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01
蘇三埋身在一九三六年淮北平原的早秋里,殺氣騰騰的稻香伴著土腥氣莽撞地沖入他的鼻腔。他打了個噴嚏,抬起頭來,紛沓的蛙聲里黃綠交雜的洸洋稻海翻騰如浪。莫名卷起的風里帶有夏季未祛的余熱,攜并著氣焰囂張的蚊蟲,猛然撲在他赤膊的上半身上。
他撓了撓已被叮出好幾個包的胳膊,難免懷念起自己出門前母親在屋子里點燃了的艾葉。思忖著天色已晚,他將今天好不容易才撈出的幾個田螺放進了腰間掛著的小竹筐里,借著月光摸出了稻田。
田埂上滿是是被來往行人踩塌的稗草,偶有幾株酢漿草與茅針星星點點地綴在路沿。他俯身找了一會兒,只是初秋的茅針鮮有新發,他找了許久也全無所獲,只好繼續沿著田埂朝村子里走去。
村子不大,只三十幾戶人家。煤油燈的光亮從窗戶上的油紙灰蒙蒙地透了出來,堪堪讓蘇三不至于找不到歸路。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稻田已經陷在詭譎的夜色里。
“小十六,你媽找你找了半天哩!”村頭,坐在自家門檻上的阿婆看見了蘇三,手中的蒲扇朝他揮了揮,“你這伢兒怎搞犟個洋豁,犟晚還擱外頭搞什個,快毫個回家。”(注1)
蘇三聽不懂方言,只從那一整句晦澀的話聽到了“小十六”三個字眼,于是回身朝她比了個鬼臉,才飛快地朝家的方向跑去。
自家的門口是一片姑且可以稱作院子的空地,院子中央,蘇父坐在他那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竹質躺椅上,像往常一樣看著頭頂的星空。
“三子,回來了?”
似乎是察覺到了蘇三的腳步,蘇父偏過頭來笑著望了望他。蘇三應了一聲,朝父親身邊走去,離他只有一步遠的距離時,男人伸手一把將蘇三攬在了懷里。
父親沒有在意他身上因方才下地而沾染上的灰塵,蘇三蜷在他腿上,聞見父親的短衫洇著淡淡的煙草香。蘇三倚靠著的胸膛堅實寬闊,仿佛一面永不會傾倒的鐵壁。他已經十歲了,依然覺得自己在父親的懷里顯得那么小,像一只羽翼遠未豐滿的雛雀。
他順著父親的目光朝上看去。此刻,銀河橫亙在東北與南方的地平線之間,天津四在河內熠熠生輝,銀河兩岸,織女星與牛郎星遙遙相對,這三顆星組成了夏季星空最具標志性的夏季大三角,而北冕座、天鵝座、南斗星等星座各踞其位,在天空中閃爍不定。
蘇父年輕時主修天文學,在他的耳濡目染下,蘇三對此也知之甚多。可他向來對星空興致缺缺,它們離自己實在太過遙遠。父親與他說過,從北平到淮北平原不過是光不到一毫秒的行程,當正陽門的脊獸沐浴到卯時的第一縷日光,幾乎是同一時間,日光也灑向淮北平原翻騰著的稻海與麥浪——然而這光從太陽到地球已遠涉了足足八分鐘。
他無意中瞥見躺椅附近有一根嫩綠的茅針,于是從父親懷里掙出,跑過去將它給拔了出來。他把剝開的茅針塞進嘴里,絮狀的茅衣在嘴里沒咀嚼幾次便尋不到蹤影,澀味與甘甜混雜著殘余在他的唇齒間。
“吃飯啦吃飯啦!”母親的聲音從屋子里傳了出來。
蘇三愛聽母親的聲音。每次聽母親說話,他總生出一種莫名的感受,好像是咬下了一口剛從水中摸出不久的新鮮生荸薺,脆生生地泛出淺淡的甜味來。她端著一碟菜走了出來,順手在蘇父的額頭上輕敲了一下,輕聲嗔道:“還擱這兒坐著呢,進去端菜!”
母親三十六歲了,在蘇三眼里卻依然那么年輕。母親是愛美的,她常穿那件綴著青色碎花的素色薄呢倒大袖襖裙,齊耳短發利落干脆,有時蘇三甚至覺得她比自己的姐姐更像一個女學生。蘇三曾聽說現下大城市的女子開始流行起了穿旗袍,他早暗下決心,想著等自己長得足夠大,賺到了足夠的錢,一定要給母親買一條世界上最好看最好看的旗袍。
民國八年,正在北平求學的父親在一次學生運動里結識了相同身份的母親。蘇三不清楚他們是否有一段或壯闊或悱惻的愛情往事,但他們確然是自那時起便開始交往,并一直相處至今。民國二十年,日寇在盧溝橋發動事變,不久之后東北淪陷。蘇父感到北平已算不上安全,于是攜妻兒回到老家安徽。
蘇三有兩個姐姐,二姐在本地一所寄宿制私立學校上學,大姐則是到了年齡,孤身去了南京求學。蘇三剛剛十歲,生性好玩,不喜學習,蘇父只好把他留在身邊,自己順帶著傳授他一些啟蒙知識。
蘇三借著番茄炒蛋的湯汁草草吃完一碗飯,便自顧自跑到蘇父的椅子上躺了下來。他仰面看向星星,覺得星星也同樣在看他,無數顆明滅可見的星星像無數顆開闔不定的眸子,他在群星的目光下不著寸縷。
年少的蘇三曾難免驚懼于自己這種無端的遐思,可在他告訴父親后,蘇父卻只是揉了揉他亂糟糟的頭發,笑著對他說,他們所看見的星星都已是千百年前的樣子。倘若真有一天星星上也有人看到了他們,那看到的也已經是千百年前的蘇三了。人們啊,就這樣被宇宙的往事所包裹,所能看見的當下只有眼前的方寸。
月光如水銀般潑泄下來,栽在院子周遭遮陽的那幾棵欒樹汩汩生輝。樹上,秋蟬掙扎著用最后的力氣翕動起自己的鼓膜,這已是它們一年的最后時節,不到半個月后,它們便會在驟降的氣溫中死去,結束自己短暫而沒有什么存在感的一生。
