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云一深,太陽遁得遠遠的;天一冷,冬天就有個冬天的樣子。禿頭的樹襯上一個白慘慘的背景,田土黃色,草跟土一樣困窘潦倒,村子也像個村子了。
我感冒了,窩在屋里不出門,任樓下大的小的一群人有說有笑,忙里忙外,只一個人縮著脖子,在空蕩蕩的二樓晃蕩,時不時端起相機拍幾張不講究的片子。這時候我懶得去調焦距,光圈,調整雜物堆的物品擺放,只把快門按得咔嚓響,盡量避免碰到金屬制的機身,因那相機也凍得冰涼,捧在手里涼意就直往手心鉆。
并沒有什么可拍的,整個二樓隔出四間屋,八扇窗,從八扇窗子里可瞧見許多片樣子不同的小土坡,小房子,小樹林,枯枝落葉和草堆中間忽隱忽現的被人踩得結實的小路。各自有各自兩三分的趣味,三五張照片拍過后,那一點趣味也就寡淡了。
朝東的窗子里可望見小路隱沒于百米之外的菜地,菜地盡頭鑲著河灘,河灘之后,可以設想一條大河日夜奔流,每天晚上都竊得一瓢天上的星。這景致,大概有五分的趣味,拍了照片,也可多駐足一會兒,等我的目光從極遠處大河對岸朦朧的山影收回到樓下新砌了水泥的小院,就看到昨天來玩的那個女孩子已經又和佩佩嘰嘰喳喳聊開了。
佩佩比我小八歲,那女孩比佩佩大三歲。昨天我剛認識她的時候,不覺著我比她大許多,只因她生得膚白體纖,并不算大的眼睛上生著長度駭人的睫毛,又不同于木訥遲鈍的我,與生人說起話來大大方方,沒有一絲畏縮拘謹的神態,因此誤以為她與我的年紀更接近些,現在站在二樓瞧她,才發現還是佩佩同她站在一塊兒更和諧: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語音語調,對事物差不多的熱情。我一觀察到這個事實,頓時覺得昨日同這兩個丫頭片子廝混一整個下午著實可笑。我竟以為我是這臨時組建的小團體中的一個,為此也費心掩藏過自己那副總是行至云深處般的冷淡面孔,也相信這點努力贏得過那小姑娘的好感。何必如此。
就在小寒和佩佩旁邊不遠處,養雞的那一小片草地里,七子蹲在地上拋灑手中的米粒,為了多穿一年而特意買的大一號的羽絨服拖在地上,不用看也猜得到,淺色的衣服下擺一定蹭得黑乎乎的。七子背對著我,我看不見那張叫我一見傾心的小臉,但是看見她就足夠讓人安心。七子比昨日同我熟絡些,雖仍不肯說話,卻會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嘴角浮現淺淺的笑意了。
媽在樓下喊我,可能喊了有好一會兒。張嘴說話是要吸入冷氣的,我猶豫了幾秒鐘才應她,感到寒冷多侵入了幾寸皮膚。原來是叫我下去喝剛煨好的雞湯。我盡全力吼出一句不吃,扔開相機,仍踱回我看起來溫暖些的床邊,呑熱水,揩鼻涕,盯著陰沉的天空百無聊賴地消磨除夕前最后的白晝。
昨天不是這個樣子。昨日云淡,天藍,陽光晃眼睛,灑向哪里就給哪里鍍上一層薄金。樹看起來已是扯住了春天的步子,草和土是兩種色彩,土夯的墻顯出敦厚的暖,紅磚壘的墻在豐富的黃色之中更出挑,壘疊起一個村子興旺繁榮的假象,或者他看上去,干脆不像一個村子,而是一張精致安排出的圖景,到處都鬧騰,顏色擁擠,發出嘈雜的聲響。我常住市里,十多年沒有再來過村子,幾乎承受不住目光所至之處如此之多的色彩和那一切發光的事物活潑潑的生氣。
唯一缺乏生氣的寶寶七子。七子四歲,我上一次隨姨來鐘羊的時候當然未曾見得她。彼時年紀小,縱使見過的人,照面也不識,一二還記得我的,必要把當初小姑娘乖巧可人夸上一通,十句話聽懂三句,只管笑得樂呵當作回答。
七子安安靜靜坐在她的板凳上,坐在金燦燦的陽光之后的陰影里,和那上了年頭的板凳一樣含糊不清的,也不正眼瞧我一瞧。雖含糊不清,又尤其地昭著鮮明,是那種初生的小東西特有的混沌的潔凈。佩佩當同七子熟,然佩佩待她兇殘,一點小姑娘樣也沒有的粗聲粗氣朝她吼:七子你都不喊我?
