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河流里開出災難的花

【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自負】

最接近異人的尼葵河上空籠罩各種炮彈殘片和男人的血花,被硝煙拆解的肢骸紛紛橫躺河面順流而下,歷經(jīng)89個晝夜的暗礁錘打、與其它動物尸體的碰撞,最終回到男人見到女人最后一面的地方。

潛藏于尼葵河底一萬米深度的溫德爾菲爾德鎮(zhèn)上,最丑的女人康納萊夫人最先發(fā)現(xiàn)河里丈夫的斷掌,異人的戰(zhàn)爭彌漫整個雪季,那只斷掌還像新生的一樣,尼葵河將它泡得水嫩白皙,嫩到康納萊夫人輕易便能將其剝成兩半,顯露里層靠筋肉維生的爬動米蝦,而她憑借的是斷裂的右手中指以及它所遭受惡齒花撲咬的鋸狀。

“我的愛人,他還是熱的?!笨导{萊夫人無視正被滾滾血流煮沸的尼葵河,一口咬定丈夫定會成為戰(zhàn)爭唯一的幸存者;然而東邊那片故人嶺中,雪季以來第26棵故人槐正破土生長,康納萊先生的魂拖著斷腿姍姍來遲,走到為他而生的故人槐前,以僅剩不多的血液灌溉他提早斷裂的49條曲折脈根,在槐身烙下獨屬于他的命輪。

第471顆火雷碎片掉落在許久未曾泛起金光的金砂樹上時,一度將它垂死的枯枝再次點亮,但是剛躥起的火苗很快就被這場疾雪埋下。女人陸續(xù)聽聞男人的歸來,挽起幾個月沒有打理的發(fā)絲蜂擁到河岸,哈瑟納尚未接近河面便與藍儂被龍莖草捆住的喉骨打上照面。她很快認出和喉結糾纏的、沖得發(fā)亮的藍晶頸鏈,于是連滾帶爬沒入河中,撥開不屬于她男人的殘肢,雙手捧起那顆受到河水沖擊而上下涌動的喉骨,撫面痛哭。

再大的雪仍不敵哈瑟納連續(xù)六晚流下的熱淚,淚水吞下溫鎮(zhèn)的堤壩,和沸騰的河水逐漸熔化沿岸用黃金石砌成的小屋墻面。傳承近千年的原始家族兩姐妹安德莉雅與特薩的家也身陷其中。安德莉雅在她的第18個雪季到來時才繼承了古阿祖的七彩貝殼,當時她毫不猶豫將貝殼鑲進她全盲的雙眼,此刻即便大規(guī)模的死亡來襲,散發(fā)七彩的眼睛仍能讓她看見像彩虹涂繪的絢麗,而不是他人眼中一望無際的灰色魂影。

淚水淹過門檻時她正在后院替老母雞拔掉羽毛上的火雷碎片,火苗從羽毛中縷縷竄出,而母雞尖喙微張、始終維持著揚張翅膀的姿勢,黑亮細尖的腳爪在泥土摳出一個深洞,同時被拔掉的羽毛順勢掉進洞里,當下一顆火雷落下時一并燒成灰燼。

出生就不見雙臂的特薩沒有繼承到古阿祖的任何物品,于是阿帕變成故人槐前親自用黃金為她做了對假肢,現(xiàn)在那對假肢正沒入沸騰的家具之間,指縫徐徐冒出黑煙,在她還沒反應過來前就熔成了水。特薩哭喪著臉來到后院的第一眼,就對眼前這株風暴中綻放的、凌亂卻又孤傲的、由老母雞盛開的花朵深深著迷,鮮紅的冠佇立正中,漸層的銀灰花瓣向兩側伸展,不到兩縷火苗熄滅的時間,那朵花似的翅膀已牢牢安在了特薩的雙肩。

成為翅膀的手臂并沒有讓特薩獲得飛行的能力,與安德莉雅跑往尼葵河的路上她一路都在練習,一路將飄到雪地上的羽毛撿起,哪怕是為了固定而涂染上去的母雞的血跡,都一滴也不愿放棄。姐妹倆和前幾日一樣,沿途都在追問嚎哭的女人們有沒有尤里烏斯任何消息。當她們路過已被熱淚燒穿雙眼的哈瑟納身前,透過眼窩的洞看見遠處的故人嶺,她的男人藍儂在屬于自己的故人槐邊氣憤不已,正雙手揮拳,企圖驅(qū)趕一只不停啄食木皮的哀枝雀。

又經(jīng)過一次大規(guī)模爆炸,更多屬于溫鎮(zhèn)的男人身塊與灰色魂影擁擠在尼葵河上游,他們松開據(jù)說能夠炸傷敵人的火槍,拖著斷裂的皮肉爭先恐后要逃回老家,渴望女人能從幾截殘肢或幾片紋有圖騰的皮膚認出自己的男人在哪;然而不是所有女人都像康納萊夫人與曾經(jīng)的哈瑟納一樣有雙銳利的眼睛,大多數(shù)啜泣時會被大口吸進的腥氣嗆得難以呼吸,隨手抓到一只斷指、一層頭皮就塞進蜥鱗囊里,堅信那便是她們男人死絕后歸來的證據(jù)。

安德莉雅的貝殼瞳孔在絢彩籠罩的雪光下瞇成天際一樣的絲線,她沒有從絲線中看見尤里烏斯的魂經(jīng)過尼葵河面,任何像是他的頸鏈或晶刃也未曾出現(xiàn)。一名五官模糊的男人路過兩個女人正在爭奪的腳掌,他伸長脖子仍認不出那腳掌是不是屬于自己的,索性直接伸手加入她們的爭搶。男人搶過腳掌的魂,合在踝上,大小和另一只完全不一樣,他別扭地跛腳要離開現(xiàn)場,剛轉身又被天上落下的、殺死過他的火雷碎片砸到趴下,男人踉蹌?chuàng)纹鹕?,拎著那只拐斷了的腳掌,邁著高低不齊的步子去往故人嶺的方向。

