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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孤篇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
? ? ? ? ? ? 蔣勛說唐詩節選
《春江花月夜》的前四句是:“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其中第一句的“平”和第二句的“生”、然后再是第四句的“明”,都是押韻。每四句是一個韻,一共有九次轉韻,全詩九段,有三十六句,三十六句構成了一個非常完整的結構形式。經過魏晉南北朝三百多年的琢磨,形式與內容之間的完美關系,終于實現了。初唐時,還有很多五言、四言、六言夾雜的詩句出現,比如大家很熟悉的初唐詩人王勃,他最有名的《滕王閣序》,我想大家在教科書里可能都讀過,他寫:“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薄瓣P山難越”是四言,“誰悲失路之人”是六言,“萍水相逢”是四言,“盡是他鄉之客”是六言,還是在用“四六”的形式,這是魏晉南北朝的詩人琢磨出來的規矩和結構,一直延續到初唐。
直到《春江花月夜》出現,我們看到一個很完整的七言詩的形式。張若虛是一個詩作非常少的人,所以很多人對他的作品不熟。可是清朝人編《全唐詩》,提到《春江花月夜》這首詩,說這篇是“以孤篇壓倒全唐之作”。這個人作品不多,只有一兩篇作品,所以叫孤篇;“以孤篇壓倒全唐之作”,是說比全部的唐詩還要好。做詩人做到這樣真是很過癮,平時不輕易出手,一出手就是最好。我基本上不把《春江花月夜》看做張若虛個人化的才氣表現,而是強調初唐時期,人的精神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遼闊,在空間和時間上,都開始有一種擴大。
“春江花月夜”到底是什么意思?很多人會認為斷句的時候應該斷在“春江”兩個字后面,然后下面是“花月夜”……我覺得將“春江”理解為春天的江水,可能是一個錯誤。最有趣的是,這五個字全部是名詞: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我將這五個名詞形容為一首交響曲的五個樂章,整首曲子有五個主題,春天是一個主題,江水是一個主題,花是一個主題,月亮是一個主題,夜晚是一個主題。五個主題在交錯,它們中間發生了三棱鏡般的折射關系,假設春天是一面鏡子,花是一面鏡子,江水是一面鏡子,鏡子中間產生了多重投射與折射的關系。這首詩之所以迷離錯綜和意向豐富,是因為它的五個主題都是獨立的。
我們常常講到孤獨,但我們又害怕與自己生命對話的狀態。唐詩中的生命可以彼此欣賞,是因為每個生命都實現了自我完成。我為什么把《春江花月夜》的題目斷為春、江、花、月、夜五個短句,因為我覺得這是五個不相干的主題。我不喜歡用春天形容江水,也不喜歡用花朵、月亮形容夜晚,因為它們各自獨立。這些彼此獨立的主題所發生的互動性,是五個主題之間的對照。有時候你會覺得春天跟江水發生了關系,有時候你會覺得是江水跟月亮發生了關系,它們相聚又散開,令我們看到宇宙間因跟果的互動。
春天、花朵、江水、月亮、夜晚,全部是在大自然中獨立出來的生命狀態,與道德無關。這時候,你會覺得它是一個大釋放:春天就是春天,春天跟道德無關。一條江水有江水的規則,月亮有自己圓缺的規則,夜晚有夜晚的規則,全是自然現象。整首詩都在講自然現象,把人的是非,帶到了大的宇宙空間中。
張若虛是一個文人,當時他在長安做官,要回南邊的家。在回家的路上,走到大概今天的湖南、湖北,可能襄陽這一帶,北馬南船的交界,要改換交通工具,所以他在江邊露營住宿。這時候,他看到了春天,面前是長江流水,又剛好是月圓之夜,花也在開放。
