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譽的四條哲學,一是不要當真,不以毀譽為進退。二是當遇到人家過分贊譽你的時候,一定要及時撇清,不要含含糊糊的接受。三是被人詆毀的時候,“君子不辯誣”,不辯,讓他毀。不要把自己名聲搞得那么好,那都是負擔。再加第四條,如果沒人詆毀,可以多自嘲,自己詆毀自己,這樣可以把自己“踩實”,排除“虛名風險”。別把虛名當利益,那都是風險。總之最好的狀態是保持自己的實際比名聲好,不要名不副實,更不要欺世盜名。
【問:“‘逝者如斯’是說自家心性活潑潑地否?”先生曰:“然。須要時時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潑潑地,方才與他川水一般;若須臾間斷,便與天地不相似。此是學問極至處,圣人也只如此。”】
問:“孔子說‘逝者如斯’,是不是也是在說他自己心性的生動活潑呢?”
王陽明說:“是的,要時時刻刻下致良知的功夫,才能活潑潑的,才能和那江水一樣。如果有須臾的間斷,就和天地不一致了。這就是學問的極至處,圣人也不過如此。”
這是問《論語》: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孔子站在河邊說,去的東西就是這樣啊!它晝夜不息的向前!
朱熹注解說,天地之化,往者過,來者續,無一息之停,這是道體本然。
程頤說,天地運行而不停息,日落則月升,冬去則春來,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窮。這是道之本體,是天德。君子之德,以天德為法則,自強不息,純而不已。
純而不已,就是純正而沒有停息,就這么簡單、單純,但是日日不斷,一刻不停,就是一直堅持努力!
化機不滯,道體本然,自強不息,純而不已,也是《中庸》所論至誠無息之意。讀者宜熟玩之,反復體會,這王陽明所說學問之極至,圣人也不過到此之處。
【問志士仁人章。
先生曰:“只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問當死不當死,定要宛轉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卻丟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為?若違了天理,便與禽獸無異,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過做了千百年的禽獸。學者要于此等處看得明白;比干、龍逢,只為他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仁。”】
接著問《論語》,志士仁人那一章:
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孔子說,有志之士和有仁德的人,不會為了求生而損害仁道,只會為了成全仁道而犧牲生命。
王陽明說:“這世上的人把生命看得太重了,也不問該不該死,一定要委屈保全,卻因此把天理丟棄了。如果忍心殘害天理,還有什么干不出來呢?如果違背了天理,便與禽獸無異,就算你偷生在世上活了千百年,也不過做了千百年禽獸。學者要在此處看得明白。比干、龍逢,他們就看明白了,跟夏桀這樣混下去,就是禽獸,所以寧死也要諫,也就殺身成仁。”
【問:“叔孫武叔毀仲尼,大圣人如何猶不免于毀謗?”
先生曰:“毀謗自外來的,雖圣人如何免得?人只貴于自修,若自己實實落落是個圣賢,縱然人都毀他,也說他不著;卻若浮云掩日如何損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個象恭色莊、不堅不介的,縱然沒一個人說他,他的惡意終須一日發露。所以孟子說‘有求全之毀,有不虞之譽。’毀譽在外的,安能避得,只要自修何如爾。”】
問《論語》:
叔孫武叔毀仲尼,子貢曰;“無以為也!仲尼不可毀也。他人之賢者,丘陵也,猶可逾也;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焉。人雖欲自絕,其何傷于日月乎?多見其不知量也。”
叔孫武叔詆毀孔子。子貢訓斥他說:“你的詆毀是沒有用的。孔子之圣,非他人可比,你是詆毀不了的。其他的賢者,雖然也異于常人,但造詣還不夠高,就像丘陵一樣,在平地上看著雖高,還是能登上去,跨越他,就算山外有山,一山更比一山高,但只要他是山,總還是能登上去的。孔子就不同了,孔子之道,冠絕群倫,高視千古,就如那日月一般,與天地同運,萬物都在他的照耀下,誰能逾越?