尼葵河在經(jīng)歷十個夜晚的大雪終于冰封,河面下依舊能看見涌動的紅色血流,河面上仍然遍布尋找四肢的灰色魂魄,但凡少了一根指頭,他們就會缺少一環(huán)命輪,生前的記憶將無法在故人槐上記錄完整。男人除了盲目地搜刮各個部位的魂體,也正努力認出誰的面貌更像是自己記不清模樣的伴侶,于是他們整日整夜拖著不知屬于誰的軀體,在癱倒哭泣的女人間穿行;女人同樣無法從這些灰色魂影中找到她們的丈夫在哪里,他們長相如出一轍,竅孔都被迷煙覆蓋,不再跳動的心更無法讓女人對他們產(chǎn)生反應;正因如此,幾名冰河下的無頭魂魄沒有獲得任何女人的拯救,他們每晚拿著斷裂的火槍朝河面擊打不休,冰封住的低沉吶喊從氣管呵出聲來,沿著河岸傳遍每個同樣慌忙尋找的女人耳中。那些灰影擊打無效后會發(fā)出嘆息散去,融入湍急又濃稠的血色河流里,興許到了隔夜再次凝聚成形。

十個夜晚未合眼的女人體力紛紛失控,這一刻還在嘶吼,下一刻就累得閉上眼睛,持續(xù)陪伴姐姐幾夜的特薩也已撐不下去,手里一株金砂草發(fā)散的微光沒能讓她變得清醒,她的眼睛忽睜忽閉,前方流動著來回穿梭的魂影,遠處女人忽略已久的、暖窟里的嬰兒幾日啼哭不停,終于哭坍了最靠近地面的山石,故人嶺生出的槐木越來越多,最先長在此地的故人槐隨著山石開始傾斜,古先祖?zhèn)兙o緊抱著自己的那棵,吃力地將牙關咬緊,一只腳向后撐著地,最后坐在地上大喘著氣,還有的正與剛到來的故人魂揪打在一起。

特薩的意志斷斷續(xù)續(xù),沉睡前看見精疲力竭的安德莉雅正跪在河岸喃喃古阿祖教導的喚魂咒語,“阿摩吶,瑪阿唔,哪嘛趴踏,哪摩布嗒哪......”但是這些都對不完整的魂魄起不了任何反應,只有少數(shù)男人一度聚集到她身邊,迷惑地觸摸她的頸鏈、嗅聞她的發(fā)絲,最后仍沒能認出來這個女人是誰,搖頭失望地抱著軀干走進故人嶺,或是又回到河面找尋。彩色的淚從姐姐眼里傾瀉,透過金砂草的光在河面映射出一環(huán)彩虹的幻影。特薩看著看著,手中的金砂草還是掉了,她用兩片翅膀把自己包住,阻擋任何光線透入身體,終于完全閉上眼睛。

阿米拉最后的記憶是她被推進了一間人疊著人的隔間里,她在各種嚎哭和尖叫聲中昏睡過去,現(xiàn)在又從各種嚎哭和尖叫聲中醒來。她手腕灼痛,穿的還是那件衣服,與她瘦小身材完全格格不入的、深藍色條紋的衣服,下擺長得把膝蓋罩住,褲管也拖拉在地。面前橫躺各處的是一群比她還高出半個身形的女人,她們沒有穿著和自己一樣的衣服,她們甚至沒有穿衣服,披在身上光滑溫潤的好像是獸皮;還有一群灰蒙蒙的男人身影,不,不是人,他們輕易就踩穿這些女人的身體來來去去,那些嚎哭和尖叫不是來自之前疊在一起的人們,正是來自這些行為怪異的陌生男人。

眼下是條表層是冰、里層是血的河,阿米拉猜測她是死了,她本該待在一幢富麗堂皇的高級公寓里,和雅各一起,哦,感謝主,她終于記起了他的名字,后來他們被帶走了,帶到哪里她不確定,那里很大,一直下雪,不論白天晚上都下著和現(xiàn)在一樣并不冷的雪,雪片從未間斷地從一個大煙囪頂端下落到地面,第一天她就和雅各分開了,然后再也沒有嘗過吃飽的滋味;其實當那些人在她身體烙下豬只才有的標記時她就相信她會死,只是沒有想過迎接自己的會是主用來處決罪人的欣嫩谷:幾座大山包圍的河谷里到處都是滾燙沸騰的血水,到處都是肢體殘缺的游蕩魂魄,到處都是尖叫哀嚎,到處都是未能成功轉世的嬰孩哭啼;目光所及,橫尸遍地。阿米拉的目光穿梭在來往的魂魄中要找到雅各的身影,她堅信沒有人比門栓都不如的雅各更適合來到欣嫩谷受刑,若是她執(zhí)意嫁給雅各的富裕是有罪的,那么雅各在那些人到來時就毫不猶豫將她拋棄,并且裹上銀器企圖一個人從后門逃出去,才更是違反了主對忠貞婚姻的戒律。

終于,阿米拉站在河岸憤怒叫喊雅各的聲音,讓那些癱倒一地的女人逐漸清醒,天已經(jīng)亮了,持續(xù)已久的大雪驟停,但這場野蠻的災難盛世才要開始而已。金砂草的光一度被久違的黎明照熄,閃爍幾下再次掙扎亮起,咆哮的嬰兒已哭毀半個山壁,也震碎河面的冰。

阿米拉疑惑的是清醒過來的女人們并不如野魂激進,比起殘廢野魂心有不甘的低沉怒吼,她們只是一具具被疲憊啃咬萬年的骨肉,那么又是什么成為她們流亡的理由;不及阿米拉細想,周圍的魂影逐漸散去后,格格不入的她已經(jīng)清晰地曝露在女人們眼中。