節奏鮮明的鳴叫讓蘇三有些倦意,父母的談話聲在不甚分明的蟬聲里分明地透出來。
“前幾天收到了老大的信,她說已經兩年沒見到我們,很是想念。其實我們也很想她啊。過幾日……等明年開春,我們去南京看看她吧。”
“好啊,倘若時局尚好,我們就去南京定居。畢竟國民政府在那兒,總該是比這里安全得多的。”
蘇三也很久沒見過自己的姐姐了,他努力著想繼續聽父母的談話,然而困意如潮水般涌來,他最終還是睡著了。
02
大姐帶著蘇三走出一九三七年金陵城的某條巷弄時,手上還捧著剛從錫匠那兒買來的錫制茶壺。初冬的風透過圍巾的縫隙剮得他們面頰生疼。
巷口做糖畫的商販一邊吆喝著,一邊用他長柄的勺子從身前的熬著的金黃色糖漿里舀出一勺。敞蓋的鍋中溢著香味與熱氣,蘇三和姐姐在這未意料的暖流中稍稍減速,商販運勺如筆,不一會兒便畫出一只駐足抬頭的小鹿。
“小十六,你要吃這個嗎?”姐姐忽然問道。
有時候蘇三覺得自己并不十分喜歡自己的大姐。
首先是一家五口人里,只有她每次都叫他小十六。蘇家人丁興旺,他在同輩分里排行第十六,家族里的那些長輩看到他往往會叫他一聲十六,可蘇三卻總覺得十六太小,某種莫名的少年意氣使他極度厭惡這個稱呼,可大姐從不照顧他的感受,好像非要故意調侃他一般。
蘇三想起幾個月前,姐姐在車站迎接蘇三和父母,那天她一頭齊耳短發,身上是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制式校服,淡藍色上衣的收腰設計顯出少女特有的身姿與活力,藏青色的長裙底下的小腿裹覆著潔白的棉襪,腳上一雙圓頭皮鞋俏皮而神氣。
“歡迎來到南京!”少女梨渦清淺,神情中帶著某種不易察覺的自信與優越感。可這自信卻在不聲不響中招惹了蘇三的少年氣,他自小在農村長大,當時難免覺得自己這個相見甚少的姐姐有些許的裝腔作勢。
想到這兒,他扭過頭,冷冷回了句“不吃”。
姐姐沒有理會他突發的脾氣,從商販那兒買過剛畫好的小鹿,硬是塞到了蘇三的手里。
蘇三好強地想要把糖畫還回去,一回頭卻看見姐姐對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此時她一手捧著錫壺,嘴巴朝著另一只手哈著熱氣,過一會兒又雙手互換做相同的動作。不過這顯然成效甚淺,蘇三看見姐姐兩只手都凍得通紅,尤其是指關節處更是紅到發黑。
蘇三心中一緊,將糖畫塞在嘴里,一把搶過姐姐手上的錫壺,然后在她驚訝的眼神中三步并作兩步往前跑去。
南京此時著實很冷,但街上不見什么人力車倒也并非全然是天氣的原因,三七年時局動蕩,七八月份便已經有很多人拖家帶口地離開南京,而此時尚在城中的居民,若非生計所迫,大抵也是不愿在外面做活的。
三七年八月,南京遭受有史以來的第一次空襲。
十一月底,素有“中國紐約”之稱的上海淪陷。國民政府宣布遷都重慶。
十二月初,約有九萬人的國民黨軍隊駐守南京城,他們修筑工事、加固城門,對南京城外圍也進行了付之一炬的堅壁清野。可到此時,除了唐生智在街頭巷尾張貼的宣傳標語,南京城再沒有一草一木相信南京城的未來。
……
蘇三呆呆地望著日歷上紅色的數字“13”,父親透過窗簾的縫隙朝外窺視,母親好像特意打扮得沒有以前那么好看,裹著灰蒙蒙的襖子在一邊淘米。姐姐前幾日去金陵女子學院上學,寫信說那邊建立了安全區,叫他們一并過去,然而那里很快就被南京四周村鎮涌入的難民擠得水泄不通了。
屋外眾人的嘩亂聲里,連天的炮火聲整整三日沒有止歇。到此時,南京城中的大多住戶已大夢初醒,開始千方百計地想找出法子逃出這個注定要陷落的千年古城。還有一些人則是在家里囤儲了足夠多的米糧,他們對于時局幾乎毫無判斷,只能抱持著鴕鳥心理祈禱著一個奇跡般的結局。
窗外的聲音愈加凄厲與無序,在蘇三聽不懂的那些各式各樣的方言之中,有另一種他聽不懂的語言在以蠻橫無理的方式后來居上。
“砰砰砰。”
父親忽然急步從窗邊退回,家門幾乎在同一時間自門外被粗暴地敲響,木質的門吱吱著發出不堪重負地呻吟聲。母親朝蘇三比了個“噓”的手勢,一家人踮著腳斂聲屏氣地上了二樓。
“刀呢?”母親問。
父親從房間門口的抽屜里取出兩把水果刀,一把揣在口袋里,一把遞給了母親。母親沒有多說什么,略長的衣袖遮住了她緊攥著的武器。
“媽?”蘇三有些慌了。
“日本人來了。”母親從衣柜里拉出一個大概半人高的箱子,打開叫蘇三蜷起身子躲在里面,然后合上箱子,父親把箱子搬進了衣柜的角落里。
“三子,別出聲。不管聽見什么都別出聲。”
“那你們怎么辦?”
父母沒有答話。柜門被重重合上,樓下家門被暴力破開的聲音隱隱傳了上來,凌亂的腳步在一樓徘徊了片刻,又緊接著朝二樓迫近。
“這是我的家,請你們出去!”
回應父親的是蘇三剛剛聽到的那種全然不懂的語言。蘇三側著身子,把耳朵貼近箱子的縫隙處。
“ばかやろう(混蛋)!”(注2)
接著是一道像是那種踢開裝滿稻子的編織袋的聲音,父親在低處發出痛苦的悶哼。
“吆西,有花姑娘。”
“別碰她!”父親一邊吸著冷氣一邊怒吼。
日本人發出不以為意的笑聲。
“彼を縛り上げる——気をつけて、彼はナイフを持っている(把他綁起來—小心,他有刀)!”
