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林立，這片樓群像樹林一般，拼了命地卯足勁往上生長。
樹林里的樹靠著自己的堅強意志，這樣的努力方式是單純而高貴的；樓群中的樓，樓中的住戶，靠著財富而得以存在于更接近陽光的高度。
陽光是無價的，唯有當你與其他階級的人站在同一平面上才這么說。當我們走進緊密的樓群中，走進各自的家中，我們說，陽光是有價的。
誰住在我們樓下，誰比我們更少擁有陽光；誰住我們家樓上，誰比我們更多擁有陽光。
在這種環境生存的人們必須時刻小心謹慎，精打細算：一方面，對于住自家樓下的人們不能表現出過高的優越感，這樣會得到所有人的不恥與厭棄。也不能過于謙卑，這樣既得不到下層的尊重，也得不到上層的認同，是最要不得的；對于住自家樓上的人們，不能表現出太明顯的討好樣子，會被下層人嘲諷的，他們會說你恃強凌弱，盡管你并未表現出“凌弱”，但因有了“恃強”，自然就會有“凌弱”，這是下層人的集體意識。
還好的是，我家住在第一樓，沒有下層，故而少去了一半的煩惱。
爸爸媽媽日日月月都在外頭打工賺錢。
家里常常就我和奶奶兩個人。兩個人在一起就不感到寂寞了。
我們常常一有空就去外面曬太陽，與奶奶一起曬太陽成了我最喜愛的事。有時奶奶不想曬太陽了，想去和朋友打麻將，但最終還是拗不過我。
我們一起尋找更多的花園，更多更多被陽光充滿的地方。我們看蜻蜓游泳，看鯉魚飛舞。聽夏蟬的閑聊，秋葉的縈回。盡管堆滿地面的是早已死去的枯枝枯葉，但當他們暈染上一層金黃色的陽光后，仿佛又換上了一件新的生命體征。
當奶奶的腿出問題后，她就很少有機會出門了。
也是直到此時，我才發覺了住在一樓是件多么多么不愉快的事——
我們在家里完全見不到陽光。無論夜晚還是白天，冷冰冰的燈管都得亮著，否則就連廁所門都摸不到了。
奶奶看我一臉難過的樣子，笑著對我說，出去玩吧，今天天氣好著呢！但別走太遠，在人多的地方玩。
我聽了奶奶的話，一面離開，一面回頭。我看到奶奶一動不動的身影離我越來越遠，心里越來越覺得傷心。
我就在小區里的一個秋千上安靜地蕩著，陽光也什么話都不對我說，安靜地躺在我的頭發上和衣服上。
不遠處的沙堆上，住在下層的孩子和住在上層的孩子正在一起開心玩樂，時不時追追打打，時不時爆發出爽朗的大笑，吵死了！沒看到我在曬太陽嗎？
我莫名升起了怒火，從秋千上躍下，然后轉身用力地朝它踹過去，好像我的憤怒、我的傷心還有我的不明白都是這個木頭板子害的。
因為它，連最喜歡的曬太陽都變得不開心了！
不遠處傳來的笑聲仍在機械般地持續著，被我踹飛的秋千重又飛了回來，撞在了我的膝蓋上。
明明一點都不疼的……
為什么……
我一個勁地抹眼淚，重重地按住眼睛。
而它們好像壞掉了一樣，完全不聽從我的指示，不停往外涌。
眼淚哭干之后，我重新坐上了這個莫名其妙就被我討厭還被我打的秋千上。陽光倒是對我瘋子般的行為不為所動，該躺在頭發上的還是躺在頭發上。
我低下頭，默默地看著躺在我裙子上的這些陽光，心里突然升起一個想法：
假如我把這些陽光，裝起來帶回去的話……？（原諒我，當時我也只是一個幼稚的小女孩）
那就立刻行動吧！
我頓時忘卻了剛才那些復雜的感情集合，一邊裹起陽光，一邊為等會兒就能給奶奶一個驚喜禮物而雀躍不已。
我還是有過擔心的：我擔心我的裙子能不能裝住陽光，我擔心這些陽光會不會像水從紗布中一樣傾瀉下來。
