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一直覺得宋朝是個十分神奇的朝代——一頭是忠臣良將層出不窮,另一頭則是奸臣壞蛋遍地開花。比如在各種評書、演義和影視劇中,把諸如楊家將、岳家軍、呼家將、包青天、寇老西兒、八賢王什么的,個個描畫得忠心耿耿、超級能干,堪稱是大宋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仿佛只要得了一個,就能上輔君、下保民,肯定讓大宋朝萬萬年。
那為啥北宋遭受了靖康之恥、南宋被逼得崖山蹈海?而且連續兩次被異族搞到團滅,這在中國上下五千年的歷史上都堪稱絕無僅有,以至于“弱宋”這頂大帽子戴了近千年都摘不下來?
應該都是那些壞到透腔的奸臣弄的吧?大宋朝的忠臣良將赫赫有名,奸臣壞蛋更是不遑多讓。像什么秦檜、龐太師、潘仁美、蔡京、高俅、賈似道,一個個壞得頭頂生瘡腳底流膿,只要大宋朝冒出個好人就被他們害死一個,幾乎是人盯人防守,沒一個能逃得掉。這樣的大宋朝,自然沒個好。
長大了開始讀史,才發現這種現象并非都是虛構出來的,兩宋確實是個“忠奸”兩頭都分外拔尖的朝代。先不管奸臣,就說所謂的忠臣,僅宋仁宗趙禎一朝42年間,涌現出來的各種名氣大得不得了的“名臣”,無論在數量上還是(史書說的)質量上都足以傲視包括漢唐在內的歷朝歷代——當然前提是我們不去追究為啥仁宗朝在內“三冗”問題和土地兼并泛濫得無法收拾,逼得宋神宗不得不啟用王安石變法;在外被區區西夏揍成了灰孫子、被遼國趁機大肆敲詐勒索。
難道這口鍋還得扣到“奸臣”頭上?可問題是秦檜、蔡京之流的禍國巨奸在這時候還沒來得及投胎,虛構出來的龐太師等大壞蛋自然也沒機會在真實的歷史中使壞。數來數去,宋仁宗一朝最壞的蛋恐怕就非夏竦這家伙莫屬了,莫非讓坐擁名臣無數的趙禎無緣中興宋室的千古明君這口鍋,要扣在這家伙頭上?
縱觀夏竦的一生,就算他是個大奸臣,似乎也沒有作奸犯科的空間和機會。
夏竦這個名字,在不熟悉宋史的朋友那里可能顯得有點陌生。不過想必很多人都熟悉下面這首詩:
“夏竦何曾聳,韓琦未足奇。
滿川龍虎輦,猶自說兵機。”(《詩一首其一》)
這首詩的作者叫張元。這貨本是北宋一書生,才華大概是有的,就是運氣不咋地,所以屢屢科舉屢屢不第。于是自認懷才不遇的張書生一怒之下叛宋投夏,還得到了西夏開國皇帝李元昊的賞識,把他當成了謀主。
北宋慶歷元年(公元1041年),宋夏兩國爆發好水川之戰。在張元的謀劃下,李元昊親自率兵伏擊宋軍,使得后者幾乎全軍覆沒,主將任福也戰死沙場。戰后,洋洋得意的張元在界上寺的墻壁上題下了上面這首詩,還挑釁般的在詩后署名“(西夏)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張元隨大駕至此”,以示羞辱。
張元一朝小人得志便猖狂忘形,不過為啥要扯上夏竦和韓琦?因為在好水川之戰中任福只是名義上的宋軍主將,真正說了算的是時任北宋宣徽南院使兼陜西四路經略安撫招討使、判永興軍的夏竦。而韓琦則是夏竦的副手,也是好水川一戰真正的謀劃者,所以在戰后,陣亡將士家屬才會跑去圍堵,讓韓老倌引以為終生之恥:
“元昊設伏,我師陷沒,大將任福死之。韓公遽還,至半途,亡者之父兄妻子數千人,號于馬首,持故衣紙錢,招魂而哭曰:‘汝昔從招討出征,今招討歸,而汝死矣,汝之魂識,亦能從招討以歸乎!’哀慟之聲震天地。韓公掩泣,駐馬不能進。”(《鶴林玉露·乙篇·卷二》南宋·羅大經)
兩宋總是沒完沒了的打敗仗,其實就跟文官為帥瞎指揮有很大的關系,不過這不是本文要討論的問題。好水川之敗,夏竦當然要負“領導責任”,這要是放在始終處于生存危機的南宋,肯定是一個頂大的罪狀,因此而搖身一變成為“奸臣”也不奇怪,比如韓侂胄、賈似道就是這么倒霉的。不過在北宋、尤其是仁宗朝的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畢竟趙禎手底下的那幫名臣里邊,上過戰場又沒打過敗仗的還真不好找……比如前邊說過的那位韓琦,人家死后不但被追謚忠獻、配享英宗廟庭,又追封為魏郡王,后來還收獲了從祀歷代帝王廟及孔廟的殊榮,打個小敗仗算個毛線事情?