他在黃昏的時候,站在江邊,看到潮水上漲,忽然有很多感慨,所以他說“春江潮水連海平”。“春江潮水”是描寫春天的江水特別洶涌澎湃的感覺,因為上游的冰雪在融化,所以河流特別澎湃,潮水也比平常更大。“連海平”,是說跟汪洋大海連在一起。可是張若虛所處的地方根本看不見大海,在我看來,這是因為他的精神狀態擴大了。“春江潮水連海平”中的“海”是他生命經驗的擴大,因為他并沒有在海邊。詩人用這種蓬勃的空間感,擴大了自身的生命領域,因為詩中的“海”并不是他看見的海。“海上明月共潮生”,在第二句,他又做了立體的展開,海上的月亮跟著潮水一起在往上升。
第一句是平面的展開,第二句是立體空間的展開,所以第一句接近繪畫,第二句則接近雕塑,是更大的空間追求。從“連海平”到“共潮生”,兩個空間都擴大了。張若虛只是一個小小的生命,他的身體跟我們的身體一樣,在宇宙中只占據非常小的空間,但是這個空間可以借文學、借生命的經驗得以擴大。
接下來,我們看到句子開始轉化?!颁黉匐S波千萬里”是在形容水的波浪。“滟”是什么?是日光或者月光在水波上的反光,這個字本來是水字邊,又加上一個形容花的艷麗的字。陽光照在水波上發出的亮光不是顏色,而是一種光線,這個光線非常強烈,以致要用形容顏色的“艷”來形容?!颁黉匐S波千萬里”是說水波一直在發亮,千里萬里都有月光照亮的水波?!颁黉匐S波千萬里”,生命經驗又擴大了,我們可以看到千萬里以外的東西嗎?可能看不見。張若虛在這里講的不是視覺,而是一個心理狀態。
唐詩的一個特征就是像之前講的“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它用心理去突破視覺上的極限。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一開始就對我們生命經驗的放大做著催化作用,從第一句開始,到第二句、第三句,一直在放大。第一句已經點出了春的主題,“滟滟隨波千萬里”是月亮的主題與江水的主題在對話,這段的最后一句“何處春江無月明”,是一個問句,這句話很有趣。張若虛已經不在自身的肉體定位上,而是到了宇宙的高度。在這個地球上,哪一條河不是在春天被月光照亮?如果以電影的角度來看,這是一個俯視鏡頭。黃河、長江、濁水溪,這個時候都被月亮照亮,所以是“何處春江無月明”。其實就是“千江有水千江月”,它不是我們所看見的,而是意識擴大到宇宙的高度后,發現每一條河流此時都被月亮照到。所以唐詩繼承了老莊思想里的“天地無私”。月亮的光,不會說要照哪條河流,不照哪條河流。
《春江花月夜》為什么影響力這么大?因為這是初唐詩中最具有典范性地將個人意識提高到宇宙意識的一個例子。當生命經驗被放大到宇宙意識,張若虛在文學技巧上又把漫無邊際、天馬行空的思想拉回來——“江流宛轉繞芳甸”。他的面前有一條河流,“宛轉”地流過“芳甸”;“甸”是被人整理出來的一畦一畦的圃,就是田。為什么叫“芳甸”?因為不種稻子,不種麥,而是種花。河流彎彎曲曲地流過種滿了花的、散發著香味的土地,“江流宛轉繞芳甸”將主題變成了“江”與“花”的對話。
下面一句是月亮與花的主題:“月照花林皆似霰。”這首詩很好玩,一開始的時候是春天,江水在流,然后月亮慢慢升起,潮水上漲。初春時節,空氣很涼,夜晚的時候,水汽會結成一種薄薄的透明的東西在空中飄,也就是“霰”?;ㄓ泻芏囝伾t的、紫的、黃的,當明亮的月光照在花林上,把所有的顏色都過濾成為銀白色。我們看到張若虛在慢慢過濾掉顏色,因為顏色是非常感官的,可是張若虛希望把我們帶進宇宙意識的本體,帶進空靈的宇宙狀態。“江流宛轉繞芳甸”中的“芳”是針對嗅覺;“月照花林皆似霰”是針對視覺。江水把氣味沖散,月光把花的顏色過濾。
“空里流霜不覺飛”就非常像佛教的句子,這里的“空”剛好是佛教講的“空”,可以是空間上的空,也可能是心理上的空。春天的夜晚會下霜,可是因為天空中布滿了白色的月光,所以霜的白感覺不到了。這是張若虛詩中出現的第一個有哲學意味的句子,就是存在的東西可以讓你感覺不到它的存在。聽起來很抽象,可是生命里其實有很多東西存在,我們常常已經感受不到它們的存在。比如死亡一直存在,可是我們從來感覺不到死亡。