七子瞟她一眼,眼里怯怯的猶疑,繼而又誰也不瞧,仍舊縮在她的板凳上,安安靜靜的。
一見之下,我即刻意識到我鐘愛七子,因我一貫鐘愛沉默的人。姨和佩佩走開了,走去春意融融的園子里,那里鋪了一地棉花和等待腌漬的白菜,留下我和沉默的四歲的七子。而我心里幾乎懷有同樣的怯意但多一份接近并獲得小姑娘愛意的期盼。她試探的目光一瞧向我,我就禁不住地歡喜涌上眼底,仿佛只她能認出來我有怎樣多柔軟的溫情似的。這既不是對一切雛獸和小孩子總會有的溫情,也不是母性的愛,倒是古怪地相信一個沉默的恬靜的臉蛋之后的心靈應該愛我,我應該愛她,我們就應當彼此相愛。這又是一件傻事,我當然不是不知道。
除了面目本身那一點美,其他的揣測往往虛妄。七子頭發軟且泛黃,一縷薄薄的劉海貼在前額,兩撇平眉極淡,型卻是好看的。但我不能不相信片刻之間認定的一點東西。
二。
早上院子就空了。在我沒注意到的某個時候,棉花扯去了棉籽,在草編的籃里高高堆起; 白菜抹了鹽巴收進紅色大盆,酸而青澀的味道溢滿了屋子。空曠的水泥地和陰沉的天空遙相輝映,像兩處蒼白的漩渦,其間一切色彩和聲響都被深深吸入。從北面的窗戶看去,院子左邊雪松枝條彎曲的小小弧度,幾乎正好扣上心臟,讓人的心禁不住抽緊,而那些暗綠的松針之間一兩簇枯黃,最讓人無緣故的涼下去。至于褪了眼鏡,再透過一層窗紗和幾桿枯枝模模糊糊地看雪松被風吹動,真就像看一團舞動的雪。想平生可不以物喜,要不以物悲卻恐怕難為。但我是像鐘愛沉默的人一樣鐘愛一個陰天褪色的世界的。
站在小寒家二樓的平臺,也能望見這株雪松,主干寬不到一拃,仍是一棵小樹。
小寒說,這樹長得快,去年回家時剛過屋頂,今年已竄到屋頂上二尺高。在一棵小樹的軀體內瞥見雪,瞥見寂寞的垂死的魂魄,這是因著松是那樣一種植物,他們絕不轟轟烈烈的死,在隆冬的蕭索之中仍要做活潑的一個,但死,始終在發生,從不間斷。松是那樣一種沉默的植物。
小寒拉著佩佩跑上樓來找我了,要我去看他們烤紅薯。我已經能分得清小寒和佩佩腳步聲的區別: 佩佩,比在家中更莽撞些,又穿了雙夾棉的厚皮靴子,步子沉悶粗重; 小寒,照她自己的說法,是怎么吃都吃不胖的,體重遠遠低于初中三年級學生的平均水平,走路輕輕巧巧的,兩條小細腿兒竹竿似的晃。我不想吃紅薯,對于看烤紅薯也興趣缺缺,腦袋暈暈沉沉的,眼睛有腫脹感,耳朵因為揩鼻涕揩多了刺刺的痛,只想縮在我的床鋪上,可是小寒特意跑上樓來找我,這叫我受寵若驚。我琢磨著究竟是她對我果真有一點興趣,還是對臨時的玩伴不必加以選擇,或者竟因她昨日已瞧了出來,我是訥于言辭的,怕我一個人落單,所以對我多一點溫情的關照。我年紀雖比她長幾歲,倘若是最后一種可能,因為是小寒,我是絲毫不會驚訝的。無論如何,我昨日已裝了隨和的模樣同她拍照說笑,今日也只有繼續裝下去,這便抱了相機隨她倆下樓。
宇在院子前的草地上搭了簡易的小灶,十多塊磚頭壘在一塊兒,中間空出一個塞燃料的洞。佩佩和小寒把稻草扎成小捆丟給宇,宇拿一根長木棍翻攪稻草,時不時朝洞里吹幾口氣,動作頗嫻熟,一問,竟是平日里在灶臺前幫忙幫慣了的。
宇話少,像妹妹七子,但面孔很不大相似。他眼睛濁,舉止粗野,常顯出不高興的神氣,不高興也悶悶的。我鐘愛七子,但對宇沒什么好感,因七子叫她壞哥哥,又見他對七子不理不睬,說話沒個好氣的,這樣的態度簡直惱了我,他傷了我可憐的七子的心!小寒一邊扎稻草,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佩佩搭話,間或挑兩根稻草編成環兒,媽和姨看了直夸她手巧。佩佩興致很高,不多一會兒手腳就麻利起來,草編織帶也很快學會了。
我在哪都是只會捧著相機的無事閑人,佩佩要教我扎稻草,編草帶,我都一口拒絕了,然佩佩的熱情沒有收到絲毫打擊,夸張地沖我做鬼臉,嘆氣,仿佛我錯過了一件多么稀罕的樂事。
佩佩天真,她眼睛里明凈快活的神氣超過大部分同齡的孩子,這是好的。但我有時候厭煩這種天真。照她的年紀來看,天真并沒有什么不合適,可是你對于一個會主動把日記本拿給你看的六年級孩子,就很難提起什么興趣了。
佩佩不會長成一個美人,但她健康,結實,小麥色的紅潤的臉。對于這樣的膚色,她殊不在意,她有不可動搖的自信,因她獲得的愛和關懷是無微不至的。她同世界沒有什么敵意,同自己也沒有,沒有過孤獨和憂郁的體驗,因此有超乎尋常的誠實的美德,又能摒棄嫉妒、憎惡、厭煩、畏怯等等一眾不光彩的消極情感。
我自己少同人交往,又有一個疏于觀察,自以為是的毛病,只以自己為對照,便覺得一個人長到十一歲,還如此無憂無慮難能可貴。究竟十一歲的孩子大抵都是如此,還是佩佩的確是一特例,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承認佩佩的心靈難能可貴,但承認是一回事,喜愛是另一回事。我心里熱忱地鐘愛七子,就決計沒法鐘愛佩佩的。
三。
鐘羊處處是墳包,這是小寒說的。我找不見墳包,小寒一指就是一個,也沒有什么陰森的氛圍,草在墳上長得不比別處稀,也不比別處旺,死了的人跟死了的草葉子,樹樁子混在一塊,本就與草葉樹樁沒什么區別。小寒跳進厚厚的枯葉堆中隨便翻找一陣,就找見好幾叢野生的水仙,幾瓣蔥綠肥厚的葉,大蔥似的支楞著,比陶瓷盆子里水培的水仙明顯壯實許多,葉上粘幾星土,那種為人所喜的纖細腰肢,柔弱氣質自然不見所蹤了。這才知,從前聽人作比喻,"水仙一般的人兒",比的都是以書房案幾上水培的水仙。但我說,小寒也是水仙一般的人兒,只不過,不生在纖塵不染的桌上,卻生在枯枝敗葉之間罷了。
小寒揣著她取名"湯圓"的倉鼠來,臉皮子比她手心圓滾滾的白色小東西還白亮些,我在陰暗的屋里見了,像從前在街上遇到漂亮小姑娘,忍不住駐足多看兩眼。站在人群里本就出挑的少女,因昨日陽光好,和那些被鍍了金的花花草草磚磚瓦瓦一樣,更加虛妄地好看。
我有一個不近男色,卻切慕女色的怪毛病,一見著這少女,滿腦子轉的都是給她拍照的念頭,但小寒話多,我站在屋里等了三分鐘,仍沒覺著她和佩佩講話有停下來的意思。
往常,碰上這樣一個能說會道的人物,我心里便怯得不行,只想立刻遁逃而去,要么就不發一言,做個最好的聽眾。但這一次我不肯放棄。既因受了美色的誘惑,也因這少女顯然比我年紀小許多,年長的自信支撐著我,使我有勇氣插入了小寒和佩佩的交談。
"拍照片的好地方?有的呀,我知道一個地方,那里有兩棵幾百歲的槐樹,就是遠了點,走路要走一個多鐘頭。"
"近一點的地方呢,可有?"