所以打敗仗從來不是夏竦成為奸臣的原因。那么這貨到底干了什么喪心病狂的壞事,以至于在史書中與丁謂、王欽若并列為宋初三大奸臣:
“論曰:王欽若、丁謂、夏竦,世皆指為奸邪……封禪之議成于謂,天書之誣造端于欽若,所謂以道事君者,固如是耶?竦陰謀猜阻,鉤致成事,一居政府,排斥相踵,何其患得患失也!欽若以贓賄干吏議,其得免者幸矣。”(《宋史·卷二百八十三·列傳第四十二》)
這個指控對于夏竦來說實在有點莫名其妙。將丁謂和王欽若稱之為“奸邪”還有事實依據,比如前者慫恿宋真宗趙恒封禪、后者不但貪污腐敗還幫著趙恒偽造天書,可夏竦呢?“陰謀猜阻,鉤致成事,一居政府,排斥相踵”,看上去都是了不得的罪名,仔細一想卻全都是“莫須有”——只有指控卻舉不出什么實據,實在難以服眾。
那我們還是從夏竦的履歷中尋找一些蛛絲馬跡吧。
夏竦,字子喬,江州德安(今江西德安)人,還是個官二代——他爹夏承皓在宋真宗時為抵御契丹內寇,隕于戰陣,被追贈為崇儀使,夏竦也因此憑父蔭當上了個名為“三班差使”的小武官。
不過夏竦的才華顯然不在武功上。他打小就以文采出眾而聞名,12歲能做賦,17歲曾在通州狼山作《渡口》詩,被大名士王辟之贊為“后之題詩,無出其右”(《澠水燕談錄·卷七·歌詠》),自此一舉成名,成為眾人眼中的名臣苗子。
寫了首好詩就能成為名臣?沒錯,起碼在當時人們的眼里,這話絕對沒毛病。在北宋,能詩善文的不一定能當上名臣,但要是詩文寫得不咋地的還想當上名臣肯定千難萬難。諸如像范仲淹、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蘇轍、晏殊、宋癢這樣的人,很難說清其官聲和文名到底哪個更大;而那些官聲顯然大于文名的如韓琦、富弼、龐籍、曾公亮、文彥博、呂公著、章惇等人,其實也不是詩文作得不好,只是競爭對手太厲害,才顯不出他們而已。
比如前面說到的那位韓琦,詩詞作得就毫不遜色:
“病起懨懨,畫堂花謝添憔悴。亂紅飄砌,滴盡胭脂淚。
惆悵前春,誰向花前醉?愁無際。武陵回睇,人遠波空翠。”(《全宋詞·第一冊》)
所以已經小有文名的夏竦,在那個文尊武卑的時代注定還是要回歸到文臣的隊伍中來的。于是這家伙也不去軍營好好上班,天天拿著自己的詩集去尋找自己的伯樂。終于,時任宰相的李沆看到了他的詩,覺得這是個人才,便推薦給了宋真宗趙恒,于是夏竦得到了個潤州(今江蘇鎮江)丹陽縣主簿的職位。
不過一個小主簿哪能滿足夏竦的功利心?所以在景德四年(公元1007年),夏竦應試“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也就是鼎鼎大名的制科考試。話說這個制科考試可是老厲害了,科舉跟它比都是小兒科——在兩宋319年間通過科舉考中進士的有2~3萬人,再加上亂七八糟的諸科、恩科、武舉等等弄不好能有近10萬人考中。可是能通過制科考試的有幾個?一共考過21次,才錄取了49人而已!(詳見科舉很難考?在宋朝的制舉面前那都是小兒科)