“汀上白沙看不見”,因為沙洲上的沙是白的,月光是白的,所以汀上有白色的沙也看不出來,這句詩也是在說存在的東西,我們根本不覺得存在。開始的時候講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非常絢爛??墒沁@兩句詩一下將意境推到了一個空白的狀態。
一首完美的詩,首先需要結構上的精煉。如果我們相信天才論,張若虛真是一個大天才。不然就是時代真是到了水到渠成的階段,這首經得起如此分析與探討的詩才可能產生。從“月照花林皆似霰”,到“空里流霜不覺飛”,再到“汀上白沙看不見”,就是所有的存在都變成了不存在。
“江天一色無纖塵”——江水、天空全部被月光統一變成一種白,沒有任何一點雜質?!翱铡本瓦@樣被推演出來了。所有一切都只是暫時現象,是一種存在,可是“不存在”是更大的宇宙本質,生命的本質或宇宙的本質可能都是這個“空”。不只是視覺上的“空”,而是生命經驗最后的背景上的巨大的空。
“皎皎空中孤月輪”,在這么巨大的“空”當中,只有一個完整的圓,“孤月輪”就是一個圓。聽過美術史的朋友大概都記得,西方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像蒙德里安這些人,一直在找幾何圖形的本質,與唐詩的狀態非常像,就是追問到最后宇宙間還剩下什么。我們有時會講到“洪荒”,洪荒是沒有人的時代,沒有建筑物的時代。我們今天在高雄的西子灣海港,會看到風景,也會在剎那間看到洪荒中的高雄,或者被命名之前的高雄,在這個情景下,人被放到自然中去做討論。我不知道大家可不可以理解,通常我們在現象當中的時候,只能討論現象當中的相對性;可是當一個文學家、藝術家把我們帶到了哲學的層面,他就會去問本質的問題,本質的問題也就是絕對性的問題。
“江畔何人初見月”,張若虛在公元七世紀左右,站在春天的江邊看夜晚的花朵,然后他問,誰是在這個江邊第一個看見月亮的人?這個句子字面意思一點都不難懂,可我們聽到這個句子會嚇一跳。我們在任何一個黃昏在西子灣看到晚霞,如果問誰第一個在這里看到晚霞的?那就問到本質了。通常我們很少看到這種重的句子,因為這完全是哲學上的追問,他忽然把人從現象中拉開、抽離,去面對蒼茫的宇宙。我們大概只有在爬高山時,才會有這種感覺:到達巔峰的時候,忽然感覺到巨大的孤獨感,視覺上無盡蒼茫的一剎那,會覺得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江畔何人初見月”,關心的不再是人間的問題,而是生命本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邊的月亮現在照在我身上,可是江邊的月亮最早什么時候照到了人類?這個句子這么重,所問的問題也是無解。唐詩之所以令我們驚訝,就是因為它有這樣的力量,也就是宇宙意識。大部分朝代的文學沒有宇宙意識,可是唐詩一上來就涉及了。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中的“念天地之悠悠”也是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如此巨大的、無限的時間跟空間里的茫然性。我覺得茫然絕對不是悲哀,其中既有狂喜又有悲哀??裣才c悲哀同樣大,征服的狂喜之后是茫然,因為不知道下面還要往哪里去,面對著一個大空白?!翱绽锪魉挥X飛,汀上白沙看不見。”一步一步推到“空”的本質,當水天一色的時候,變成絕對的“空”。生命狀態處于空之中,本質因素就會出來。這是《春江花月夜》第一段當中最重的句子。
這么重的句子出來以后,接下來怎么辦?神來之筆之后就是平靜。我第一次讀這首詩的時候,讀到這兩句,就想張若虛下面要怎么收,因為下面還有一大半。其實我們讀到這兒的時候應該會停下來,不會再繼續讀下去了,我們會被詩人帶著去想這個問題。“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我們去想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接下來給出一個非常平凡的空間,也就是回到通俗:“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是他完全用通俗性的東西來把“江畔何人初見月”這么重的句子收掉,第一個段落就此結束。