于是我還做了個實驗：我先將此處的陽光用裙布包裹起來，然后運到另一個地方。當我在另一個地方打開裙布時，發現了陽光仍在上面，心里也便確認了：陽光是可以裝住的。
我還擔心陽光會不會太輕，而像空氣一樣從裙布的縫隙中飄走，所以我又用一顆剛找到的天藍色鵝卵石壓在這些陽光之上。那么現在，就不會有任何問題了吧？
我開始朝家里飛奔，我開始想象奶奶看到這些陽光時的驚喜表情。我的兩只手慎重又熱切地緊緊捏住裙布包裹起來的所有縫隙。
里面有一顆鵝卵石的重量，在我看來，那就好像是這些陽光的重量。
我打開門，用腳把鞋子脫掉，然后小跑進奶奶的房間。興奮地叫著：
“奶奶奶奶！你快看！我要送你一個禮物！”
奶奶慢悠悠地睜開了眼睛，我才注意到奶奶是剛醒過來，應該說是剛被我吵醒了。
一定是因為總呆在家里才會無聊地想要睡覺吧，那么看到我的禮物之后肯定就一點都不會困了！我心里想著。
我一面說著，一面輕輕地打開裙布：
“奶奶，我要送給你的，禮物 就 是 ——
……”
“哎呀，好漂亮的石頭，像天空一樣的顏色！謝謝你啊佳子。
你在哪兒找的這么好看的石頭，真厲害！”
奶奶溫柔地摸著我的頭，臉上也展露出了如我預期的驚喜表情。可我卻高興不起來。
是的，我真正準備的陽光，不見了……
不知不覺，我又開始流起眼淚了。
看到我的這個樣子，奶奶立馬將我拉到她身邊，抱進了她寬厚的懷里。
奶奶露出擔憂的神情，她輕輕地替我拭去不斷外涌的淚水，嘴里小聲說著像搖籃曲一樣的話語：“你怎么了呀，我的乖乖佳子，不哭了不哭了……”
可是，越感到奶奶對我的愛，我越覺得愧疚，我明明想送給奶奶溫暖的陽光的，卻只剩下個石頭，一想到這個，我都要哭出聲來了……
終于終于，在奶奶耐心的安慰下，我停止了哭泣，向奶奶說了實話。
我要送的才不是什么石頭，我要送給奶奶的是陽光
我明明都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的
可最后還是被我
給弄丟了
對不起
奶奶
“佳子知道陽光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嗎？”奶奶突然問道。
我一個勁地搖頭。
“奶奶知道哦。”
我驚訝地抬起頭，看著她。
然后奶奶說：“陽光沒有被佳子給弄丟，陽光都被吸收到這顆漂亮的石頭里去了。
佳子可能是個小魔女，會魔法。奶奶剛拿起這顆石頭就覺得暖和，又知道了佳子原來想送給我的是陽光，奶奶這下就懂了。原來，
陽光都跑進石頭里去了，所以才會這么暖和呀。”奶奶說著，就像平日里摸著熱水袋一樣地摸著這顆石頭。
奶奶又說：“好了，現在佳子送給我的陽光又從這顆鵝卵石里，跑到我的手上來了。”
說完，奶奶伸出雙手，手掌輕輕地貼在我的兩片臉蛋上。
那一瞬間，我真實地感受到來自陽光的溫暖。
我睜大了眼睛，對奶奶說：好、好暖和！
聽到了我的話后，奶奶瞇著眼睛笑了起來。
我又意識到了什么，慌忙地拿開奶奶的手，說：
“不行不行，陽光是我要送給奶奶的，要是陽光再跑到我的臉上就不好了！”
透過奶奶粗糙的手掌，我看見了她堆滿皺紋的臉上此刻堆滿了笑容——
奶奶的笑容永遠是全世界最溫暖的東西，連陽光都比不上。
直到現在，我也這么覺得。
改編自 西尾春江《陽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