而且制科考試的成績分為五等,其中第一、第二等從不授人,成績最好的是第三等。整個兩宋能拿到第三等的只有兩人,其中一個還是才華橫溢到快要爆炸的蘇軾(另一個叫范百祿)。
夏竦最終錄得第四次等,這也是個頂頂了不起的成績,所以大名士楊徽之才會借品評夏竦詩作的機會,贊其為“真宰相器也”。
這下夏竦算是有了“出身”,被選進史館修《起居注》。這是個極清貴的職位,相當于成了“儲備干部”,前途一片光明。不過此時的夏竦還是個小憤青,非常看不慣權臣丁謂,屢屢與其發生沖突,還上書阻止了這貨為了拍趙恒馬屁、搞鋪張浪費的“求神工程”。這下可惹惱了丁謂,于是借夏竦的老婆撒潑的機會將其逐出中樞,攆到黃州(今湖北黃岡)任知州。
話說丁謂在當時可謂是權傾一時,先后擔任過三司使、參知政事、吏部尚書、保信軍節度使等要職。在通過誣告促成寇準罷相以后,又登上了首相之位。在宋仁宗趙禎即位以后,又授丁謂司徒兼侍中之職,位列三公,顯赫無比。也就是說,丁謂掌權的時間超過了20年,而在此期間內得罪了他的夏竦自然沒好果子吃,根本沒指望升官回京,只能在地方上到處亂竄。
所以在黃州任職期滿后,夏竦又先后歷任襄州(今湖北襄樊)、壽州(今安徽壽縣)、安州(今湖北安陸)、洪州(今江西南昌)知州事。好不容易等到丁謂惡貫滿盈倒臺了,可能又因為夏竦在地方上實在是太能干了,所以又在被加上了一大堆榮譽官銜之后,再被調去知青州(今山東青州),后來又兼陜西四路經略安撫招討等使、判永興軍,跑去宋夏交戰前線去指揮打仗。
古代的那些大壞蛋們,除了藩鎮以外,剩下的權臣、閹宦、外戚,還有紅顏禍水啥的似乎只有跑到京城里才能有用武之地,否則壓根甭想搞出什么幺蛾子來。可縱觀夏竦一生,除了人生的最后幾年外幾乎就沒在京城呆過,凈在地方上打轉轉了,那他又是怎么戴上奸臣這頂大帽子的呢?
夏竦這個“奸邪”,到底都干了哪些壞事?
夏竦22歲就被斷言為“真宰相器也”,然而在宦途上奔波了數十年后,卻連個掛名的宰相都沒當上,這無疑是出人意料的。要知道宰相在北宋雖然不能說是個爛大街的玩意,卻也沒什么好稀罕的,比如在夏竦經歷的真宗、仁宗兩朝,先后當上宰相的就有35人(次),這還沒算上數量遠高于此的樞密使、參知政事什么的。
而以夏竦的才能,尤其是他任事、識人、實干的本事,其實是遠高于當時的大部分宰相的,沒當上宰相不但憋屈,而且對于北宋朝廷來說也是個莫大的損失。但諷刺的是,夏竦之所以沒當上宰相,其中一個原因居然是得罪了跟他并列為“宋初三奸”的丁謂——話說奸臣不都是相互勾結、聯手坑害忠臣的嗎?這倆大奸臣怎么就內訌起來了?