任何一個創作者寫出一個驚人的句子,涉及哲學命題的時候,一定要用比較相反的方法再往回收,不然讀者會沒有辦法思維。“人生代代無窮已”,就是人生一代一代地傳下去,沒有停止。這是很通俗的句子。唐詩好就好在可以偉大,也可以平凡、簡單,因為它什么都可以包容。如果選擇性太強,格局就不會大。比如南宋的詞,非常美,非常精致,但包容性很小,只能寫西湖旁邊的一些小事情。而唐朝就很特別,燦爛到極致,殘酷到極致。我們常說“大唐”,“大”就是包容。今天如果我去做詩歌評審,看到“人生代代無窮已”這樣的句子,會覺得真庸俗,可是張若虛敢用,因為他用的地方對?!敖履昴曛幌嗨啤?,江水、月亮每年都是一樣的,水這樣流下去,月亮照樣圓了又缺,缺了又圓,是自然當中的循環。
當張若虛問到宇宙的問題,我們一定會感覺到他這個時候有很大的孤獨感,這一刻他面對自己,面對著宇宙。如果當時旁邊一大堆人,他寫不出這首詩。“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透露出的洪荒里的孤獨感,是因為詩人真的在孤獨當中,他對孤獨沒有恐懼,甚至有一點自負。我們在看《春江花月夜》的時候,看他一步一步地推進,把很多東西拿掉,最后純粹成為個人與宇宙之間的對話。“不知江月待何人”中的“待”字一出現,唐詩的整個格局就得以完成了。你看,無限的時間與空間都在等著詩人,這是何等的驕傲跟自負。
第二段從宇宙意識轉到了人的主題。“白云一片去悠悠”的“悠”,“青楓浦上不勝愁”的“愁”,除去“誰家今夜扁舟子”不押韻,然后是“何處相思明月樓”的“樓”都是押韻?!坝啤表?、“愁”韻、“樓”韻大概是古代詩人用得最多的韻,因為這個韻部的字都很漂亮。
你不相信可以看看喝酒的“酒”,發愁的“愁”,秋天的“秋”,上樓的“樓”,這些放在一起已經很像詩了?!鞍自埔黄ビ朴啤贝蟾攀俏膶W里面最簡單、最平凡的句子。
這首詩如果以段落來分,它有兩大段,前面一大段是關心宇宙之間的本質,后面一段是關心人間的情。人活在世間有兩個難題,一個是宇宙之間“我”的角色,一個是人間情感中的角色。注意,這里的“情感”不是倫理中的,而是真正的情感。張若虛在宇宙主題和情感主題之間用了一個比較單純的轉折方法,我想他當時在江邊,看到花,看到月亮升起來,于是寫詩。他覺得自己寫了一個很棒的句子出來,而接下來很難寫下去了,這時候詩人抬頭看到天上有一片云,“白云一片去悠悠”其實是即景。我最佩服張若虛這首詩的原因是輕與重可以交錯到如此自然,通?!罢Z不驚人死不休”以后,真的是無以為繼??墒撬麉s平靜地說,“白云一片去悠悠”。我每次讀到這里,就有種恨意。因為在創作中,真正難以超越的是這個部分。寫到最好的時候,收不回來了,這是很常見的情形,張若虛處理得卻如此自然。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边@句詩開始觸及情緒了。楓樹在春天剛剛發芽,看著嫩綠的楓葉,詩人感覺到一種憂愁。好,我們看詩人第一次講到情緒。我們不知道這個愁是什么,因為詩人沒有告訴我們他到底為什么發愁,好像有很多隱情。而這個愁這么重,重到他難以負擔。
這時候,他看到一個人劃著一葉扁舟過去,就問“誰家今夜扁舟子”。這七個字很有趣,其實“今夜扁舟子”是在寫實,可是當他問“誰家”時,就有點奇怪。這跟他有什么關聯?記不記得,詩人前面說“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其實詩人一直在擴大他的生命經驗。“誰家”是擴大,下面的“何處”也是一種擴大。