她眨著眼想了片刻,道:"近一點,那就去河灘吧。那邊水清,對岸都是山和樹林子,周邊也沒有農田,沒有房子,視線開闊得很,河中央還有小島,有去島上的船,拍照片應該挺不錯。"
小寒從佩佩手里抓過倉鼠,說走就走,腳下生風。我對古樹沒有興趣,對河灘更沒有興趣,懶得走遠路,恨不得從早到晚窩在屋里一步也不走,可是我要拍小寒,為了這個目的,多少路都走得。
田野上一派清穆,油菜苗已經種下去,冒出土面半尺高,時不時碰上一二株鶴立雞群者,連花也開上了,黃得明麗動人。也有暗下去的黃,是臘梅,一月末的時節,這便沒落了,讓位給立春后的宮粉與朱砂①,但香氣還盛。尋著暗香望見殘花疏影,比之早開的油菜那姣好面容,反覺著這花有味,長在菜地旁邊,也無人來瞧,竟是埋沒了。
種稻子的田空著,一小茬一小茬比草高不了多少的禿頭稻桿留在田里,像刷洗天空的排筆。泥土正是不軟不硬的時候,小寒和佩佩一定要拉我一起跳進去,鞋底陷入地面一二公分,從未感受過的柔和觸感從腳心傳來。這舒服同走在草上,走在床墊上都不一樣,柔歸柔,卻蘊藏著無限的力量,下沉著下沉著,在不確知的某個位置,大地又把你穩穩地托住,安全地包裹。
"夏天你來,光著腳進來走路,那才叫舒服呢。"
"夏天么?大概是沒有機會。"
"秋天來也是好的,讓我哥帶你去打板栗,摘蘋果,摘梨,再晚些,有柿子,噢還有芭蕉,你們吃過芭蕉嗎?和香蕉的味道差不多,甜甜的,只是有一點點澀,這兩個植物屬一個科,都是芭蕉科芭蕉屬。"
我和佩佩搖搖頭,掛在樹上的果子,我倆都是不識的。佩佩沒學過生物,聽不懂小寒說什么科什么屬,纏著她解釋了半天。我聽著不禁驚詫,沒想到這初三的女孩子記得這許多植物的分類命名。
"你放暑假做什么呢?不是沒有作業嗎?"小寒問我。
"嗯……待家里看看書,要不出去拍拍照片吧。"
"你都拍些什么?"
"什么都拍呀,街上的人也拍,風景也拍,看到什么想拍的就拍嘛,有的時候也接一些客片,拍拍人像。"
"就是那種可以把丑人拍好看的人像?"
"也可以這么說吧。但我不拍丑人,我只拍我瞧著好看的人,也不一定是很美,有感覺就成。"
我停下來,從手機里找出些以前的作品給小寒看,她笑了笑,不置可否,一句,哪怕象征性的一句我期待中的贊美也沒有。我訕訕把手機收起來,怪窘迫的。
佩佩提議把湯圓也放出來走走,然而,不像之前待在佩佩手心時那樣老實,湯圓一沾地,撒開腿就竄出去。小寒趕緊喊佩佩在那邊截住它。佩佩眼疾手快,趁湯圓溜過她腳邊時終結了它短暫的自由。
"呼,好險。"小寒舒了一口氣。"本來,我是不準備帶湯圓出來的,湯圓愛跑,一拿出來就瞎溜達,可其他幾只都放在我房間里,我哥在我房間睡覺,門鎖住了,進不去。"
"親哥?"
"不是,是她表哥。"佩佩答。
"你還養了其他的?"
"對呀,我一共養了五只,養一只多寂寞呀。"
"懷孕了不是很麻煩?"
"不會的,公母都分隔開了。"
我想象了一下一個房間里有五只老鼠的畫面,身上冒出一層雞皮疙瘩。
小寒皺了皺眉頭,又道:"叫他起床了,把剩下幾個籠子搬到陽臺上曬太陽,也不知他記得不記得……我哥可煩了,總跑到我房間睡覺,一進去一股煙味兒,還有他身上那股臭味兒。男人的臭味兒,你知道不?"
我心里默默想著,自己的確是不知道的呀,這便沒好意思應聲,只聽佩佩嚷嚷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媽老說我爸鞋子臭,襪子臭,催他洗澡,催他換衣服,噢對了,每次喝完酒回來,還有酒臭。"
小寒從佩佩手里抓過倉鼠,塞進口袋,拍拍佩佩的膀子道:"啊呀你不懂的,我說的不是這回事兒。"
"那你說的什么?"
"再過幾年你就知道了。"
小寒眼里閃爍著狡黠的笑意。我把相機取景框對準這彎彎的眼眸,透過拉進放大的鏡頭,發現她眼角旁一粒黑痣。微風吹拂額前的劉海,這一粒痣,時而被遮住,時而又顯現,在小寒笑意盈盈的眼角。
四。
"是要拍我?我不好看,可不上鏡。"
"唔,沒事,我就隨便拍拍。"
我怕小寒不樂意被拍,把鏡頭轉向了蹲在地上,拿一根樹枝在軟泥上胡亂圖畫的佩佩。佩佩寫了我和小寒的名字,揮舞著樹枝叫我倆過去看她的杰作。
"你的字好看。"小寒夸佩佩。"但這樹是活的,你可別隨意折它的枝。"
佩佩不服氣道:"你怎么確定它就是活的?"
"去年還活的好好的,難道過一個冬天就會死了嗎?"
"那不一定呀,萬一呢。"佩佩開始胡攪蠻纏。
"那你看這折斷的地方,是青色的,濕潤的不是?若是死了,便不會這樣青。"
小寒另尋了一根枯枝,也在地上寫起字來。
"春去……夏猶清……人間……重晚晴……"佩佩一個字一個字跟著念。
"莜茶……霓輝……"
"這是啥?"
"另外幾只倉鼠的名字。"
"昌……明……"
"這是?"
"她哥的名字。"佩佩搶著幫小寒回答。
即使抓一根樹枝站在泥地里,小寒看起來仍是秀氣又乖巧,相比之下,佩佩反倒像個土生土長的鄉下丫頭,我看著鏡頭里這兩姑娘,也不知道該替哪一個惋惜。
"小寒,學校里很多男生喜歡你的吧?"
