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滿從一年級起就被老師貼上了大笨蛋的標簽。一加一等于二都不會的大笨蛋。
拿家庭報告單的日子，小滿筒著兩管黃鼻涕磨蹭著往家走，端著碗站在墻根呼嚕嚕喝稀飯的鄰居騷蛋，笑呵呵的看著郭小滿蔫不出腦的樣兒，老遠就高聲喊，小滿，你個狗日的今天又給你奶抱回來兩個大鴨蛋吧？啊？
小滿翻起眼皮，小眼睛里射出兩道惡狠狠的目光。騷蛋咧著嘴，嘴角上沾著稀飯的粘漬，一口大黃牙在正午陽光的反射下更顯得惡心。郭小滿罵了句，你媽個×！二狗一愣，脫下一只鞋朝郭小滿扔過去，你個×養孩子還敢罵你叔！你個狗日孩子！
你真是奶的好孫子哎！回回考兩個大鴨蛋，你個笨蛋孩子哎！腦子是泥抹的嗎？奶奶嘆息著，用龜裂粗糙的手指頭使勁戳著郭曉滿那蔫了吧唧的小腦袋。郭小滿出溜一下鼻涕，鼻孔下面長年被鼻涕浸泡的兩道粉紅的印子就閃現一下。郭小滿一臉木呆呆地看著他奶，不吭聲，任由腦袋被奶奶戳得一歪一歪，趔趄著，也不反抗。
郭小滿的父母都在山西做生意，聽說是賣衣服。郭小滿一生下來就被送回奶奶家。
郭小滿的奶奶人稱郭大奶奶。郭大奶奶脾氣很暴躁，嘴孬。村里的人一說起郭大奶奶，都會皺著額頭厭惡的說，那個熊死老馬馬！
郭小滿記事起就常見奶奶跟人罵仗。雞跑鄰居家借宿啦，她罵。別人家狗跑她家門口樹根撒了泡尿，她罵。占人一溜地邊子，人家找她論個理兒，她罵。時常在半夜十分，就會聽到郭大奶奶圍著莊子罵。郭大奶奶罵人一套套的，聲音蒼老，如果不仔細聽詞兒，在闃靜的冬夜里猶如老和尚念經一樣，由遠及近，如泣如訴，讓人感到心生悲涼。坐在屋里的人支著耳朵聽，聲音近了，近了，忽然聽明白了唱的內容，會頓感心驚肉跳，如坐針氈，趕緊尋思著最近有沒有得罪郭大奶奶。
各種惡毒的語言，各種最臟的字眼被郭大奶奶組合在一起，猶如藝術一樣，帶著強大攻擊力。被那樣的語言粘上，會感覺渾身污穢不堪，生無可戀，這種語言會讓一個大閨女喝藥；能讓一個寡婦上吊。
凡是被罵過的人都有過把郭大奶奶勒死的念頭。
郭小滿就在這樣的語言環境中長大。從小就學會了罵人。一個孩子，嘴里經常吐出那樣的臟字，又調皮搗蛋，讓人異常討厭。人家越是討厭他，他還越往人跟前湊。他越往人家跟前湊，人家就越討厭他。人家打牌，他湊跟前看，忽然說，大叔起了張大鬼！大叔說，你個熊孩子一邊玩去！過一會，他又說，小叔手里有個炸！小叔摟頭扇他一巴掌，小滿你嘴癢啊，給我滾一邊去！他那樣想引起人的注意，哪怕被人一巴掌扇一邊去。
谷雨從一年時就和郭小滿是同學。谷雨特別討厭郭小滿，自從一年級的時候那次郭小滿搶了她和谷興的米花子開始。
二月二龍抬頭，村里來了炸花子（爆米花）的人。谷雨和谷興聽到砰的響聲和拖拉機突突的聲音，趕緊從米缸里挖了半瓢米跑去排隊。
那種會發出砰的一聲像放炮一樣響聲的，是炸玉米花的。外形黑乎乎的像老鼠肚子，在火上轉著烤，一個黑瘦的老頭蹲在旁邊不停得搖著把，不一會兒，老頭站起來，把老鼠肚子拎了起來，大聲說，捂住耳朵吭！谷雨就趕緊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只聽就砰的一聲巨響，谷雨睜開眼睛，看見接在老鼠肚子上一條很長的黑不溜秋的白布口袋像變魔術一樣，剛才還癟哈哈的，忽地一下子鼓起來了，里面是熱氣騰騰香噴噴的玉米花。
谷雨和弟弟喜歡吃米花子。旁邊是一個拖拉機頭帶動的機器。機器的嘴里不斷吐出白白長長的粗線，綿延不斷，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正靈活地把粗線像纏毛線一樣纏著，等到纏成一個大大的球，那只粗糙的大手麻利地揪斷線頭，再纏下一個。
這種米花子，白白的，香香的，從線團上折斷一節，像甘蔗一樣攥在黑乎乎的手里，瞇著眼睛咔嚓咬一口，脆脆兒的，甜絲絲兒的，一眨眼就化在喉嚨里。
村里的小孩都愛吃米花子。玉米花機子旁邊沒有幾個人，米花機旁圍了一堆人，一群老娘們帶著各自的孩子吵吵著。郭小滿就在這群娘們頭子和小孩堆里竄來竄去。他沒有帶米來，他奶奶也不會給他米用來炸花子吃。
但郭小滿雖然他沒有米，他還是得來。這種熱鬧的場合是少不了郭小滿的。娘們們帶著孩子，端著瓢等待著。谷雨和谷興端著瓢，沒有大人跟著。郭小滿像個旁觀者一樣在一邊晃蕩著。
機器不斷地吐出白色的粗線，婦女們拿著化肥口袋接著，小孩們咽著口水眼巴巴的瞅著，忍不住伸出小手偷偷從口袋里折斷一截咔嚓咔嚓的吃起來。
郭小滿站在小孩旁邊，假裝不在意的玩著手里的樹枝，小眼睛不時瞟一下小孩手里的越來越短的米花子，忍不住嘴咽了口吐沫。小孩咔嚓咔嚓的咬著，郭小滿就在旁邊拿著樹枝啪嗒啪嗒地抽著地，小孩手里的米花子沒了，郭小滿走開到另一個正在吃米花的小孩跟前抽著樹枝。
終于輪到谷雨姐弟了，谷雨帶的米有點少，但也還是炸了兩個線團。
谷雨和弟弟一人抱著一團米花，一邊吃一邊往回走，咔嚓！咔嚓！真脆！真香！真甜！一個身影從后面閃過，谷興懷里的米花掉在地上，碎了一地。郭小滿站在不遠處，正向嘴里塞著從谷興手里搶來的一截米花子。
谷興看著碎在地上的米花，哇一聲的哭了。谷雨看著眼前這個男孩，三下兩下把一截米花揉進嘴里，鼓著腮幫子，臉上閃現出狡黠的笑。
“郭小滿！你賠我弟米花子！”谷雨氣的大聲叫道！
“逗不賠！逗不賠！”郭小滿嬉皮笑臉，伸手將谷雨手中的米花也搶了去，一溜煙跑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