“縱有那不肖之人,要自棄于圣人之教,甚至對圣人放肆毀謗,又哪里傷得了圣人的道高德厚呢?就像你毀謗日月,能減一分日月的光輝嗎?你自絕于日月,只是自不量力罷了。”
叔孫武叔是三桓之一,魯國權貴,三個“常委”之一,子貢火力全開,訓他一點也不留情面,說他自絕于日月,那比今天說誰自絕于人民還嚴重。子貢文治武功,在魯國也是安邦定國的超級名士,威望崇高,話語權很大的。人可以說他不服孔子,但沒人敢說他不服子貢。用“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來說,孔子是立德立言,而子貢對魯國有很大的立功。一般人對立功都沒有異議,但德和言就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所以叔孫武叔敢非議孔子,子貢訓他,他卻不敢不服。
俗話說,不服高人有罪,子貢指出了這罪,罪在自絕于日月,自絕于光明,自絕于進步。而人性的弱點,在于有勝心。你們要說某某是高人,我偏不服他,以為就顯得我厲害了。
這位同學就問:“叔孫武叔詆毀孔子。大圣人為什么也免不了被人毀謗呢?”
王陽明回答說:“毀謗是從外來的,即便圣人是圣人也沒法避免。人貴在自我修養,如果自己實實在在是個圣賢,縱然其他人都毀他,也說他不著。就像浮云遮住了太陽,又怎能損害太陽的光輝呢?但是,如果自己只是做出個恭敬端莊的樣貌,心中卻沒有任何堅定的意志,縱然沒有一個人毀謗他,他內心的惡魔終究有一天會爆發出來。所以孟子說:‘想保全聲譽卻遭到毀謗,在預料不到的時候反而會受到贊譽。’毀譽都是外在的,如何能避免,只要加強自身修養就行了。”
孟子曰:“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
虞,預料。朱熹注解說:行不得而偶得譽,是不虞之譽。求免于毀謗而反而招致毀謗,是求全之毀。意思是說,毀譽之言,都不一定是事實。自己修養的人,不可以以別人對我的毀譽為憂喜。觀察別人呢,也不可以別人對他的毀譽為判斷標準。
人都很在意別人對自己的毀譽。但是,毀和譽,其實都靠不住。有時候你沒做啥,別人可能因為喜歡你,過分不切實際的夸贊你。有時候你也沒做啥,但可能你的行跡引起別人誤會,他要詆毀你。這兩種情況都非常多,人贊揚別人的時候,喜歡夸大。詆毀別人呢,為了表示自己的道德高尚,隨時都在否定詆毀他人,微博微信上滿頁都是。
所以僥幸得志者很多,無辜受屈的也不少。這種情況發生在自己身上怎么辦呢?
毀譽的哲學,一是不要當真,不以毀譽為進退。《孫子兵法》講將道,其中說:“廉潔,可辱也。”你如果好名自尊,別人拿污名來激你,你就會干出以死明志的事情來,中了別人奸計。所以不以毀譽有憂喜,不以毀譽為進退,守住自己的人格力量。
二是當遇到不虞之譽的時候,一定要及時撇清,不要模模糊糊的接受。名勝于實為恥,實勝于名為善,永遠不要讓你的名譽超過了你的實力。那是最危險的,一旦被人打回原形,怎么爬都爬不起來。特別是當你被吹捧過度,別人對你的要求也就更高,你必須用不斷的勝利去支撐你的虛名,一次沒撐住,就摔碎了。
特別要小心,越是對你好的人,越是容易過分的吹捧你,那是對你最有害的。因為任何一個不虞之譽,都是偷了其他人該得的名譽,把別人的功勞栽你身上了,這就會招來報復報應。如果你甚至自己去偷別人名譽,那就更是不智了。
三是當遇到求全之毀的時候,原則是“君子不辯誣”,不辯,讓他毀。所謂譽滿天下,謗亦隨之。毀譽本是一對,秤不離砣,砣不離秤。不要把自己名聲搞得那么好,那都是負擔。辯你也辯不清,反而張揚了那詆毀。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讓大家自己去發現那是詆毀。當詆毀不是由你自己辯明。而是在你的沉默中,由別人發現的時候,你就獲得了詆毀免疫力,終身免疫。
【劉君亮要在山中靜坐。先生曰:“汝若以厭外物之心去求之靜,是反養成一個驕惰之氣了;汝若不厭外物,復于靜處涵養,卻好。”】
劉君亮要去山中靜坐。王陽明說:“你如果是嫌在這里帶著煩,要去找個地方求清靜,那恐怕反而養成驕傲懶惰的習氣。如果并不厭棄外物,又去找個靜處存養,那倒是好的。”
【王汝中、省曾侍坐。先生握扇命曰:“你們用扇。”省曾起對日:“不敢。”先生曰:“圣人之學不是這等捆縛苦楚的。不是裝做道學的模樣。”汝中曰:“觀仲尼與曾點言志一章略見。”先生曰:“然。以此章觀之,圣人何等寬洪,包含氣象。且為師者問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頓以對,至于曾點,飄飄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來,何等狂態:及至言志,又不對師之問目,都是狂言。設在伊川,或斥罵起來了。圣人乃復稱許他,何等氣象。圣人教人,不是個束縛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從狂處成就他,狷者便從狷處成就地,人之才氣如何同得。”】
王汝中和黃省曾陪著先生。
先生拿著扇子說:“你們也用扇子吧!”