“砰!砰砰!”
日本人發出一聲慘叫,緊接著槍聲響起,蘇三死死捂住嘴巴,鳴聲一時間充斥在他的耳側,過了好久才逐漸消散。
“花姑娘!”腳步聲朝房間一角逼近,卻又在中途停下,“まったく不運だ(真是晦氣)。”
母親一直沒有說話。日本人在屋內翻找了一會兒,最后打開衣柜,隨意朝柜子內刺了幾刀,刺刀貼著蘇三的頭皮抽插了幾次,他咬緊衣服,一聲大氣也不敢出,直到日本人的腳步下樓離去,他才從箱子里爬了出來。
父親倒在離門口近處,手上的刀落在一旁,胸口處有幾個血肉模糊的槍眼。母親衣物完整,半倚在遠離衣柜的房間另一角,刀死死攥在手里,脖頸處尚還往外涌著鮮血。
……
父親與母親相識于民國八年,那年巴黎和會中國外交失敗,父母在五四運動中相遇相知,那是他們在蘇三面前不愿多提的往事。十幾年前,尚是學生的他們或許曾在街頭巷口高呼著中國人的脊骨會斷卻不會彎的口號;十幾年后,油鹽醬醋,歲月摧折,他們結婚生子,卻仍舊初心不改。
到最后,父親的刀刺向了敵人,母親的刀抹向了自己。
……
蘇三佝著身子穿行在街巷之間,南京城已到處都是尸體。他看見日本人把平民釘在樹干上,活生生從他們身上割下一條條肉,把他們當作練習刺刀的活靶子;或者把他們綁在一起澆上汽油用機關槍朝他們掃射。他還看見日本人高舉刺刀挑起沒滿月的嬰兒、驅趕生性暴躁的獵犬撕咬被活埋至腰部的中國人……
南京城已然變成人間煉獄。
蘇三不敢停留,他靠著自己孱弱瘦小的身軀在各種掩體后躲藏斡旋,竟一直沒有被日本人發現。他不知往何處去,只能朝著城門處移動。
當他路過一個月前買糖畫的那個巷道時,里面隱隱傳來女子的哭喊聲。他本想走開,卻又覺得這聲音十分熟悉,掙扎了半晌后終于決定探出頭看個究竟。
自己的姐姐——那個常穿著制式校服、自信明媚的少女,此時正渾身赤裸著被壓在一個同樣赤裸的日本士兵身下。他好像一頭只剩下生理本能的野獸,雙手箍緊姐姐的手臂,身體不要命似地在少女身上聳動著,嘴巴撕咬著她的嘴唇與胸部。
忽然,壓在姐姐身上的日本人發出一聲吃痛的呼喊,他站起身,手捂著自己還在流血的嘴唇,一邊罵罵咧咧地朝姐姐身上踢了幾腳。而后,他拾起地上的刺刀,對著少女的下體猛然刺入,刀身從她腹部穿出,泛出血淋淋的光來。
姐姐凄厲的慘叫聲令蘇三幾欲發狂,他拾起腳邊的石子,正要沖上去與那人拼命,卻忽然被人從身后踹倒。
“你,在這里干什么?跟我們,去碼頭搬貨物。”
一個日本人用生澀的中文對蘇三命令道。蘇三站起身,漆黑的槍管對準了他的額頭,對死亡的懼意一時驅散了他所有的憤怒。他環視四周,眼前的日本人旁邊還有三十多名面容木訥的中國人,他們默默地站在一起,如同一群被驅使的牲畜,順從地朝下關碼頭走去。
此時碼頭聚集了一大堆平民。日本人叫他們坐在江邊,開始用機槍朝眾人掃射。人群哭喊嚎叫,為了活命只好跳進江中。冬月的江水是冷到可以殺人的,更何況日本人還朝著江面掃射和開炮。一時間,江水被血液染紅,殘肢碎肉在爆炸中四處飛濺。在這之后,日本人又在尸體上面澆汽油,縱火燃燒,企圖毀尸滅跡。蘇三在一堆尸體的遮掩中在江面一直漂流到半夜,江邊守夜的日軍看到浮尸便會用刺刀亂戳。蘇三離岸較遠,這才幸免于難。
第二天破曉,蘇三趁著尚未大亮的天色爬上對岸,朝對面望時,南京已是一座死城。(注3)
03
綠皮火車撞入一九八六年晚秋的夜色,汽笛的嗚咽聲穿過懵懂的薄霧,不知何時,驟起的冷雨開始敲打起車頂,不成節奏、惹人心煩。
“老師,南京快到了。”
年輕人看向坐在自己身邊的老人。這位在航天領域里公認的泰斗,即便望上去已然有著掩蓋不住暮氣和老態,卻依舊是拒絕了專車接送的好意,堅持要自己乘坐火車去往南京。
蘇十六此時正翻著手中的文獻,那上面,國外某個科學家所提出的曲率驅動的說法在最近尤其受到他的關注。聽到了學生的話,他應了一聲,放下手中的刊物,透過窗戶朝車外望去。
南京的近郊似乎與其他城市也一般無二,濃稠如墨的夜色里,丘陵與山風一并向后,將旅人的思緒也掣曳著倒流。
三七年到四九年,分明是十三年的漫長歲月,在蘇十六的感官里卻似乎只有一瞬。而那些充斥著血色的日子卻如同如跗骨之疽,在他的腦海里不斷拉伸延展,直到全然蒙蓋住了他的前半生。
這些年無數個夜里他無法醒來的夢里,有成堆的尸骨曝曬在高樓林立的曠野,瀝出的一半血液蒸騰上天空,一半滲入土地,天地都融化在同一片可怖的血色里。而他陷身在同樣一片血色的稻田里,身側鼓動的是充斥著腥氣的秋風,稻海翻騰起浪、稻花結實抽穗,穗上的竟不是一顆顆稻粒,而是無數張人們痛苦、掙扎、扭曲卻仍帶著求生欲的面容。
蘇三再不敢直視土地。
四九年后,蘇三曾尋找過自己的親人,然而長久的戰亂過后,原本人丁興旺的蘇家凋敝敗落,與蘇三同輩的兄弟姊妹竟只剩一個表姐和表兄。命運實在是讓人琢磨不透的東西,當蘇三確然是蘇十六時,年少時不合時宜的要強使他一定要別人叫他蘇三;當他真的成為蘇三后,他卻決定在這世上為自己的兄弟姐妹留下一份曾經來過的痕跡。