“異人這是含著上游的血來了,阿魯說得對,離開的人怎么活下來呢,他們都成了異人的祭品,為異人引路來了。”

康納萊夫人是第一個見到阿米拉的女人,彼時阿米拉站在河岸垂垂老矣的怒耳花中心,花葉看似盛開,腐爛的氣息卻直沖而來。阿米拉臉上似被刃割出的命輪和怒耳花脈相嵌,皺褶從她的身體蔓延到花根,并持續(xù)發(fā)散凝固多時的血腥冰冷??导{來夫人感受到異人的世界雪下不停,披著干裂血痕而來的女人徘徊在異地的大雪中饑餓、疼痛,焦黑的紋絡條條浮動在怒耳花莖和花瓣,接著割裂、剝離。

“你們看她的命輪,一定是異人的世界燒碎了,不能用了,所以才割斷我們男人的筋骨作地圖,要用我們的皮肉縫補他們的天。”康納萊夫人說完嘔出了一口心臟的碎片,碎片在雪地上掙扎跳動,一旁的野魂以為是自己掉下的肉,撈進手里卻怎么都嵌不進左胸的大坑,最后他捏起一把樹梢竄起的火,才將碎肉的魂炙烤進骨架中。

“事情越來越糟了,尼葵河在倒流,溫德爾菲爾德的末日近了?!?/p>

碎裂后的河面開始回放溫鎮(zhèn)的浮世景,大批的弦紋鯉聚攏到河中心,發(fā)出它們特有的、弦律不清的沉重悲鳴,河面映像是漂流殘肢歸來前的最后記憶,男人浸泡在異人用血液灌溉的土壤,倒臥血灘的嘴張吐最后的氣,他們身邊不斷發(fā)生爆炸,天空持續(xù)降下火花,火花砸向他們坑坑洞洞的身體,許多肢體沖飛到樹上,異人的槍管仍不斷傳出爆裂聲響;他們成群結隊在抽搐不已的男人身上補了幾槍,踩過積滿血液的淺灘。異人個子嬌小,有著各種顏色的頭發(fā),武器能夠制造出模糊視線的血霧茫茫,手中槍管對準的不只是還有呼吸的溫鎮(zhèn)人,更多的是和他們看似同族的異人。

幾名野魂蹲坐河面看著自己生前的影像,嘗試從影像中找出戰(zhàn)爭失敗的原因,并且后知后覺異人已經(jīng)踏著他們的尸體找到了自己的故鄉(xiāng),但男人不如以往巨大的身骨,再無法毫無顧忌地擋在女人前方,只能紛紛撿起河中已經(jīng)泡到支解的火槍,從撿回的斷肢中掏出卡在里面的子彈,接著槍口顫抖地對準阿米拉的方向,遺憾的是和生前一樣,他們甚至不懂得怎么上膛。

這段影像對疑惑的阿米拉來說同樣熟悉,戰(zhàn)爭開打兩年,以為能逃過一劫的米特區(qū)終于淪陷,她不知道河面影像的實際地點,但是這樣的情景放到哪里都是大同小異。戰(zhàn)爭的毒癮很快擴散到世界各地,許多人操控手里的武器,按下爆炸的啟動鈕,他們樂此不疲,而她在接受各種電與火的洗禮后,明確地從行刑人口中聽見“臟種”這個罪名,如果說戰(zhàn)爭是他們的癮,那么富?;蛟S就是她的癮;于是她以為自己是來到欣嫩谷接受更深度的清洗的,而后就能前往伊甸園和主相遇;她承認她不干凈,但是她記憶當中,最后那場沒有停過的大雪同樣也是灰的。

“這到底是哪里?雅各呢?”

“是你這個異人的到來熏污了尼葵河的水,難怪連雪都是灰的?!?/p>

“可是這些不是我造成的,我沒有害過任何一個人......你們搞錯了,這里不是我該來的地方......我該怎么回去?”即便野魂手里的火槍已徹底作廢,阿米拉還是伸手擋住自己的臉,火槍在擊發(fā)之前泄露出零碎的火片,火片掉進河里,熄滅前點燃一截漂流過去的指節(jié)。

“沒有一個異人是無辜的,看看這些雪,看看你的命輪,你聞不到它們散發(fā)的惡臭嗎......”康納萊夫人在回放中看見她的丈夫,他俯身倒臥一棵冒著濃煙的大樹下,緊握夫人為他制作的頸鏈,大口吐著鮮血。

“慈悲的阿多奈,我的主,我在此低頭俯身,愿您垂憐這顆漂泊的靈魂......”異人的突然下跪打斷了康納萊夫人的裁斷,她低頭合十,確信自己只是在到達伊甸園的途中下錯了站。

“她在做什么?繼續(xù)傷害他們嗎?天?。 迸藗凅@呼地從她身邊逃竄,男人甩下手里的火槍,潛進河里企圖躲避異人的咒語。河岸再次亂成一團,惡齒花張開枯萎一半的花瓣發(fā)出尖鳴,不曾停止的嬰孩哭聲再次震碎大批山石,整座山體劇烈震蕩。

“特薩,我們需要先停止孩子哭泣才行?!卑驳吕蜓抛テ鹛厮_的翅膀,故人嶺同樣亂成一團,新長出的故人槐不斷傾壓,先祖棲息岌岌可危。姐妹倆越過一棵又一棵倒下的槐木,故人在身后開始聚集,古阿祖也擋在前方的路,他指著兩人,無聲的謾罵從他口中不斷發(fā)出。

