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鎮喧囂

麻鎮喧囂
  文/叔兮伯兮
  下面要講述的故事,發生在幕阜山脈的深皺里。許多事情都是真的,決不是道聽途說或者編造,單從這個意義上講,這幾乎算得上是一篇經得起推敲的大學生在基層的調查報告。
  一
  當丹桂的花瓣碾作香塵后,幕阜山脈一帶的天氣便一天天涼起來,迎面都是干冷的風,雖不刺骨,卻在刮你裸露的肌膚,渾身都是切膚的寒意。通常云都很淡,晴得很不壞。
  已經星期五了,宣傳干事小陳吃過午飯,若是在平時,怎么溜達還是在麻鎮上,翻不出五指山,依舊蝸在政府小院。這當兒,他正好有人邀請,不過他還是有些遲疑,該不該和同僚一樣提前溜,進城參加假面化裝舞會?眼下已經進入防火戒嚴期,即使一把手牛書記體恤下屬,發話周末雙休,作為一般干部,也是不得擅離小鎮的。小陳決定先等兩個鐘頭再說,到了傍晚還不見森林火災警報,安全系數就比較大了,搭末班車也來得及。
  于是,他又照例去逗弄食堂的那只小黑狗解悶。這項娛樂活動,極大地豐富和左右了小陳的業余生活。他把廢拖鞋扔進青蔥的草叢里,或是藏到葳蕤的南瓜滕蔓中。小黑顛著小屁屁撲過去,一陣拱,一會兒猛嗅,就哼哼著銜拾回來,望著小陳手中的火腿腸,搖尾巴繞著撒歡,吐著猩紅的舌頭流涎。不是么,在他的眼里,老伙計小黑是史奴比,是導盲犬小Q,是另一種形態的人,活潑可愛,靈氣十足,渾然不覺塵世紛擾。就這樣人狗情未了幾個月,她長大了,頭顱高昂,身軀筆直,四肢健碩,沒有任何平凡和粗陋的跡象,甚至當小陳像今天這么顧慮重重時,它充滿靈性的眼神都能恰如其分地加以撫慰。
  小陳心下這一猶豫,手機便響了,聽出是通訊員小羅的聲音,就知道壞了,嘴上直罵咧:狗X的,又起火了?哪個村?媽的,又是柳莊。真是窮山惡水出刁民。
  在麻鎮,暴粗口不分男女老少,干脆利落得像放屁。這原是陋習,但既然到了這里,一口地道的方言,也是衡量工作能力的一種標準。說普通話多生分,怎么打得開局面,要與人拉近距離,先從連珠炮罵娘開始。你還真別信,非要講文明是吧,還是譬如說那個屁。好好的一個響屁,斯文人偏偏要夾著肛門,放得宛如千金小姐的溫言噥語,結果還是臭,并且暗臭襲來,讓在座的一點準備都沒有,冷不丁就吸了一大口,還有比這更惡心的事嗎。再譬如說,白鶴站在雞群里,再怎么微笑示意,雞們兀自會說,瞧它那副德性,小樣兒,再自命不凡一點呀。如你所知,脫離群眾是很危險的,走到哪,都要入鄉隨俗。
  拉雜扯遠了,還是繼續談談森林火警,談談因為撲火打成一片的麻鎮干群。仲秋之后,到了下午,天空的云不很厚,太陽淹沒其中,好像一鍋煮散的苕粉砣,空氣干冷得像隔夜的屎橛子。擤一把鼻涕,還混著血絲,有時不知怎么就聞到一股焦糊味兒,不一會兒,大量灰燼隨風而至,籠罩在鎮區上空,好像遮天蔽日的火山灰,霧蒙蒙一團。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風吹來的方向發山火了。小孩子都興高采烈,有的爬上樓頂,有的跑到坡地去看火龍。鎮里的干部成了最忙的人,他們又要組織動員進山了。
  當然,民風淳樸如麻鎮也不乏好事者,成天想找點樂子。縣防火辦經常接到匿名舉報電話,說麻鎮麻村的后山發火啦,幾百畝杉樹林都燒光了,火勢很猛,還在蔓延,卻沒人組織撲火。于是,分管林業的副縣長在電話里發脾氣,牛書記大氣都不敢出,慌忙做手勢按住飯局上推杯過盞的喧嘩,旋即命令馬鎮長組織人手火速趕往,手氣正好的馬鎮長只得撤了牌桌,常常是屁股冒煙往火場趕,村支書打來電話說這里一點火星都沒有。折回的路上,馬鎮長紅著眼珠子發誓,一定要把搗鬼的家伙揪出來。派出所的侯所長為此很頭疼,因為很多人都有作案動機,排查難度很大。張三春天里被計生專干抵住強行拖到服務站扎了,說是手術落下后遺癥,小腹一直隱隱作痛,見天兒鬧著要賠償。李四一家子打死也不肯搬遷,城管、土管齊上陣把人拉出來,推土機呼拉就把房子平了。王五的老婆紡紗時被機器扎斷了手,原鎮辦麻紡廠改制易主,拒不承擔之前尚未付清的工傷撫恤金,王五屢次上訪未果,也不知道在哪弄來雷管、炸藥,不止一次到政府門口來堵書記、鎮長。這類事情不僅鎮上多,各村寨也不少。侯所長匯報時,才說兩個刺兒頭、釘子戶的近況,還沒等他說到警力不夠、經費不足等困難,馬鎮長就頭大如斗說:得了,“啪”的一聲合上手機的翻蓋,一片盲音炸得老侯的鼓膜發麻。
  不過,這次是真有火情,并且恰在星期五傍晚突發,沖了小陳的假日。
  黨政辦打出的電話像一道道符箓,將四處晃悠的同志陸續召集起來,很多個把月不見蹤影不知在哪個旮旯公干的老同志幽靈般現身。鎮政府一下子變得人氣如虹,門口的花壇一字排開坐滿了人,多半腆著啤酒肚,改穿了統一配發的迷彩服,一時間人聲鼎沸。他們腳下甩著風力滅火器,身旁倚著膠皮拖把或鐵鍬,手里拿把馬鐮刀,七嘴八舌都在罵娘,很像一支沒有整好隊列的雜牌軍,場景蔚為壯觀。
  從這件事可以看出,弦繃緊一點,警鐘長鳴總沒有壞處。話說回來,在麻鎮當干部,山高皇帝遠,山寒水瘦的,不比坐大機關,都是窮快活慣了的。牛書記在整頓作風會議上作重要講話時說:這個,平日散漫歸散漫,但在關鍵時刻最能考驗人,我們的隊伍還是要有鐵一般的組織性、紀律性,作為干部就是要這么有素,隨時聽從黨的召喚。
  鄉鎮推行綜合配套改革以來,為精兵簡政計,書記和鎮長一肩挑,黨政一把抓。常言道,一把手絕對真理,二把手相對真理,三把手沒有真理。在麻鎮,牛書記是唯一說話做事算得了數的人,馬鎮長說穿了也只是常務副職,事無巨細“唯牛首是瞻”。牛書記做一切工作,只需在會上發發脾氣,瞪眼罵娘,桌子擂得震天響,憑借他那臉嚴厲的橫肉所輻射的威力,以及他那肥厚的指掌所劈出的武斷手勢,馬鎮長就會作周密部署把一切辦得妥妥當當,并做好詳細匯報。當然,有時小陳也能見到牛書記很溫和。在縣紀委的年終廉政考評座談會上,牛書記狠吸一口煙,慢條斯理地彈了彈煙灰,和顏悅色地等大家暢所欲言。一陣短暫的沉默后,小陳扭捏著本想發言,馬鎮長趕緊使眼色,小陳驀地發現臺下說不出的安靜,老同志都在埋頭抽煙,表情高深莫測。又是一陣不知多久的沉默,他只得低頭在表格中草草填了幾句套話,交上去了事。小陳開始還郁結于胸,然而,如此種種,老同志卻不當回事兒,快快活活地過一天是一天,日子長了,他也不想庸人自擾。早知道當初就不讀什么羅素、哈耶克了,板橋先生說的好——難得糊涂。
  現在你知道了,小陳好比一個小沙彌,只管撞鐘、念經和敲木魚就好,想多了反倒橫生是非。身在麻鎮,要扮演好角色,服從安排就是。還是單說這打火吧,隊伍進發前是要清點的。小陳年紀最輕、資歷最淺,比誰都需要鍛煉。老姜可以身體抱恙不來,老李還在家里脫不開身,大劉也能渾水摸魚會情況去。可一旦不見小陳拿著簽到表對著人頭畫圈兒、打勾,馬鎮長就覺得少了點什么,扯著破鑼般的嗓門喊:小陳,哪去了?把人清點一下,快!
  因此,實在不是小陳延宕,爽約不可避免。休假是最起碼的生活質量吧?于他這種年輕人卻是奢望。不過在旁人看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找誰喊冤叫屈呀。再說,領導不也率先垂范嗎?
