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 桃
1.
今天在胡同口碰上個賣櫻桃的水果攤子,我買了兩斤。自己一個人吃不了那些,我知道筱鸞秋筱老板好這個。
那應該是在民國二十三年,仿佛也是舊歷的三月份,我記著已經穿了夾袍,早晚還冷,筱老板常讓我給他帶著那件出了風毛的斗篷。
沈記綢緞莊李掌柜五十整壽,請人唱堂會。筱老板這樣的大角兒自然是夜里頭的壓軸戲,我陪著他,歇了午覺才往李掌柜的園子里去。通常唱堂會,他總得提前一會兒去,陪著主家喝喝茶或是打兩圈麻將然后才扮戲,那天不知怎么,扮戲的時候忽然聽見有新下來的櫻桃,就叫我去買。
我托著一碟子洗好的櫻桃往回走,看見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正和李掌柜家的小伙計議論筱老板。
那伙計約莫是剛剛得了賞錢十分殷勤:“少爺,咱們掌柜的聽說少東家來,特意請了京城有名的春來班,頭牌名角兒是筱鸞秋老板,青衣花旦兩門抱,今兒前頭一折《悅來店》后頭一折《三堂會審》全是他一個人來?!?/p>
那小少爺穿著一身寶藍色重鍛長衫,上頭是一件深赭石的馬褂,還露這一段金表的簾子,腳下卻蹬著著一雙皮鞋,帽子大概是丟在了客廳了,他也不在意,仿佛是不信小伙計的話,瞇了瞇眼睛問:“你們掌柜這是什么愛好,過壽弄這些個戲碼。戲臺子在哪兒?咱們上后臺瞧瞧去。”
小伙計有些為難:“爺,這筱老板戲是萬般好,就是有點角兒脾氣,說是扮戲時候不見客。散了戲也很少陪宵夜,通常喝一盅酒就走了。”
那小少爺倒好奇起來:“梅老板我也見過,也沒見有這么大脾氣,這人是哪路神仙?小爺我還非得瞧瞧不可。”說著就拖著伙計往前頭去,小伙計一邊走一邊神神秘秘地說:“這個說不好,說是上面有人?!?/p>
小少爺裝出一幅見多識廣的樣子撇了撇嘴:“我還當他多么清高呢,原來不過是攀了高枝兒,切!小爺我今天可得見識見識,我倒看看是小爺我的樹枝高些,還是他攀上的那一枝高些?!?/p>
這些富貴人家的紈绔,我見得多了,且又不愿瞧他們沒事糟踐筱老板,便在他們身后大聲道:“憑著家里富貴跟人攀比,算什么本事!”
那小少爺倒真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剛才胡天胡地地跟小伙計吹牛,這會兒見了生人也輕易不敢造次。倒是那小伙計上前來和我說:“冷大哥,您可別亂說話,這可是沈家少爺,是我們掌柜的少東家,特意從上海來給里掌柜祝壽的?!?/p>
又轉去陪笑說:“小少爺,這位是筱老板的跟包,我們都叫他冷大哥?!?/p>
小少爺撇撇嘴:“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都不把人放眼里了?!?/p>
我懶得和他理論,擔心筱老板一會兒又要找我,匆匆地走了。
2.
戲臺子上光鮮亮麗,后臺永遠混亂不堪。我側著身躲過一群扛著刀槍把子的龍套,穿過散著汗味的行頭,才能走進最里間筱老板的化妝間。
筱老板看著百瓷盤子里頭紅亮亮的櫻桃,翹著手指拈起一顆“我呀,打小兒就愛吃櫻桃?!闭f完沖我努嘴兒,“您也吃呀,又不是外人?!?/p>
說起來,我還真不是外人。原來就是個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有點正骨的本事,筱老板那會兒在師父家學戲滿師,師父看他能掙錢,非不讓走,硬說他是撿來的,沒有身契。他那會兒也是是十五六歲的毛頭小子,一生氣就翻墻跑了,結果被追回去打斷了腿。
一個唱戲的斷了腿就等于沒了飯碗,師父嫌他累贅,直接把人扔在街上。我瞧不過眼,給他接了腿,照看了幾個月。那會兒他就和我說:“將來我要是唱出來,肯定拿大哥當親人?!眴?,都是跑江湖混口飯吃,什么親人不親人的。這小子混成了,請我當跟包,每個月二十塊錢還管吃喝,比走街串巷強的多。況且,他人都是我撿回來的,怎么也不能干坑他的事啊。
我把手巾遞過去,“您擦擦手,貼片子吧?!毕胂雱偛旁趫@子里發生的事情,有些不忿,就和他說:“這李掌柜是個什么臺面上的人,怎么就應了他們家里的堂會。剛碰上他們那個少東家,紈绔得很?!?/p>
筱老板卻突然停手“少東家?沈家少爺,白白凈凈的,頭發還有點卷的那個?”
