樹和活著的人制造出來,是件有意思的事。鋒利的鋸子切割出飽滿血肉,冰冷的鑿子刻畫出慈悲表情,粗糙砂紙打磨出光滑肌膚,在沒有上漆之前,木材還保留著原本的褐色紋理,卻已經被賦予了神佛的造型。這是造像,卻不是神話,一切只是因為有了人。

這是佛像誕生的地方,也是其中一些死去的地方,那些散落在屋前野外的佛像和殘件,因為種種瑕疵和失誤,沒能最終走進寺廟殿堂中,供人們頂禮膜拜,甚至還沒來得及圓滿地完成生,就踏入了漫長的死,顏色也因為雨水侵蝕、蟲蟻嚙噬,而呈現出深淺不一的棕褐。它們平靜甚至面帶微笑地觀照著這個造出自己又毀滅自己的世界。其實并沒有所謂的生死吧,它們才是真解脫者。這世間唯一不變的就是變了,山河大地、日月星辰尚且如此,又何況一塊木、一尊像。

土的淳厚、木的質樸、石的冷靜,與這些構成大地的基本元素有關。褐色無疑是包容的,包容著你的來去匆匆。那么容易被忽視,卻始終不聲不響,也許褐色知道,待到仔細思量,人們就會發現它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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