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上有兩處疤痕,一處在后腦勺,一處在額頭。年深月久,不仔細(xì)看,不明顯。尤其后腦勺,常年披肩散發(fā),更不易發(fā)現(xiàn),但我記得。小時候母親給我梳雙馬尾,恰在發(fā)縫那里。
腦后的疤大約是三四歲時在大姨家落下的。大姨是生母的大姐,生母背井離鄉(xiāng)后,我在親戚家輪流寄居,大姨家是其中之一。據(jù)說大姨天性刻薄,生母的不幸,很大程度便是她的貪婪所造成。我住在她家,自然不受待見,因為怕我尿床,她從不讓我睡床,終年睡在她家過道的草窩里,天天頂一蓬亂草。這些我都不記得了,是村里人告訴我的,我記得的是腦后的疤。
那天好像是吃面條,大姨喊了聲吃飯,我就一陣風(fēng)似的跑進(jìn)灶戶,眼巴巴望著大姨手里的勺,想吃飯。大姨罵了句,饞死鬼,不喊吃飯你也不來。說著,先給她自己盛了一碗,又給我撈了半碗面,舀了半勺蒜汁,重重擱我手上,恨恨地說,餓死鬼,吃吧。說完轉(zhuǎn)身端起她自己的碗,走了。到鄰居家串門了。
灶戶沒人,我就坐在凳子上一個人吃,凳子(沒靠背)后面似乎還有一把椅子(有靠背)。隔了會兒,大姨家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姨表姐也進(jìn)來吃飯了。她從鍋里盛好面,見我坐在凳子上,氣不打一處來,憤憤地說,你還有理啦,坐了凳子還占椅子。說著,伸手就把椅子拽走了。姨表姐當(dāng)時已十多歲,我完全不是她的對手。她一用力,抽走椅子,我失去重心,身子一揚(yáng),腦袋重重磕在后面的土墻上。手里的飯碗也掉在地上,面條撒了一地,好容易我爬起來,覺得腦仁疼,拿手一抹,看到紅紅的血,哇地一聲哭了,姨表姐看都沒看一眼端著飯出門了。大姨循聲回來,見我立在院子里哭,罵道,哭死鬼,天天沒事就會哭,有啥可哭的。一進(jìn)灶戶,看到地上的面條,又是一通罵。后面的事我不記得了。
只記得,幾天后,血干了,頭發(fā)銹成一團(tuán),我跑到河邊照著清亮亮的河水,自己洗了頭發(fā)。
額前的疤,是來現(xiàn)在的家后落的。
那時我七八歲,隔一戶的鄰家準(zhǔn)備蓋新房,買了很多水泥板擱在大路上,一擱就擱了好多天。我和小伙伴就天天爬上摞的高高的水泥板,從上面往下跳。結(jié)果一不小心,玩得興高采烈時,我一腳踩空,一個倒栽蔥,從上面掉了下來,額頭磕破,我大哭起來。母親聽見了,從家里跑出來,看到我額上的血,嚇得一句話也來不及問,背起我就往醫(yī)院跑。醫(yī)生包扎時,母親一直念叨著,好好的光溜溜的額頭,要是留了疤就不好看了,一個勁兒問醫(yī)生會不會留疤,醫(yī)生說,小傷口,不礙事,不留疤。疤到底是留下了,不明顯。
母親這才責(zé)備我淘氣,愛瘋勢,天天兒和男孩似的,上蹦下跳,這下磕破了腦袋,怪誰。
大姨我后來再無見過,雖然只隔了一個村子。只記得我考上大學(xué)那年,父母收糧食到她家那條街,她對母親說,我小時候還養(yǎng)過她嘞,以后有出息了,也有我一份。母親回她,那你問問,看我閨女愿不愿意。
大姨大半生呆在閉塞的山村,生活清貧困窘,她的刻薄與殘忍,也許有時代與遭際的原因,一切不得而知。想起她,沒有恨沒有愛,只覺得那貧窮閉塞的山村,曾上演了多少驚心動魄的故事啊。一代代的人,生活在那里,兢兢業(yè)業(yè)地活著。
幸好,時代變了,外面的訊息進(jìn)來了,離婚再也不是驚天動地給家族抹黑為人不齒被人唾棄的大事。幸好,因為讀書,我離開了那個地方,得以從另外的角度看那個地方,那個涵蓋了多少北方鄉(xiāng)村縮影的小山村。
——2018.7.3 依煙于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