我佯裝不經意地問,她卻連連擺手。"我?沒有的沒有的。"
我懷疑她這話不真,十三四歲的女孩子,正是最羞于討論戀愛,暗戀之類的話題。她仿佛看出來我不信似的,又補充道:
"真的沒有呀,我們班那些男孩子都怕我呢。我也不喜歡他們,一個比一個慫,都是些欺軟怕硬的貨。"
小寒頓了一頓,接著說:"我上課都是趴桌上睡覺,從來不聽課的,有一次,我睡得正舒服呢,坐我后面的那個男生突然拉我的辮子,我吃痛叫了一聲,全班都回頭看我。"
"你們知道后來我怎么著他了嗎?"小寒停下來,問我和佩佩。
"你干嘛啦?"佩佩好奇地問。
"等下課老師一走,我就要他跟我道歉。"
"他肯定不道歉。"佩佩說。
"對呀,我就知道他不會跟我道歉,所以我準備著小刀呢,拽住他領子一手在他脖子上拉了一刀。那胖小子,當場哭的那叫一個鬼哭狼嚎,一邊哭一邊吼:‘你敢動刀子!我要去告訴老師!’其實,我根本沒有下狠手,最多破層皮,才出了丁點兒血,至于么?我便對他說:‘窩囊廢,大男人的被刀割破一層皮就要哭鼻子?那我還你一刀好了,你可給我睜眼看著。’我說完,就在自己脖子上原樣的位置割了一刀,沒想到這回沒控制好手勁,倒真出了些血,怪痛的,但我可哼都沒哼一聲。"
小寒說著摸了摸自己脖子。佩佩湊上前仔細看了一陣,沒看出來一丁點兒傷疤。
少女那雪白的脖頸,像新抽條的柳枝,柔韌的青澀的。小傷小痛,對于年輕的身體,不是像拂面的風么,總留不下什么,吹進心窩里卻彌久不散。
"這種男生,一次都不能讓他白欺負,不然以后,他就逮住你不放了。"小寒道。
"你和佩佩的性子近,七子和她哥卻不大愛說話。"我說。
"那是,七子從小就乖,她爸媽平時也不管她,從不見她哭鬧的。"
"我媽說,七子不肯去上幼兒園,因為學校里有人欺負她。" 佩佩道。
"一天到晚不說話的,可不是最好欺負了嗎?她又膽小又怕生,跟那些城里小姑娘比不得。"
"你卻是個欺負別人的主。"我笑起來。
"瞎說,我哪里欺負他們了,那些男生是自作自受。"
稻田走到了盡頭,小寒教我和佩佩在草上蹭去鞋底的泥,干草發出"沙沙"的聲響。快活呀,歌唱呀,春日踏青的意趣,也比不上這冬日里的遠足。那春天里注定要衰敗的嶄新的生命,在這個季節,因為連誕生也不曾發生而無比甜蜜。
五。
上了大路,眼前豁然開朗,不過三五分鐘,寬闊的河面便近在眼前了。交岔路口,一條路通向"幸福橋",出了幸福橋,便算出了鐘羊村,另一條路向低處折去,直通往無遮無攔的河灘。走這許久彎彎繞繞高低不平的田間小路,下午溫度又高,身上汗津津的,這會兒在河灘前靜立,被風吹上片刻,暖香的風環繞脖頸,鉆入敞開的襯衣領子,前胸后背一陣清涼,暢快又愜意。
意料之外的,河灘上并不算空曠。鄰近大路的這一邊,釣魚的人三五成群,或立或坐。對岸的樹林也是熱鬧的,那山,那樹,光彩奪目,是太陽的寵兒。鳥啼不絕,潮聲綿亙,這景致,雖不可與西子湖畔,莫愁清波相比,只勝在一個"野"上。
佩佩在水邊拾撿灘上的石子練習打水漂,我拍過了風景,拍了些釣魚的人,順便也偷拍幾張小寒后,挑了塊干燥的草皮坐下,沖著太陽閉上眼,不一會兒便昏昏沉沉的,遁入河流溫燠的白日的夢,遁入樹木斑斕的流動的影,幾乎感到一陣豐馨的幸福。那邊,一陣摩托車馬達的轟鳴驚醒了我,扭頭,幾個同我差不多年紀的青年轉眼已把車停在了河灘上。
"哥!"小寒一聲輕呼,那群少年中,走來一個頭發染紅的男孩子,原先坐在他車上的那女人,身姿豐滿圓潤,拉住他手也一同跟過來。
小寒向我們介紹這人,正是之前她說到的表哥"昌明",我在一邊細細打量,心中驚異,"昌明"原來是這樣一個男孩子嗎?我若是在街上遇到了,倒是要敬而遠之呢。昌明抬頭,漫不經心地瞥我們一眼,并不理會,伸手揉弄小寒的頭發,小寒臉背向他,藏在陰影里,升起一片朦朧的紅暈來。
"我叫你放到陽臺上的倉鼠呢?你放了嗎?"
"啊呀,忘記了忘記了。晚上回家給你放唄。"
"晚上還放什么,曬月亮嗎?"
"曬月亮?對呀,曬月亮浪漫呀。"
小寒揚起手向昌明揮去,昌明笑著跳開了,反手去抓小寒的辮子,小寒猛地扭頭躲他的手,差點撞在我頭上。
"干嘛!"小寒沒讓昌明抓住辮子,勝利者似的笑起來。
我又懷疑剛才所見的那抹紅暈是我的錯覺了。
"你今天怎么把辮子扎成這樣,傻逼一樣的。"昌明伸手,還想把小寒的麻花辮拽散。
小寒把他手推開,反駁道:"你懂什么,這是現在流行的日系發型,我費了好大功夫才編起來的,你看你,都要把弄亂了。"
"呦……你以為你搞個日系發型就不像男生了嗎……"
昌明夸張地嘆口氣,做了個鬼臉,不等小寒嗔怒著沖過去打他,就撇下女友,回到他那一眾伙伴中間去了。他們斜坐在摩托上,點著煙說話,一陣陣肆無忌憚的哄笑時不時從那小圈子里傳過來。
昌明身后那女人,原是手里抓一根棒棒糖,饒有興趣地看昌明和小寒嬉鬧,這時和小寒熟絡地聊起天來。她對小寒的倉鼠,似乎很有一點興趣,小寒從口袋里把倉鼠掏出來,放入她手心,一陣難以置信的嬌笑從那渾圓的胸脯中蹦出來,甜膩的嗓音像她粉紅色的外套。
"這只是'湯圓',另外四只叫做'莜茶','初晴','布丁','霓輝。'"
"咦,倉鼠也要起這么復雜的名字嗎?他們難道聽得懂嗎?"
"聽不懂,我高興取呀。"
"這東西鎮上能買到不?"