  馬鎮長的越野吉普跑得比較快,好像要把之前拖拉的時間追回來,三四輛性能不佳的面的只好遠遠地甩尾。這是去救火,麻鎮的出租司機都知道,可就是不敢開快,以免顛簸太甚。車內多半是老革命,德高望重大半輩子了,原本就疊股交錯而坐,像幾塊罐頭沙丁魚,隱忍一肚子火不好發作。要是把車開得像一只蹦達的跳蚤,抖得幾把老骨頭要散架,碰了腦袋不好交代,閃了腰就壞了,高血壓上來怎么辦?又不是趕著去投胎。這樣一來,車子不管是馳在坑洼的砂子路,還是崎嶇的草徑,雖有點晃蕩卻安詳如搖籃,教人昏昏欲睡。麻鎮的司機因此技術超凡,過年提一點煙酒感恩,也是應該的。當然,這是題外話。
  及至路邊雜草叢生,灌木也越來越濃密,大路快到了盡頭,小陳估摸著馬上得棄車徒步。這時,他挪動屁股,像一只基圍蝦似的側弓身子,抽出褲袋里的手機,給趙莉發了條短信,說自己上山打火去了。
  二
  有關小陳和趙莉的結緣,聽說的人感到既不平又意外。公主拋繡球的傳說很美麗,叫人神往,可向來遙遠,駙馬怎么會是眼前的窮酸小子呢?憑什么人家吉祥如意,自家流年不利!
  說來話長,幾年前,公務員考試早就熱得發燙,報考的畢業生多如過江之鯽,小陳自不例外。幸運的是他過關斬將,通過層層選拔,光榮地成為省委組織部選調生,頭頂的光環熠熠生輝。上崗前,在省城郊區的一所高校進行培訓,為期很短只有十天。領導的諄諄教誨,達人的言傳身教,猶如一針強心劑,統一思想,提高認識,武裝頭腦。結業典禮很鼓舞士氣,綜干處的李處長指出,與我們同期舉辦的還有另外兩個培訓班——全省小學骨干教師培訓班、全省優秀小學校長培訓班。老師吃在美食城的一樓,簡陋的飯廳只有幾臺吊扇慢條斯理地轉悠;校長在二樓就餐,雖然有壁扇吹風,吃出來衣衫汗濕;而我們在三樓用餐,有中央空調消暑,好不自在。不光是吃得比他們好哇,大家的住所是新公寓,四人一間,在入住之前搶裝了掛壁式空調,開到20度,晚上凍得蓋毛毯;而人家住舊宿舍樓,八人一間,趴在席子上像蒸籠里的大閘蟹。李處長很會把握會場氣氛,說到最后挺逗的,引得哄堂大笑。
  年輕人狂熱的心無不相同,初生牛犢的豪情,初出茅廬的豪邁。基層就像久旱龜裂的土地,多么希望何其需要新鮮的血液注入呵!小陳懷著這腔熱血,結業心得體會寫得很漂亮,字體矯健,文采飛揚,唯一可慮的是明珠暗投,難以聞達于貴人。這種展示才華的機會,誰都不愿輕易放過,大家的心得一個比一個不俗,體會一份比一份深刻,黑壓壓摞起來能壓死大力士。傻子都可以想見,甄選工作只會是抽簽儀式。然而,傻子總還是有的,很多人搜腸刮肚寫得手指抽筋。臺上的演講語重心長,年輕人別老氣橫秋,不求上進,要朝氣蓬勃,要永遠保持激情,時刻準備著。小陳深有感觸,甚至未雨綢繆,暗自為歡迎大會上的致詞打腹稿。可不是嘛,到時候肯定得上臺說兩句,定要說出個子丑寅卯,讓人不敢小覷。演講最好能贏得熱烈的掌聲,自己鞠躬致謝,徐步下臺,熱淚盈眶地與同志們一一握手、擁抱。小陳做了一晚夢,依稀都是小時候看的老電影,地下黨的情報員終于找到了組織,三大紅軍主力終于會師,同志相見那叫一個無以言表。一幕幕紅色經典仿佛帶他穿越時空,置身于激情燃燒的年代,去上山下鄉、改天換地。
  小陳去麻鎮當天,心里就格登了一下,來縣委組織部接他的是李組委叫的舊面的,油漆剝落,糊滿泥漿,引擎發動起來像呼哧的老牯牛。都是一個娘胎生的,有背景的分到了街道辦,接他們的不是書記的本田,就是主任的桑塔納。只聽說有下馬威,沒想到這“上馬”竟也會令人委屈。盡管打過鄉鎮如何艱苦的預防針,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會這樣?慢說沒有預備鮮花和掌聲,鎮里的干部幾乎都不知道有高材生要來。分管機關的老郭領他去食堂時,那只尚未受孕的母黑狗一肚子悶騷正無處排遣,這下逮著機會,不顧老郭跺腳恐嚇,猛躥出來放浪不止。
  相比學校食堂不見油星兒的水煮大白菜,這里的伙食還是蠻不錯的,這要有一說一。去食堂吃工作餐的人很少,總是那么幾個家眷在城里的單身漢。一般三碟素、一盤葷、一缽湯,無論柴米油鹽和豬肉怎么猛漲,每人一頓只花一塊錢,因為對食堂進行補貼,這也是承包的條件之一。后來,小陳發現,假如吃得更好一點,反而連那一塊錢都不用掏。老支書來鎮里辦事要款待,不然以后農村工作還怎么開展?上級要搞調研和檢查,要與人民保持血肉聯系,這一深入就到了吃飯時間。有肉吃就跟著走,小陳經常連著吃客餐。時令菜蔬、干鹽腌菜變著花樣兒嘗,紅燒肉、汽水肉滿口油香,燉豬腳、燒牛蹄勁道十足,和平雞湯、柴火狗肉滋陰補陽。
  初來乍到,小陳先在黨政辦熟悉情況。無非是掃地抹桌,端茶倒水,接電話收傳真,夾報紙乃至沖廁所,小羅請假時還客串打字,總之是打雜,被無聊地圈在方寸之地。小陳性情漸燥,自己就像被豢養在牢籠里。不過,看問題要講究辯證法,這恰是小陳的聰明之處,凡事繞點彎彎,便能一粒沙中看世界,一朵花中見天堂。還是在交上去的心得體會里,他言辭鑿鑿地總結道: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一個拖把、一條抹布、一個電話、一杯茶水、一本筆記,“‘五個一’工程”啟迪新生,乃是選調之路最美的收獲。據此,他又悟出“五個不怕”:不怕起點低,不怕地方偏,不怕崗位不理想,不怕短暫停滯,不怕發展緩慢。沒曾想這竟成讖語,想來是領導上很寬心,大會上說得很清楚,不要比關系鐵、后臺硬,要埋頭苦干,不問前程。
  最難受的還在晚上。天黑不久,街上的店鋪大多收了攤。夜深闌珊,天空低垂,黑云不多,薄的像窗紙,稍厚的像屏風,月牙像鶯鶯新描的眉,星兒像張生窺探的眼。街燈螢螢,行人寥寥。小陳孑然走在寂靜中,腳下幾叢凄凄野草,遠處兩盞無語孤燈,愁緒涌上心頭,長夜格外漫漫,地心傳來一種沉重的原始寂寥,從他的尾椎骨像蠱毒一樣鉆入,竟又悄然化作老牛皮將其往死里裹。要知道,小陳學而優,考且中,興沖沖來經天緯地的,可這哪里是處廟堂之高,分明是誤入廢廟棄庵。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辦公室沒人的時候很多,他能時常掛長途,和遠在深圳的大學女友錢妍煲電話粥。小年輕之間本該兒女情長,說不完的甜言蜜語。小陳卻用他特有的語調,祥林嫂似的重復訴苦。他的傾訴大體是說“郁悶”,詳而言之,白天無“鳥事”,晚上“鳥”無事。剛開始,大概是殘存著溫柔余緒,錢妍還能軟語勸慰,幾次三番就有了抗體,不經意就嗆他:悔不該當初了吧!基層三分之二的人水深火熱,要你去拯救?小陳頻遭數落,乃至被罵得狗血淋頭,心里卻美滋滋的,女人都口是心非的嘛。
  終于,有一次錢妍說到,公司有一個主管,是個百事通,講了一番很深刻的話:做公務員,尤其是選調生啦、大學生村官啦,都是一定要下基層鍛煉的,秉性耿直不要做,沒有關系不要做,不會鉆營不要做。否則你就在基層永遠懸吊著。一個毫不相干的家伙,遠在千里之外,莫名其妙地向你潑冷水,怎不教人惱火?這也激活了小陳情報員式的敏銳嗅覺,這才幾天啊,錢妍你就與人無話不談了,連我的隱私也成了談資和笑料。可以想見,在盛大的雞尾酒會上,穿著晚禮服的錢妍人面桃花,那位主管靚仔又健談,舞姿翩翩,摟著錢妍曼妙的腰肢,在她耳邊風趣地談哲學、談人生,每一次移步轉身都會以巧妙的力度精準地摩挲她的酥胸和翹臀。這樣的歡娛本是且僅是屬于他的。他們最后的一次爭吵空前激烈,壓根不像戀人,倒像臺灣藍綠陣營的兩個黨魁,互相用最刻薄、最狠毒的言辭發難、指責、謾罵。錢妍罵來罵去,也就是沒良心,白眼狼,我瞎了眼,我早說過你官迷心竅。小陳許是昏了頭,口無遮攔地回罵,錢妍,你不過是鉆到錢眼里的騷貨!這下一語中的,雷霆萬鈞,倆人徹底掰了。