我點點頭,那個小少爺約莫就是這么個樣子。他沒再說什么,低頭刮著那些帶著榆樹皮味道的片子
說話間,筱老板已經貼好了片子,身上是雪白的水衣子,襯的臉型姣好,唇紅齒白、顧盼生輝。他用手捋了捋兩鬢,一邊套著網子一邊說:“那沈少爺瞧著倒是有些意思的人?!?/p>
“本來的有意思嘛”外頭有人字正腔圓地來了這么一句,接著就推開了門,不是別人正是沈家少爺。那小子沖我白了一眼“冷大哥,您這背后嚼舌頭的毛病可不好啊?!?/p>
我懶得理他,摔門出去,就聽他在屋里頭問:“哎,你怎么想的,弄這么個跟包的,整個兒一門神?。 ?/p>
我不愿見他兩人眉來眼去,倒不是別的,怕給筱老板招了禍事,只得進去沖筱老板說:“您緊把手兒,前頭那出快下來了。”說完就抖開手里的行頭要替他穿戴。
筱老板站在我和沈少爺之間“冷大哥對我有恩,沈少爺于我有義,您二位甭這么烏眼雞似的?!?/p>
沈少爺倒沒說什么,順手拿起茶幾上的紫砂壺把玩。我心里暗道:“這人還真是不懂規矩,哪有亂動角兒的飲場茶壺的?!眲偘櫫税櫭迹涂匆婓憷习鍥_我搖頭,我就只好當作什么都沒看見。他扭過去看著沈少爺問:“我這兒快上了,您還不回包廂去,不然誰給我喊碰頭好兒呢!”說著把人推出去了。
我一邊幫他系風帽一邊說:“您哪,小心為上,回頭給吳爺知道了,又有一場好戲?!彼湫Γ骸皯{他也配!”
接著卻囑咐“我下了戲和沈少爺宵夜去,您自己回去吧,半道兒上要是還有賣櫻桃的,再給我買一斤?!?/p>
3
筱老板下半夜才回來,喝多了。
狐貍毛的斗篷不知道扔在哪兒了,自己一個人跌跌撞撞地闖進院子,北平這地方,三月底風還硬著呢,我怕他凍壞了,趕緊把人扛進屋里,他倒說:“不妨事,我坐汽車回來的,一直開到胡同口。”
進了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立時就問:“櫻桃呢?你買了嗎?”
我也不明白他為什么一到這個季節就要櫻桃吃,買倒也是買了。
他腳下虛浮,還跑到廚房里翻了半瓶子酒出來,我在一旁笑話他:“沒聽說過,還有使櫻桃下酒的?!?/p>
他拍著身旁的椅子,叫我坐下,自己抿了一口酒:“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在琢磨,我為什么總要買櫻桃吃。沒什么,我就是想我娘了。當年,就是為了吃口櫻桃,害死了她?!?/p>
我一驚,抓在手里的一粒櫻桃掉了。
他撿起來,丟進嘴里“我爹死的早,我娘特別疼我。有年春天,我在家里頭哭著喊著要吃櫻桃,她沒辦法,去出去給我買,結果半路碰見個軍閥手下的副官,要拉她回去做小,我娘抵死不從,結果當街就讓那畜生糟蹋了,回來就抹了脖子?!?/p>
我聽的堵心,剛吃的兩個櫻桃都噎在嗓子眼兒,他倒不在意,一個接一個地吃,半瓶酒一會兒就見了底,糊里糊涂地說了句:“明兒的戲回了,給我娘上墳去?!?/p>
第二天他真去了,人沒走多久,那姓吳的來了。我又沏茶又遞煙,看著他那胡子拉碴的胖臉和一身贅肉,最后還是坐不住,出門上胡同口等著。
沒想到他竟是跟那沈少爺一起回來的,我急了:“吳爺跟屋里頭坐著呢,您這算怎么回事兒?。 ?/p>
那沈少爺倒不急不惱“喲,家里有貴客,那我不陪了,您先回去吧?!闭f完竟然揚長而去。
我也見不得吳爺見了筱老板那個貓兒偷了腥的樣子,送到門口就轉身出去。筱老板倒拉住我非讓一起回去。
進了門就沒好氣“我身上不舒服,又剛從墳地里回來,太晦氣,您明兒再來吧。”
“明兒來?留著今兒晚上好跟小白臉兒約會是嗎?”