“誰家今夜扁舟子”就帶出了另外一個人——“何處相思明月樓”,一定有一個女人在某個月亮滿照的樓上,在懷念這個扁舟子。這根本就是莫須有的猜想,也許劃船的人連婚都沒有結?!昂翁幭嗨济髟聵恰笔窃诤魬昂翁幋航瓱o月明”,“何處春江無月明”擴大了宇宙體驗;“何處相思明月樓”則擴大了情感經驗。這個時候我們開始有些明白張若虛講的不勝“愁”是什么愁。他的愁是離家的愁,是一個跟自己所愛的人分離的愁。他借面前的扁舟子,推到了“何處相思明月樓”。這個女人可能根本就跟扁舟子沒有關系,只是張若虛對于愛的幻滅感。之后他開始用超現實的方法去追蹤那個女人,“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這個女人原本只存在于詩人的想象世界,這個想象世界是他生命經驗的擴大。他開始悲憫,與毫不相關的扁舟子感同身受,生命體驗得以擴大。
這首詩一直在轉韻,前后轉了九次韻。“九”是中國的吉祥數字,這首詩有一點循環的感覺,從月亮升起,花朵開放,春天來臨,再到春天消逝,花朵凋零,月亮下落,有一個很特殊的圓形結構。中國人還相信“九九歸一”,全詩的結構如此不可思議,有一種特殊的完整性。
接下來的四句詩,全部在描寫想象中的這個女人。如果扁舟子是從四川下來,現在到了湖南,都過了幾個月,在月亮照亮的樓上,有一個女子跟他有關系,這就是“何處相思明月樓”。詩人開始想象那個女人的樣子,“可憐樓上月徘徊”?!翱蓱z”也是他的主觀推測,他想象那個女子睡不著覺,月光在一寸一寸地移動。張若虛不是直接描寫這個女子,而是從旁邊的空間與狀態來形容她的孤獨感。
“應照離人妝鏡臺”,這個畫面實在是漂亮。女人在閨房的閣樓上,有一面鏡子,是她化妝的重要工具。夜晚來臨,只有月光照到那個鏡子,鏡子也被月光照得發亮。古代人講“女為悅己者容”,她對著鏡子去化妝,可是這個鏡子已經很久沒有人去照,月亮也是一個鏡子,兩面鏡子一起構成這個畫面:以視覺來講,我覺得張若虛是個好畫家,他懂得畫面的經營與安排。
下面兩句還是在描寫這個女子:“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玉戶”是形容女子住的很講究、很精致、很優雅的房間。早上起來,女性習慣把簾子卷起來,可卷簾子的時候,卷不去的是什么?到河邊去洗衣服的時候,拿著砧捶打,好像不是在打衣服,而是打自己痛恨的東西?!胺鳌本褪谴虻囊馑?,不斷打可是打不斷,又回來。張若虛始終沒有直接敘述離開愛人的悲愁,一直在用旁邊的場景帶出情緒。因為情感不是那么容易直接說出來的,它是一種纏繞的狀態,所以當詩人反反復復地講“月徘徊”、“妝鏡臺”、“卷不去”、“拂還來”時,這種介于存在與不存在之間的狀況既讓人難過,又讓人魂牽夢縈。
“卷不去”與“拂還來”是非常好的兩個對仗,只有唐詩才會有這么講究的對仗關系?!鞍自啤焙汀扒鄺鳌币彩菍φ蹋侯伾珜︻伾~對名詞,從中可以看出,文字的精煉度在唐詩中達到了一個極致。
那個女子的生命如此哀愁、如此空虛,怎樣才能把她從這種沮喪和空虛里拯救出來?下面詩人就轉入重要的深情當中,轉入時間的無限跟空間的無限當中。因為有生命的牽連跟掛念,才會覺得生命有意義、有價值,即使“扁舟子”是虛擬的,即使“相思明月樓”是虛擬的。如果從老莊或者佛家的觀點來講,我們哪一種關系不是虛擬的?張若虛試圖給這種虛擬關系以肯定意義,所以他描述這個女子一會兒卷簾子,一會又“搗衣”的種種生活場景。
我特別希望大家能夠把三十六句詩分成九個不同的結構,體會其中的呼應關系。前面十六句,是在描述人跟大自然的對話關系,后面的部分與情感有關,它的重要主題是:“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br>
從女性角度來看,在這一刻,努力地踮起腳尖去看,也是望不見的,所以她說“此時相望不相聞”。人在現實的絕望當中,會產生一些愿望,這才產生了“愿逐月華流照君”這樣的句子。但愿化成一片小小的月光,流照到你的身上。相隔千里萬里,中間唯一可以連貫的東西就是月光,張若虛用到了月亮的主題。
詩人抓到了宇宙當中非常本質的某些東西,他想替人做生命的定位,又不能是庸俗性的定位,所以就要找到一個很深情的東西。我覺得他的定位不是在倫理范疇里,而是說在茫茫的宇宙當中,有什么東西是你真牽掛的,讓你放不下的。這與倫理無關,只是你生命的一個真實狀態。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開始把現實當中的絕望,轉成巨大的愿望。在《春江花月夜》中,現實有阻隔人的力量,只有大自然會將其連接在一起;月光原本是無情的,可是在這一刻,剛好變成將兩個隔絕的生命聯系在一起的力量。