  接下來的兩三年光景,其實小陳有不少機會結交異性,也正血氣方剛,搞對象還有什么可慮的,但他卻表現出毅然決然的拒絕態度。這成了未解之謎,讓很多人鬧不明白,搞得他們迷了心竅,吃飯都咬了舌頭。
  麻鎮深藏在幕阜山脈的皺褶里,偏遠歸偏遠,但集鎮建設也日新月異。所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里有中小學,也有小超市,甚至前些日子移動還斥資新設了分公司。小超市有兩個收銀員,移動有三個女員工,要高挑有高挑的,要豐盈有豐盈的。小陳有時要買點日用品和零食,還要親自交話費。來來往往,和那些姑娘也算熟了。山里人可能不覺得,小陳卻深覺她們都有一種相似的美,就是李白說的“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醉眼看村姑,要多清純有多清純。山里的妹子和城里的女子一樣,也愛趕時髦,有的把幾縷頭發挑染成咖啡色,還有的敢穿縮腰提臀的牛仔褲,個頂個的曲線玲瓏,可沒哪個膽大到向小陳暗送秋波,只敢不勝嬌羞地用眼角的余光瞟。那是一種近乎原生態的美,純凈無邪如天山上的雪蓮。每次接觸,他都差點按捺不住騷動,但究竟懸崖勒馬,經受住嚴峻的考驗。他原想攀談,說出口的話卻有一搭沒一搭,僅限于業務范圍。在移動,他老是問一句:有什么新的資費方式嗎?在小超市,他付賬偶爾會感嘆:怎么,方便面也漲價了?與此同時,還翻幾下白眼環顧四周。
  他若不是表現出這種漠然姿態,倒會讓人覺得可鄙,陳世美的故事古已有之。在麻鎮,小陳可不是一般的公家人,前程無可限量,最起碼也得找個有文化、吃皇糧的。他的這種傲然,被視為一種寧缺勿濫的精神,得到了應有的理解和贊賞。許多同志古道熱腸,隔三岔五要給他介紹對象,都被他一笑了之,支吾過去。
  小陳的個人問題不解決,身為分管領導的郭機關寢食難安。老郭代表組織鄭重地找小陳談話,說有個女孩叫梅子,剛來鎮中心小學教書。他還瞇起老眼,一臉壞笑地補充道,人條子很正,又白白清清。最后善意地提醒他關鍵的一點,她是牛書記的嫡親侄女。言罷,老郭神情莊重,不用問,在此之前,他肯定請示過。然而,小陳不假思索地說:郭機關,你也開我玩笑?然后,扭身逃也似地走掉了。
  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老郭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沒想到會碰一鼻子灰,一張老臉不知道往哪擱,他在任何場合都絕口不提此事。這反而勾起了人們更大的興趣,背地里扎堆議論。有人說,老郭下一屆還不想退居二線,挖空心思巴結一把手,竟然想出牽紅線逼婚的招兒,活該栽在黃口小兒的手上,看他還想占著茅坑拉到屎(死)。另外有些人又說,別看小陳來的時間不長,鬼精著呢。先前早該有所耳聞,梅子這爛貨,街頭的混混都上過她,指不定還為哪個打過胎。在城里都沒臉呆下去,不然怎么不托牛書記找關系,直接進城里的學校上班。
  直到趙莉的出現,人們方才恍然大悟。也不知道是誰打聽到的,反正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據說趙莉是護士,市人民醫院的,這當然沒什么了不起,話題的焦點在于她老爸是市衛生局的局長,而她舅舅更是張副市長。這下,以往的經驗復又可以解釋現實的一切。小陳這家伙還真是個沉得住氣的主,一直以來都在待價而沽。皇天不負有心人,只要不怕脖子酸,堅持仰望到底,天上不僅會掉餡餅,天上還真的可以掉下林妹妹。
  小陳的桃花運在坊間傳得神乎其神。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說哪個青蛙王子有神靈附體,身披黃金甲,腳踏五彩云,閃電般攻占城堡,俘虜了玫瑰公主。聽起來很靠譜的一種說法是這樣的,小陳這幾年的境遇,類似于古代的落魄書生,骨子里書生意氣不改,無時不煥發出儒雅的氣質,市電視臺的資深記者張女士見之,憐愛之心大起,可惜自己早生了十年,于是就把表妹趙莉介紹給他。連在麻鎮岔路口上擺卦攤的李瞎子都借題發揮說,這人哪,都是有八字的,命里有時終須有。我給陳干事摸過骨相,天庭飽滿,地角方圓,人中直長,貴不可言吶!
  傳聞最先在麻村的王支書那得到映證。老王也是在飯桌上喝酒時,不經意說出來的,比較可信。他說:陳干事該不是談朋友了吧。上上個星期六,他帶著張記者和一幫扛著長炮短槍的人,到我們村的五七干校遺址采風,張記者忙著采訪老人,另一幫人大概是攝影愛好者,在下放干部住的老屋一口氣拍。而陳干事卻拉著同來的一個女的往村后的牛鼻山鉆。我開始還以為,是另一個年輕記者急著去看下放干部挖煤的地方,我就跟了過去,打算解說一下,我當年已經記事了,見過那些大知識分子受苦。沒想到,他們兩個繞過露天煤礦,鉆進了一個藤蘿和野薔薇交雜生長的水竹叢中。老王說到這里,就像一個年輕人那樣爽朗地笑起來。聽的人意猶未盡,把酒杯擱一邊,問,后來呢?老王說,沒后來,我沒看見,不好亂說。陳干事大概膽小,怕大伙跟來看煤礦,倆人進去的時間只夠做個嘴,那女的出來時頭發都沒亂。過了一星期不到,我再次見到她,才知道她是市里趙局長的千金。那天,趙局長一伙人在牛鼻潭野釣,我們有四個人作陪,除了我,還有分管文教衛的范鎮長和衛生院的馮院長,陳干事是搞宣傳的,居然也跑來了,我這才知道這里面的關系不一般。市衛生局跟我們隔著縣衛生局,平日里八竿子打不著的,竟跑來視察衛生工作,原來是趙局長想看女婿呢。陳干事要照護好啊,以后我們想見他,怕是都難。
  三
  在常人看來,小陳做了乘龍快婿,自然可以挺直腰桿便宜行事,有點衙內作風也是可以容忍的。上山打火那么危險又吃苦不討好,當然能躲就躲,領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不會把他怎么的。小陳也不是沒這么想過,但他還是不想落一個話柄,人們當面嘻嘻哈哈,恭喜話怎么聽都不咸不淡,背后還不知道怎么冷嘲熱諷呢。況且現在八字還沒有一撇,其實也就跟趙莉見過兩次,還沒到談婚論嫁的程度。
  這次邀請自己參加假面化裝舞會,分明一個電話或一條短信就能解決,她卻繞一個大彎,還讓張記者轉達,好像兩人之間什么都沒發生似的。這樣的矜持顯得有點擺譜,好像在露天煤礦旁的擁抱和接吻作不得數,一切要重新來過,她還沒嘗到被窮追猛趕的滋味呢。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兒啊?照趙莉的意思,真把自己當美麗的白天鵝了,相形之下,出身微寒謫居鄉村的小陳倒成了流哈喇子的癩蛤蟆。這往后還怎么處?
  小陳越想心里越有疙瘩,氣鼓鼓地想放趙莉的鴿子,這次就是不進城赴約,看她作何反應。有一個秘訣說,追女孩就像打獵,你在后面猛追一頭小鹿,它也會在前面拼命地跑;如果你停下來,那它也會回頭看看你為何停下來;所以追女孩子要適當拿捏,不可操之過急,要有伸有縮,讓對方摸不清你心里到底想什么。不過,小陳又擔心做得太絕,煮熟的鴨子飛了,可就悔之晚矣。正踟躕間,柳莊后山突起大火,所有在職干部都得趕去撲救。混了這三年,小陳也不是不知道,遇上今天這種情況,大可以豁出去,關機走人,事后頂多挨批,又有幾多責任能追究到頭上呢?不過他正需冠冕的理由脫不開身,這樣都不用扯謊,可以堂皇地對趙大小姐進行試探。
  前面已經說過,準備進山的時候,小陳給趙莉發了條短信,言詞半文不白欲說還休語氣無奈而口吻煽情:忽發山火,撲救途中,為職責所累,天公向來不作美,恨恨。
  小陳右肩扛著笨拙的風力滅火器,左手大拇指不住地按鍵,眼睛盯著手機屏幕,走在田埂地坎上深一腳淺一腳。沒走幾步,趙莉就回了短信追問:森林怎么說起火就起火?不是有消防隊和武警官兵嗎?