筱老板也不理他,自顧自地坐在一旁擦他的頭面,吳爺斜覷了一眼“你好好兒的,趕明兒給你打一副新頭面。”
筱老板仰臉兒“不,我要新繡一副大帳,昨兒演《會審》看那金線都烏涂了?!?/p>
他這一松口,那吳爺便過來攬住腰“行,你說要什么就要什么,怎么著,今兒上哪兒去?”
我在那屋里站不住,抬腳要走,筱老板卻推著吳爺出門“你別鬧我,明兒來,我今兒身上不舒服,戲都回了。再說,我今兒真的上了墳,你不嫌晦氣,你那日本主子知道了可得找你麻煩。明兒你買了花籃上三慶園看戲去?!?/p>
抬出日本人來倒真管用,那吳爺抬腳出去了。我早就知道,他明是買賣人,暗里是給日本人做事的。
筱老板伸著脖子望了望,見他走遠了,就和我說:“你上東興樓定一桌席面,我晚上和人吃飯。”
我答應了,左想右想覺得不大對勁,轉頭問他:“你是不是跟沈家少爺一起吃飯?”他抿著嘴沒說話,眼珠子轉了兩圈就笑了“讓你去你就去唄。”
我沒好氣地坐下:“好我的小角兒,您這是嫌命長了還是怎么著?那吳爺是什么人,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他要是知道你跟沈少爺眉來眼去的,還不要了您二位的小命?”
筱老板晃著腦袋說:“你不去算了,我晚上和他上六國飯店吃牛排去。冷大哥,我可不能這輩子就栓在這個癩皮狗身上了?!?/p>
我心里道,天地良心,誰說不是呢。當年是怎么勸你別和這人在一起,誰讓你不聽來著,這會兒上哪買后悔藥去呢。再者說,那吳爺不是好人,這沈少爺就是省油燈了?我可聽說,在上??蓜側⒘讼眿D,這就上北平來沾花惹草捧戲子,能是什么好家教嗎?
我心里煩悶,怔了半晌只能甩給他一句:“您要是個坤伶,沒準還能掙個姨太太當,這算怎么檔子事兒呢?”
筱老板哼一聲:“我連貴妃娘娘,則天武后都演過,誰稀罕姨太太!”忽地又拉長了腔調“去跟拉車的說,歇了晌送我上六國飯店?!?/p>
4
還好,天一擦黑,人就回來了,并沒在六國飯店久留。他看起來很高興“哎,回頭咱們也上六國飯店住幾天去,我覺得的那兒特別好。都是西洋的家具,一點也不像這些紅木椅子,笨手笨腳的樣子,還有彈簧床席夢思睡在上頭舒服著呢?!?/p>
“你睡了?”
他吃吃地笑“瞧給你嚇的,我沒睡,我坐了一下還不行??!”
“自己在北平有家,還住什么飯店,吃飽了撐的!”
“家?我哪兒有家???早就沒了,自從我娘死了,家就沒了!我現在啊,是在北京有個小院兒,這小院兒的地契上也不是我的名兒,人家哪天不高興了,說攆走就攆走。哎,冷大哥,你說我有什么?”
我明白他的意思,這院子是吳爺送的,他的私房行頭、頭面也都是別人送的,說起來我們兩個是一樣的人,一無所有。
我安慰他“您有這么一身的功夫,一條金嗓子,還有這個筱鸞秋的名頭啊。”
他突然湊過來“冷大哥,明兒晚上我讓你見識見識我的本事!”