"鎮上,大概是買不到吧,我在市里買的,放假帶回來。"
'"湯圓"順著這女人手臂躥上了她肩膀,足夠寬闊而結實的肩膀,直起身子四面嗅了一陣,而后像找到個安樂窩似的趴下不動了。我盯著這小東西又看了一會兒,轉身去找佩佩。
"那些泊在河心洲邊上的船,是去做什么的?"
"是去釣魚的人的船。"
"在那小島上嗎?"
"對呀。"
打魚的人,究竟在樹林后的哪一處,不得而知,我只瞧得見留在岸邊的立條小船,親親蜜蜜挨在一起,仿佛進入了古山水畫永恒的主題。可是一張黑白的水墨畫里,光是不被允許描摹的。太陽,這虛妄的美,這漂亮的光,難道竟是一味毒物嗎?
伸出手,光就在手掌上奔流,風在手掌上奔流,是自空中來?自島上來?或者水邊每一粒圓潤的鵝卵石,也孕育了一個白晝完美無缺的時辰?在水和石頭之間碰撞的鳴響的事物,又是沿著怎樣一種介質,攀附在我的雙眼,塞住我的咽喉呢。
這塊石頭,在水面上彈跳了四次,才沉向水底。佩佩猛搖我胳膊,叫我看她新達成的成就。
"佩佩,你像個男孩子啦,喜歡這游戲。"
"誰說的,我們班女生好多人都會,你媽也會呀。昨天她給我做示范,居然打了六下才落水。"
我正要表示自己從沒見母親玩過這個,離佩佩最近的一個釣魚的中年男人走過來。
"丫頭,換個地方玩成嗎?"他沖我們直揮手,"都在釣魚你沒看見嗎?你這一吵吵,魚全都給你嚇跑了。"
"怎么,河是你家的嗎?她站在你旁邊了嗎?八丈遠的距離,也驚得走魚嗎?自己釣不上魚便怪別人吵鬧。" 不等佩佩和我回話,小寒已一句話把那人頂撞了回去。
那釣魚的人,其實坐在昌明一伙人旁邊,想來是沖昌明發牢騷,心里卻怯他們,便沖了佩佩來,哪里曉得小寒是絕不肯讓人欺負的。小寒既已挑了頭,昌明維護妹妹,一眾青年即刻圍了上來,眼看著情勢不好,垂釣人的幾個朋友也放下魚竿走來。兩邊陣勢擺開,劍拔弩張的樣子,怪嚇人的。
我怕惹上這麻煩事兒,悄悄走開了,轉一圈回來,釣魚的人已散了大半,佩佩和小寒蹲在一塊碩大的石頭上環著膝說話。
"都走了?你們沒事兒吧?"
"沒事呀,怎么啦?"
"我簡直以為你們要打起來。"
"哪有那么夸張,一點小事而已,調解調解還不解決了。"
她說這話,一只手撥弄著辮子,可全然不像剛剛的口氣。我聽了,心里尷尬,愣愣瞧著她,真是摸不透這女孩子。想到自己一時怕事,竟然自個兒溜走,又覺著沒面子,這便踱著步假裝漠然地眺望河水。
"喂" 小寒叫我。
"你看,這里確實是很美的吧。"
"是啊,四處走走,心情都好起來。"我回答。
"可是我們都不會常呆在這兒的。"
我琢磨著她這話是什么意思,心里一沉,卻不想接這話說下去。
"你什么時候去市里上學的?"
"小學就去了。"
"你不常回來嗎?"
"不呀。一般暑假和寒假回來呆幾周,有時候只過年回來。"
"這樣的嗎,我看你對這附近的植物熟悉的很,以為你以前常住這兒呢。"
"沒有啦,我對這兒不熟的。"小寒咯咯笑起來,又說:"你瞧對面這座山,它越來越矮了。"
"笨,那是因為你長高了。"佩佩一邊說,一邊用手比量自己和小寒的身高差。
"不是,真的是它變矮了。這附近許多山都矮了,我拿一根電線桿做過比較。"
這回,佩佩和我都沒應聲。半晌,佩佩大概是坐的冷了,跳下石頭來活動活動手腳,扔了早前在路邊折的樹枝,招呼小寒和我回家去。
小寒從石頭上下來,又兀自站了片刻,才小跑著追上我們。
"喂,你們說,那女人,肥得跟豬一樣,我哥看上他什么了?長成這樣,跟她說話我都惡心呢,可是她怎么就那么會撒嬌?你們聽見她跟我哥說話那副德行沒?嗲得我都要吐。"
昌明帶著他的摩托和女友早呼嘯著離開了,兩人自然聽不到小寒的憤懣。
佩佩不明所以,聽小寒說什么就是什么,跟著小寒嘲笑起那姑娘的容貌,兩人一唱一和,說的倒有滋有味。我拖著步子落在后面,兩手揣進口袋深處,心里尷尬得厲害,臉上只訕笑著。
往回,全程改走大路,可省一半腳力。遙見墟落升起晚煙,路的盡頭正是暮霞一片。
"你姐是沉默寡言的人。"
"本來就是嘛。"佩佩答。
六。
我原不相信他們用這幾塊磚頭能烤熟紅薯,卻見那紅薯皮漸漸皺縮起來,湊近了嗅一嗅也能聞見烤紅薯的焦香味兒了。佩佩興奮得很,她大概從來沒有自己弄熟過什么東西。我透過相機取景框看見小七子站得遠遠地,仿佛是好奇地觀望,又仿佛什么也沒有看見,渙散的目光四處游移。
七子是個同我一樣無所事事的人啊。
我湊到七子面前,舉起相機拍她,她不好意思起來,低頭捏自己的圍兜口袋,繞著幾棵樹和干草堆來來回回走,偶爾抬頭好奇地瞅我的相機鏡頭,對這個她從沒見過的黑色玩意兒感到有趣似的笑了,然后又低下頭去,既不躲開,也不回應我同她說的話。
這樣正好,擺拍最是沒趣,我想記錄的正是七子自自然然的安靜氣質。除了小孩子,還有誰懂得在鏡頭面前保持平日的自然姿態呢?
佩佩愛管閑事,也不知道她是不滿意看我追著七子繞圈子,還是不滿意七子對誰都愛答不理的態度,一定要糾正七子無視鏡頭的"傲慢",頗有大姐姐的模樣,給七子做示范。我懶得糾正她對著鏡頭傻笑的蠢樣子,七子卻聽從了她那半命令半威脅的話,突然對我擺出一個拍照的標準pose剪刀手,眼睛睜得圓圓的,頗認真地看鏡頭。
看得出,七子對它十分滿意,大概是她理解中的"配合拍照"所能做出的最佳姿勢。我第一次見七子對除了她爸媽以外的人講的話做出反應,自然不忍拂她的意,端起相機準備給她拍照,盡管我是極厭煩這流行手勢的。佩佩卻大吼一聲:
"你別擺成剪刀手,這樣子最蠢了!"