  小陳不禁莞爾,她像自己三年前一樣天真。小陳第一次趕到著火的山頭,看到熊熊燃燒的樅樹林,火苗竄到云端,爆裂聲劈里啪啦,風呼嘯掠過,如狂蟒猛撲而來,嚇得他肝膽俱裂,發足狂奔。在遠遠的背風處,他問楊秘書:早就打119了吧,消防隊怎么還不來啊?這句話被楊秘書傳為笑談。整個防火戒嚴期下來,麻鎮少說也有幾十起火情,到了清明時節,更是狼煙四起。群眾防火意識淡薄,上墳時燒香焚紙,用明火祭祖。說到群眾陋習不改,楊秘書的嘴角擰巴成一道槽:你說說幾萬人點火,靠咱們幾十個干部防得住?縣里的消防隊哪管這狐臊?談都不談。
  小陳回復趙莉:鄉鎮的情況很復雜,以后有機會跟你說。我已經進山了。
  趙莉關切起來:山上夜里很冷吧,打火別那么拼命。稍后,她又發來一條卡通彩信,畫面是至尊寶逃離火焰山奔向舒展懷抱的紫霞仙子。
  小陳心情大靚,不禁搖頭晃腦哼小曲兒: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 攏共才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發山火爬得我,暈頭轉向……
  天還未黑,這一壟田好難走,明明望見山頭濃煙滾滾,火勢洶洶,直侵云漢,走了一程又一程,著火的山頭卻還在前方。
  在隊伍里殿后的郭機關回頭催:小陳,走快點,你要是在野外迷了路,碰到狼啊什么的,我們怎么跟省委組織部交代?老郭最近想找機會與小陳冰釋前嫌,畢竟奇貨可居,日后說不定在他手上領工資哩。他原想說,你走丟了,我們沒法向趙局長交代。但他講話是很有藝術的,表示大度倒在其次,關鍵是適時地拉近距離。而小陳都快忘記自己是選調生了,如果沒有算錯,來麻鎮已經三年零四個月又九天了。其他選調生不少進步很快,鄉鎮只是他們的跳板,才去三四個月,或縣里提拔重用,或借調到市直乃至省直,大概是將門無犬子;而他儼然被組織上遺忘,所以唯有忘卻,才能壓抑不平之氣,不再自尋煩惱。老郭的這一提醒,搞得小陳心里熱乎乎的,連忙應承一聲,大步流星跟上去。 
  一對夫婦模樣的中年男女不緊不慢地相向而來,男的挑著一擔紅苕,女的反背鋤頭扛著一捆番薯藤。馬鎮長一把將其攔住問:你們去哪,怎么不上山打火?
  那漢子反問:我干嘛要去打火?國家養著那么多的干部,總得給他們點事做吧?
  馬鎮長被噎得臉色鐵青,和這樣的刁民簡直沒有道理講。一旁的楊秘書慍色呵斥:胡說什么呢?這可是我們鎮的馬鎮長。我問你,山是從哪里燒起的?哪個放的火?
  漢子將擔子從右肩換到左肩,望了一眼楊秘書背上斜跨的雙管獵槍,沒好氣地說:不知道,嗓門卻低了很多。那村婦忙不迭解釋:我們在地里挖了一天紅苕,只知道燒了很有一陣子。天快黑了,我們回去吃了再來。鬼才信,白天都袖手旁觀,夜里還會上山打火?沒辦法,總不能倚仗人多干一架,把他們綁去,只好眼睜睜地望著他們漸行漸遠。
  看來這次又查不出縱火的元兇。即便是請來林業局的森林警察調查,找不到目擊證人,也無從執法。這個季節天干物燥,路人的一個煙頭,獵人打槍子放出的火星,總之,只要是一點明火,都能點燃茅草,引發山火。有村干部說,故意放火的要不是懵懂的小孩,就是可憐巴巴的放牛老頭、打豬草的老太,說是燒一把火,土地會很肥沃,來年芳草青青,豬肥牛壯。村民的宗族意識很強,大多護短,不會傻到站出來舉報,只會眾口一詞地說,不曉得,這地方年年都要燒的。
  一路上,又碰上幾個荷鋤晚歸的村民。馬鎮長氣得哇哇叫,每質問一個村民,火氣就增三分:真是扯雞巴蛋,燒的不是你們柳莊的山?都跑回家去?都不曉得是哪個點火?難道晴天霹靂,山林自己燒起來。見了鬼還!
  這年月,太邪門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連官都拿民沒轍了,還有什么不可能的?
  馬鎮長氣得三尸神暴跳,七竅內生煙,楊秘書瞧著怕他氣壞身子勸慰說:這里的群眾素質不好,但村干部的覺悟很高,蔡支書幾個人這會兒肯定把隔離帶都弄好了。郭機關接過話茬:現在的大氣候就這樣,有什么法子,上十年前,不管哪里發山火,都是組長敲鑼,老百姓自發上山打火,鎮干部連根人毛都看不到,就能把火滅嘍。改革改革,真他媽操蛋!只是把表層的土翻松,殊不知土壤下面卻是花崗巖。其他同志紛紛附和,慨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世道說變就變,好像一只無影手揮舞無形之刀,迅雷不及掩耳地削蠟燭,雖然劃了一道印痕,但新流下來的燭淚又會把印記覆蓋。
  小陳跟在一干人后面也很納悶,直接無語,陷入深思當中。有關山林自燃,他萌生了一個怪怪的想法。所謂萬物有靈,人體都會自燃,何況山林乎?眼下夜色將至,天地昏黃,萬物朦朧。連綿的青峰遠遠的,宛如美人橫陳的玉體,溫香綿逸。夕陽煞似直奔怡紅院的急色鬼,一頭扎入花魁的羅帳。蒼穹多像一張碩大無朋的圓床,西邊的晚霞似血流離,仿佛搭在竹榻上的紅肚兜,旁若無人地飄舞。凌亂的云朵流金溢彩,大團的好像乳罩,小朵的猶如褲衩,帶狀的宛如絲襪;隨手亂拋灑落一地,一如港臺三級片纏綿的鏡頭。而幕阜山神只是小地仙,連南天門都沒有去過,更甭提在天庭看嫦娥仙子跳鋼管舞。眼前,這樣一場極富挑逗與炫耀的媾合,大大傷害了他的感情與操守,不僅沾了一身晦氣,而且深蒙其辱,但他又無計可施,一時怒火攻心,須發皆張,于是自燃起來。
  馬鎮長一行跨溝爬坎,徑直穿過梯田上新栽的油菜地,抄幾腳近路都是好的,胸口憋著一股子窩囊氣,實在是身心俱疲。對于老郭他們緬懷的往日,小陳沒趕上趟也就沒什么印象,他倒是驀地發現郭老頭上躥下跳的樣子,真像小山神佬兒,只是沒留一把白胡子,不禁啞然失笑,背上便不覺負重,許是年輕力壯,他只微微出汗。
  隊伍走到這壟田的盡頭,便聽到烈火發出的爆裂聲,呼呼的風嘯聲。沿著一個水庫的堤壩上去之后,就看見對面的山體上好幾條巨大的火龍在肆虐,猶如八達嶺上蜿蜒的長城。只見火光沖天,煙霧繚繞,夜幕像一塊紅布,氤氳生姿,水面紅光粼粼,隱有夜叉把守。那火龍在野莽間奔騰,御風而翔,迂回盤旋,形成一股無可阻擋的霸氣,令人望而生畏,草木低迷失色,莫不披靡。火舌長驅直入,撕裂山崖大地,夾裹著一切聲響,短兵相接的撞擊聲,隕石墜地聲,古木斷裂聲,虎豹的咆哮,山貓的嗚咽,耳靈的人還能聽到竹雞驚慌逃命翅膀撲棱的聲音。
  山里的信號不怎么好,馬鎮長手機鼓搗了半天也沒打通,大罵通信公司訛錢。還好柳莊的蔡支書想得周到,讓婦女主任一直在山口等候,她年歲稍大又雍容肥碩,跌跌撞撞地迎過來。楊秘書一眼認出,喜出望外地叫道:怎么就你一個人,蔡支書幾個呢?她喘著粗氣說:支書已經帶幾個人上山了。她朝山上一通亂指,意思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蔡支書讓婦女主任等的另一層意思是,象征性勸阻馬鎮長一行上山,稱地形復雜,林密巖陡,山上的豺狼蟲豸又多,無人引領,迷了路可不是好玩的。楊秘書不以為然,揚了揚手中的獵槍說:蔡支書不要撂下話來嚇人,我們都是屬兔子的?馬鎮長會意一笑說:老蔡想獨自把山上的野物打光不成?言罷挽挽袖口,緊緊腰帶,面露精光,一副欲徒手與熊豕相搏的樣子。