5
接下來的一天我都在想,筱老板到底要讓我見識什么本事,不就是演一出《貞娥刺虎》么!又不是沒演過。
演出開了鑼也沒見吳爺來。倒是沈少爺早早地買了個大花籃并一盤子櫻桃給送到后臺。他人也沒到后臺來搗亂,早早兒地坐在包廂里等著。
昆腔戲,上座兒不多,散的也早。筱老板在臺上謝幕,沖著包廂里的沈少爺福了一禮,沈少爺仿佛是做了個什么手勢,我離的遠,影影綽綽沒看清楚。待我回后臺,沒想到那沈少爺竟然已經走了,我以為兩人還得一起聊天宵夜才算完。
筱老板卸了妝,換了衣裳,和我說:“冷大哥您先回去,我約了人宵夜?!?/p>
我笑他:“約人宵夜怎么倒換了短打扮,跟飯館子里跑堂的似的。再說,跟您宵夜的人都走了,您和誰吃呀?!?/p>
他笑笑:“這您甭管,回去吧?!?/p>
是,人家是角兒,叫我一聲大哥是抬舉我,哪能真輪到我管這些事呢。拾掇了東西就要回去,他叫住我:“冷大哥,夜里關好門?!闭f完這么一句不打緊的話,又把腦袋別過去了,我沒當回事,走了。
誰知他一夜沒回來。
早晨還冷著,那天的天兒還尤其不好,陰慘慘地刮著風。也不知道為什么,北平這個地方春天里一刮風就帶著哨兒,跟鬼哭似的。筱老板昨兒連件夾的都沒穿,我心里急,搭了一件他的西式風衣,想上胡同口迎一迎。萬一沈少爺又把人送到胡同口,他不還得縮著脖子往回跑嗎?
胡同口大街上有幾個孩子賣報,看我探頭探腦地出來,圍上來問:“先生,要報紙嗎?”我拍了一個孩子后腦勺一下“這不是老王家的祥子嗎?連你冷大爺都不認識了?”
那孩子像是沒睡醒,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我,忽然說:“大爺,我今兒拿報紙的時候,聽人說六國飯店出事了,一個唱戲的和一個富商死在里頭了。怕不是你們家筱老板吧?”
我聽的頭皮一緊,從祥子手里抽了一份報紙,他急得嚷嚷:“大爺,您還沒給錢呢!”我一摸兜,沒帶著錢出來,揣了報紙往家跑,一邊跑一邊頭也不回地說:“一會兒我把錢給你媽送去,你賣了報紙來家吃櫻桃?!?/p>
我跑回家,靠在門上,把報紙從頭翻到尾在第三版的社會新聞上看到一個豆腐塊,標題寫著《富商殞命,名伶殉情》
我抖著手念下去,六國飯店,六國飯店,名伶,名伶,筱鸞秋......
眼前黑了下來,這個孩子啊,怎么這么不聽勸啊,我早說過,給那吳爺知道了饒不了他們!我越想越難過,蹲在門口哭起來。
沒一會兒有人叩門,我以為是祥子來要報紙錢,一邊抹眼淚,一邊摸索零錢準備拿給他。一開門嚇的差點叫出聲來!
“沈少爺!”
我像是大白天的見了鬼。
沈少爺捂了我的嘴,把我推進屋里,仔仔細細地關了門窗,這會兒我才看見,他胳膊上搭這筱老板那件狐貍毛的斗篷。
“死的人是吳爺,他不姓吳,他叫阮云峰,從前是張作霖手下一個將軍的副官,跟著打過北平,現在投靠了日本人,幫日本人打北平的主意?!?/p>
“這些事,跟他一個唱戲的有什么關系!”
沈少爺疑惑地看著我“他沒和你說他娘怎么死的嗎?”
我回頭瞥見了桌上的一盤子櫻桃,血紅血紅的。
軍閥,副官,櫻桃,筱老板的娘......
我腦子很亂,只能抓住沈少爺問:“那你是誰?”
“你沒看報紙嗎?阮云峰是槍擊而亡。”
他把那件斗篷給我披上“這事兒爛在肚子里吧。”
說完就出門去,回頭看看我又說一句“筱老板說他的東西,都留給你了。”
沒一會兒門又響,我沒去開門,筱老板會自己推門進來的。祥子從門縫里露出腦袋,“冷大爺,我來吃櫻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