他要代他們活下去。
他要代他們活下去,于是這世上少了一個寧愿務農也不愿抬頭仰望星空的蘇三,多了一個扎根航天領域的名叫蘇十六的學者。
火車哐當哐當的聲響逐漸停歇,蘇十六從回憶的泥濘中抽身。一旁的學生想扶著他下車,卻被他擺手拒絕,只好在一邊撐著傘與他一同上了前來迎接的汽車。
汽車從火車站一路駛向南京城西的江東門,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在夜色里逐漸顯出身形,灰白色大理石的館身一如往日般肅穆無言。走入正門,走過悼念廣場內死難者群像雕塑、“古城的災難前”大型組合雕塑,穿過祭奠廣場有刻有館名的紀念石壁、郁郁蔥蔥的松柏,蘇十六最后駐足在那面用中英日三國文字鐫刻的“遇難者300000”的石壁。他輕撫著石壁,凹陷字跡的漆面滲著森冷的涼意。
大雨愈發瓢潑了。單薄的雨傘裹挾在囫圇的夜色里,沉默得像這萬人冢里另一座不具名的碑。
一九七二年,中日邦交正常化,在那之后,兩國之間的交流在各個領域轟轟烈烈地開展。一九七四年,蘇十六作為中國航空領域頗有建樹的學者,被遣往日本交流學習。負責接待他的日方人員是個四十來歲的小個子,平日里對他們的起居照料可以稱得上事無巨細,對人也禮貌有加,臉上常掛著人畜無害的笑容。
近乎一個月的交流結束,臨近分別,小個子帶著蘇十六一行人來到伊豆山,美曰其名是離開之前帶著他們好好游玩放松一番。
蘇十六記得那天同樣下著雨,伊豆山毗鄰東京,是本地著名的景點之一。然而小個子帶的路卻顯得有些荒涼,眾人心中疑惑,又不愿錯怪人家一片好心。雨勢漸急,眾人間的搭話淹沒在雨聲里聽不分明,于是他們只好一言不發地低著頭跟著小個子一路向上。
從狹窄山路兩端的芒草中不斷抽身,雨水在郁閉的枝葉上停留片刻,而后又聚合成豆大的水珠從葉隙打落,落在草甸與行人身上,讓人面頰生疼。空氣中開始漫溢夏季雨后的特有泥土味,以及某種讓人感知不明的奇異氣味。蘇十六皺眉,愈往前走,他的心便跳得愈快,好似有些什么依托在血液中的東西在不住牽扯著他,勾動著他那些不愿提及的夢在不斷地具象化。
終于,人們走近一片佛教建筑群。走了十幾里山路的眾人稍作休整,抬頭,門匾上書著“興亞觀音院”(注4)幾個字。此時人群中已有人感覺不對,有些人往里繼續走,另一些人躊躇在院門不再向前。
蘇十六跟著幾個熟識的朋友往里走,走過那些不認識名字的奇怪牌位,直到走到一尊觀音像前。
紅褐色的觀音像雙手于胸前合十,頭戴香寶冠,身披天衣,腰束貼體羅裙,面露慈悲狀,莊嚴非常。
他死死地盯著這尊觀音像,莫名的憤怒與悲哀在這一瞬間扼住了他的心臟。氣血上行直沖耳膜,世界在震耳發聵的鳴聲中陷入一片靜默。他轉身看向身邊的同伴,他們正指著一座石碑,像是在朝著日本人說些什么。
“七士之碑”,蘇十六看清了碑文。
小個子臉上依然掛著善意的笑容,仿佛完全聽不懂他們的指責。耳邊的鳴聲忽而消失,一片嘈雜聲里,蘇十六帶著此生最平靜的表情,走到了他的身邊,而后抬手,蓄力,揮拳。
小個子發出一聲慘叫,眾人一邊驚呼一邊涌了過來,也不知是攔著蘇十六還是偷偷補上了幾腳。
后來,蘇十六跟著交流團回到大陸,他才得知那尊興亞觀音像是由劫后南京城的十罐血土筑成。七十年代時局動蕩,蘇十六等人在日本的經歷竟未在國內攪動出半點風浪,反倒是載人航天的進程在這歷史的洪流中擱淺了數年,蘇十六也因此被免職閑置,直到八十年代才又重新投入到工作之中。
蘇十六回過神來,此時他面前同樣是一尊雕像,那是一個母親抱著一個死去的孩子,母親身形消瘦,衣不蔽體,她仰頭向天,嘴巴微張,神色掙扎。
蘇十六望向母親,母親默然不語。
04
二零一六年盛夏的寥廓星野將蘇十六輕擁入懷,無數顆星子落在他的眸子里,暈成一團又一團模糊而蒼老的光。
蘇十六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用蒼老這個詞去形容星星。窗外的蟬聲鼓噪,如今正是盛夏,是雄蟬求偶的時節,他驚異于小小的蟲身竟能發出如此聒噪的聲音,想要伸手關上窗戶,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指嶙峋得像只裹了一層肉皮的骨頭,他恍然,原來衰老的并不是星光。他戴上眼鏡望向夜空,此刻,銀河橫亙在東北與南方的地平線之間,天津四在河內熠熠生輝,銀河兩岸,織女星與牛郎星遙遙相對。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與數十年前一般無二,在宇宙的尺度下,衰老的仿佛只有自己。
“老師,您的冬眠申請已經被批準了。”學生何振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蘇十六愣了愣,緩步踱過去給學生開了門。
學生約莫二十來歲,正是青春洋溢的年歲,風風火火就闖進了門。