姐妹順著蔓陀藤蔓的指引,撥開濃密的正在制造幻影的影花草,洞口的巖壁投映出孩子圍在河邊嬉鬧的場景,幾名男人合力扛起蛇蜥褪下的皮,女人圍坐在金砂草皮,用藍晶和黃石串成頸鏈或首飾,或用彩靈花液替對方手臂繪上圖騰。兩人掀開影花草叢走入大片由金砂草皮鋪成的暖窟,最接近洞口的命輪石持續(xù)發(fā)出溫熱的氣流,石上的字符隱隱流動。里窟有名執(zhí)意守候的故人五官蜷縮,他正用雙手捂著耳朵,不時甩頭,在嚎哭不斷的嬰兒間奔走,幾只哀枝雀正盤旋他上頭。

“安德莉雅你看,他們的命符被抹掉了。”特薩指著里窟的窟頂。

原本的巖壁刻滿古先祖賜予孩子們的祝福,還有命輪石根據(jù)孩子的心跳節(jié)奏所形成的預言符文,現(xiàn)在流動變幻的符文有一半蓋上漆黑的霧,云霧在安德莉雅眼中像道跨越河岸的彩虹,聞起來卻有燃燒藤蔓發(fā)出的腐敗惡臭,那名故人魂便是想用身體替孩子驅(qū)散擠壓過來的霧,卻連七孔都滲入濃煙,嗆得他眼淚鼻涕直流?!霸龠@樣下去溫鎮(zhèn)會死的,我們得想想辦法。”

“我祈求您,讓我在您的光中找到庇護,讓這片土地不再回蕩哀嚎,而迎來您所應許的救贖之日......”阿米拉祈禱時仍用力回想她死前的景象,她一度被脫得精光,許多棍棒砸向她身體,比起這些人,她的痛苦沒有減少半分,她們應該是平等的,可是怎么就只有她成了異人?她睜開一只眼睛,禱告沒有引來主的接應,河流也沒有停止播映,甚至倒流已經(jīng)加?。?/p>

溫鎮(zhèn)的春天自某日提早退場,金砂草應該持續(xù)30個日夜的褪皮新生,僅僅只蛻變了一部分,夏日的烈陽不見蹤影,秋天的紅葉不曾茂密,哀枝雀找不到足夠的果實,云縫開始飄下雪花。許多夜晚沉睡、白晝綻放的植物停止生長,風影蓮不再扇動花瓣,烈曦花瓣僵硬冰涼,春狐四肢被雪凍傷,幽鱗蛇蜥提早避居山嶺。然而溫鎮(zhèn)面臨的不只有季節(jié)的紊亂,上游的異象一觸即發(fā)。起初不規(guī)律的、鼓聲似的震蕩只為溫鎮(zhèn)人帶來些許迷惑,接著便開始出現(xiàn)火光,火光從上游的方向墜落而下,砸向溫德爾菲爾德的林地和矮房,從零星到頻繁,火雷片刺穿大批鳥禽,也燃燒大片的土壤。

溫鎮(zhèn)的男人齊聚一堂,他們商量是否要繼續(xù)遵循古先祖不可離開溫鎮(zhèn)的遺訓,阿魯認為最古老先祖伊姆的遺示即代表溫鎮(zhèn)的宿命,溫德爾菲爾德需要每個人的命符相連才得以延續(xù),伊姆遺言任何一條的失去,溫鎮(zhèn)都將迎來斷裂的命運;其他的男人則認為溫鎮(zhèn)是被傳說的異族人詛咒了,異人用擅長的黑魔法試圖攻擊他們的領地,若是他們不主動出面迎敵,雪患和火光帶來的毀滅將無可避免。

經(jīng)過三個晝夜不眠不休的商榷,阿魯不得不同意男人們的提議。他們試圖用焰骨花莖和火山粉制作火槍保護自己,阿魯通過伊姆的故人槐輪脈引路,并且忽略一旁揮手阻止的伊姆,浩浩蕩蕩從尼葵河底若隱若現(xiàn)的甬道出發(fā),企圖到上游找到墜落的火光來源,女人就此開啟她們漫長的等待時光。

“哈瑟納沒有氣息了!”一名女孩的大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兩朵紅色的花魄正在哈瑟納那雙淚水燒穿的眼窩中綻放;她的指甲快速粗糙、發(fā)黑、生長,延伸出幾條細長的藤蔓,更多藤蔓自皮膚穿透,環(huán)繞她的四肢生長,藤蔓中又刺出幾只小芽,藍儂喉骨的藍晶寶石就出現(xiàn)在小芽上,一瞬間和小芽一起在藤蔓上開出細碎的、閃著亮藍光的花。她的七竅、頭發(fā)、指尖不斷生出枝芽,枝芽由細變粗,由短加長,它們交錯生長,將哈瑟納的身體包裹成藤蔓,最后離開尼葵河岸,蜿蜒去往故人嶺的方向。

阿米拉沒有想過死亡依然會在欣嫩谷進行,難道撒旦的秘術已經(jīng)打敗主的權威,所有虔誠來到此地的都成了卑下的異教徒?不,她不可能是唯一一個,她更不可能是始作俑者,她會等來她的主,親手帶她離開這個地方。

“我的身體已散落四方,我的名字也被遺忘,但我的痛苦仍徘徊不散,如果我的罪惡在您的書上刻下,請以您的仁慈抹去我的過錯......”