下面這兩句不容易懂,不同的注解版本,給出的解釋也完全不同。我們在文學史上,一直強調一個好的文學作品,不能有固定答案。作品里有很多象征,甚至閱讀者自己的生命經驗也會跟文本產生對話關系,我希望自己所做的詮釋可以為詩句多保留一點彈性。
一個非常深情的句子之后,張若虛會帶我們回到現實。“鴻雁長飛光不度”,鴻雁是一種候鳥,在秋天的時候會往南飛,尋找比較溫暖的地方;春天來臨的時候,再往北飛。大概張若虛當時在長江邊,看到有大雁飛過。這剛好與前面的“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形成相對的呼應關系。
鴻雁已經飛過去了,可是它的光影留在河流當中沒有走。很難懂,對不對?徐志摩的詩作《偶然》當中有一句:“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敝v的也是這種意境,就是有一種東西經過了,好像不存在,可是其實又存在。鴻雁飛走了,不記得自己留下了什么,可是河流記住了,記住了光,記住了影。我覺得張若虛非常巧妙地做了結構的安排,前面是存在的東西好像沒有讓人感覺到,也就相當于不存在;而不存在的東西,如果你對它有感覺、有深情,就跟存在一樣。
河流是無情的,可是當鴻雁飛過,影子會被記下來。有時我們在公共汽車上偶然碰到一個人,那個人下車走了,卻可能在你的生命里變成一首詩,可是那個人不會知道。不存在,卻變成了永恒的存在,這其實是哲學上的對仗關系。我希望大家注意“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與“鴻雁長飛光不度”的不同意蘊。
宇宙之間存在的東西常常因為我們看不見,變成不存在;可是看似不存在的東西,如果你在意,也會變成存在?!傍櫻汩L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文”就是紋章。張若虛在河邊,看到河水上有很多波浪,有很多水紋,是因為底下有魚和龍在翻躍,所以他看到了紋,可是魚跟龍并不知道這個紋的存在。
胡適之寫過一個故事,是說有一個人在土墻背后彈著三弦。一個詩人走過,聽到那個三弦,感覺到了彈奏者情緒上的哀傷,就寫了一首很有名的詩,可是這個詩人并沒有看到彈三弦的人,彈弦的人也不知道他影響了一個詩人。宇宙之間有很多因果,我們常常覺得某個東西微不足道,可其實它力量很大。我們每一個存在的個體,對別的生命都是有影響的;我們自己的生命狀態,都會讓別的生命發生改變。張若虛從“扁舟子”開始,帶出一個虛擬的相思明月樓,然后是一個虛擬的女性,虛擬的“愿逐月華流照君”?,F在他說,如果你對生命有深情,一切看起來不存在的東西,都會變成你在意和珍惜的部分。這時候“愿逐月華流照君”就有了一個比較具體、實在的意義。這兩句詩不容易懂,是因為涉及哲學層面的思辯。
在這個世界上,當你對許多事物懷抱著很大的深情,一切看起來無情的東西,都會變得有情。在自然當中,一切事物都是無情的狀態,人的生死,或者花的開放,都是無情的。可是就情感部分而言,人們會覺得,一朵花落了,雖然是一種凋零,可“落花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又變成對無情事物的有情解釋。
鴻雁長飛,可是光影會被記憶、被留住。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對于其他的生命可能不重要,可是對這天晚上的張若虛而言,所有的事物都有意義,他看到了鴻雁,看到了魚在翻騰,水面上出現了花紋,然后他留下了一首詩。一千多年以后,我們在一個好像跟詩人毫無關系的環境里面,讀這首詩,我們感受到了張若虛當時感覺到的生命狀況。