  鑒于幾個山頭同時在燒,馬鎮長決定兵分兩路,自己帶領楊秘書等十來個人從山口上去,令郭機關帶小陳等七八個人從水庫尾的小坡包抄,策略既定,又鄭重強調安全問題,一定要相互照應。
  老郭一伙沿著堤岸朝水庫深處進發,有山上的火光,用不著手電筒,沿邊的絲茅與荊棘糾葛叢生,盡管有人在前面用柴刀開道,小陳還是被刺條掛傷多處,肩上的滅火器愈發沉重,腳下蹣跚踉蹌。剛走到水庫尾,就聽到“嘣嘣”兩聲槍響,眾人循聲望去,左側山頭幾束手電的光柱四處亂晃,楊秘書他們好像在吆喝,似乎在莽叢中尋找什么。老郭一拍大腿說:肯定碰到大家伙了,不是野豬,就是麂子。媽的,雙管獵槍就是比土銃好使。
  郭機關咽了口唾沫,讓大家就地休息。此時是水庫的枯水期,庫尾是平坦的草地,草兒已一片枯黃,坐著很軟和,能留兩瓣屁股印子,冬日里也不用擔心有蛇咬。小陳歇了一會兒,歪著腦袋問:我們不是要從這里上山打火嗎?老郭嘿嘿直笑說:你還當真了?有幾多火是打熄的?火都是大家看熄的。懂啵?其他人一齊笑起來:小陳,你在鄉鎮還夠學,聽我們郭機關的沒錯。接著,老郭不厭其煩地告訴他,現在上山,恐怕打不了什么火,倒可以為馬鎮長他們驅趕動物,供其狩獵取樂。夜間的火,要圍而不打,上頭都這樣要求的,紅頭文件,白紙黑字。大冷夜,我們人在這里就是盡忠職守。凡事都要動腦子,否則被人賣了還替人家數錢呢。老郭又吩咐,要隔一段時間把風力滅火器拉一下,讓其不時發出震耳欲聾的突突聲,好給那個山頭的人聽,這里正在沖鋒陷陣。
  大伙兒圍成一圈盤膝而坐。難得有這樣一個交流機會,今晚又這么有氣氛。老郭的話語很坦然,說到后來很動情,渾不覺夜露侵衣,山風徹骨。他痛心疾首地說:鎮里的情況就這樣,干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扯淡的。小陳,你不一樣,你還年青,來日方長,有個奔頭。小陳訕訕地笑笑。山上的火光和水面的紅光交相輝映,老郭的臉上很感慨,人生到了我這步境地,任小職,負小責,喝小酒,打小牌,帶小孫。可以了,一把老骨頭,還窮折騰什么呢?因此,老郭對自己有著深刻的總結,時常不無解嘲地自稱“寡機關”,其寡有四:進城、提拔——寡婦睡覺,上面無人;喬遷新居、送子讀書——寡婦生兒,眾人扶持;上桌打牌——寡婦屙尿,只出不進;上桌喝酒——寡婦見屌,喜昏了。
  小陳一度認為以老郭為代表的“五小四寡”沒落之至腐朽透頂,對此,他醞釀很久,撰寫一篇題為《關于加強鄉鎮干部隊伍管理狀況的調查報告》的調研文章。先是發人深省地指出,鄉鎮干部普遍存在學習自覺性不強、工作積極性不高、思想觀念落后、組織紀律渙散等一大堆毛病,毫不夸張地說,幾乎所有群體與個體的陋習都能在鄉鎮干部的身上找到不同的體現。然后追根溯源地闡釋,原因在于,一是鄉鎮干部整體素質水平不高,年齡結構不合理。二是工資水平太低,干好干壞、干多干少、干與不干一個樣,缺乏相應的激勵機制。三是干部選拔任用機制不健全,一直存在論資排輩、裙帶關系等潛規則。最后煞有介事地提出幾條對策,要將學習作為一件經常性工作常抓不懈,要將獎金與工作業績和表現掛鉤,要創造一個公開、公平、競爭、擇優的選人用人環境。然而,這樣一篇洋洋灑灑文思縝密論證翔實的調研報告,寄出去大半年了,竟如泥牛入海,杳無音信。
  今晚真是難得的零距離接觸。小陳驀然發現,老郭這幫老頭挺可憐的,活得很憋屈,卻又那么安之若素,間或耍小聰明自我慰藉一下。總之,他們不像外人想象的那么粗俗、頑固。無論換作是誰,讓他在麻鎮呆上二三十年,他又能好多少?起碼小陳不敢夸這海口。而今,小陳再也不覺得自己比其他人優越多少,要知道,老郭他們當年可都是百里挑一的優秀青年。“扎根基層”的口號多么響亮,催人奮發,然而老郭他們就是一面時光之鏡,照出自己后半輩子的模樣。
  想到這,小陳不禁打了個寒噤。他不敢多想,想之無益,便摸出手機把玩,發現這會又有信號,不過不穩定,在二三格之間飄忽,他試著跟趙莉去了一條短信,叫她做個好夢,擔心是多余的。今晚打火成了圍獵,自己只用熬夜坐等,說不定還能分到獵物。
  趙莉甜蜜地說:那好,我先睡了,我等著吃野味。
  老郭見小陳自顧發短信,有點心不在焉,就不再東扯西拉,點了正題,他朝另幾個人努努嘴,像是開玩笑,又像是很認真地說:小陳,你以后當了大領導,我們這些老東西討飯找到你,會不會讓我們進門喔?
  小陳苦笑不已:怎么會!郭機關說哪去了!我有幾斤幾兩,您還不知道?謝您老金言。
  老郭十分誠懇地說:你有才干,而且肯做事,如今像你這樣踏實的年輕人不多了。你來之后,麻鎮就經常上報紙,宣傳這塊,這般成績是空前的。可惜呀,咱麻鎮的廟太小。估計過年之前,你就要調上去。其余幾個人在一旁幫腔,說小陳本是下來鍍金的,早該動動了。
  小陳有點難為情,扯了根狗尾草叼上,但笑不語。這樣一通表揚也不是沒頭沒腦,只是真的久違了。小陳剛到麻鎮時,連發兩十篇新聞稿,人們都嘖嘖稱贊,盛傳他馬上會被上面的部門挖走,哪曾想小陳一直呆在這沒動靜,傳言不攻自破,并且他既不會抽煙又不能喝酒甚至連牌都不打,如此的不合群,簡直是自絕于黨和人民。于是,很多人開始不把他放在眼里。現在,老郭他們又朝花夕拾,并有愈演愈烈之勢。小陳有些手足失措,腦袋瓜子一時短路,只有一點是清晰的,最近自己的境況來了個一百八十度急轉彎,肯定是沾趙莉的光。
  趙莉是一個好女子,她面圓鼻正,眼有靈光,耳有垂珠,從相術上講,趙莉確實是天生一臉旺夫相。為這個,小陳還專門請教過李瞎子。唯一讓他傷神的是,趙莉現在到底是不是處女?這個問題在腦海中顛來倒去,翻涌得像一鍋白水粥,越攪越糊涂。以趙莉的顯赫家世,何必攤上自己?這樣的美事總歸來得不真切,就像中國股市散戶手中的期貨明明跌停了,竟又一夜之間牛氣沖天。況且趙莉是學護理的,醫學院的女生怎會把那層薄薄的膜當回事兒?所謂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而嬌小姐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尤其的不羈和不安分。趙莉野了這么多年,怎么可能仍是完璧之身?這真令人沮喪。極有可能趙莉在她原來的圈子里聲名狼藉,于是跳出來拉郎配。不過,小陳依然抱有一絲幻想,而且他對自己的男性魅力充滿信心,以趙莉的條件和眼光,加上家族的干涉,定然高不成低不就,一晃好些年,看她年紀少說也在廿五開外,作為女的實在老大不小了;而小陳只要有人傳幫帶,好歹也是一支潛力股,很快就能飆升為政界新星;在諸多因素的彈壓之下,倆人一見鐘情,實在是情理之中的事。
  一輪皓月當空,疏星點點,在漫山火光的襯托之下,倒映在紅光蕩漾的水中,分外的美麗妖嬈。在天地之間,有一種莫名的空曠感,使人靜思冥想。小陳猛地覺得自己荒唐可笑,他痛恨自己的境遇,痛恨自己的未來,痛恨自己想把貧賤打扮得珠光寶氣。他不敢相信自己竟成了這樣的一個人,一個真正的、純粹的、離不開低級趣味的人。然而,這串念頭只是一閃而過,痛苦轉瞬即逝。是的,這樣多好。
  四
