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
在大學里，總有一些社團冷清得緊。比如他所在的弓箭社。
既然成員只有兩名，也就不必再分什么職務。很多次他請女孩兒拈弓，女孩兒只是微笑地站在一旁。
他是真心喜歡弓箭的年輕人，女孩兒加入的緣由卻是個謎。
中秋節。不同于別家社團的大型聚餐，他們坐在平時訓練的草地上，月亮像是白日里窗簾上的破洞。
“你為什么都不試試呢？”他問。
“我習慣了。看你拈弓搭箭。”女孩兒笑笑。
“可是你已經默默地看了一年。”
女孩兒抬頭看著月亮：“是啊。很久了。”
女孩兒一向又悶又怪，他不在意地指著月亮：“弓箭是很好的。仙女嫦娥的丈夫就是個神箭手。”
他忽然拍拍腦袋：“啊，難道因為癡迷弓箭，嫦娥才會背叛他？怪不得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有女朋友……”
“不是的！”女孩兒急切的神情令他有些驚訝。
他笑笑說：“我是在開玩笑，女朋友什么的……”
女孩兒生硬地搖頭：“嫦娥偷吃靈藥，不是為了成仙。她是，她知道那是西王母的刑罰。”
“刑罰？”
“獨自長生，”女孩兒說：“是酷刑。羿是大英雄，不該如此。”
女孩兒回過神來，臉紅道：“我是說可能啦，也有可能是這樣……”
他看到女孩兒的頭很低很低，說：“那她的心就像月亮一樣皎潔啊。”
女孩兒的眼睛睜圓了一些，抬頭問：“你說，嫦娥如果掙開了長生的詛咒，回到人間找羿，他會……相信她嗎？”
這是什么怪問題？他想隨便糊弄過去，卻發現女孩兒的神情無比緊繃，于是沉吟說：“如果是我，想起嫦娥這么多年來都看不到人間的月亮，應該會心軟吧。人啊只要心軟，即使是臟兮兮的流浪狗也想觸碰，何況是夫妻呢。”
女孩兒低著頭笑了。在象征團圓的滿月下，女孩兒卻感受到太陽的溫暖。她偷偷捏了捏玉兔的耳朵，尋常人是看不見它的。
她瞄他一眼，仰起頭說：“人間的月亮好美啊。”
第二個
九月，一只蟬還在樹上搖晃。
他是一只安靜的蟬，在六月、七月、八月，他也是安靜的。伙伴們沒有聽他說過一聲“知了”。
他只是待在一棵榕樹上，乘涼或曬太陽，下雨的時候躲在樹葉里。
直到某天，那是再尋常不過的秋季中的一天，蟬離開了榕樹。
我快死了。蟬說。
我想飛一飛。蟬繞了個圈。
太不公平了。我在黑暗的地下等待了十年，卻只能飛一個夏天。蟬苦澀地笑。
可是，那十年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那十年我也一直跟你在一起。你的根沒有葉子也不開花，但很好。蟬說。
我一直都很喜歡你。我為什么要和一棵樹說這些呢，樹是不會明白的。我太傻了，我原本可以歌唱的，卻擔心那樣會縮短我的壽命。我要回去了，還在你的腳下。
蟬掉在樹根旁。
九月，榕樹的葉子忽然凋零，全部離開了樹枝。蟬小小的身體轉眼間隱沒在鮮綠的葉子里。
路過的風聽見有誰在抽泣，它疑惑地回頭，榕樹的葉子落在土地上，發出清脆的“滴答”“滴答”聲。
第三個
村子里的樵夫都說，森林里有個奇怪的年輕人。
“昨天早上我遇見他，打了個招呼問他吃飯了沒，他一動不動。”年輕暴躁的樵夫如是說。
年老的樵夫卻說：“昨天傍晚我收工回來，聽見年輕人自言自語說吃……了……，拖沓的吐字頗為怪異。”
眾人百思不得其解。路過的小姑娘聽見了，覺得很好玩兒，嘻嘻哈哈地背了把劍進入森林里。
她找到了年輕人，果然如年輕的樵夫所言，風起而樹難靜，他卻一動不動。
小姑娘生性活潑，嘰嘰喳喳不停，樹上的鳥都待不下去，年輕人卻微笑地望著她。
人常常用言語宣示自己很有趣，可小姑娘覺得表情溫吞，不說話的年輕人才有趣。
小姑娘就吹牛：“小子，姐姐我獨行天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都說四海為家，其實四海不過一個模樣。”
年輕人的嘴唇聳動少許。小姑娘等了半天，也沒等來一個字，甩脾氣說：“說了你也不懂！”
入夜，樹葉隨風沙沙作響，在風與樹葉的間隙里，小姑娘聽見有人說：“那……你……累......了……么……留……下……歇……歇……吧……”
小姑娘翻了個身，假裝睡著了。
睡夢中狂風大作，一只黑熊精嘶吼而來。年輕人雖與平日里一動不動的做派大有區別，身形依然緩慢，他向前努力地探身。
小姑娘翻著白眼兒把他拉回來，說：“不用你照顧我。”她抽出背上的劍，捏了個劍訣，把黑熊精打得七零八落，嗷嗷逃竄。