這首長詩非常像交響曲,讓春天、江水、月亮、夜晚去對話,組成好幾個樂章。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b>從這一段開始,整首詩在收尾。剛開始的時候,春天來臨,花在開放,現在已經是“春半”了。全詩九個段落三十六句,做了循環性的描述。在閱讀過程中,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生命在結尾時,有一個往下沉的力量?!白蛞归e潭夢落花”,昨天晚上夢到了很安靜的潭水,潭邊所有的花都在飄落,完全是一個畫面。這大概是詩人對家鄉的記憶,所以“可憐春半不還家”。這個時候我們明白了詩人的愁,是因為春天快過完了,他還在回鄉的路上,也引發了他對“相思明月樓”中“樓上人”的思念。
“江水流春去欲盡”,在這里,詩人把江水跟春天聯系在了一起。我們說水是時間的象征,花謝了,江水流盡了,時間也已經到了盡頭,一切都終結了。終結必定會引發感傷,所以“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江邊的潭水上有一個月亮,這個月亮不是詩人現在看到的月亮,而是他夢里家鄉安靜的潭水上的那個月亮,它一點一點從西邊斜下去,黎明就要到來了。
這首詩開始的時候是黃昏,月亮在升起,現在寫到了黎明之前,月亮快要下去,太陽要起來了。其實這是從夜晚,到入夜,再到黎明的一個過程?!敖堵湓聫臀餍薄敝械摹靶薄痹诠糯情_口韻,這里押的是“發花”韻,如果按我們現在的讀音,“斜”就不合韻了。
如果說“江潭落月”是講夢里面家鄉的那個月亮,“斜月沉沉藏海霧”就是詩人當前看到的月亮,這是兩個不同的月亮。聽起來好像很矛盾,因為月亮只有一個,我們記憶里的月亮、眼前的月亮,與遠方的人看到的月亮都是一個。詩人其實是將生命現象放到宇宙的共同意識當中,也讓我們領會到,只有春、江、花、月、夜人類共同的、永遠的經驗。不管距離如何遙遠,不管彼此間是否有所關聯,我們所擁有的都是同一個宇宙。
“碣石瀟湘無限路”,“碣石”是一個山的名字,“瀟”跟“湘”是水的名字,瀟水與湘水都是湖南這一帶的河流。詩人說,在山中、在水上,有多少人正在行路回家,可是句子里還沒有人出現,只是“無限路”。什么叫做“路”?魯迅曾對“路”下了一個非常有趣的定義,他說:“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薄奥贰本褪侨诵凶叩嫩欅E。而“碣石瀟湘無限路”中的“路”有點象征意義,是人在尋找生命歸宿的痕跡。
“不知乘月幾人歸”,不知道有多少人利用最后一點點月光,還在努力尋找回家的路。這個“歸”是雙關語,因為前面是“可憐春半不還家”,所以“歸”有回家的意思;同時又有歸宿的意思,是講生命的終極目的。到這里,可以看出詩人高度統合了現象與象征兩個層面的意義。人尋找歸宿,并不一定是為了回家,而是追問生命到哪里去,人生的意義在哪里,生命到底價值何在。所以“不知乘月幾人歸”,也可以解讀成,還有多少人在尋找生命的歸宿跟真理。這里就存在著兩個張若虛:一個是回家的張若虛,還有一個是在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前思考生命歸宿的張若虛。
詩前面的部分,有的時候江水是主題,有的時候花是主題,有的時候月亮是主題,現在所有的主題一起出現,仿若一部交響曲。我一直用交響曲來形容這首詩。本來小提琴有獨奏,大提琴有獨奏,長笛或者是法國號也有獨奏,結尾的時候一定會有一個統合,這首詩也是這樣。所有的主題依次出來一次,為我們闡述了生命的最后歸宿。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b>月光在最后要沉下去的時候,是很明亮的。我們通常會以為陽光很亮,其實月光也非常亮,月光會讓江面上產生很多光影。因為是“斜月”,所以它在西邊,當月光照過來的時候,會把樹的倒影打在水面上,整個江面上全部是樹的影子。