說到大奸臣戕害忠良,我翻了半天的資料,結果卻沒發現夏竦坑害過誰。倒是有不少忠良名臣,還得靠老夏慧眼識才,再扶上馬、推一把,才得以出人頭地的。
在北宋的那一坨坨的名臣中,真正靠譜的、能做點事情的其實少之又少,而王安石、范仲淹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不過前者比夏竦小了近40歲,倆人沒啥交集,而范仲淹能在受到貶黜后東山再起,夏竦在其中功不可沒。
景祐三年(公元1036年),范仲淹因不滿宰相呂夷簡謀私謀權而上書彈劾,結果引發景佑黨爭,被貶出了京城。此后雖然呂夷簡失勢倒臺,但宋仁宗趙禎對于結黨非常厭惡,下詔禁止互結朋黨,范仲淹也因此一直郁郁不得志。
不過夏竦的眼光非常老辣,他看出范仲淹是個難得的人才,所以在就任陜西四路經略安撫招討使時,便竭力向趙禎舉薦范仲淹,使其最終與韓琦同任副使。范仲淹也正是因為在陜西任職期間表現突出,才重新獲得了趙禎的賞識,這才有了主持慶歷新政的機會。
對此于夏竦的舉薦之恩,范仲淹是感激莫名的,所以他才會在《《謝夏太尉啟》中表示由衷的感謝:“深惟山野之材,曷副英豪之薦。”
而北宋的另一位名相、而且還是在換宰相有癮的趙禎(42年間換了23個宰相)手底下唯一能做了3年獨相的龐籍,則更是因為夏竦慧眼識才,才得以出人頭地的。
天禧元年(公元1017年),夏竦被貶黃州,恰好龐籍在他手下擔任司理參軍。話說老夏的眼光實在太毒,瞅一眼就“以為(龐籍)有宰相器”(《宋史·卷三百一十一·列傳第七十》),所以很快就舉薦他入京為官,任開封府兵曹參軍事,從此步入仕途的快車道,最終成為一代名相。
夏竦一語成讖,以至于龐籍在日后也不得感慨自己是“田園貧宰相,圖史富書生”。
另一個受到夏竦恩惠并挽救了仕途的,則是前邊說過的韓琦。
好水川之戰后,直接組織和策劃了這場戰役的韓琦首先上書自劾,承擔了責任。但據說在任福的遺體中發現了一份韓琦寫的文書,警告任福如不利于戰,則據險而守,不可冒進,但顯然任福沒有聽進去。于是夏竦據實上書,認為這場敗仗不能全怪到韓琦身上,后者也因此避免了被趙禎一擼到底的悲劇,只是“猶奪一官,知秦州,尋復之”(《宋史·卷三百一十二·列傳第七十一》),才有了后來東山再起的機會。
如果夏竦真像史書說的那樣“奸邪”,他完全可以隱匿這份情報,讓韓琦自己去背黑鍋。或者是大肆張揚此事,為自己賺取聲名,然而他卻默默的保護了后來跟他翻臉的韓琦,承擔了自己應承擔的責任。對此,宋人洪邁忍不住在其著作《容齋隨筆》中贊曰:“英公此事賢矣,而后來士大夫未必知也,予是以表出之。”(《容齋隨筆·四筆·卷十二》)
打了敗仗沒話說,但由此事可見夏竦的人品還是靠得住。而一個人品靠得住的家伙,就算再“奸邪”,也奸邪不到哪兒去吧?
夏竦不但能識人、用人,而且還非常能干敢干,政績卓然。
在知襄州期間,當地發生了嚴重的饑荒。北宋朝廷對付這種事情,那是早有“妙招”的,即招募精壯為廂兵——饑餓的流民什么事都干得出來,比如造反啥的。可是一旦把其中最危險的部分以極低的成本納入“政府編制”(北宋的廂兵待遇極低、負擔極重,基本相當于免費的奴役),那么治安風險自然就消弭于無形了,還節省了大量的救災成本。至于那些當不成廂兵又無人救濟的老弱婦孺,愛死不死的誰管?
夏竦就管!他直接打開公廩,向災民放糧,同時苦口婆心的規勸富人拿出余糧來賑救災民。夏竦此舉,最終挽救了全州46萬條百姓的性命——要知道,在沒有皇帝命令的情況下地方官私自開倉放糧可是大罪,雖然沒有性命之憂(畢竟有不殺士大夫的祖訓在嘛),但受到訓斥、失去晉升機會乃至于遭到貶黜甚至遠竄邊荒都是非常有可能的。不過夏竦就這么愣頭青般的干了,幸虧還收獲了民心給朝廷帶來了一定的壓力,再加上趙禎確實是個仁慈的皇帝,最終捏著鼻子認了,還對他予以表彰。
此后夏竦又在洪州跟一群神棍干起來了,堅決掃除一切欺騙百姓的封建迷信活動。把整個江西的各種神漢、巫婆打屁股的打屁股,遠竄邊荒的遠竄邊荒,讓老百姓生病了就吃藥,不許跳大神——你說他干的這事多遭人恨啊?老百姓能愿意嗎?果然是“奸邪”啊!