年輕人看到小姑娘拿著的是桃木伏妖劍，身形緩慢地退縮。
小姑娘又氣又笑，拉著年輕人的衣領大聲問：“喂！我不是來收你的，怕什么？何況你區區一個樹懶精，逃跑怎么會成功呢？”
良久，樹懶精開口：“也…….對……哦……那……你……待……在……這…….里……為……了……什……”
急脾氣的小姑娘扭扭手指，吞吞吐吐地說：“我……我……就……是……累……了……想……歇……歇……說了你也不懂！！！”
第四個
男孩在路邊喂一只饑餓的貓。
雖然是野貓，可是真干凈啊。男孩想。
貓吃完了火腿，用臉頰蹭了蹭男孩，眼睛明亮地望著他。
男孩想起《貓的報恩》，笑著摸它的頭：你是一只貓，不用活得那么正確啊。
貓輕巧地離開男孩，躲進灌木叢里。
后來男孩常常見到它，有時沒有可以吃的東西，男孩蹲下來說說心事。即使是一只貓，有雙耳朵傾聽還是給男孩慰藉。
就像世上所有少年，男孩的心事也很簡單。那個女孩常常路過貓的身邊。
有天貓撲進男孩的臂彎里，男孩受寵若驚地抱著它。可很快貓又從那里跳出去，來到女孩的腳下，仰起頭，貓的口中叼著兩張電影票。
女孩看到了這一切，激動得鼓掌。她說：哇，你好厲害啊！把貓訓練得這么乖！
男孩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紅著臉接受了女孩的誤解。
女孩接過電影票，說：那，我們走吧~
男孩傻乎乎地點頭，和女孩并排走在一起。他頻頻回頭，看見貓端坐在地上，露出很乖巧的樣子。聽說貓只有在渴望被馴服時，才會這么努力。
貓看著男孩女孩離開的背影，得意地想：這下她總該知道你個悶瓜是喜歡她的吧。
過了會兒，貓回憶男孩臂彎的暖意，淡淡地說：可是我喜歡你，又該怎么辦呢？
第五個
巨靈神乃是天將之一，神威凜凜，身形高大。
天庭開會，說是不少神仙動了凡心。
巨靈神哇哇大叫：“又是這群只羨鴛鴦不羨仙的二五仔！”
巨靈神拎著斧子，很沖動。
太白金星抱住巨靈神的腿，說：“搞錯咧！不是男女之情咧！”
巨靈神拎著斧子，很茫然。
太上老君說：“人間行走一種生物，四只爪子六根須，耳朵尖尖尾巴翹，無甚特別之處，卻攝人心魄，以致神仙之體也受侵染。不瞞你說，玉兔前幾天哭哭啼啼地說嫦娥不要它了，全是為了那物什之故。”
老君嘆口氣，又道：“甚至于我，近來越發覺得家中的青牛蠢笨極了，不及那物靈氣之萬一。”
智多星翻著萬物簿，道：“此種妖物名為[貓]。”
巨靈神點點頭，說：“我這就下去查驗一番！”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三日后，巨靈神回到天界。
巨靈神在凌霄寶殿上嚴肅地說：“諸位仙友，此次下凡，收獲頗豐，捉到妖物千名。”
他施了個法術，頓時大殿之上出現了一千只貓，撒歡打盹，各不相同。
眾神仙目光一滯。玉帝口齒不清地說：“愛卿，可是要給這……妖物定罪？”
巨靈神環顧四周，領悟到貓的妖力太強，修為較低的神仙已不能保持靈臺清明，于是大喝一聲：“諸位仙友！莫要忘記為人上者的本分！人間已受此妖物迷惑，仙界豈可淪陷！”
眾仙均是一凜，汗顏不已，只是貓兒來抓衣角，好生難以拒絕。
巨靈神整理衣冠，躬身道：“我還有一事稟告。”
“愛卿快快請講。”
巨靈神忽然忸怩起來：“我不做神仙了。”
眾仙道：“莫非你也動了貓的凡心？”
巨靈神大怒：“一派胡言！我怎會中那等小物的妖術！”
他施展法術，大殿之上頓時出現一只老虎。巨靈神笑得一臉曖昧，把老虎抱在懷里。老虎雖兇，面對高大的巨靈神也是服服帖帖。眾仙面面相覷，巨靈神抱著老虎不過是放大了尋常人抱著家貓的景象。
巨靈神抱著老虎，很幸福。
“打死這個二五仔！”眾仙擼起袖子，小心躲避腳下的貓，向巨靈神奔來。
第六個
夜夜失眠的男孩獲得了一種超能力。
他能像彼得·潘一樣飛起來，鉆進別人的夢境里。夢境是漂浮在城市上空的氣泡。
他在夢境里看見了大千世界，每當午夜降臨，他便化身為睡夢人的君主。
有一次，男孩鉆進一片花田中。
“這兒太美了。”男孩四顧感慨，“這是我見過最美的夢。”
“謝謝你。”一個清脆的聲音說。
男孩回頭，一個女孩站在左近微笑。他的臉一下子紅了，他覺得自己太不禮貌了，鞋子都沒脫就跳進別人的夢里。
“你好，我，我是……”男孩結結巴巴。
女孩指著男孩的眼睛說：“你的黑眼圈好深。你是熊貓先生。”
男孩笑了起來。
后來男孩常常去找女孩玩。他發現，女孩很擅長做夢。每晚，每晚，她都在同一個夢境里。