七子愣住了,手足無措地看看我,又看看佩佩,有一點困惑,有一點驚惶,剛剛眼里的快活神氣煙消云散。
佩佩昨天還在擺剪刀手,剪刀手蠢這話,是從姨的口中聽來的。佩佩昨天被嘲笑了一通蠢,今天便學會說教七子了。我心里煩佩佩,像佩佩煩七子,差點就要跟這丫頭片子一樣把她吼一頓。可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若吼佩佩,定會被姨罵的。
午飯后,我和媽說起昨天下午的見聞,說起小寒。
"哪里美了?那丫頭,土里土氣的,一看就是鄉下姑娘,一點兒氣質都沒有。"
"你不覺得她美也行,不談相貌,她也是個機靈的人物。你不是養了很多多肉嗎,昨天我問她,多肉植物有什么品種,她一口氣報了十來個,什么芙蓉雪蓮,白牡丹,薄雪萬年草,蛛絲卷娟,姬秋麗……這些都是景天科植物,便宜又好養的,還有很貴的一些品種,像獨尾草科的潘燈,青鎖龍屬的托尼,天錦章屬的紅蛋水泡……你養了這么久多肉,搞得清楚這些?"我翻出手機備忘錄,念了一遍昨天小寒給我寫的多肉品種。
"小寒?" 姨聽到我的話,臉上頗為不屑。"記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有什么用?這丫頭,年年考試倒數,他爸都要愁死了。"
我吃了一驚,"是嗎?可她腦袋明明好使的很,說話速度可快,我都反應不過來呢。同她隨便聊什么,都能扯上一大堆話,各種雜七雜八的小知識全都知道。"
"我也反應不過來。"佩佩補上一句。
"那是鐘羊人都這樣,話多。小寒她媽,大字不識一個的人,說話都是一說一長串,你都聽不清她說了啥。"
"這村里,只數你姨父最能念書,能念書不算,還能掙錢。你看看小七,小寒他們家,哪個不是窮的叮當響?要不是靠著你姨父把他們弄進市里,現在都還在鎮上念書。"
這話,當然只當著我、佩佩和媽的面說,即使給姨父聽見了,也是要惱的。七子在旁邊沉默地坐著,把弄不知從哪里撿來的一塊樂高玩具的配件。姨不把七子算一個聽眾,因著她年紀小,不懂事。
我偷偷瞅兩眼七子,的確沒見她有注意我們談話的模樣,但我還是隱隱擔心。有時候,小孩子雖然不知你說的話是什么意思,那說話的語調也足以叫她傷心的。
我不愿讓七子再聽見這些沒道理的指責,不抱期待地問她要不要跟我出去拍照片,沒想到,七子這回應了我的話,還主動要求到田野上拍。我得了一個跟七子單獨相處的機會,以心花怒放來描述我的心情也不為過呦。
七。
因昨日有了去河灘的經驗,再出門已是輕車熟路,但我要假裝不認得,好讓七子享受做小主人給人帶路的快樂。
七子可真是快活,她突然就快活起來了,一蹦一跳的,看到路邊的蘿卜要拔,抓在手上晃來晃去,見了黃的白的小花要摘兩朵,小心翼翼插在圍兜口袋里。棉花是別人家地里的,她要自言自語:"這個棉花我不能摘呀。" 又戀戀不舍看幾眼,"我就摘一朵吧。" 這便跑回去摘了一朵。
時不時,怕我走丟似的,七子回頭找我,靦靦腆腆地笑,教我跳過田壟上常常出現的小坑洼,眼里的光彩,可不是十個陰天也奪不走么。
我想,若世上沒有光,七子的快樂就是世上的光。世上的人不都說,重要的不是做什么事,而是和誰一起做嗎?若這話是真的,七子一定是愛上了我,不然她為何換了個人似的,沒緣由的快活起來了?
七子一定是愛上了我,我揣摩著,興許七子明白的事情比誰都多,興許我倆一見鐘情。興許我倆一見鐘情,別的人不會,除非是七子。
想想午飯的時候吧!她坐在我邊上,離我那么近,近得我都看見她掛在臉上鼻涕啦。我突然就冒出一個念頭,我要給她揩鼻涕。我還從來沒有給除了我自己以外的什么人揩過鼻涕呢。別的人不知道,給人揩鼻涕,這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那不是隨隨便便可以做的。我下定了決心要給七子揩鼻涕,拿了紙巾揣在兜里,又在她旁邊猶疑許久。我怕我給七子揩鼻涕叫別人看見,又怕我我猶猶豫豫的樣子給人懷疑。少女試圖接近青蔥少年的心情,也不過如此罷了。
好不容易給七子揩了鼻涕,沒人注意到我,這叫我松了一口氣,可是七子盯著用完的紙巾看了一會兒,突然自己跳下凳子,跑去重新抽了兩張紙巾,一張她自己用了,一張遞給我。
老天爺,一瞬間,我幾乎要一把抱住她了。但我疑心過度的熱情會帶給她驚嚇,疑心小孩子不一定喜歡被抱著,只你單方面的喜歡抱一只小獸,一個純真的幼子。可是七子把紙巾遞給我。
老天爺,那時候,我真是受不了了,我覺著我要永遠愛她,給她很多很多的快活,給她念故事書,教她讀書寫字,我要對她說,早上好,午安,晚安,這是我能說給她的全部的情話!我要問她想吃南瓜還是菠菜,想喝牛奶還是果汁,日日月月,月月年年……我犯傻犯得厲害,兩只手都顫抖起來。
我現在想起來這事,手還是要顫,兩條腿走不動路——走起路來,我怎么能好好看著七子呢?我要站在這兒,不去管脖子上的相機,手上的凳子,腳下的石子、樹枝、坑坑洼洼,也不管天和地,花和樹,我只想看我快活的七子。
七子轉頭看我站著不動,猜我是走累了,跑過來要幫我拎用作拍攝道具的小板凳。
"啊七子寶寶,你有沒有板凳重呀!"