異人的祈禱叫醒了深根河底的流命蔓,憑借對死亡的感知,它找到與死亡最近的人,而后伸出枝藤,從異人的腳底爬升,每舔過一條她身上的褶皺便閃現(xiàn)一條金色的光絲,光絲折射到巨大的宿靈葉片上,在阿米拉顫抖的禱告聲中播映這名異人的一生:

阿米拉的家庭佇立于熱鬧又氣派非凡的高級城市,這里滿是拔高的建筑群,大理石鋪成的地磚,市中心有座純金打造的人形瀑布,還有繁忙穿梭巷弄的馬夫。阿米拉尤其幸運,她誕生于全市最高建筑的豪華房里,包裹她的頭巾縫滿珍珠。她的房間就是一個巨大的藏寶箱,珠光寶氣且富麗堂皇,傭人喂來的銀湯匙盛放的是別人一輩子都吃不到的珍品。異族的世界沒有會自動發(fā)光的金砂草,他們需要用鑲滿珠寶的臺燈點亮,也沒有會唱歌投射幻像的影花草,所有會動的有趣圖像、會歌唱的美妙弦律,都集中在一臺黑色的冰涼鐵盒里。

“這是什么?是對我的審判嗎?”阿米拉看見那幢再熟悉不過的高樓,滿室的藍鉆和珍珠她到現(xiàn)在能聞得出差別。

牽著光絲的流命蔓盤旋到阿米拉生命的第13年,脖子上是母親賜給她的藍晶吊墜,時常一整天的時間她都端坐在大理石桌面前,翻閱用黃金鑲邊的筆記本,用來涂鴉的是純銀的筆,每隔七天便出席一場同樣用珠寶砌成的盛大舞會。平日陪伴她長大的女孩膚色較深,阿米拉對她并不友善,會在睡前朝她身上砸銀器,或是摔碎她碰過的東西,并且在13歲生日宴那天把她趕到暴風雪中自生自滅。

“你還說你沒有害過任何一個人,異人的謊言和暴戾原來都是瘟疫的起源,現(xiàn)在你帶著異族的末日來了,我們卻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嗎......”

“不,它篡改了我的記憶,那個下人才是異人,是它在迷惑你們......這到底是什么?它滿嘴謊言!”阿米拉睜開雙眼,倒在地上的女孩,溫馨高級的家,她尤其不記得那個下人的名字了,可是父親說身份低下的人才是污染世界的根源,是異類,驅(qū)走異類也是罪嗎?

“就算……就算這是真的,那時候我只是一個孩子,而且那時候的世界還都好好的,怎么就成了瘟疫,怎么就成了末日了呢......”阿米拉也聞到自她眼里流下的惡臭,這里究竟是哪里,她絕對不是異人,可是她又該如何把自己清洗干凈?

“我們不會被她打敗的,特薩,溫鎮(zhèn)也不會死的?!迸邇?nèi)的特薩正大力扇動翅膀,本該是平衡溫度的命輪石成了黏膩高溫的源頭;幾處石縫開始裂開,金砂草愈發(fā)黯淡。安德莉雅一邊安撫特薩,一邊將幾名嬰孩拖出里窟,依舊清晰的屬于他們的命符沿著巖壁在嬰兒身后爬行。安德莉雅折下幾株歌唱的影花草放在孩子身邊,濃煙未散,至少哭聲已經(jīng)減緩。故人魂成堆擁擠在洞口紛紛往里看,他們交頭接耳,兩名女孩如何能從熏毀大半的命符中把溫鎮(zhèn)搶救回來?!肮嗜藥X暫時是保住了,但這一切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因為異人的到來嗎?安德莉雅,他們就算活下來了,命符還能復原嗎?”

此時濃稠的血液和淚水在河中逐漸稀釋,河底的景象愈發(fā)清晰,露出已經(jīng)枯死一片的龍莖草,還有卡在莖上的彈片、飾品,更多的是自行掙扎要脫開糾纏的頭發(fā),野魂們瘋狂撿拾屬于自己的飾品,將女人編織的頭飾或是吊墜戴回身上,一個男人抓起淤泥里露出一半的命符石時,河中的影像也倒退回春天還在的時光:

金砂草褪去厚重的葉子,重新長出新芽,配合春天第一道黎明照得河面的冰漸漸融化。故人嶺的先祖?zhèn)冪P來嫩土,或在槐木邊種下新的花草,或帶上嫩土串門與就近的故人閑聊,他們會圍繞暖窟的嬰孩手舞足蹈,也會和溫鎮(zhèn)的孩子比畫著戲鬧;女人聚在一起,用蜥骨刺做針,把金砂草褪下的草皮做成囊袋,收集能放映影像和歌唱的影花草;男人帶著少年在山嶺尋找蛇蜥,在河岸捕撈弦紋鯉,在先祖的故人槐邊對他們聊起命輪的歷史;風影蓮破土的苗子飄飛溫鎮(zhèn)各處尋找適合自己的落腳,路過時拉住孩子的腳踝或發(fā)梢,隨著他們一同奔跑或嬉笑。

挽春祭是溫鎮(zhèn)每年最重要的儀式,是溫鎮(zhèn)所有生人與故人能夠相聚交流、共同迎接春天的節(jié)日。族人在弦紋鯉鱗點上焰骨花液做為照魂燈,古先祖就此幻化成生前的樣子,而不再只是深灰色的魂;人們手提一杯焰骨釀,繞著槐木跳舞、唱歌,儀式持續(xù)到黎明,男人在每棵故人槐的根部選出一顆命符石,用彩靈花汁刻下有關故人與生人的圖騰,第一道晨光閃現(xiàn)時將它丟到尼葵河里,命符石很快便沒入河底的泥,由尼葵河靈吸取溫鎮(zhèn)整年的記憶。

“如同您曾將安息賜予亞伯拉罕和以撒那樣,阿多奈,我祈求您賜予我全新的黎明......”阿米拉依舊喋喋不休,這些發(fā)生的事和她根本沒有關系,可是她會不會也被丟進河里,變成這里的某一棵樹靈。她絕對不讓自己那棵樹長在雅各旁邊,連死后都要不斷吸食他的臭氣。

“不要再念了,求求你了!”一顆貝殼砸向異人的身軀,接著就是更多的貝殼和石頭,她們恨透了身披災難前來的異人,卻沒有一個敢上前試探她的魔力。

“你們真的搞錯了,我也是女人,我也在受苦......”阿米拉沒能理解她們的憤怒,就為了那個被她趕走的下人?她想起來了,下人死在暴風雪的第二天,可是父親對她前來的家人有作出補償?shù)?,母親和她都很訝異父親竟然補償了異類,這可是多大的恩惠呢?!笆遣皇悄窍氯藖磉^了?你們千萬不要聽她的,一個異類的話怎么能信呢?”