冬眠技術,是近些年一種不被普通民眾所得知的高端技術,被一些人稱作是“人類首次在時間上的行走”,其主要內容是利用低溫環境及一系列舉措,在睡眠中安全地降低人類的新陳代謝,從而延長人類的壽命。
在這項技術趨緊于成熟之后,有門路的富豪對此趨之若鶩,爭先恐后地申報了冬眠的名額。與之相反的,本該更有資格的科學界卻對此興致缺缺,甚至那些學者私下里還會稱那些發起申請的同僚為“時代的逃兵”。
而自己的老師,這位幾乎以一人之力奠定了曲率飛行的理論基礎、使超光速飛行理論可行、被稱為近代曲率技術之父的老人,本不像是貪戀紅塵有所牽掛的庸俗者,卻第一時間向上頭申報了冬眠的資格。
他不明白老師的做法,他看著蘇十六的背影,覺得自己從未看透過這位老人。
“帶我再去看一看南京吧,小何。”何振連忙應了一聲,跟上老師的腳步。
夏日晚風微涼,中山路上車水馬龍。秦淮河畔,熙攘的人群摩肩接踵,金陵城古色古香的建筑下,各式的攤點間人頭攢動,熱氣騰騰的鴨血粉絲湯、香氣四溢的鹽水鴨、鮮嫩多汁的烤魚……商業街區里霓虹閃爍,各式具有現代美感的現代建筑在道路兩側,流光溢彩。
南京的確是大變樣了,蘇十六突然有些晃了神。
“老師,您還沒看過晚上的夫子廟嘞,那邊更是熱鬧著呢!”身旁的何振笑著說。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搭著話,也不知走了多久,何振順著老師的步伐拐進一條安靜許多的小路,路邊的建筑大多像是上世紀末的舊房子,里面少有住戶,看不見什么燈光。
道路兩側的行道樹大多是楊樹和欒樹,它們樹形通直,枝葉旺盛,尤其是欒樹紅黃相間的“燈籠果”煞是好看。月光就從楊樹與欒樹葉的隙間投下,落成破碎而凌亂的影。
兩人最后停在一幢普通的居民樓前,蘇十六說自己有一位故友就居住在這兒。何振本想陪著老師一同進去,電話卻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喂,阿振,聽說你來南京了,這都多少年沒見了,也不來找我們玩?你現在在哪,我們去接你。”
何振看了眼老師,正想拒絕,蘇十六卻揮了揮手。
“你去逛逛吧,別忘了回來找我就行。”
……
樓道內,白熾燈暖光昏暗,蘇十六蹣跚著走到三樓,只覺得自己的身子骨快要癱散了一般。他扶著墻站了一會兒,直到聲控燈熄滅,他才敲響了面前的門。
白熾燈隨著敲門聲重新亮起,門吱呀著張開了一道縫隙,樓道的光透著門縫竄了進去,屋內的人借著這微弱的光看了蘇十六半晌,才終于像是認出了他。
“你來啦。”這是個蒼老的女聲。
屋門大開,屋內的人打開燈,蘇十六幾年沒有來過這里,面前的女人比記憶里又老上了幾分。她實在是太老了,頭上的白發像是積了幾日的枯干的雪,發澀到看不出一絲光澤,而若非她渾濁的眸子尚還折射出幾分燈光,甚至難以從她皺起的皮膚中尋到那雙深陷著的眼睛。
“喝茶吧。”老人給蘇十六斟上一壺茶,深褐的茶色從杯盞內透出來,與她拿著杯子的手顏色相仿。
面前的老人同樣是一九三七年南京的幸存者之一。與蘇十六差不多的是,新中國成立之后,老人也在自己所專注的領域有所建樹,后來更是在某所高校擔任文學系教授。
日本對南京大屠殺的態度一向令人心寒。自日本投降起,其官方便以曖昧的手段淡化和否認這一慘絕人寰的暴行。自三七年后,老人的生命與指控南京大屠殺便再無一刻分割,她的大半生以血為墨,在筆桿上過活。
“最近還好嗎?”蘇十六說。
“要說不好,實在也說不出有什么不好的。”她看了看窗外,此刻未至深夜,正是南京城最為熱鬧的時辰,喧雜的人生隔著數里地也能遙遙傳來,“現在的南京,哪里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呢?”
……
南京國際博覽中心外,四五個好友拉著何振向其中一個展區走去。
“哎呀呀,漫展而已啦。”好友看出何振有些不情愿,在一旁不停煽動,“聽說可是有好多好看的coser小姐姐呢,阿振你平時一直搞學術,好不容易出來放松放松,當然要放開手玩的開心啦!”
何振一臉無奈地被眾人裹挾著進了展區,展區門口,兩個身穿和服的女孩笑容燦爛,對他們深深鞠了一躬。
“夏祭りへようこそ(歡迎來到夏日祭)。”
何振不懂日語,可盡管他對日本并不報以一味的仇視,在這種環境下依舊感到由心的不適應。只是他尚躊躇時,朋友卻已經跑進去和其他人打成一片了。
展區中大多數人身穿和服,少女們手捧著一束淡雅的紫陽花,木屐在地面敲打出清脆的聲響。他們穿梭在竹編的攤位中。有些攤位上擺著大福、天婦羅、壽司等日本傳統食物,有的攤位上則擺滿了用于祈福的繪馬和達摩。空氣中彌漫著棉花糖與烤魚的香味。
不遠處,有一群身穿日式浴衣的少男少女在一起跳舞,他們對面則是一堆動漫角色被游客擁簇著合照。何振的朋友們就站在人群里朝他招手。
“阿振,快來啊,快來!過一會外面有花火展覽,先來這邊逛逛!”
