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參與馨主題第四期
今年的夏天,是個特別的日子,陳晨高中畢業了。
高考成績在顫抖的電話里,一一播報。陳晨只記住了一個數“總分526”,平時自己最引以為傲的數學成績,也被忽略了。電話聽筒掉進了座機,陳晨癱坐在凳子上,心里翻滾著,“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才過二本線,注定逃不出老佛爺的魔掌了”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噼里啪啦的掉了下來。爸爸媽媽去集上賣棉花了,家里能喘氣的除了她,就剩下院里的大黃狗。但是陳晨不敢大聲哭泣,怕驚動后院的老佛爺。
三年前,老佛爺過壽時,已經對陳晨很失望了。記得當時姑姑家的二姐姐來了,據說要去南方打工了,趁這個機會跟親戚告個別,大人們七嘴八舌的,聊的好不熱鬧。陳晨去南屋里拿肉餡,和家里的老佛爺走了個對臉,奶奶笑瞇瞇的對陳晨招手“晨晨,你一個女孩家家的,上高中有什么用,跟你二姐姐去打工吧,反正早晚脫不了去,現在去還有個照應”。陳晨指著肉“奶奶,這個肉壞了唄,騷氣味”。“小屁孩,知道么,能吃,送廚屋里去”奶奶厲聲喝道。陳晨提著塑料袋的提耳,風一般的逃離,結果忘了關門,哎,又送給老佛爺一個把柄。在餐桌上,老佛爺數落父親母親“這孩子一點也沒教養,上的什么學,狗屁不懂,還不如趁早掙錢去呢…”大桌子上,其他的人除了悶頭干飯的,就是盯著盤子碗的,沒有一個人敢接話。陳晨坐在墻角,一口饅頭嚼的是吐也不敢吐,咽也咽不下去,手里把持著一雙筷子,攪的蛋花湯在碗里打起了旋,等旋歸于平靜,再攪起來,原本就稀稀拉拉的湯,最后更索然無味了。
陳晨知道自己上學對于家里的人來說就是負擔,所以倍加努力。但是自己的資質真的如老佛爺說的一樣,蠢得像頭豬嗎,踩著二本線,離一本線不知道差了幾十萬人。
時間過得真快,眨眼太陽竟跑到西邊去了。父母的衣服晾滿了繩,廚房里的水缸提滿了水,可是鍋里的水添的有點多了,到現在還沒開呢,陳晨將鍋底的柴向鍋底推了推,就去院里淘米,淘米水,剛剛倒進去的時候,清澈的能看見米粒,陳晨泛白的手剛剛攪動了一下,就飄起點點碎屑,大米的紋絡也沉進水底,陳晨抓緊把水漂掉,還好,大米還在,物質的食糧還在。
大黃狂吠不止,陳晨知道是父母回來了,反手在身側擦了擦水漬,快步跑到門口,把大門整個打開,靠在墻邊,自己也立在墻邊,等待關門。“小妮,聽集上的人說今天出成績,怎么樣,能考上一本不?學費高的咱肯定不上”父親,抽下脖子上的毛巾一邊拍打身上的浮塵,一邊低著頭詢問陳晨,陳晨攥著手里的門栓,膝蓋抵著門,使勁向里懟。“哎,看你這笨樣,考上才怪呢”父親隨手把毛巾扔在晾衣繩上,徑自走進堂屋,用牙磕開一瓶啤酒,一飲而盡。“哎呦,你這小妮,能干么唄,衣服洗的串色了,還怎么穿;缸刷了嗎,就把水打滿了;叫你去提苗,提了嗎;都這個點了,飯還沒做好;你說說你,你能干么…”母親巡視一周,沒有夸贊晨晨的辛勞,反而挑了一筐錯。
陳晨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一根一根的填著柴火,去年的玉米桿,經歷了一年的沉淀,葉子變得更稀疏,露出玉米桿,一節一節很分明。經歷了夏日暴雨的洗禮,變得有點韌度,不容易折斷,火苗也不旺盛,但好在還能煮飯。如果再經歷幾次暴雨,又沒人去翻曬它,估計只能當肥料再輪回了。哎,秸稈還有用武之地,自己的歸宿又在何方?