  冬夜,又晴得好,愈發冷得緊。既是進山,來之前討輕便,都脫了厚襖子,套上迷彩服,只剩毛衣怎敵三更寒,況且又刮著風,天亮前或許還會打霜。小陳思忖,老郭年過半百,鐵定扛不住,就這樣熬到天亮,老命休矣。不想便罷,一想就凍得直篩糠,雙手只好死命地往腋下攏。老郭他們已經失卻侃侃而談的興致,哆嗦著用土話罵娘。這么凍著總不是個事,應該有堆火烤。盡管在水庫尾生一堆篝火會暴露目標,讓馬鎮長他們知道,這撥人在偷懶。可管不了那么多啦,天知道馬鎮長翻到哪個山頭去了。
  大伙兒分頭割來絲茅,拾來干柴,準備生火。這當兒,楊秘書打來電話,說馬鎮長摔了一跤,痔瘡犯了,牛書記獲悉,正在馳援,并帶來餅干、礦泉水等物資,讓大家在水庫大壩上會面。
  小陳一伙趕到時,大壩上已生起一堆火。馬鎮長在火堆旁含情脈脈地趴著,盡管身下墊的苞茅鋪成席子,但他還是欲掙扎起身,哪怕是蹲著也好,然而,他屁股只要翹一下,就疼得呲牙咧嘴,并且其癢難熬,如蟻在咬,如蛆在噬,礙于睽睽眾目,又有女同志在場,還不能痛快地伸手去摳。老郭湊過去問候,哼哈月亮真大,山上的火比剛才小不少,馬鎮長哼唧著,像是在努力拉一泡屎。小陳強忍著笑坐進人叢,也不知是不是煙熏火燎的緣故,大家默不作聲,神色有說不出的古怪,連新聽來的葷段子都派不上用場。
  有必要交代一下馬鎮長與肛瘺結下的不解之緣。當小辦事員,他坐了三年板凳;任黨政辦秘書,他的屁股與藤椅廝磨了七年;好不容易進了班子,此后三五年才挪一下屁股,由副職到常務的進程,整整用了十二年;眼見著離一把手的靠背轉椅只有一步之遙了,屁股卻開始不爭氣,時常便帶膿血,今天更是故意鬧大別扭。原本像上山打火這樣屁事,根本不用勞駕牛書記的。牛書記該一門心思搞活經濟,把政績做大,高升指日可待,平調到油水厚的科局也不賴,反正騰出位子才好。
  牛書記也是磕磕絆絆干過來的,自打當了一把手,痔瘡再沒有復發過。他是個組織性和原則性都很強的人,一點都不怕被架空,放任馬鎮長對事務大包大攬,相反,他覺得應該與部下保持一定距離使其心生敬畏,從而臻于化境——無所為而無所不為。
  牛書記作為一鎮之長的全部職責,實實在在就是吃飯和喝酒。如果他不在房里一邊喝解酒茶,一邊打點滴,那他就一定在餐館陪客;如果他不在飯局上大杯大杯地喝酒,那他就一定在趕往某個飯局的路上。他在不同場合作過很多重要講話,幾乎全被大風吹去,只留下一句格言,“要是我們麻鎮到了中午卻沒有多少客人來吃飯,那我們的經濟也就沒什么指望了。”在整頓作風大會上,牛書記作自我批評時說出這么一句頗帶理論意味的話,與會者無不肅然起敬。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躬親力行的。其實牛書記也不想喝傷身體,胃里翻江倒海,吐得一塌糊涂,太雞巴難受啦,喝醉過的都有體會。可為了搞好工作,不吃飯不行,不喝酒更不行,要把客人陪好,不能失了禮數,農村就興這個,在麻鎮尤其認這死理。要說,牛書記最愛和最恨的都是這杯中物,甭管親疏新故,都要笑顏舉杯,與之稱兄道弟,建立起感情,互開方便之門。
  也只有喝得不算太高時,牛書記才不會鐵板著那張麻鎮上下無人不敬畏的威嚴面孔,而是面色醬紫,紅眼昏昏,氣松神弛地仰在靠背轉椅上,悠閑地啜飲著龍井茶,然后把玻璃杯穩穩地擱在大肚子上,耷拉起眼皮小憩,直到酒醒茶都不會潑一滴。更多時候,牛書記會喝得臥床不起,馮院長便派最年輕最心細的護士來護理。等牛書記一覺醒來,每每老馮還趕來診斷,聽心率、量血壓忙活好一陣,最后痛惜扼腕地說:牛書記,您的酒精肝嚴重得嚇人,還有點胃潰瘍,再這樣下去……牛書記撫肚大笑,很開明的樣子,那意思很明顯:我又不是蔡桓公,我這身臭皮囊,老馮你就當做活體實驗,該用什么藥,該打什么針,你說了算,我謹遵醫囑。老馮受寵若驚,覺著自己比扁鵲還牛逼,回去又狠狠批評護士們,因為她們都不相信牛書記身染重疾,有幾個逢著安排竟百般推脫。甚至還有個不知事的實習生,跟護士長哭訴,說牛書記根本沒醉,借著臭烘烘的酒氣,冷不丁擰她的大腿,摸她的奶子,她拼命逃開時文胸的蕾絲花邊都被撕爛了。老馮凜然說:我是院長還是你們是院長?腸胃病而已,還有肝功能正不正常,難道我都確診不了?牛書記的為人,我又不是不清楚。真不知道有的人是何居心?別說堂堂的書記,就是我這個小小的院長,迎來送往的應酬,一年都不知道醉多少回。當個領導容易嗎?三天兩頭喝得不省人事,只能輸液搶救!
  小陳剛來那會兒,瞧著牛書記在酒桌上瀟灑,下了宴席遭罪,覺得不可思議,傻乎乎地問楊秘書,酒是穿腸毒藥,需要喝那么多嗎?楊秘書告訴他:老弟,你慢慢就知道了,日后你練出來了就好。行政這個行當,沒人是真貪杯的。酒喝少了,問題很可能解決不了,很多工作也得不到應有的關心、支持與重視。古話說的有,煮酒論英雄,這就是游戲規則。過去翻雪山、過草地是干革命,別以為現在吃飯、喝酒就不是干革命。什么叫與時俱進?就是要把腸胃交給黨和人民。可能你不知道,牛書記也是科班出身,八十年代的正牌大學生稀罕得很,要我說,他吃的就是喝酒的虧,早年滴酒不沾的,不然現在肯定不止這個樣子。 
  近些年,牛書記簡直不是在喝酒,而是在殉道。虧得他身子骨做出巨大犧牲,麻鎮的經濟才蒸蒸日上。前兩年財政不景氣,年關牛書記找泰昌紡織的廖總借二十萬,那麻紡廠原來可是咱們鎮里的,企業改制時被姓廖的倒騰了去,那會兒他跟孫子似的,逢人就敬煙,翅膀剛有點硬,就翻臉不認人,跟牛書記扯什么政企分開,資金周轉不靈,只想給兩萬。這是打發叫花子呢,牛書記拂袖而歸,小年夜干部的年飯都沒吃好。第二年,牛書記大力抓招商引資,為打破麻紡廠一枝獨大的局面,不惜一切代價。新辟的工業園是牛書記帶著工業辦的酒葫蘆們喝出來的,到上面拉項目、跑資金要喝,跟投資老板更要喝,喝得不多他們就不敢來,領導不和自己一醉方休,以后還怎么找他辦事啊?其中有個饒總,就是現在遠東模具廠的老板,是個爽快人,喝酒講雙,哥倆好,四季發財,六六順,八方得利,待白酒喝得暈乎乎,換啤酒來賭彩,撤小盅換大杯,說我和牛書記一見如故,酒逢知己千杯少,從現在開始,只要牛書記多喝一瓶,我就追加投資一百萬。那天,牛書記喝得胃出血。
  調整產業結構,光靠工業強勁發展是不夠的,還要夯實農業基礎。牛書記高屋建瓴,認為麻鎮的農民不能單純種麻,經濟作物單一勢必造成農民持續增收難,除了萬畝苧麻基地,還要發展萬畝蔬菜、萬畝甘蔗、萬畝柑橘,走規模化、集約化道路富民強鎮。牛書記深信自己能在當地放一顆政績衛星,不用太久就能向上級打報告,為“麻鎮”正名,紅星鎮、和諧鎮等等,好名字多的去了。
  縣里派來新農村建設工作組召開農業產品結構調整的現場指導會,工作組的組長諄諄教導列席的村民代表:市場需要什么,你們就種什么;市場什么值錢,你們就賣什么。有個大伯一臉疑惑,問道:領導同志,我是大老粗,您能不能具體說說,那個“什么”是什么?那位領導同志一愣,與同行的工作組成員面面相覷,都不知怎么答那個什么是什么,結果引起哄堂大笑。還是牛書記處亂不驚,接過話筒說:這個——鎮黨委政府經過反復論證,已經規劃好了,靠近鎮區的村種蔬菜,田地多的村種甘蔗,荒山多的村栽橘子,農業辦已經把具體任務列成細目表,各村負責全面落實,組織農戶種植。下面,我們要打好這場攻堅戰,向荒山荒地要效益!