“可……可這里是南京——”
四周不管正宗或不正宗的日語似乎都在因一種莫名的自信而聲調拔高,何振的話淹沒在喧嘩聲里,不著痕跡。
……
“這座城市越來越好了。”老人回過頭看向蘇十六,渾濁的眸子里看不出她的遐思,“四九年之前,誰會相信它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三七年,我還是金陵大學的一名學生,我的父母在日本人打進南京的第一天便死在了他們的刀下。日軍進城之后,美國傳教士在金陵大學難民收容所建立安全區,那已經是整個南京最安全的地方之一。那天日本人在金陵大學鬧事,將安全區里的外國人引出了難民營,然后把我和幾個同學綁出了安全區。”
她沉默了好一會,才接著說道:“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那些非人的折磨中活下來的。幾天之后,南京城中的人除了尸體便是失去靈魂的軀殼,那已全然是一座死城。”
蘇十六知道她的過往,就像她知道自己一樣。
“還會做夢嗎?”他問。
“和以前一樣,沒有一日不做。”她笑笑,“那幾日發生的事每晚在我的身上輪回重現,可到了白天,世界卻又變得那么美好。這種從煉獄到天堂般割裂感幾近讓我瘋掉。有時候我甚至想去做個失憶手術,可又實在不甘心。”
窗外忽而有沉悶的煙火聲,蘇十六走過去打開了窗,花火迸裂在遠處的高空,朱紅明黃藏青幾種顏色糾纏著在天際跳躍開來。閃爍的火光映著窗外搖曳的楊樹,忽明忽暗的光影投在了二人的身上。
“我也是一棵楊樹。”
老人合上了雙眼,沒再看屋外明滅的花火。
“從前的從前,樹木繁盛,高可參天,海水湛藍,天色如靛。那時的南京是一片巨大的森林。
“后來有一天,有人帶來了大火與鐵器,用橛與楔鉆心,用鋸和斧剜骨,以盆甕乘接主干里滲出的樹脂,再讓木質的微末散落在四起的焚風里。
“你我都是那場災難的孑遺。尚是幼苗的我將曾遭受一切的苦難刻寫在我的年輪里,刀刻斧鑿的痕跡就在我身體的最外層。為了將它諸訴世人,我敞胸露懷,我無聲吶喊,將愈合到一半的傷口反復撕開,展露在眾人面前。可我只是一棵楊樹,我和其他所有的楊樹一樣,終將在幾十年后的某個秋天不可逃地走向凋敝。前些日子,我已找不見我身上的最后一片葉子——我快要死了。
“可你與我不一樣。蘇十六,你不是楊樹與欒樹,你要做銀杉,你要做梧桐。”
05
蘇十六從逐漸回暖的冬眠艙中蘇醒,怠工幾近千年的呼吸系統無措地像個初生兒一般,令其主人猝不及防地連著吸入了好幾口二八零六年的新鮮空氣。
他促狹地由著面前的工作人員將他從艙內拉了出來,而后又在他的耳根處貼了一張不知是什么東西的薄片。
少女面容清秀,笑容淺漾在梨渦里。只是即便是隔了好幾個世紀,蘇十六一眼就看出她是個日本人。
“蘇先生,歡迎來到新時代。”
耳根的薄片將女孩口中的日語一板一眼地譯成略為機械的中文,算不上好聽。可即便這樣,蘇十六依舊能聽出少女話里所飽含的自信,那是新時代面對舊時代時天然的優越感。
少女的神態似乎與他記憶中的某個身影有所重合,他敲了敲腦袋,電信號阻斷在發霉生銹的神經突觸里。
“蘇先生,您是冬眠計劃最后一位蘇醒者了。”
人們絕不允許對時代毫無貢獻的人坐享時代發展的紅利,于是冬眠計劃在其實施不到五十年后就被斷然拋棄。其他的冬眠者也在百年前就相繼蘇醒,而蘇十六卻因為其身份,蘇醒日程被一再延緩——兩年后,地球上第一架曲率驅動的超光速飛船將正式投入使用。
“曲率驅動之父”跨越時間的界限,在數個世紀后踏上超光速旅行的征途。這無疑是在此領域奮斗一生的前沿科學家,所能想象到的全宇宙的終極浪漫。
“我可以出去看看嗎?”他問。
“當然可以。”
蘇十六試著邁開自己的腿,發覺在最初的不適應之后,它們遠比自己印象中的要輕巧。少女走在他前面,伸手打開門,一邊適時給上解釋:“蘇先生,您蘇醒之前醫生為您的身體機能做了全面的檢查和修復——請原諒我的冒昧,您實在是太老了。”
蘇十六跟著她走了出去。即便他早有預料八百年后的城市會和他曾經所在的年代截然不同,卻依舊詫異于屋外的壯觀景象。外面,整個城市仿佛一座完整的高塔,而不是諸多高樓的聚會體。他站在最底部的那層,目光拾階而上,城市的每一層都像是一個體系完備的小世界,新式的懸浮車穿行在各式的建筑間,巨型的反重力電梯如一根根龍脊貫聯著城市的上下層。世界的參差在此刻仿佛擁有了實際的物理意義。
而在這座城市巨塔的頂端,是一座懸浮著的巨型島嶼。
“那是‘拉普達’(注5)。是這座城市離群星最近的地方。”少女順著蘇十六的目光看向那座空島,“地球的第一艘曲率飛船就泊靠在那里。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您會在幾個月后登上拉普達,乘上那座飛船,邁出人類文明遠征的第一步。”
“我們這是在哪?”他忽然開口問。
少女似乎沒明白蘇十六的話,他只好又補上一句:“這里是哪個城市?”
“蘇先生,這里是南京。”
南京。
冬眠的八百于年對他來說只是在眼眸開闔之間,南京在他腦海里明明不過是昨日初見,卻又在一夜之間翻覆了模樣。蘇十六感到自己的靈魂在此刻才終于與身體合二為一,他所背負的使命與記憶一瞬間在他的腦海里清晰明白了起來。
少女為他介紹這座城市的絮語依舊回蕩在她的耳邊,可他實在不想知道什么拉普達和希斯拉德。于是他看向她,直白地問道:“你聽過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嗎?”
少女皺了皺眉,臉上疑惑的神情仿佛在告訴蘇十六,她對這個詞組毫無印象,不管是南京大屠殺,抑或是死難者紀念館,對她來說都無比陌生。過了好久,她才滿懷歉意地朝蘇十六搖了搖頭,“蘇先生,那是您所處時代的東西嗎?”