“這太不尋常了。”男孩想。
一個百無聊賴的周日中午，男孩飛起來，巡視有沒有人在做夢。
他又見到了女孩。
男孩有些著急了。他問：“喂，你沒有別的事情做嗎？”
女孩搖頭說：“我已經很久沒有醒來了。”
男孩愣住了。
“在夢里，時間的流逝是混亂的。有時我覺得只是一瞬，有時我覺得已經一生。”女孩淡淡笑了。
男孩決定帶女孩逃離夢境。
在離夢世界的出口還有幾步時，女孩停住了。
“從這里跳出去，我就會醒來嗎？”女孩說。
男孩點頭。
“你就是走這條路找到我的，對么？”
“是的。在那之后，我再沒有進入過別人的夢。”男孩笑著說，“以后也不會了。”
女孩抓住他的衣角，說：“也許，也許我不想醒來呢？也許我長久地入夢有著必然的原因。也許現實世界冰冷殘酷，找不到這樣的花田。”
男孩沉默。
女孩用手抹眼淚：“而且夢醒后，人往往會遺忘夢的內容，會弄丟你的。”
男孩說：“這不是我的夢，所以我是不會忘的。我去找你。”
女孩說：“沒有了這些記憶，我就不是我了。熊貓先生，我們永遠在這里，不好么？”
男孩望著女孩，緩慢地說：“好。”
女孩輕松地笑了，準備送男孩回家。他們手拉手地向夢境邊緣走去。
女孩說：“熊貓先生，明晚再見。”
猝不及防地，男孩把女孩甩出夢境。跌落的女孩睜大眼睛望著他，不相信他竟然欺騙了自己。她看起來那么傷心。
夢境的氣泡破碎了，男孩在半空中飛翔。他仔細地記住了女孩每個神情，覺得心里有些東西也像這個氣泡一樣碎了。他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可是沒有夢的人和只有夢的人，都不會幸福的。”
女孩消失在夜色里，萬籟俱寂，男孩回到家里，趴在床上睡著了。
城市上空又升起新的夢境。
第七個
女孩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醫院慘白的墻壁。
從喜極而泣的父母口中，她知道自己已經沉睡了一年。車禍導致的損傷被診斷為不可修復，醫生們圍上來觀察她，稱她是醫學奇跡。
朋友們看望她，送給她很多花。這一年錯過的專輯、電影，也交給了女孩。
“還好你只是浪費了一年。”朋友欣慰地說。
女孩望著四周的花，說：“不。不是浪費。”
女孩恍惚地認定在自己沉睡的一年里，遇到了了不起的事。可是她想不起來了。
“比全球變暖，北極圈融化還了不起嗎？”朋友是環保主義者。
女孩說：“不同的。應該是更好的，更溫暖的事。”
談到溫暖，朋友又憤世起來，嘮嘮叨叨北極熊是多么可憐。女孩笑著，把想不起來的事拋開。
后來女孩畢業、工作，開始著手尋常人的幸福。那長眠的一年仿佛沒有發生。
難得的休假，女孩去動物園玩兒。她拿起相機給獅子老虎猴子拍了很多照片。
走到熊貓館前，她專注于拍國寶，不小心撞到一個人。
那個人對女孩的道歉置若罔聞，眼睛不眨地望著女孩。
那個人說：“你好像我一個朋友。我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她了。”
女孩對如此老套的搭訕早已免疫，她再道歉一次后離開了。
翻看相機里的照片，女孩被大熊貓逗得笑不停。熊貓吃竹子時的憨態，緩緩扭動的屁股，標志性的黑眼圈……
黑眼圈。
仿佛烏云被閃電照亮了輪廓，女孩不顧一切地奔跑起來。
熊貓先生……?
熊貓先生！！！
女孩不知道這個名字有什么意義或秘密，可是心臟為此劇烈地收縮。這四個字出于久遠的記憶或是出眾的想象力，在得出結論之前，她早已淚流滿面。
她找到了剛才那個人，那個人依舊站在那里，看見奔來的女孩，臉一下子紅了。
女孩可不管這些。她用手指打圈，放在那個人的眼眶處，心里篤定又茫然。
她說出了更老套的搭訕：“我好像，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你？”
那個人，曾經的男孩，午夜時分的君主，欺騙了女孩的陰謀家，他說：“可能是在夢中吧。”
那是九月的尋常的一天，陽光晴朗，花朵在四周開放，他們相顧微笑。
這世上多的是失眠的男孩，長眠的女孩。不愿醒來的女孩，無法入睡的男孩。總有一個人喚醒你，總有一個人使你安然入睡。
夢里出現的人是不能輕易忘記的，去找那個人吧，跑著去。
日光之下，你們終將彼此相見。
（完）
傳送門：八月的七個小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