  小陳來麻鎮的當年,恰逢這場農業學大寨運動。鎮、村干部都很辛苦,宣傳工作很到位,農技、植保人員像一群蜜蜂在田間地頭穿梭。收獲時,大白菜地窖里放不下,碼在院子里比墻還高;甘蔗割在地里垛得像一座座山。麻鎮的集鎮就那么巴掌大,才八千常居人口,自然銷不動。蔬菜運到城里賤賣,車費都敷不開;甘蔗一毛錢一整根,嚼得人們牙根發麻唇綻舌裂,沒幾天白送都沒人要。牛書記心急如焚,跑到省城農貿市場找銷路,菜販子在“雄雞”肚子上找花了眼,發現牛書記點畫出的芝麻大的地方,連條國道都沒有,死活不肯來。好不容易托門路,像請菩薩一樣接來南方某制糖廠的采購員,卻說麻鎮的甘蔗個小節短,一檢測還發現含糖率太低,他還說,幕阜山一帶不南不北,雖然能長得起來甘蔗,但遠不如廣東那邊好,不宜大面積種植。他攤了攤手,表示愛莫能助,飯都沒吃就走了。
  農民大叔心焦得不得了,不忍眼睜睜的看著勞動果實就這樣爛完,有膽大的急中生智,想出一條妙計。他們搭起伙來,在公路上瞅著車牌不是本地的就攔,猛然間半路殺出幾個手持扁擔的彪漢,司機還以為碰上綠林賊寇,瞧那駕勢也不敢多說,反正也便宜,買吧。當然也有趁機擂肥的,強賣得很貴,更大的問題還在于,走一段路就有另一伙剪徑,等出了麻鎮地界,甘蔗撐得車尾箱都關不了,連駕駛座上也塞滿白菜。“要從麻鎮過,留下買路錢”的事很快傳揚開來,司機們能繞道的繞道,不能繞道的一進麻鎮地界,猛踩油門,一路狂飆,也沒見哪個不怕死的真敢擋。于是,白菜和甘蔗無可挽救地爛下去。農民們得出血的教訓,私下告誡,干部說種什么,就什么不好賣。越是政府讓搞的越不能搞。無奈的人們把壞掉的甘蔗和白菜往塘角、溝渠倒,這當然不解氣,他們跑到山上把橘子苗都毀了。次年天降祥瑞,有人在塘角叉到好多野生龜鱉,從溝渠里抓到好多鱔魚,都是半斤重的“炮條”,總算發了一筆意外之財。
  農產品爛得最兇的時候,小陳被植物腥甜的腐味熏得頭暈腦脹。上訪的群眾像潮水一樣擁住政府大院,牛書記早就跑到市委黨校學習去了,馬鎮長也神龍見首不見尾。郭機關、楊秘書帶著小陳打起精神作解釋,好話說盡,嘴皮說破,都勸不回帶著鋪蓋卷的人們。鎮里撥給每個村兩千元,讓村主任請族長和鬧得最兇揚言去北京的專業上訪戶吃飯,才不至于釀成民變。
  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牛書記參透“無為”的真諦:不做事,按部就班,一切都好,你要想干點什么,那就啥都來了。于是他索性“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徹底放權給馬鎮長以及其他副職,事關重大才把把關。面對黨建工作考核組,他在匯報材料中以自己為例,在推進基層民主建設方面,做出了一些可貴的探索。牛書記甚至覺得漢高祖劉邦用人也不過如此罷,兔死狗烹他倒是很有一套,也只有自己才那么關心同志,工作上用之不疑,生活中端起酒杯就不分尊卑和彼此。
  五
  眾所周知,牛書記身體不大好,大家上山打火時他還在打吊針,連人都堅守在辦公室的隔間里的病榻上,縣防火辦電話查崗,聽到果然是一把手督戰,也就放了一百二十個心。不過,他沒想到還是沒能安生地睡一個囫圇覺。夜里十點多,楊秘書打來電話說馬鎮長一不留神,一屁股蹲搞得痔瘡發作。牛書記聽了,一下子笑岔氣,咳嗽著說:老馬——這么不小心,你們——怎么不——照顧好他?那我來一趟吧。
  來之前,誰都沒料到火情嚴重到要守夜,以為是一般情況,只是老郭一伙帶著撲火機具。小陳肚子餓得呱呱叫,喉嚨渴得冒煙,心想,馬鎮長的痔瘡犯得正是時候。他在堤壩上等的不是太久,便望見七八只手電筒移動的光柱,看來是大部隊來了。作為頭頭,如果這個時候都不親臨一線,那牛書記就不是什么書記了,他的關懷無微不至,并且很有增援的樣子,司機小吳不算,侯所長連同十來個民警全部跟來了,他們一個個虎背熊腰扛箱礦泉水或餅干。
  馬鎮長許是休息了一陣子,緩了過來,一扒拉起身,撅著屁股迎向前去,其他人圍著火堆還來不及給牛書記讓座。牛書記說:老馬啊,聽到你出事,我拔了針頭就趕了過來。你看你,不愛惜自己,都這樣了,還起身干嘛?坐——坐。馬鎮長又尷尬又感激地說:牛書記,我坐不得啊——我還是跟您匯報一下情況吧。
  馬鎮長指著山上的火點,說情況是這樣的:現在的火勢已經小很多,好像也沒起什么風了。山的陰面是鄰縣古陵的,半山腰的火線越過主峰,不關咱們卵事,它要是一直燒到山腳,到了水庫尾正好。左側的山頭沒什么樹,多半是青石崗,還有幾處亂墳堆,燒了也不值錢,茅草燒光反而干凈,再不用擔心臘月底墳頭燒起來,搞得我們年都過不成。這邊燒到梯田就抵止了。至于右邊的幾個山頭,不久前老百姓剛砍過那里的柴,一點草問題不大,火點一直沒有形成氣候連成火龍,況且蔡支書已經帶人布置好隔離帶。總之一句話,只要守在這里,確保不發生有影響的大火災,確保不發生人員傷亡事故,就萬事大吉。
  牛書記頷首說:省防火辦的文件說,夜間火要圍而不打,火頭由專業隊伍打,不大規模組織沒有撲火經驗的干部群眾上山打火。縣里倒好,說么鬼群眾無小事,什么都壓給我們鄉鎮,打火多指揮我們幾次,我們就成專業隊伍了。他有點憐惜的對馬鎮長說:老馬,你本來可以不上山的。上次我們一起打的野味,腌的腌,曬的曬,熏的熏,我還沒吃完。縣里那些常委、局長,也不是打一兩只野豬、麂子就能解決的,年底讓幾個村的支書多搞一點也就是了。馬鎮長說:發山火,野豬直蹦出來,特別好打,沒想到出這碴子。牛書記又帶點批評意味的說:老李、大劉、還有你楊秘書,你們野豬打得還少了?連馬鎮長都照應不了。又不是都像小陳一樣,只吃過野豬肉,沒見過野豬跑。
  馬鎮長就是因為追趕野豬跌倒的。馬鎮長打到一只野兔后,大家一致欽佩他的槍法,又翻過一個山頭之后,走在前面的楊秘書照到了一窩野豬,可野豬不像兔子被燈光照到就不敢動了,它們嗷嗷叫喚往茂密的荊棘中四散逃逸,馬鎮長激動地大叫,瞅準一只最大的成年野豬,亢奮地沖上去追,哪曾想獵槍的帶子被荊條掛住,腳下先行一步,于是仰面跌倒,摔得就像一只四肢亂晃的大青蛙,那個老而不朽的竹樁猶如等待了千年,不偏不倚正好戳在他的屁眼上。一伙人只好七手八腳把他馱下山。
  牛書記吩咐楊秘書和一個五大三粗的民警把馬鎮長背到越野車上,醫院那邊老馮和主治大夫、護士早已在等。牛書記頂替馬鎮長守夜,烤了一會兒火,實在沒趣,他決計為馬鎮長出一口惡氣,不能就這么讓野豬給戲弄了。
  郭機關深以為然,野豬為害莊稼,欺負老百姓,政府確實應該管管。來時穿越那一壟田進山,小陳就看到紅苕地里到處飄揚著白色塑料薄膜,手巧的村民還扎了個稻草人樹在地里,可老郭說,那用來嚇唬一下鳥雀還差不多,對野豬根本不起作用。十幾年前,那時槍支沒有管制,村民用土銃獵捕,現在青壯年基本長年在外,山上林子密了,許多田地拋荒,人跡罕至使得野豬瘋狂繁殖,山里的莊稼不夠吃,連村子附近的田地,它都敢來光顧,常常流竄作案。這野豬很壞,也很機靈。它的嘴跟犁鏵一樣厲害,綠油油的地被拱過之后,東一塊、西一塊的大坑,裸露著土坷垃,沒啃過的薯藤零零落落,一片蕪雜。它吃紅苕時還先啃掉皮兒,紅的吃,白的不吃,符合胃口就把整塊地都給翻了。有人在坡頂、地頭放置捕獸夾,可白天人去過的地方,晚上野豬都不去,它們竟懂得繞道走,只要一個地方有野豬被夾到,它們幾個月都不會走那一塊土。
  牛書記說,野豬多而為患,相比之下,山火燒掉一點柴草,算得了什么。牛書記后悔來得急,沒彎一腳到葛家畈把葛支書家的那只大狼狗吆上,但還是興致勃勃地率領正義之師,浩浩蕩蕩進山“圍剿”。小陳也好奇地跟了去,以前他都是留下看東西的,剛才牛書記卻拿他當典型,說他只知道咂嘴吃野豬肉,連野豬路都沒見過。小陳心下很不服氣,又不是他愿意守滅火器,不僅了無生趣,而且夜里獨自在荒山野嶺,心中恐懼遠甚一群人在山上穿行,況且是在山中圍獵取樂,人多火氣高,鬼神莫近。尤其是當老郭又笑著說要向趙局長交待,引起大伙快活的嬉笑,小陳堅決不肯看守物什了,有柳莊的婦女主任看就行了。山上即使有老虎,這回也用不著怕,全鎮孔武有力的民警都在這里,他們就像御林軍一樣護駕,候所長腰上還威風凜凜地插著五四手槍——盡管里面通常沒有子彈。
  武裝干事大劉打頭,拿著手電和柴刀開道,一行人魚貫而行,牛書記走在前面,侯所長背著雙管獵槍緊跟其后,以免撞到野豬來不及遞槍。開始走的是火燒過的地方,山坡散著熱氣,鞋子深陷在灰燼中,天亮一看,肯定被燙得沒形;手電光下只看到焦土和烏黑的樅樹干,月華如水從樹杈間漏下,煙霧陰森森地蒸郁,灌木叢只剩茬子,好像還有余火。大家繞過山崖的火線,在峭壁間攀爬,身上不時被藤葛纏住,若純是打火,早罵咧開了,打獵就不同,驚險中添了期待和刺激,小陳的手嫩,幾乎被掛爛,兀自意興盎然。爬過山腰,發現這里的火線已頹,只有小火苗在地上的敗枝枯葉間閃爍,幾個人抄起手上的樹棍,拍打幾下就給滅了。原來這里是竹木混生林,要么是青青修竹,要么是參天樟樹,遮天蔽月,長不起來灌木和茅草,于是燒不起來。牛書記說,媽的,皇帝是假,福氣是真。古陵縣的干部高枕無憂了。
  快到山頂時,開路的大劉驚喜地叫起來:野豬窩,啊哈,野豬窩。眾人炸了鍋,興奮得東倒西歪,亂作一堆。牛書記吼道:咋呼什么?他娘的,有野豬也被你們嚇跑了。他做了一個往下按的手勢,大伙都訓練有素地呈半包圍形散開側身蹲下,唯有小陳踉踉蹌蹌搶到前面來看。十幾支手電筒照得亮如白晝,在兩株樹身粗壯的青檀下邊,一個龐大的野豬窩赫然墳起,它背靠峭壁石隙,外圍有茂密的鳳尾蕨環繞,還有幾叢尚未長大的刺槐掩住。假如不是走到跟前是絕難發現的,小陳不由得嘖嘖稱奇。侯所長和老郭鼓噪開了:咦,書記就是書記,一出馬,把野豬窩都給端嘍!牛書記謙虛地說:歪打正著罷了。他伸手拍拍小陳的肩膀,說沒見過吧?野豬窩不僅是隱蔽,能遮風擋雨,出于保護自己和幼仔的本能,牢固得連狼都扒不開。老郭作補充說,野豬把咬斷的小樹搭在大樹墜下來的枝干和突兀在地表的老根上,尖銳的枝杈朝外,然后在里面拱起一個大坑,再銜來野草、樹葉鋪上,只留一個窄小的進出口,進出時用嘴巴和獠牙把橫亙的樹枝挑起,之后樹枝會重新落下來。小陳再仔細一看,那野豬窩壘成一人多高,外層由厚厚的竹篾和蒺藜包裹,酷似一只巨大無比的刺猬。
  沒人敢動手拆窩獵豬,有人撿起石頭亂砸一通,牛書記甚至朝豬窩胡亂放了一槍,仍是絲毫沒有動靜。大家分析,不遠處發了山火,窩里的野豬肯定逃之夭夭。老郭晃了晃手電筒,光柱聚焦在窩門上,再湊近,發現窩門已經不很嚴實,黑幽幽地洞開著,門前翻起一圈新土,是幾排較深的雜亂足跡,印子有大有小,看來是一窩野豬剛遺留的,這蹄印和家豬的差不多,只是間隔比較大。