“你沒有聽過嗎?怎么會呢?”蘇十六微微一愣,“那是曾經整個南京最為重要的建筑。”
少女聞言發出一聲短促的輕笑,她指著天上的空島,“蘇先生,那才是南京最重要的建筑。”
他抬頭看向拉普達,此刻它背著正午的太陽,空島的身形蒙在一片暗色里,只有邊緣處的輪廓勾出淺淡的金邊。某種蘇三從未聽聞的偉力讓這座巨型島嶼懸浮在高天之上,如同整座城市頭上一尊鎏金的王冠。
可南京城數十萬尚有遺憾不愿離開的亡靈,即便是如此的偉力,也該是載不動的吧。
莫名的傾訴欲忽而占據了蘇十六的心頭,他轉過身,開始向少女講述那段往事。或許是所謂的身體機能修復的緣由,從前他說上一刻鐘便會不自覺地感到疲憊,今天他一直講到嘴里發干也依舊。
他抿了抿,身前的少女忽而神色赧然地朝著蘇十六長鞠一躬,又一臉認真地說:“蘇先生,如果在您的那個時代,我的先輩確然犯下過不可饒恕的罪孽,那么我為他們的所作所為深感不恥。但是蘇先生,現下已是2806年了,大家早已達成共識,戰爭的記憶對文明的發展毫無益處。更何況一代人有一代人獨有的經歷,我們人啊,總是要向前看的。”
蘇十六點點頭,少女的話很符合他自數個世紀前所繼承的對日本人的刻板印象。他們的民族好像總有這種奇怪的邏輯,總是用虛無縹緲的禮貌去淡化乃至掩蓋曾經所犯下的實質性的錯誤和罪孽。
“現在還有互聯網嗎?”他沒把少女的話放在心上。
少女點了點頭,似乎是害怕蘇十六將怨氣撒在他身上,小心翼翼地不知從什么地方取出一塊手環,這是這個時代所流行的微型光腦。她將手環戴在了蘇十六的手臂上,輕輕一按,手環便在他身前投影出了一塊全息屏幕。
蘇十六很快就摸清了光腦的操作邏輯,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互聯網上不僅與南京大屠殺相關的詞條,甚至連日本侵華戰爭都檢索不到。蘇十六花了好久的時間,才弄明白了個大概。
為了文明的發展,聯合國在一次重要的會議中全面通過了消除戰爭記憶的提案。高位者似乎認為,人類必須擯棄前嫌,戮力同心,才能進一步邁入宇宙文明的行列。
最先是加害者,他們一副菩薩模樣,假意慈悲,故作悲憫,偏偏對曾經的罪行諱莫如深,文過飾非;繼而是旁觀者,他們姑息養奸,隔岸觀火,冷眼作壁上觀,冠冕堂皇地曲解歷史,自認是最公平的裁判;最后是受害者,他們本是一切苦難的遭受者,有理由用最高最亮的聲音喊出自己曾歷經的磨難,可是卻有一部分人在顏色革命中淪為所謂的理中客,執著他人美化后的武器對準自己人,煮豆燃萁,黨同伐異,或在綏靖政策中成為漠然的大多數。
至此,遺忘的長路被走完,蘇十六成了這個世界上唯一記得這段往事的人。
06
躍遷倉中的富氧液體涌入蘇十六的肺部,這反常理的呼吸介質和躍遷液的冰涼觸覺給他帶來了瞬時的不適應感。不過旋即,液體中所含的催眠成份便迅速起效,一股困意立馬涌上了他的心頭。
半夢半醒間,他眼前似乎出現了一片星空。
此刻,銀河橫亙在東北與南方的地平線之間,天津四在河內熠熠生輝,銀河兩岸,織女星與牛郎星遙遙相對,這三顆星組成了夏季星空最具標志性的夏季大三角,而北冕座、天鵝座、南斗星等星座各踞其位,在天空中閃爍不定。
父親的短衫洇著淡淡的煙草香。蘇十六倚靠著的胸膛堅實寬闊,仿佛一面永不會傾倒的鐵壁。他已經這么大了,依然覺得自己在父親的懷里顯得那么小,像一只羽翼遠未豐滿的雛雀。
他想背過身看看自己的父親,可或許是他太困了,身體無論如何都不受自己的控制。面前,母親穿著一條磁青薄綢旗袍,白綠雙色的緄邊,斜襟低領,桃花扣點綴白玉一字扣頭,膝蓋處側開叉,下擺處綴著幾朵月白色的花朵紋樣。母親襯在月色里,像一朵素潔的白蓮。這簡直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看的旗袍。
朦朧中,他聽到了母親說:
“前幾天收到了老大的信,她說已經兩年沒見到我們,很是想念。其實我們也很想她啊。過幾日……等明年開春,我們去南京看看她吧。”
“好啊,倘若時局尚好,我們就去南京定居。畢竟國民政府在那兒,總該是比這里安全得多的。”父親應和道。
——不要!不要去南京!
蘇十六大聲嘶吼著。可他的聲帶無力的顫動著,只發出幾道近乎于鼾聲的聲響。
“嘿,小聲點。三子快睡著了。”母親輕笑,一邊壓低了自己的聲音。父親立馬就停了話頭,連原本粗重的呼吸聲都收斂了起來,蘇十六感到一雙滿是繭子的大手在自己的頭上摩梭了幾下,粗糙而溫熱。
“雨啊打濕金秋稻,枝上寒蟬枝上叫。愿君且待四月來,那時春意躁。”身側秋蟬淺唱,母親的童謠微微壓過蟬聲,清亮而柔和。
“風啊吹過梧桐梢,臘月梅花二月桃。我的寶貝在安睡,請你莫驚擾。”
“月啊照見三江水,墻外蘭草山上蒿。素娥勻我月一舀,叫他別哭鬧。”
……
蟬聲忽而尖銳凄厲了起來。蘇十六知道,這已是它們一年的最后時節,不到半個月后,它們便會在驟降的氣溫中死去,結束自己短暫而無用的一生。蟬聲越來越刺耳,直到以一種極度怪異的頻率刺激著他的耳膜,終于,那種始終束縛著他的困意在蟬聲中消散——他醒了。
包裹著他的躍遷液緩緩褪去,肺中的富氧液體重新被空氣替代。他拭去眼角那些不知是眼淚還是其他什么東西的液體。
是夢啊,他想。
一九三七年之后,蘇十六曾一度覺得夢是世界上最惹人驚懼的東西,那些揮之不去的夢魘糾纏著他的前半生,那時的他恐怕寧愿用自己的一切去換一個無夢的長夜,于是他不斷壓縮著自己的睡眠時間,熬夜通宵也是常事。而如今,他甚至只能靠著虛假的夢去維持自己真實的記憶——當整個世界都失去了記憶,他只好一面質問著自己的“記得”是否真的有意義,一面陷入精神錯亂的自我懷疑中。
他坐起身,舷窗外星河爛漫,周遭有歡呼聲震耳欲聾。
他一時有些恍惚,片刻后才明白,人類終于在公元二八一二年第一次踏出了太陽系。
……
周頡走在這條也許可以被稱作是街道的建筑群之間,作為這艘被命名為“追光者號”的曲率飛船的政委,他既和飛船上的其他人一樣對能參與這次旅行感到榮幸和自豪,同時也因面前的景象而深陷疑惑之中。
“怎么會這樣?”