晚飯,陳晨將一盆涼拌黃瓜放在小方桌的中間,把看不到幾粒米的米湯給父母端上桌,然后把筷子,頭朝里,架在湯碗上。待父母落座,自己洗洗手也跟著坐下了。整個進餐鴉雀無聲,特別符合“食不語”的教誨。
但是陳晨知道,這只是暴風雨的前奏,而依自己的性子就只能在暴風雨中淹沒了。當然自己也想爆發,但是從小的熏陶,告訴自己保持沉默,利人利己。
晚上的村里,特別熱鬧。知了、青蛙、蛐蛐一會合奏,一會獨唱,白天的蚊子像個啞巴,只看見腿上的包,聽不見動靜,夜幕降臨之后,它就喜歡刷存在感,就算不咬你,也要在你周圍嗡嗡的叫個不停。
原本就心煩意亂的陳晨,更是睡不著了。隔壁屋里,父親母親在小聲嘀咕“哎,大小上學要錢,小妮上學也要錢,咱那里惡這么多錢去”?”“哎,老太太打聽了,說電子廠招人,要不讓她去吧。”“嗯,她掙了錢還能給大小交學費,咱就能攢錢給大小娶媳婦了,聽說彩禮是一年比一年高。哎,這日子過得,啥時候是個頭啊…”父母嘀咕了多久,陳晨不知道,雖然早就知道結局,但是現在聽到答案,還是心里堵的慌。用毯子蒙上頭,任由淚水流干,哭著哭著就睡過去了。
陳晨頂著水泡眼,過了兩三天的頹廢日子。
老佛爺在中午的時候過門來給陳晨下了最后通牒“給你說個好事,你二姐姐在的那家電子廠招人里,你去電子廠以后,好好干,發了工資就打過來,大小上學很費錢,你現在供你哥哥上學,等你說婆婆家的時候,別人一打聽,你娘家人有本事,你臉上也有光,聽見了沒?”陳晨點點頭,覺得既可笑又可悲,但是人在屋檐下,又不得不低頭。
陳晨收拾了前兩天剛剛洗過的有點褪色的馬褲、還有親戚給的短袖外加一床單被。行李包是一個帆布袋子,因著是夏天,衣服單薄,愣是沒有撐起帆布袋的肚子。老佛爺沒來送行,也對,從小就不待見我,現在好不容易丟出去一個礙眼貨,可能在家偷著樂呢。父親再三叮囑陳晨“記得,發了工資就打過來,帶在身上丟了就麻煩了”。母親塞給陳晨兩個蘋果“拿著,在路上餓了吃。”陳晨笑著和父母揮別,在車門關上的一剎那,眼淚不爭氣的在眼角涌現,劃過鼻夾,劃進唇縫,品一品眼淚的味道“嗯,眼淚是苦的”。
在電子廠的工作很簡單,就是串燈泡。工作很枯燥,畢竟每天都干一件事;很辛苦,因為工資是計件制;很懊惱,因為別人學歷高,可以當個小官,而無論自己怎么努力,最后連提拔的機會都沒有。這些都可以改變,因為陳晨聽說有一種夜校,可以提高學歷,就是自己辛苦一下。但是有一件事是改變不了的,每次25號發工資,24號父親就打電話給陳晨,叮囑她把錢打入###,打錢的時候,把賬戶對三遍,確認無誤后,再點確認。陳晨抱著電話,機械式的回答“好的,收到”。
不知道過了多少個日月,也不知道心痛了多少回。這個月,陳晨沒有打錢,并決定從此不再給父母、哥哥打錢。夜校的同學,基本上和自己一樣,沒有考上大學,或者是父母強令輟學,當然也有感覺打工容易學習難的,總之大家基本上都是工作之后,因為學歷低遭到鄙視或者是不想在一線混一輩子,想更上一層樓,所以相聚在這里,尋找突破口。
父親、母親知道陳晨長大了翅膀硬了,念著自己還能干的動,就沒有再繼續煩擾陳晨。
