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必須找到自我之內(nèi)的源泉,人必須擁有它,其他的一切只是探索——是彎路與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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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星期,朋友甩給我一個鏈接。文章作者說他看到了個耐人尋味的帖子:
曾經(jīng),有個月薪 6000 的少年,說要養(yǎng)我。但聽我說,我每個月個護洗發(fā)套裝就要花六百多,就嚇得縮回去了。…正確的“我養(yǎng)你”,是不降低你原有的生活品質(zhì),甚至提高生活品質(zhì)。否則,跟養(yǎng)豬也沒什么區(qū)別。
好吧,我一度覺得這是哪個想包養(yǎng)年輕女孩的有錢老男人寫出來的文字。
1999 年的《喜劇之王》里,尹天仇對柳飄飄說出“我養(yǎng)你”的時候,他所有的家當(dāng),可能比不上她一夜的小費。柳飄飄依然在來接她的車上淚流滿面,因為她知道有人愿意陪她面對生活的艱難,給她面對顛沛流離命運的勇氣。
當(dāng)男孩說“我養(yǎng)你”的時候,女孩就開始算計你得一月給我多少錢,才能夠我買鞋買包周游世界,我就覺得這件事情挺荒誕的。
哦,粗茶淡飯還養(yǎng)不了你了是吧?
嗯,這就是消費主義勝利的歌聲。
2
在譯完 Siddhartha 后的附錄里,楊玉功老師寫道,在上個世紀 60 年代的美國,《悉達多》在大學(xué)生中幾乎人手一冊,影響了整整一代人。
那正是一代人開始反思消費主義的起點。他們很幸運,遇上了赫爾曼·黑塞這樣的作家。
很多人喜歡把毛姆拿來和黑塞作對比。他們會說,毛姆很聰明,但黑塞很“軸”。毛姆把一個摒棄了物質(zhì)世界的人包裝得多好啊,他說滿地都是六便士,斯特里克蘭卻抬頭看到月亮。
黑塞筆下的悉達多就顯得單薄直白許多。同樣是逃離物質(zhì)世界,悉達多就有點一竿子捅到底的意味:他逃離的是至高的權(quán)力和地位,追求的是無上的智慧和圓滿,追求的方式又是靜坐和苦修。
也許正是黑塞的這種“軸”,給《悉達多》創(chuàng)造了一種極端的可能。他以不加掩飾的哲學(xué)風(fēng)格,給讀者創(chuàng)造了自我審視的環(huán)境,同時一耳光正好扇在消費主義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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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種姓制度下,悉達多是地位最高的婆羅門之子。他本將成為一位偉大的智者,一位祭司,婆羅門中的王子。
但他始終知道那并非自己的宿命。為了不止息的渴望,悉達多決定放棄家業(yè),成為一名沙門行者。他跟著三位沙門師父,學(xué)習(xí)忍受饑餓、干渴與疲憊,衣不蔽體,赤腳沾滿灰塵。離開師父后,他結(jié)識了佛祖喬達摩(釋迦牟尼),但清醒的他無法接受佛陀的教義,選擇繼續(xù)修行。
他認識了名妓伽摩拉,意欲求愛于她。但是伽摩拉需要華麗的服飾,名貴的鞋子和大量的錢財,悉達多全部的財富卻只有齋戒、等待與思考。于是他跟隨伽摩濕瓦彌,成為商人,在肉欲和金錢中讀過了一段紙醉金迷的歲月。
發(fā)現(xiàn)自己的荒謬和愚蠢后,悉達多自然開悟。他到一條河邊,跟隨船夫維穌德瓦做了一名渡人。他從奔流不息的河水和船夫維穌德瓦身上學(xué)習(xí)傾聽,終于獲得了他想要的智慧:
他的臉龐放射出一種智慧的寧和,不再有意志與這種智慧相佐,這種智慧已然最終達到了圓成,委身于時間與生命之流中,隨流而下,充滿慈悲與同情,與萬物和諧如一。
4
黑塞對東方文化(包括印度文化與中國文化)的理解與研究,恐怕遠遠超乎一般中國人對他的了解。黑塞研究過佛教、老子與《易經(jīng)》,并曾在他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獎作品中描繪過一位“竹林七賢”式的中國人形象。
如果只是一個位高權(quán)重前途無限的年輕人,放棄身份和財產(chǎn),執(zhí)念追尋精神的安寧,悉達多就不會成為《悉達多》。
他曝曬于烈日,佇立于雨水,匍匐于荊棘,用身體上的苦痛換內(nèi)心的覺醒;他曾經(jīng)遇到至賢,但并不盲從;他追求過愛情和肉欲的歡愉,體驗了揮霍財富的麻木,塵世攫住了他,享樂、貪婪、無所事事。然后幡然覺醒,專注于自己的內(nèi)心。
不再借助苦修獲取智慧,不再依靠宗教求得心安,不再利用財富追求樂趣。
曾經(jīng)很多人認為,黑塞寫的是釋迦牟尼覺悟成佛的故事,畢竟佛陀的名字就是“喬達摩·悉達多”。但讀過《悉達多》就會知道,黑塞只是借用了這個名字而已,悉達多在一生的旅程中,已經(jīng)見到了佛陀本人,但并沒有選擇皈依。
黑塞糅雜了宗教,但最終拋棄了宗教。我相信他已經(jīng)把自己的觀點通過悉達多的思考傳達給了讀者:
我擔(dān)心他會欺騙自己,認為自己已然心靈平安并得到了救贖,而事實上自我卻在繼續(xù)存在和生長。
一切都起源于自己,也終結(jié)于自己。通向內(nèi)心平靜柔和的最終道路不會是某種信仰,而始終應(yīng)當(dāng)是你自己。
5
悉達多是幸運的,有悉達多帶領(lǐng)著審視生活的那一代人是幸運的。依然曳尾于消費主義的泥涂中的我們是不幸的。
是的,我要強行呼應(yīng)文章開頭了。
譯者楊老師說《悉達多》適合所有對生活有審視心的讀者,我則相信蘇格拉底的,覺得只有經(jīng)過審視的生活才是值得過生活。
以黑塞這樣的日耳曼頭腦,追求一個悉達多式的自我覺醒和信仰,可能只能是我們的遙遠目標。但是對生活充滿審視,在狂熱的物欲中保持清醒的頭腦,難道不是幸福的嗎?
畢竟生活,肯定不在商店精致明亮的櫥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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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桑菲爾德莊園做家庭教師的簡愛,曾經(jīng)是個孤兒,也對莊園主人羅徹斯特先生心生愛慕。當(dāng)她看見羅徹斯特先生的目光停留在貴婦英格拉姆小姐身上,無法挪開時,不僅不嫉妒,反而為她感到難過:
英格拉姆小姐不值得嫉妒;她太低下了,激不起我那種感情。請原諒這表面的悖論,但我說的是真話。她好賣弄,但并不真誠。她風(fēng)度很好,而又多才多藝,但頭腦浮淺,心靈天生貧瘠;在那片土地上沒有花朵會自動開放,沒有哪種不需外力而自然結(jié)出的果實會喜歡這種新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