“你在說什么?玷污這里的人是你,殺了他們的也是你,是你帶著異族的瘟疫進來的!”

“當然不是,親愛的,我已經(jīng)贖完我的罪,現(xiàn)在我有權利被主帶走,有權利獲得解脫,這些控訴我不服......”

“你何來解脫的資格?又是向誰贖罪呢?你喊的主已經(jīng)殘廢了,祂是惡魔的奴役化形的,祂將毒液透過利齒撕咬附著到你軀體,并且在你的魂魄上吐痰,指使你帶著冥頑不靈的鮮血侵略我們,而你還如此樂此不疲,愚蠢的異人。”

“不!你們會懂的,主會告訴你們我是個好人,對我的流放只是誤判,而這都是那個下人的錯,是她弄臟了我,我其實和你們是一樣的人?!?/p>

自少女時期父母便告誡阿米拉要為家族的地位而感到驕傲,這是主賜與他們生來便可高人一等的權利;她偶爾會看向窗外,高級城市的繁華中,無家可歸的乞人卻不在少數(shù),經(jīng)由路過的貴族舉報,乞人會被街警驅(qū)趕至邊境,過一陣子又會出現(xiàn)陌生的一批;她會披上頭巾穿著華麗的白紗裙,從傭人手里的銀盤接過隔夜的面包,分給沒有裙子穿的孩子吃。

母親會在每一次慈善儀式前對她說,施舍是貴族的門面,更在儀式進行的鏡頭前宣誓,奉獻是我們的責任。貧窮既是阿米拉家族富裕的來源,卻也是他們終生都不得與其為伍的詞匯,關于這點,從阿米拉迷惑的眼神中能看出她始終未能領悟,儀式后母親總用一條鑲滿藍鉆的頭巾蓋住她頭頂,告訴她那些并不是她應該關心的事情。

25歲的阿米拉準備迎接家族盛世的暮年,父親事業(yè)的失敗讓豪宅淪落為財富的贗品,他們裝上貴族的義肢依舊在各種慈善舞會間穿行。同年她終于以不斐的價格嫁給曾是窮人的商業(yè)大亨雅各,家族看似起死回生,其實卻是回光返照。雅各婚后的吝嗇沒有為家族帶來實際的利益,他要娶的只是阿米拉父親建立多年的人脈關系;后來父親開始出賣家族所有的仆人和馬夫,將他們推上劍拔弩張的前線,隔年小規(guī)模的內(nèi)戰(zhàn)為末日拉開序幕,也為以富人為主要舞臺的米特區(qū)降下第一場瘟疫驟雨。

阿米拉怎么會不記得那場該死的婚姻,滿口謊言的雅各,他的舌頭狗都不吃,這就是他勸父親承擔債務的辦法,但愿父親死前曾以靈魂起誓,狠狠詛咒過他。

“安德莉雅,雪又開始下了!”大批的灰色雪片聚集在故人嶺上空,有目的地在最近的故人槐上停留,槐木一度伸出枝芽阻擋,觸碰到的芽被雪片燒得??間消融?;癁樘俾墓{身披荊棘來到故人嶺,逐一舔嘗每株故人槐,一棵接著一棵,試圖找到丈夫的方向;那些飄飛的暗灰色雪花穿透枝芽傾躺到她身上,瞬時焦黑的裂口延展至周身,男人賣力伸出的枝魂再也無法成為庇護女人的頂梁。

光禿的槐木屈下身姿不看淋來的雪花,嘆息的故人魂垂憐目視著穿梭其間的哈瑟納,一條蛇蜥在藍儂的樹槐邊褪下最后一層鱗光,雪片澆熄它之前讓哈瑟納找到了男人扎根的地方。藤蔓上的藍晶與命輪發(fā)出的光絲映照出一朵盛開的艷藍色的花,藍儂的魂影托住藤蔓,自根部蜿蜒而上,哈瑟納終于能擁抱出走多時的男人,他們交疊,纏綿,彼時兩朵飄飛的雪墜落于哈瑟納剛筑起的命輪,轟然斷開了兩顆正在激吻的魂。

“哈瑟納應該還有兩個雪季的命數(shù),這究竟怎么回事,特薩,故人嶺要不行了,不管是溫鎮(zhèn)的過去還是未來都要保不住了。”巖壁上的命符還在以可見的速度褪去,濃霧溢出里窟,影花草的歌聲戛然而止,巖壁的景象被抹得血肉模糊;嬰兒擠得喘不上氣,命符只剩這一個雪季。洞穴外的古先祖一轟而散,他們擰出身上的血想嵌緊土里的根,大雪沖散攀附其上的藤蔓,藤蔓斷成一截截皮與靈分離的木塊,尖叫的魂魄沖出藤蔓,再躲不回原來茂盛的枝葉下。“異人究竟做了什么?”特薩大叫。

“你們一生都在用寶石與瘟神交換條件,為的就是把瘟疫的咒語藏在雪里面,這才是異人最大的丑聞。”康納萊夫人對著異人咆哮,周圍幾道深灰色的魂魄褪去凝聚,開始稀薄,金砂草的金光,焰骨花的猩紅投射在輪廓上,成為岸上一道道浮動的霓彩幻影。

“我祈求您,讓我在您的光中找到庇護,讓我不用在這片土地回蕩哀嚎,并且迎來您所應許的救贖之日......”阿米拉一面禱告一面瘋狂搖頭,戰(zhàn)爭不是她開打的,瘟疫不是她傳染的,她不明白自己到底何錯之有,寶石,寶石她很多,可當時她什么也不缺,又何來交換之說呢,難道戰(zhàn)爭以來承受的這些,還不夠洗清自己的罪嗎。

“別管異人了,想想辦法!尼葵河不能回到原點。”

“該怎么做?”