黃省曾連忙站起來說:“不敢!”
先生說:“圣人之學,不是這么拘束痛苦的,熱了就扇扇子,不要裝出個做道學的樣子。”
王汝中說:“看《論語》里孔子和曾子言志那一章,就大概可以看到。”
這一章前面有過討論,我們也詳細講過。
王陽明回答說:“你說得對!從這一章看,圣人是何等寬宏包容的氣象!老師問各位同學的志向,子路、冉有、公西華,都正顏色、整儀容,認真回答。到了曾點,卻飄飄然不把幾位同學看在眼里,自己去彈起瑟來,這是何等灑脫狂放!等輪到他來講自己的志向呢,又是一番狂言,別人都講治國安邦之志,他說他的志向就是暮春三月,和朋友們一起春游,下河洗澡,一路唱歌,這都是狂言。要是換著程頤老師,早就責罵他了。孔子呢,還稱許他,說我的志向和你一樣!你看這孔子,何等氣象!圣人教人,不是要把人人都教成一樣,是因材施教,對狂放不羈的人,就在狂放不羈處成就他。對潔身自好的人,就在潔身自好出成就他。”
【先生語陸元靜曰:“元靜少年亦要解五經,志亦好博。但圣人教人,只怕人不簡易,他說的皆是簡易之規。以今人好博之心觀之,卻似圣人教人差了。”】
王陽明對陸元靜說:“元靜年輕時就想要注解《五經》,也是志在博學。但是圣人教人,只是怕人做不到簡單明白,他說的都是簡單明白的道理,用現代人崇尚博學的心態來看,卻好像圣人教錯了似的。”
博學還是簡易,知行合一就是一把尺子。若能知行合一,自然簡易,因為復雜了你也做不過來做不了。如果不能知行合一,都是空談,自然就廣博起來。子路每聽到一句善言,人家再接著講第二句,他都捂起耳朵不聽:“別說!別說!上一條還沒有去做呢!不要聽下一條。”
【先生曰:“孔子無不知而作;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此是圣學真血脈路。”】
先生說:“孔子從來沒有自己不知道,沒把握,還亂寫的。顏回呢,自己什么地方還沒做到,沒做好,他全都知道。這就是圣學的真骨血,真脈絡。”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知道自己知道什么,也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最糟糕的就是,不僅不知道,而且不知道自己不知道,反而以為自己全知道,那就完了。
【何廷仁、黃正之、李侯璧、汝中、德洪侍坐。先生顧而言曰:“汝輩學問不得長進,只是未立志。侯璧起而對曰:“珙亦愿立志。”先生曰:“難說不立,未是必為圣人之志耳。”對曰:“愿立必為圣人之志。”先生曰:“你真有圣人之志,良知上更無不盡:良知上留得些子別念掛帶,便非必為圣人之志矣。”洪初聞時心若未服,聽說到不覺悚汗。】
何廷仁、黃弘綱、李珙、王畿、錢德洪幾位同學陪著先生。先生看著大家說:“你們學問不長進,只是因為沒有立志。”
李珙站起來說:“我愿意立志!”
先生說:“也不能說你沒有立志,只是你所立的,不是一定要做圣人之志而已。”
李珙說:“愿立必為圣人之志。”
先生說:“你如果真有圣人之志,良知上自然無窮無盡,竭盡全力。如果良知上還留了些別的掛念,就不是一定要做圣人的志向了。”
錢德洪剛聽老師講時心里還有些不服。聽到這里,不僅汗流浹背。
【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真是與物無對。人若復得他完完全全,無少虧欠,自不覺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間更有何樂可代。”】
先生說:“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就鬼神、天帝,都是從這良知上發出來,任何事物都無法與之比擬。人如果能完完全全恢復良知,沒有任何欠缺,自然就會在不知不覺間手舞足蹈,不知道天地間還有什么快樂可以代替它!”
我的《傳習錄》學習參考書目:
《傳習錄 明隆慶六年初刻版》,王陽明撰著,謝廷杰輯刊,張靖杰譯注,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
《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