老佛爺聽說兒子在湊孫子的學費,瞬間就不樂意了,“讓那死妮子,把錢打過來,她幾個月,不打錢了,你們怎么都瞞著我,你看看,你看看,你們就慣著她就行”老佛爺氣的直跺腳“養她怎么多年,她就得給這個家出力,去,給她打電話,不行,就去找她,這是反了天了…”小拐棍戳的地起了好幾個小土丘,老佛爺哆哆嗦嗦的把陳晨從頭到腳數落了一個遍,就連陳晨的父母也捎帶著問候了一個遍。撒完氣,老佛爺敲著土地,一步一步的挪回后院,她心里很清楚,已經兩個年頭了,孫女沒有回家過年,沒有給自己來一個電話,甚至于沒有捎一句話,這是恨上自己了,造孽啊。
父親站在門口,一口接一口的吸著煙,一張霜打了茄子的臉。母親知道又沒借到錢,“哎,她爹,要不去給陳晨打個電話吧,咱生她養她,沒功勞也有苦勞啊,大小馬上大四啦,不能輟學。”母親端著一盆臟水,潑進門前的大坑里,“大小也是,生活費,剩著點,給他多少花多少,真是狗窩里剩不下干糧。”母親提著水盆,倒了一下里面的殘渣,“哎,我生的這都是什么啊,生個丫頭像冤家,生個兒子像個爹。”母親將盆子在旁邊的樹干上磕了嗑,盆子里的殘渣很頑固,白瓷碰掉了一小塊,油渣卻只是在瓷盆里挪動了一小步。母親伸手在地上抓了一把土,在盆子里來回揉搓,這下干凈了,油和土混為一體,直接一個蓋盆,那還分的清楚是油還是土,徒留一手的塵土。
“別喋喋了”父親的煙把掉落在地上,一個彈起,火花迸射,父親抬腳碾壓,剛準備扭頭回家,又回過身,一腳踢飛了干癟的煙頭。“去俺娘那借錢,肯定行不通,還得挨罵,要不你去她姥娘家借點,等咱有了,就還。”“你別給我說,我沒臉去借,過年的時候,姊妹幾個都說我好過,我有本事生了個大學生,閨女在外邊掙大錢,現在去借錢,她們還不得笑掉大牙 。再說了,她們跟咱差不多都是拆了東墻補西墻的主。”母親拎著盆子,氣哼哼的回家了。哎,今年收成不好,麥子淹了三畝,到現在還沒法種棒子呢,影響兩季收成,哎,老天也不想讓咱好過呀。
父親回屋轉了一圈,在床底下,搜羅出一瓶二鍋頭,二鍋頭是兩年前買的,準備給丫頭上大學的時候慶祝一下,丫頭去打工了,就把它放在床底下,等求人辦事的時候用,外面一層塑料袋,上面的灰塵厚的看不見瓶身,打開塑料袋,瓶子還和剛買的時候一樣新。拿它去前街大爺家借三百塊錢,是不是份量有點重了。父親端詳了好一陣,一會放在鼻前聞聞,一會轉動瓶身,然后讓母親找了一個新方便袋,裝起來,還放在原來的位置,父親自言自語道“等陳晨那個什么夜校的證,拿下來,咱打開慶祝一下,要是她不回來,就等她訂婚的時候,打開,這里是她的家,早晚有回來的那一天”。父親說著說著,就哽咽了,“這過的什么日子啊,早知道她心氣這么高,我當初砸鍋賣鐵也得供她上大學”“別說了,咱娘在后邊住。”母親拍了拍父親的肩膀。
“陳晨,聽說了嗎?老家的地淹了好多,以前是用鐮刀割麥子,現在是用手扶都扶不起來,我爸媽心疼的睡不著覺,你家怎么樣?”老鄉在廠子的過道碰到陳晨,“奧,應該差不多吧,咱都在一個鎮”陳晨敷衍幾句,就走了。其實內心里卻在翻滾,已經半年沒給家里打一分錢了,廠子里的廣播已經半年沒有喊“陳晨,請速到辦公室接電話,有人找,聽到,請速來”。周圍的同事收到家里寄來的衣服,都高興的拿出來炫耀一下,至于吃的量比較少,就客氣的掰一小塊讓一讓,或者口頭上讓一讓,大家都心知肚明,也沒有幾個傻了吧唧的非得去要嘴的。