“快!那些......先把那些快要流走的肢體收集起來,不能讓他們消失了......”

女人紛紛跑進河里,撿起倒流的殘肢首飾一股腦往岸上拋去,岸上的女人開始拼湊這些殘肢,擰下彩靈花液將它們黏合到一起,幾縷被拼得不成樣子的魂從女人黏合的骨縫中竄出,他們不知道自己是誰,對周圍沒有任何記憶,手腳一長一短,瞳孔一藍一綠,心臟沾黏不同的組織,找不到的胃只得先用一顆頭骨代替。

河水比先前更加透明,肢截臟器所剩無幾,幾名野魂收集到完整的軀體后奔跑到故人嶺,天上降下的大雪瞬間將他們砸沒了形。河岸的故人倒是一度有了生機,顏色加深,五官恢復猙獰,只持續(xù)不到一陣,又跟著河水的顏色一同以更快的速度淡去。

尼葵河的映像已經(jīng)歸于沉寂,溫鎮(zhèn)的土壤一片冷清,幾株金砂草正破土發(fā)芽,伸出土里的微光先是綠的,而后是橘,再來變紅,最后是金,河的四周都是光禿的巖壁,磷火苔依附在巖縫中閃爍,大片的影花草摩擦石頭發(fā)出弦律,“伊姆,伊姆,伊姆,伊姆?!?/p>

大地直到第一片雪花降下來時才有了動靜,從尼葵河里走出來的人根據(jù)第一道聲音獲得了自己的名,影花草葉也投映出第一個人類的痕跡。

起初伊姆與光蝠為伍,吃河草為生,他攀上巖壁試圖觸摸天穹的邊緣,指著影花草大喊伊姆,找到金砂草鋪墊成的巖洞避過風雪,學習綠螢水母如何在尼葵河上漂浮。后來他用石頭畫出周遭的事物,對照影花草的自己刻出一個兩個三個人形,除了伊姆,他還會發(fā)出伊恩、阿姆、阿帕、烏祖的音,他學會了音符,看到新長出來的芽也知道了種樹。

這日伊姆正迎接他的第二個雪季,尼葵河底再次走出和他一樣的人形?!耙炼?,伊恩?!币聊穼λ械?,于是她也有了自己的名。溫德爾菲爾德的發(fā)展越來越濃密,伊恩是最后一個從尼葵河底走出的人,他們學著彌亞猴的動作繁衍,當?shù)?5個雪季到來時,溫鎮(zhèn)的人已經(jīng)來到近百名。

彼時伊姆和伊恩的第一個孩子亞當通過天穹看見了溫鎮(zhèn)的外面,某個春季到來前他走入河底,要通過伊姆的出生點去尋找更大的世界,第二個孩子夏娃選擇跟上,兩人從此再也沒有回到溫鎮(zhèn)里面。孩子的離開讓伊恩的悲傷一度在溫鎮(zhèn)流出一道逆淌的河,春季一度被大雪封禁,族人陷入吊祭,整整四季沒有交配。又經(jīng)過25個雪季,伊姆終于等干了他全身的魂,在故人嶺遙望干化成第一棵故人槐,伊恩很快化作藤蔓隨他而去,兩人永遠纏繞等待孩子的歸期。

“命輪也在消失,還有......安德莉雅,天啊!你的瞳孔暗下來了?!?/p>

安德莉雅的世界不再帶有色彩,不論是故魂還是符文都是非黑即白;兩人體內(nèi)正在升溫,特薩的翅膀已被高溫卸下,攤在地上化為灰燼,洞壁的濃煙從兩人氣孔當中浮出,其中一名嬰孩的襁褓已經(jīng)燃成了小型的火海,原本僅剩一點內(nèi)容的命符熏成焦黑的石塊。雪越下越大,從故人嶺一路向西邊的尼葵河逼近,鑿出攤攤冒出黑煙的洼地,多數(shù)故人魂殘缺了一半,故人槐的枝葉徹底燒干,藤蔓自槐身斷裂翻滾,大批的雪雹撐破天穹俯沖而來。

姐妹的半身被吸蝕進巖壁,融為命符的一部分,她們另一只眼還在外面,看著暖窟中的嬰孩綻放成火,看著吶喊狂奔的先祖爭搶飛散的魂魄,看著整座故人嶺淪陷至山谷夾縫中,看著火焰掀起巨浪,自谷底倒灌,安德麗雅最后一眼,看著拖曳半個身軀試圖逃竄的尤里烏斯,當兩人完全沒入巖壁當中,故人嶺也徹底被大火吞沒。

“故人嶺沒了,一切都沒了,異人和她的主,還是讓末日降臨了?!?/p>

“把她丟進河里,讓她回到該去的地方?!?/p>

“對,把她丟下去,一切就會恢復原狀了!”

河岸的女人不顧纏繞在阿米拉身上的金線灼燒,拉扯的力道扭曲著流命蔓射出的刀光劍影的影像,影像中內(nèi)戰(zhàn)擴散,上空是第一枚朝著米特區(qū)投射的炮彈,那枚隕石似的金屬石塊首先炸毀了阿米拉出生的富麗堂皇的家。

“你們放開我,你們看,我的一切都燒光了?!绷髅慕鸸鉅C得阿米拉大哭出聲,主啊,這一切禰都是知道的,為何不回答?