可是張若虛整首詩,最后要講的一個字,就是這個“情”字?!霸钢鹪氯A流照君”是深情的一件事,他覺得充滿在宇宙之間的是人的情感、人的深情,人跟所有動物的不同,就是人具備飽滿的深情。所以他把情放到前面,變成“搖情”,他把所有視覺上的搖晃,與整個宇宙間充滿光亮的感覺,用一個“情”字來替代。只有這樣理解,這首詩才能講得通?!奥湓聯u情”,怎么搖?其實是詩人自己動情了,在這個時刻,他覺得對生命的愛,對生命的哀傷,對生命的喜悅,都涌上心頭,所以他用了“落月搖情滿江樹”。邏輯上沒辦法講通滿江怎么可能都是樹,其實“滿江樹”是他感覺到樹的影子在水面上晃動的感覺。
詩人寫到這里,已經不管邏輯了,也不管文法,他用自己的語言,去做了一個高度的總結跟統合。我很希望大家能夠掌握這首九段三十六句所構成的詩的嚴密結構:從序曲到第一樂章、第二樂章,再到結尾。迄今為止,我們很少看到結構如此嚴謹的詩,從用字、用句到哲學思想與文字上的華美,都到了完美的境地。這不是個人才氣的表現,絕對是時代已經把很多準備工作都做好了,包括思想。如果佛學、老莊的思想沒有一定的時間,經過魏晉南北朝的清談,不會到達這種境界。文字也經過魏晉南北朝詩人“四六駢文”的練習,到最后水到渠成。所以,包括內容、包括形式都在高度完美地結合,然后,把這樣的《春江花月夜》推出來,而且毫無造作的痕跡。
在分段講過以后,我們可以把這首詩連接起來,像欣賞交響詩一樣,一個樂章一個樂章慢慢地欣賞。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钡谝欢物@示出平緩與自然。詩人不準備采用一種驚人的方式開始,只是描述自己站在江河的前面,感覺到花在開放,月亮在升起來,夜晚在來臨……當他慢慢地帶我們進入“江流宛轉繞芳甸”的生命的狀態的時候,我們已經覺得自己的身體像詩人體驗到的那樣,跟河流一起蜿蜒流轉在花的土地當中。這個感覺很特別。
下面是:“月照花林皆似霰??绽锪魉挥X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到這里,一個重的句子出來,所以用“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做第一段的終結。
下面起了另外一個部分。我們看結構中的呼應,不只是四句一段,九段組合出來的結構,甚至是兩個大結構之間的對話關系,很有開創一代詩風的氣度。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先是寫實,一片白云飄走,剛剛發芽的青色的楓樹,接著鏡頭推出扁舟子,然后從扁舟子開始把鏡頭調到明月樓,從明月樓推出女性心情的復雜?!霸屡腔病?,“應照離人妝鏡臺”,“卷不去”,“拂還來”,這么多哀愁與思念,全部在講情感的若斷還連,無情的時候都是斷的,有情的時候又都連接起來?!芭腔病币埠?,“卷不去”也好,“拂還來”也好,把這些字抽出來會發現是一個纏綿的過程。我們自己在經驗情感的時候也是斷續的,很少是斷就斷、續就續,大部分的情感是在安定與不安定的狀態當中,就是又好像斷又好像續,這是最奇怪的狀態,但所有情感的特征大概都是如此。一個好的詩人,自然可以感覺到這些細微之處,也想將這種情感描述出來。
而在情感中,通常在“此時相望不相聞”,就是沒有可能在一起的時候,彼此的牽掛是最大的。牽掛、思念、幻想的時候,情感大概是最飽滿的?!按藭r相望不相聞”也是在講情感的牽連?!霸钢鹪氯A流照君”是非常美的一個句子,也是唐代詩人在描寫宇宙間的深情與人的深情時出現過的最美的句子。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睆倪@里開始結尾?!白蛞归e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我想這首詩的重要,是因為將整個宇宙經驗擴大了,也許我們并不需要逐字逐句地去做注解。事實上我希望這首詩可以是被忘掉的東西,有一天把它忘得干干凈凈了,也許在某一個月圓之夜,在某一個角落,忽然一個句子跑出來,那個時候才是這首詩影響最大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