七子仰頭道:"我不知道啊。上個月稱體重的時候,媽媽說我15斤,但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板凳重。"
"15斤?是15公斤吧? "
七子好像還不太分得清斤和公斤的區別,聽我說公斤,就歪著腦袋懵懂地應了。
"那我抱一抱七子,看看七子有沒有板凳重好不好?"
"好。"
七子甜甜地應了,但不肯我抱得久:
"媽說,我不能要別人抱,我四歲了,應該自己走路。"
我疑心七子媽因為田里的事多,沒空成天抱著她,才教導七子不要別人抱。但七子既這么說了,我也只有放她下來,任她自在地跑跑跳跳,左顧右盼,對她視野里每一樣微小的東西,甚至是架子上枯朽的絲瓜,水溝淤泥中露出半個身子的河蚌,都充滿好奇。
"七子,你喜歡花嗎?"
"喜歡,七子可喜歡花了!"
"你都喜歡什么花?"
"這個黃色的黃呀。"
"油菜花?這個黃色的花叫油菜花噢。油菜花結了籽,可以榨油,七子如果把花都摘走了,就沒有菜籽,沒了菜籽就沒有東西榨油,七子吃飯就沒有油吃啦。"
"嗯那我就不摘你了吧,你在這里,要乖乖的噢。"七子對一株菜花說。
不再關注田里早開的油菜,七子依舊搜集路邊低矮的小野花,塞滿了圍兜口袋。我心里猶豫著,想叫七子不要把這些美麗的東西據為己有,又不愿給她任何約束。
我多么愛看她的臉湊近一朵花,像那些,把頭伸進草叢的初生的羔羊。有些春天的日子,我還會這么干,把頭埋進柔嫩的新芽,但我已不再是那些四只蹄子的,無知的小獸。我是一只蜂,身負確切又無意義的目標,被昏曉之間飛逝的光陰催促,忙碌又疲倦,即使緊閉著雙眼,不知花,也不知我。
一只羔羊難道會變成一只蜂?一個人怎樣變成另外一個人?
"這朵花送給你!"七子的手伸到我面前。指甲黑黑的,一處摳破的倒欠皮結了暗紅的痂。
"……"
"你幫我拔一個……這個草……好不好?"
"蘆葦嗎?"
"嗯我要長長的,這根……啊!"
"怎么了七子?"
"小蝸牛呀,好多好多小蝸牛!"
低頭,地上幾處坑洼里,果然有一堆一堆灰不溜秋的死蝸牛殼,有些殼還算完整,有些支離破碎,早被過往的人踩得面目難辨了。再往前看,這小小的集體墳墓,零星散布在田埂上,怪詭異的。
七子抓起一只蝸牛殼舉到眼前仔細看了看,對我說:
"我們把小蝸牛送回家吧,它媽媽還在家里等它呢。"
"小蝸牛的家在哪里?"
"在……在這里呀!我們把它們送到這里,這里是它們家!"七子手指向路邊草叢,抓一起把蝸牛殼輕輕放進草叢里,口中喃喃,"小蝸牛好可憐啊,小蝸牛好可憐啊……"
"可是七子,你不是要去河灘嗎?這里有這么多蝸牛,你要把它們都送回家,就來不及去河灘了噢。"
"那你跟我一起好不好?"七子停住手,腦袋壓得低低的,一只腳在土上來來回回剮蹭,"把小蝸牛留在路上,會被別人踩死的,小蝸牛的媽媽會難過的。"
"可是它們已經死了呀。"我心里這樣想,略感到困惑,但沒說出口,默默彎腰陪七子把蝸牛送到草叢里。
"七子,在學校里和其他小朋友處得好嗎?"
七子背對著我,沒有吭聲。
"是不是有其他小朋友欺負你?"
"有一個……"
"男生還是女生?"
"女生。"
"她欺負你,你怎么不還手呢?"
七子又沉默下去了。
"她有你高嗎?"
"沒有,我比她高一點點。"
"那你不要怕她,下次她再欺負你,你就打回去,知道不?"
"好。"
這話說完,我和七子,沒入土地一樣沉寂下去了,四下無人,只干燥的冷風吹徹原野。過了有十分鐘,七子仍然一心一意忙碌著。
我停了手,直起腰來道:"七子,要不,我們明天再來送蝸牛好不好,我們帶一個小鏟子來,很快就可以把小蝸牛都送回家了。"
這樣,我終于把七子勸走了。一路上,她仍不斷提醒我:
"不要踩到小蝸牛呀,小蝸牛的媽媽還等它回家呢。"
我跟著七子,小心翼翼避開死蝸牛殼,路過昨天留下我們一串串腳印的軟泥地,路過給小寒拍照的烏桕樹,路過沒護欄的半楊橋(那不過是一塊窄長的石板架在水溝上,七子一定要在橋上走一個來回),路過混濁的魚塘,佩佩昨天玩過的捕魚網還躺在她隨手亂丟的地方。前邊,一條白骨半露的死魚躺在路中央。
"啊,一條小魚。"七子喊道。"小魚怎么躺在這里呢!"
七子走過去,幾乎就要觸到那死了不知多少時日的白骨了。
"我們把小魚也送回家吧。"她說。
我突然生出一陣焦慮,沖過去一把抱起七子,離開了那詭譎的尸體。
八。
河灘之上,白鳥盤旋。
太遠了,我努力辨認,仍瞧不清是白鷺還是銀鷗,亦或是兩群不同的鳥兒,只瞧見密密麻麻輕捷的身影布滿天空,滑翔,盤旋,營營然,翩翩然,數目竟有上百只之多,當真成為了天空蒼白的漩渦。
我常年在市里,除了小時候去動物園,還沒見過這許多鳥一齊出現,春花似的紛繁雜沓。七子"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和我同時發現了遠處這片奇景。
可是我們到達河灣的時候,遠遠望見的那群白鳥不知去了哪里。
釣魚的人一個也沒有,河心的小島旁,也不見昨日悠悠蕩蕩的木船了。
我拉著七子,在河灘上晃了一會兒,心里沒趣,慢慢轉到昨日沒去的幸福橋上。大年三十,幾乎沒一輛車往村子外頭開,過橋的車子盡是從市里回村過年的,車牌以臨近的幾個市居多,偶爾也有一兩輛車從遙遠的外省來,車子锃明徹亮的,有種衣錦還鄉的味道。
有車在橋上停下,車上走下來個漂漂亮亮的城市姑娘,只著薄薄的毛衣一件,臉蛋紅潤,顯是被車里暖氣吹的。她拿著手機四處拍上一通,又高高興興坐回她的小車。悶悶的關門聲,油門聲,車轱轆載她去了。
一條黑狗從橋上走過來,夾著尾巴繞過車子,縮頭縮腦的,一幅窮酸落魄相。我叫它一聲,這狗東西嚇一跳,小跑著躲開了。
脖子上還承受著相機的重量,我一度想端起來拍上幾張,又放棄了。
沒什么可拍的,鳥去了,打魚的人去了,云深,日頭遠,天好像也越發冷。河對岸葉子落盡了的小樹林,那片昨日還讓我想著"夕陽薰細草,江色映疏簾"的林子,而今籠罩于霏微的白霧,如夜中的簫聲,一瘦再瘦,可舞潛蛟,可泣嫠婦,叫人幾不忍聞。
事物的空闊與豐滿,歡愉與悲切,若不是本就相因相生,要我怎樣相信兩日之內,以至于須臾之間,那些曾經欣欣向榮,繁盛極矣的景象竟會杳不可尋了呢?