第二枚炮彈砸在市中心的純金瀑布上,金黃色的座臺瞬間倒塌,沖天的火焰轟炸了躺在地上的乞人,血霧和黑煙兩天內(nèi)將城市全面占領,被投放進戰(zhàn)爭的勞工成為瘟疫的首批感染源,米特區(qū)也成為全市瘟疫人口最多的地方。

阿米拉當然也記得那場瘟疫的起源,所有食物都在幾天內(nèi)腐爛了,原本整齊華麗的街道滋生各種昆蟲爬蟻,而每個人都知道這是出去作戰(zhàn)的下人們?nèi)净貋淼牟。脱鸥髅芍鞔箲z,射殺不少試圖接近的下人才避開了這場瘟疫,但是父母親就沒那么幸運了,他們雖然躲過瘟疫,卻還是死在隔年的夏季,從此扔下她和該死的雅各相依為命。再后來,真正的世界戰(zhàn)爭就打響了。

“還說不是你,惡魔的仆人,瘟疫的傳播者,快把她丟到尼葵河里清洗干凈!”幾個女人抓住阿米拉的手腳,將她塞進蔓陀藤編織的、用來收集蛇蜥皮的籠子。

“你們看不出來嗎?瘟疫是那些藏在下水道的死人帶來的......不是……不是我。”

貴族們白凈的臉頰開始生出爛瘡,他們抱住精美的瓷器倒在坍塌的房子前哀嚎,身邊的仆役已經(jīng)不在,阿米拉和雅各躲進避難所,那里整齊排放所有價值連城的藝術品和保險箱,炮彈不時落在他們頭頂?shù)牡孛?,半個月后避難所終于也被炸開了花,兩人竄逃而上,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變成廢墟一樣的地方,米特區(qū)進駐了許多士兵,他們的目標是帶走可疑的、需要清理的人群,于是兩人又躲回原來的房子里,靠著早已死去的孩子腐尸和血水活下去,整整四天不敢說話。

“邪惡的異人,是主迫使你們吃下同族的骨肉嗎?”

阿米拉想起她甚至還沒為孩子起一個名,但孩子本來就不是計劃中的,況且他們自顧不暇,又怎么會有多的食物喂給她,她的死他們毫不知情......不,就算她是知情的,可是那又能怎么辦呢,很抱歉,我的孩子,我認了那是我的罪,可是,眼下這些人又有多高尚呢?

幾名士兵沖進房子,先是擋住阿米拉的去處,又找到正要逃逸的雅各,他們被槍頂著,分別上了兩臺吞吐白煙的列車,沿途都是分裂的尸首還有逃命的人們,列車上有些人和他們一樣曾經(jīng)富裕,更多的則是衣衫襤褸,有人披著血,有人咳著膿,有人這一秒還在求饒下一秒就沒了動靜。

流命蔓繼續(xù)纏繞,將阿米拉越捆越緊,她在藤籠里被高高舉起,又重重拋投到河面,隨著極速倒流的河水載浮載沉地往后退。

她看見被趕走的女孩倒映在水里,叫莎菈,就叫莎菈,莎菈曾經(jīng)乞求過她,不要在那么大的風雪夜趕走她,她跪著說她愿意做牛做馬,她說還有父母和弟弟要養(yǎng),可是,可是阿米拉沒有聽,她甚至撒了謊,和父母說她親眼見到莎菈偷了珠寶,然而她只是一直嫉妒那名女孩長得比自己漂亮;那個孩子,她也看見了,他們進到避難所前,她明確問過雅各帶不帶她,孩子躺在床上一直哭,一直哭,當時她已經(jīng)一整天沒喂孩子吃過東西了,可是雅各說她的哭聲只會把人引來,她當時覺得雅各那天殺的說的是對的,現(xiàn)在想想,她就應該再堅持一會的,如果她再堅持一會......

主不會來了,她想,是了,主根本不應該來救贖這樣的她。

阿米拉徹底和尼葵河融為一體,最后的記憶回來了,她被丟進一間潮濕又惡臭的屋子里,那里有幾百個人和她一起,每天搶食兩塊面包充饑。她不知道自己為何需要清理,只知道大雪持續(xù)下了幾周都沒有停,從熏著黑煙的長條管子頂端撒向大地。許多士兵來來回回,將不干凈的人給予電擊或是扔進火堆,用各種實驗器具伸進他們喉管,要把病毒清理干凈,阿米拉的視野隨著沉沒逐漸模糊不清,流命蔓在她斷氣后抽回金絲,潛回河里。

尼葵河上游一片正在焚燒的營地,此時濃煙滾滾升起,火焰聚攏至空中,飄出暗色的、高溫的灰燼。沉睡其中的女人在火苗的簇擁中驚醒,眼前的灰燼像極了漫天的雪,和大火一同裹住她身體,她看了眼此生最后的冬季,在火光的包圍下,沉沉睡去。

倒流的尼葵河仍沒有停,故人嶺的大火和雪一同蔓延到山下,火光截斷女人自四肢長出的枝芽,她們尖叫著陷進伸出利爪的土壤,野魂來不及怒吼就被雪光燃燒殆盡,弦紋鯉在河面飛躍撞擊,近百只隱匿山谷的蛇蜥閃著焦黑的鱗跳下河里,彌留之際的故人嶺土不斷擴大,怒吼向云端聳起,整片高舉的山嶺沖出天際,卷起宇宙的暴雪迅速俯沖、將世界對折,等到暴雪徹底覆蓋所有開花的土地后,便再也無事發(fā)生。

溫德爾菲爾德沉寂億年的龜裂大地又迎來第一顆雨滴,一汪透明的、泛著熒光的滾燙流水撥開厚重的土壤,鉆出地面發(fā)出溫鎮(zhèn)第一聲嘆息。隨著裂縫的開啟,四周的山谷向上壟起,幾夜時間直達天際,陽光播下第一顆金砂草的苗,微風吹來風影蓮的種,烈曦花從石縫里冒芽,流命蔓沿著水流開啟生長。河水越拉越長,橫穿三面金砂草鋪滿的峽谷,途經(jīng)一季就在岸邊開啟不同顏色的花,長出各種形狀的樹,影花草在第三次的雨季中學會模仿,吸收大地生長的音符和影像,第四個冬季到來時在山谷間播映、歌唱,“伊姆,伊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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