來這里已經整整兩年了,陳晨沒有收到一個快遞,心想有郵快遞的錢,還不如自己在廠子的小賣部里買點新鮮的吃食呢。雖然話是這么說,但是看到別人分享家鄉的味道,陳晨還是控制不住的想家,自己躲在角落里,靜靜的觀望,免得別人來招惹自己的眼淚。
南方的夏天和北方沒什么區別,一如既往的燥熱,即使一件超短褲也抗不住烈日的灼燒。種地就是既怕旱又怕澇,以前在家,我還能幫著父母洗衣做飯,下地干活。現在十幾畝的地,全落在父母的肩膀上,暑假了,也不知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哥會不會幫忙干活,估計幫也是幫倒忙。老佛爺從小疼到大的寶貝疙瘩,誰能使喚的動,誰敢使喚。想想老鄉說的事,心頭就發緊。家里原本就很拮據,基本上是下來麥子賣麥子,下來棒子賣棒子,自打記事起家里的囤幾乎沒有啟用過。
自己的夜大是三年制,一年一交費,算算自己的工資,信封薄的可憐,除了日常吃喝,生活必需品,再去了學費,所剩不多。如果打給父親,父親肯定舍不得花一分,最后都進了老佛爺和大哥的腰包。
陳晨拿著信封,在郵局門口徘徊,門口進進出出的人,有喜悅的有悲傷的。有一個老人引起陳晨的注意,是廠里撿垃圾的大娘,據說老人育有一子,在外地打拼。大娘因為手有殘疾,經常肩膀挎著一個布袋子,在垃圾桶周圍掃蕩,偶爾翻個垃圾箱。因為職業原因,很多工友都躲著大娘,怕感染上細菌,也怕說閑話。大娘一點都不覺得丟人,每天笑嘻嘻的“閨女,上班去”。在一次閑談中我得知:大娘掙的錢,夠自己花,還能給孩子減輕一點負擔。父母對孩子的愛,真的是跨越黃河,翻過高嶺,不記回報。
反過來看看自己,除了計較得失,就是計較那些身外之物。如果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陳晨都想扇自己一耳光。陳晨鋪平整信封,整理了一下衣角,迎面跟大娘打了聲招呼“大娘,又給兒子寄錢呢”,“嗯,存了點,我一個老太太又用不著,給他郵過去,應應急”大娘自豪的回應著著。看大娘佝僂的身軀,走出輕快的步伐,我想幸福可能就是這個樣子吧。
“你好,我要郵錢”一串數字,在陳晨的嘴里就像是吐五彩泡泡一樣,歡快跳躍。站在郵局門口,陳晨好像看到對面馬路上,父親駕著驢車一路揚鞭,黑驢的毛,在光的照耀下,油光發亮,就連用了十幾年的板車,吱呀吱呀的咣當聲,此時也那么悅耳,就是擔心黑驢跑的太快,把它拉散架了,父親的吆喝聲,比喝了二兩酒還飄呢。母親緊鎖的眉,此時也舒展了,收拾好碗筷,下地干活了。后院的老佛爺叫嚷著“看看,都看看,還是我教育出來的孩子有教養,等過年了,給孩子發個大紅包。”拿過木頭梳子刮刮頭上的幾根頭發,戴上藍色的長筒帽,提著一米來長的拐杖,站大街去,逢人就炫耀,自家的孩子有出息。估計不消一天,老佛爺的功績就能傳遍十里八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