一棵水杉死去了,那巍峨的巨人傾倒在水中,橫陳的身軀看起來比他身旁矗立的一排水杉樹中任何一棵都要高大且莊重。水中倒影與露出水面的半邊身子緊密相接,風吹水動,影隨水搖曳。
至于蘆葦的白,層層疊疊,直向我逼近,是挽詞呀,是灰燼,是哭聲的余音。
久不再困擾我的倦意襲上心頭,我乏得厲害,整個人沙土一樣驟然散了。
佩佩無趣,小寒無趣;市里無趣,村子也無趣;拍照無趣,拍得爛還是拍的好都無趣,德瑪西和青山裕企一樣無趣。我就是這樣一個永遠缺乏"精神教養"的人,最無趣不過是,正是我自己。我比不上這一切,我是城市的屋樓和街衢,永遠灰暗而枯竭。
我設想,我會扔了我的相機,爬上護欄,跳進這臟污的河里去。是的,我會跳河,我且不是君子,不會化而為鶴②,不會隨白鳥越過這個寒冷的杪冬,我只會成為一粒沙,在孤寂里孤寂地長眠,比每一個冷眼相對的人更冷。我要學的是西蒙,要死我自己的死和后人的死③,可是我學了那些個無聊的人: 厭世,但仍舊貪生,貪生,但無所作為。
我是這樣的一個庸人。
七子不知道我腦子里已轉了十七八遍跳河的念頭,她發明了她的新游戲——把手中的花一朵一朵拋下橋去。這些微渺的小東西,現在比我更早去見河神了。
七子想看花兒是怎樣落進水里的,兩手攀著護欄,腳踏水泥柱子上突出的小橫杠,努力往橋下看,幾乎半個身子都懸在空中了。
我回過神來,看見這一幕,嚇得差點沒叫出聲,趕忙一手拉住她胳膊,一手托住她腿,好讓她既不會掉下去,也看得清花兒的去路。
七子倒是完全沒有在意,仍專心致志地看她的花。
我柔聲叫七子:
"七子,在河邊要注意安全呀,不要掉下去了哦。"
七子嗯了一聲。我怕她心思還在花上,沒有注意我的話,又問她:
"七子像你這樣子站著就很危險哦,你知道掉下去會怎么樣嗎?"
"我知道爹爹說到河里會淹死。"
小姑娘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這回終于回過頭來,臉上露出悲傷的神色。
"以前,我看見過兩個男孩子跳到河里淹死了。爹爹說,他們跳進河里是去洗澡了,爹爹說我不用跳進河里洗澡,我家有熱水洗澡,我要洗澡,只能回家里洗,不能往河里跳。"
"你不要往河里跳呀,跳進河里會死掉的,你要洗澡就到我家洗噢!"
七子很仔細地把她爹爹囑咐她的話又囑咐我一遍后,繼續拋她的花了。
我心中一陣激動,我是一個茍活的庸人,渾渾噩噩,又有什么事物還能傷害得了我呢?可是七子的心靈是待發的蓓蕾,多么稚嫩,多么脆弱,我絕不能讓七子看見另一個人跳進河里死掉的。我回想剛剛,在田壟上,離開了蝸牛和死魚,離開了漫天白鳥,七子緊緊攥著她的花,快活地跳著,蹦著,跑著,快活地唱起來:"媽媽在田里干活,爹爹在工作,哥哥不理我,七子一個人在家,好可憐啊。"
風吹動她軟軟的短發,手里的花。那些花,現在雪片一般悠悠飄落,浮在水面上,隨緩緩流動河水去了。又風起,一兩朵花飄向更遠處的河面,在空中劃出長長的軌跡。七子高興地叫起來:
"啊啊你看這一朵飛得最遠!"
喏,即使我不再愛任何人,我要愛我可憐的七子。
九。
從河灘回來,下午四點,大人們忙著準備敬祖,敬完祖,年飯也就可以擺上桌了。我是一個外人,和這祖宗沒什么關系,站在旁邊漠然地瞧他們點上三炷香,由少到老依次磕頭。
敬祖是在那間已沒人住了的,隨時可能傾倒的老屋里,老屋門前貼上了嶄新的紅紙簾子。我覺得這紙小丑似的紅的難看,新的難看,也不知旁人究竟喜歡它什么,一定要貼得到處都是。
大概節日有節日的規矩。我們完成了古老的,確定的規矩,就難免要生出普天同慶的喜悅和安定。
宇手腳勤快,事事跟著幫忙,但依舊沉著臉。佩佩磕完頭就跑去小寒家看倉鼠了。早上搭起的小灶留在草地上,沒人拆了去,幾塊磚頭熏得黑黑的。再仔細看,小寒和佩佩編的草環手鏈也丟在一邊,和其余燃過稻草混在一起,臟兮兮的,大抵,是無人愿意收留了。
七子眼睛常找我。她回了家,話就少起來,成為那個沉默的羞赧的小丫頭,但望著我甜甜地笑,給我送糖果、印有卡通圖案的燃盡的煙花棒、面巾紙,帶我看小鴨子喝水。她小步蹦著,拍手喚我:
"你快來拍照片呀!小鴨鴨在喝水,我們偷偷走過去看它好不好?"
我答應七子,明天還帶她去河灘。我絕不負她。
衍枝子
17.1.27-2.10
3.20-3.24
注 ① 宮粉與朱砂均為春梅品種
② 出自《抱樸子》:“周穆王南征,一軍盡化,君子為猿為鶴,小從為蟲為沙。”
③ 出自艾略特《西蒙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