而到了陜西,夏竦又信了那個早在朝中人嫌狗憎的范仲淹的邪,居然主張對西夏這個叛逆采取守勢,還上了個什么《陳邊事十策》來蠱惑皇帝:
“一、教習強弩以為奇兵;二、羈縻屬羌以為藩籬;三、詔唃廝啰父子并力破賊;四、度地形險易遠近、砦柵多少、軍士勇怯,而增減屯兵;五、詔諸路互相應援;六、募土人為兵,州各一二千人,以代東兵;七、增置弓手、壯丁、獵戶以備城守;八、并邊小砦,毋積芻糧,賊攻急,則棄小砦入保大砦,以完兵力;九、關中民坐累若過誤者,許人入粟贖罪,銅一斤為粟五斗,以贍邊計;十、損并邊冗兵、冗官及減騎軍,以舒饋運。”(《宋史·卷二百八十三·列傳第四十二》)
好不容易因為好水川之敗把夏竦攆走了,沒想到他的“狗腿子”范仲淹居然繼續執行他的消極畏戰、毫無進取心的戰略,在宋夏邊境地區大興土木、瘋狂的修堡筑壘。雖然因此讓李元昊對刺猬一般縮在老窩里宋軍毫無辦法,但耗費了無數財力、民力,還破壞了自然環境,更重要的是讓煌煌大宋的面子丟了個精光,夏竦果然是個“奸邪”啊!
這樣的奸邪,在終于掛掉以后,好心腸的皇帝趙禎居然想給他追謚為“文正”——這還有天理嗎?“生做太傅,死謚文正”可是士大夫的終極理想啊,怎么能讓夏竦這樣的奸邪小人得了去?一時間整個朝廷里的文官跟死了老子娘一般的痛(du)不(huo)欲(zhong)生(shao),天下第一大君子司馬光兩上兩本,明確指出夏竦是天下第一大壞蛋,如果他都能謚文正,那老子這個大君子也不干了,都去當小人。而另一位因直言敢諫而流芳青史的大名士劉敞更是替皇帝拍板:“世謂竦奸邪,而謚為正,不可。”(引用同上)
最后耳根子軟得一塌糊涂的趙禎只能妥協,給夏竦追謚“文莊”。
那夏竦的人緣咋就這么差呢?
夏竦最終成了奸邪,除了倒霉以外,都是他自找的。
客觀公正的講,夏竦的私德也不咋地。當初就是因為夏竦成天聲色犬馬、納了一堆小妾惹惱了原配夫人楊氏,結果后者曝光了他的一大堆“陰事”。這下夏竦被整得灰頭土臉,在政敵的攻擊下不得不被趕出京城,仕途遭遇重大挫折,直到最后都沒緩過氣來。
不過北宋的士大夫基本都是這個熊樣,除了像王安石、范仲淹、包拯等幾個異類之外,也沒見有誰能比夏竦強到哪兒去,尤其是自詡君子的那幫家伙。比如說歐陽修,《醉翁亭記》絕對是個好東西,但要是你攤上個整天喝酒泡妞,就是不干正經事的地方官,你鬧不鬧心?
可是歐陽修就沒成奸邪,夏竦卻牢牢的被扣上了這頂大帽子,恐怕主要是因為以下三個原因:
首先,夏竦是“南人”,而南方人在北宋初期的官場上不但是少數派,而且受到排斥和打壓。
北宋源于五代,而五代都是北方政權,所以朝廷里的官員基本上被北方人包圓了。尤其是在后來北宋的統一戰爭中,干掉的又差不多都是南方政權,導致北宋朝野上下普遍對南方人比較敵視和排斥。據說宋太祖趙匡胤還下達過“南人不得為相”的祖訓,這事不管是真是假,反正在北宋初年南方人在官場上可謂是前途一片灰暗。
起碼在宋仁宗趙禎執政之前,南方人能在北宋朝堂上當上宰相的也就丁謂和王欽若這倆人而已。再加上個江西人夏竦,不就湊齊了“宋初三奸”了嗎?
在這樣的大趨勢下,夏竦又沒有丁、王二人的好運氣和好手段,只能當個倒霉蛋——立功了沒人搭理,犯錯了立馬就有一大堆“北人”沖上來痛打落水狗,這還能有個好?