周頡點著一支與好幾個世紀前的風味相同卻對身體全然無害的香煙,皺起的眉頭微微舒展開來。艦長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后。
“我也不清楚。”艦長應聲。
身側無味的微風鼓動,周頡吐出的煙圈束縛在二倍于地球的重力枷鎖下,以極慢的速度超斜上方上浮,而后碰到兩人頭上某節不知名綠植的枝條,在無序的破碎里走向熵增。
他環視四周,此刻,飛船上的科研人員和武裝部隊正散布在這座城市的各處,街道兩側的行道樹以其繁茂的姿態肆意地占據了城市的大半空域,透過葉的間隙,可以窺得城市高大堂皇卻與地球風格全然不同的建筑以及很多看上去不知什么用的公共設施——可這座離地球八百八十五光年、即便只看外形便能看出文明程度遠高于地球的未來之城,除了他們這群外來者竟空無一人。
沒有戰爭的痕跡,沒有尸骨與任何的雜亂不堪,更沒有生命活動的跡象,一個文明好像就在一場沒有終點的酣睡中悄然走向了滅絕。
作為當今這個時代的人,他從小就被灌輸文明至上的觀念,尤其是他身為第一艘曲率飛船的政委。文明要向前走,便要求他們只能往前看,所有被翻過的山與海都不必再管,任何斬斷過的荊棘都成了無謂的累贅,他們只要往前走著,一切都為了文明的發展。
可是這般強盛的文明,也會有覆滅的一天,地球又該何去何從?
周頡有些茫然,一種莫名的無力感涌上心頭。
“蘇先生呢?”手指捻碎煙頭的余火,他轉身看向艦長,這是位三十歲出頭的年輕人,臉上還掛著不經世事的憨厚笑容。
“我也不清楚。”艦長摸了摸頭,過了一會兒突然補上了一句“醫生說他只有二十多年好活了。蘇先生是個好人,就是有時候會問一些奇怪的話,嘴里經常念叨著我們忘記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真是奇怪……”
“說不定真是大家都忘了些什么呢?”
周頡的喃喃自語細若蚊吶,他轉頭看向艦長,正想繼續說些什么,耳側卻忽然傳出幾聲機械運轉的巨響。
他連忙望向聲音的來處,在約莫幾公里外,一尊像極了地球上射電望遠鏡的裝置聳立于城市之外,此時這鍋狀的機械正緩慢沉悶地轉動著。
“那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蘇先生像是往那邊去了。”艦長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
蘇十六站在群星彼端,對峙來路的八百八十五光年。
在他小時候,父親和他說過,所有的記憶都將成為宇宙的塵埃,只有光會記得一切。可是記得一九三七年那段往事的一縷光,早在八百多年前就已經以三億米每秒的速度向宇宙四處逃逸。
人本該囿于宇宙的往事里,能看見的只有眼前的方寸。
可他已確然跑在了那縷光的前頭。
有時他也困惑,當所有人都不記得一件事,那“記得”本身是否還有意義,而這一刻,他終于與自己達成和解,“記得”本身毫無意義,“記得”只是“真實”的佐證——只要有一個人甚至一道光還保留著他(它)的記憶,那么發生過的便永遠是真實發生過的,任何移花接木和文過飾非都無法讓虛假成為真實,讓真實變為虛假。
他看向面前屏幕,這著實是一個偉大的文明,偉大到即使隔著幾百光年,外面那座巨大的望遠鏡仍舊能準確無誤地對準乃至看到其他星球,甚至仔細到能看見星球上發生的事情。(注6)
蘇十六根據這顆星球相對于地球的坐標推算出地球的相對坐標,操作著望遠鏡轉向銀河系獵戶座旋臂上太陽系的第三顆行星。
他望向鏡中的淮北平原,彼時一切的一切都還未開始。
如星子般散落在江淮之間的無數個村莊群落里,女人和男人們如往常一樣炊煮洗織、朝耕暮耘。不知哪家的瓦房土屋里,續接母子的臍帶被剪開,嬰兒發出來到人間的第一道啼哭。文明與血脈就這樣在這片大地上薪火相傳、開枝散葉。
人們在晡時鉆進稻田,頃刻之間便化作金色稻海里無數條游魚。他們手上的鐮刀翻飛在莖桿和稻穗間,如同映著日光的魚鱗時隱時現。孩童們則爭先恐后地鉆入池塘里,嬉戲著向同伴舀去,一邊從水中捧出剛剛成熟的菱角與荸薺。
此時離蘇三的出生還有三個月,離蘇十六的死去還有二十余年。
六百里外,偉岸的金陵城一切如故。
瀝青馬路旁,錫匠帶著錫器叮叮當當地沿路叫賣。霓虹燈下,小販一邊制作著糖果,一邊接過孩童們遞過的圓形方孔錢。公共汽車與轎車在黃包車與行人中穿行。雄偉的灰色巨石城墻將這座六朝古都包圍,那時見過它的所有人都堅信它永遠也不會坍塌,南京城也將永遠安全無虞。
長江與淮水奔流不歇,翻騰起浪,交織出八百光年外的無聲默劇,那是獨屬于蘇十六的宇宙往事。
注:
1.犟個洋豁:這么調皮。快毫個:快些。安徽方言。
2:本文涉及日語皆為百度翻譯。
3:本文關于南京大屠殺前后南京狀態的敘述以及主人公逃生的方法參考了張純如女士的《南京大屠殺》以及南京大屠殺幸存者證詞。
4:有關興亞觀音寺和七士之碑,感興趣的可以自己搜索了解。太惡心了,筆者不想說。
5:拉普達:宮崎駿《天空之城》中天空島的名字。
6:請寬容筆者不切實際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