  牛書記來了神,說:好家伙,養了一秋,正肥,招呼大伙,循跡追蹤。地上的落葉陳積太厚,腳印出了窩門不遠就莫可辨認,但野豬只會往山的陰面跑。剛攀上山頂,小陳竟滑了一個趔趞,踩在一灘既松又軟東西上,老郭一照撫掌大笑,正是一滴野豬屎,依據不稀不干的成色看來,好像熱氣才散去。完全可以肯定,野豬越過山巔不久,說不定跑累了,正在這邊山谷拱草芽、撬筍尖。牛書記做了一個手勢,讓大家安靜,他將耳朵貼在地上,小陳也學樣試著聽。除了山風獵獵,松濤陣陣,小陳什么都沒聽到。牛書記卻說野豬在山腰咬架,決定并分兩路,自己帶著小陳、老侯他們依舊走野豬路追蹤,負責開槍打豬,老郭帶十來個人從另一側下到山谷,手持柴刀、大棒吆豬,把野豬轟到適當的距離。
  下山的路還要不好走一些,手死命地抓住藤條或樹干,腳位移時最好呈“之”字形,還要提防無處不在的刺條。山陰的常綠喬木很多,在茂密的森林和荊棘鉆來鉆去,連月亮和星星都看不見,全靠手電的一點光線,搞得小陳一點方向感都沒有,差不多是連滾帶爬,說是走的野豬路,可一路下來,再沒發現野豬的腳印。牛書記說叢林中自有一條野豬路,但草木沒有絕對的分水嶺,只是條若隱若現的路,一般人哪看得出來?老侯也嘿嘿說小陳眼生。
  老郭他們可能是尋著樵夫的路,沒過多久就吆喝起來,呼喊處可能還沒到山谷地帶。老郭打通牛書記的電話說,聽叢林的響動,大概有三四頭野豬被驚嚇,往山腰鉆來,我們跟著攆,盡量把動靜弄大。牛書記吩咐眾人熄滅手電,埋伏起來。野豬狡猾地有點像小鬼子,通常喜歡走舊路,對于一般性的驅逐,它們會有條不紊地從“野豬路”撤退。老郭一伙人只恨沒帶一面銅鑼,驅趕的聲音越來越近,還有野豬在林子間奔逃的哼哼聲。
  等近了,更近了,直至能捕捉到野豬穿行草木的呼拉響聲,牛書記一聲令下,上十只手電筒同時掀亮,剎那間只隔兩十步的四頭野豬驚得一愣,不到一秒鐘,它們嗷嗷亂叫,扭身撒丫子就跑。說時遲,那時快,牛書記“嘣嘣”連放兩槍,一頭四五百斤的野豬屁股上中了彈。按老獵人的行話說,牛書記這下是“打臟了”,不能從野豬的后屁股打,盡量不要打身子后半部分,要側面瞄準前腿的胸部,最好是頭部。這頭被激怒的野豬太強悍了,兩根獠牙足有一尺長,半邊屁股開花都沒有倒下,而是扭轉那高過牛犢的腿,脊梁上的豬鬃毛全都刷地豎起來,豬尾巴翹得像一條辮子,發狂的撲向響槍的這邊。牛書記來不及給獵槍換子彈,只吼了句“快跑”。過這種險情,小陳聞所未聞,恍惚間只看到兩顆紅通通的眼珠子朝自己射來,出于本能,他轉身往坡上跑,然而野豬沖上來叼住了他的腳后跟,伴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呼救,豬嘴上的獠牙就把人挑飛了,小陳就像半截麻袋順著樹干滑落成一團。那野豬并沒有就此罷休,又反轉追著要拱往下坡跑的人,牛書記大驚失色,侯所長情亂之下,拔出手槍,照野豬的腦袋連斃三槍,那匹龐然大物才轟然倒下,四肢抽搐死掉了。
  眾人擁到小陳身邊,他氣若游絲,臉色慘白,正在拼盡最后一口氣撥打電話。牛書記接過一看,屏幕上顯示呼叫“趙莉”,說:小陳,你別動,你要挺住!大劉,大劉呢,快,背他上醫院。大劉抱起扭曲成麻花狀的小陳時,發現小陳的脊背上血流如注,手指根本按不住,如同兩眼泉順著大劉的小腹溪水般地流。小陳喉管低沉地嗚嗚,努力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一腔幽怨。牛書記好像明白他在想什么,說:小陳,你有話要說?我替你打電話。牛書記將手機亮給小陳看,重撥了一下——“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一束月光瀉下來,小陳的瞳仁閃過一絲絕望的光亮。
  ……
  小陳的尸骨于當天早晨火化,牛書記親自送的葬。楊秘書立馬向上打報告,昨晚柳莊忽發山火,陳青云同志奮不顧身進行撲救,由于風向突變被烈火圍困,不幸遇難。稍后,他又連夜整理出一份精彩的典型材料。
  后來的一切屬于組織、黨建范疇,后來的一切與高規格的追悼會、鋪天蓋地的通訊報道有關,與主流媒體一致弘揚年輕烈士的高尚精神有關,與社會上一部分聲音關于賴寧式壯舉的爭議與探討有關,與書商趁機出版小陳生前事跡和遺著有關,與權威黨刊《幕阜風紀》全文刊登《關于加強鄉鎮干部隊伍管理狀況的調查報告》有關。還與市井流傳天妒英才的故事有關,那是一個長官設套算計部下的故事,李瞎子被認定為流言的始作俑者,很快就被城管隊趕得不知所蹤。
  再后來,事情與麻鎮依然有關。次年的一個下午,在麻鎮政府門口,另一個瘦高的年輕人跳下面包車,意氣風發地看著這個傳說中的英雄搖籃,一只大黑狗竄出來吠著如血的殘陽。
  ——謹以此文獻給所有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年輕人!
  2007年12月中下旬至2008年1月上旬初稿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隨后出現的幾起案子,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27,882評論 6 531
  • 序言:濱河連續發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現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發現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8,208評論 3 414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玉大人,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 “怎么了?”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75,746評論 0 373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 經常有香客問我,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62,666評論 1 309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辦了婚禮,結果婚禮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可當我...
    茶點故事閱讀 71,477評論 6 407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4,960評論 1 321
  • 那天,我揣著相機與錄音,去河邊找鬼。 笑死,一個胖子當著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內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3,047評論 3 440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響起,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42,200評論 0 288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有當地人在樹林里發現了一具尸體,經...
    沈念sama閱讀 48,726評論 1 333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40,617評論 3 354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在試婚紗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綠了。 大學時的朋友給我發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故事閱讀 42,807評論 1 369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死狀恐怖,靈堂內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我是刑警寧澤,帶...
    沈念sama閱讀 38,327評論 5 358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放射性物質發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卻給世界環境...
    茶點故事閱讀 44,049評論 3 34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 院中可真熱鬧,春花似錦、人聲如沸。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4,425評論 0 26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5,674評論 1 281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51,432評論 3 390
  • 正文 我出身青樓,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可洞房花燭夜當晚...
    茶點故事閱讀 47,769評論 2 3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