古時的鄉黨情節一向濃重,南北之爭幾乎貫穿整個北宋。比如后來因王安石變法引發的大規模黨爭,其實也可以看作是一場南北之戰——變法派幾乎都是南方人(尤其是福建人),守舊派幾乎都是北方人,最后甚至到了不問對錯、不論立場,只看“戶籍”的程度(比如守舊派逢福建人必打)。而夏竦的仕途主要集中在真宗和仁宗早期,南方人在朝堂中的勢力極其薄弱,他又惹翻了南人大佬丁謂(倒是跟王欽若關系不錯),這下夏竦不倒霉誰倒霉?
其次,夏竦是個干實事的官吏,跟朝堂上的諸位君子們八字不合,所以受到聯合打壓。
前文已經說過,夏竦一生的大半仕途輾轉于地方,是個實干家。而且他提拔和重用的官員,像范仲淹、龐籍、韓琦等也大體都是如此。這樣的夏竦,于國于君于民都是好事,可對于朝堂上的那些士大夫同僚們來說,難免就覺得有些膩歪了。
北宋的官員待遇之高、福利之好、內外部環境之寬松,堪稱在中國歷史上獨一份——能把那些整天被朱元璋剝皮楦草的明初官員羨慕得吐血。不過,這也把北宋官員慣得一身壞毛病,吃不得苦、受不了累,哪怕是干一些本該干的工作,他們都叫苦連天,認為辱沒了自己高貴的士大夫身份:
“六月戊申,命司馬光都大提舉修二股工役。呂公著言:‘朝廷遣光相視董役,非所以褒崇近職、待遇儒臣也。’乃罷光行。”(《宋史·卷九十一·志第四十四》)
在這種情況下,完全是個士大夫中的另類的夏竦,自然遭到了朝中諸君子的一致敵視。比如趙禎曾想把夏竦調回中樞主持軍政、擔任樞密使,結果遭到舉朝的一致反對:
“竦在陜西畏懦不肯盡力,每論邊事,但列眾人之言,至遣敕使臨督,始陳十策……今復用之,邊將體解矣。且竦挾詐任數,奸邪傾險,與呂夷簡不相能。”(《宋史·卷二百八十三·列傳第四十二》)
后來夏竦好不容當上了樞密使,結果又趕上了個坤寧宮事變。結果已經離死不遠的夏竦(兩年后去世)又因為替張美人辯護,被指控勾結內侍、討好后宮,企圖長期把持朝政(老夏倒可能想把持一下,可他一輩子好像也沒把持過一天)。又趕上汴京遭遇地震,所以這都成了老夏的錯,又被一大堆君子窮追猛打:“夏竦奸邪,以致天變如此,宜出之”(引用同上),終于把他攆下了臺。
最后,夏竦脾氣太壞,得罪了太多人,下場自然好不了。
夏竦年輕時就是個憤青,結果得罪了鄉黨丁謂,遭了老大的罪。但是顯然他并沒有吸取教訓,到老了照樣脾氣火爆,因為跟國子監直講石介的爭執,把所有人得罪了個遍,最終落得個眾叛親離。
夏竦在政治立場上是反對慶歷新政的,不過主持新政的范仲淹、韓琦、富弼等人跟他關系不錯,所以反對的也不算激烈。不過在擁護新政的石介看來,老資格的夏竦是新政的大敵,必須把他批倒、斗臭。
于是石介寫了首《慶歷圣德詩》,在詩中大肆吹捧范、韓等人,而把夏竦稱作“妖魃”、“大奸”。對此,范仲淹是反對的,認為石介在幫倒忙,“為此鬼怪輩壞事也”。
果然,夏竦爆仗脾氣發作,繼而對包括范、韓在內的所有新政派產生了敵視情緒,于是出手就是一枚重磅炸彈——指責新政派是朋黨。
這下朝堂上亂了套,雙方互相指責,而新政派的豬隊友歐陽修又堂而皇之的寫了篇名作《朋黨論》,直接讓新政派陣腳大亂,最終導致慶歷新政夭折。
夏竦雖然也是守舊派,但從來不招守舊派的那些君子們的待見,這回又跟新政派翻了臉,徹底成了官場上人見人煩的貨色。
這樣一來,夏竦要不是奸邪,還有誰才是奸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