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雨 ??第八章 記得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來到梅花山下的會和點,這里已有幾十人,傅凝香蹲在地上給一名受傷的義士包扎傷口,蔣山傭聽著山上傳信之人回來報告情況,雙眉緊繃。傅凝香見到李長風回來,忙跑過來,關切的問道:“長風哥哥,你回來了,沒有受傷吧。”李長風搖了搖頭,將神志迷糊的韋小荑安頓下,韋小荑半睜開眼,輕輕叫了聲:“大哥”,又迷迷糊糊昏睡過去。傅凝香問道:“長風哥哥,她是你的妹妹,怎么沒有聽你提起過。”李長風道:“是我義結金蘭的義妹韋小荑,我與她幾年沒見,沒想到能在這里遇到她”說到最后已有些哽噎。傅凝香點點頭,道:“韋小荑,好好聽的名字,她傷哪里了?我替她包扎。”李長風道:“她被一名高手以內力所傷。”診治內傷傅凝香是不行的,看著李長風焦急的神情,傅凝香走到醫箱邊,取出一支青花瓷瓶,倒出一粒紫色藥丸,說道:“這是我爹爹炮制的紫荷雪蓮丸,有療傷奇效,你給韋姐姐服下吧。”李長風接過,遞到韋小荑嘴邊,見這藥丸做工精致,定是十分珍貴之物,扭頭看了一眼傅凝香,道:“謝謝你,凝香。”傅凝香微笑著搖了搖頭。

這紫荷雪蓮丸入體后,不到一刻鐘,韋小荑那原本慘白的臉便顯出一絲血色,又悠悠轉醒,輕聲道:“大哥,是你嗎?”李長風抓著韋小荑的手,喚道:“是大哥,大哥在”。幾年不見,韋小荑面容憔悴了好多,散亂的青絲中竟添了幾根白發,想到她一個女子孤零零的在這亂世漂泊,不知受了多少苦,李長風心如刀割,欲哭無淚。當時李長風看見韋小荑攻向多鐸,便即上前相助,不料慕容真素以為李長風欲刺殺多鐸,抽身跟了過來,與韋小荑接招時,以李長風才是勁敵,沒把一個女子放在眼里,未出全力,韋小荑這才逃得一命,雖是如此,受傷也是不輕。

一人過來通報,蒼水先生來了,蔣山傭大喜,忙過去迎接,李長風這才發現傅凝香已默默離開,已在幫其他人處理傷口,心下歉然。蔣山傭去了良久后拉著一個人回來,兩人邊走邊聊,走進時才看清,此人不過二十幾歲年齡,書生打扮,相貌清秀,精神矍鑠。蔣山傭道:“此次計劃已然失敗,能逃回來的人應該盡快疏散,免得被清軍一網打盡。幸得先生趕來支援,不然我等估計要全軍覆沒了,先生大義,蔣某銘感五內。”蒼水先生道:“同為大明效力,蔣兄不必客氣,此次雖然失利,但并未動搖抗清根本,紹宗皇帝在福州得鄭將軍扶助,勵精圖治,定能挽狂瀾于既倒,復興明室。”蒼水先生得到消息后帶三百人倉皇趕來,攻上孝陵后才知蔣山傭也來了,兩處人馬合并,才沖破了清軍的包圍,但救人大計卻不得不就此擱置。四方城中隱藏有清軍,絕世高手以一人之力獨攖群雄,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變量。

不多時,一隊義軍趕了回來,多人身上有傷。蔣山傭和蒼水先生安排眾人撤離,有條不紊,接著又是一隊人回來,傅青山也在其中,旁邊一人攙扶著,顯是受了傷,卻不見梅若清,李長風又是一陣歉疚,尋思此地尚有危險,便扶著韋小荑向蔣山傭告辭,蔣山傭道過謝后,李長風向蔣山傭和蒼水先生拱手作別,又去和傅青山告別,想找傅凝香,卻找不到人,只得離開,和韋小荑同乘一馬,揮鞭而去。

從梅花山往燕子磯不過幾十里路,上馬便到,李長風怕韋小荑重傷之下經不起顛簸,走的比較慢,入夜后才到燕子磯的小鎮上,將韋小荑在客棧安頓好后,又去把鎮上唯一一個大夫請了過來,給韋小荑診治。那大夫左手搭上韋小荑脈搏,凝神端坐,右手輕捋胡須,若有所思,李長風心想小妹必是傷的不輕,大夫一時難以決斷,只在一旁靜靜的看著。大夫號完脈后開了張藥方,說是陰虛火旺以致氣血不調,李長風氣的暴跳如雷,當場撕了藥方,提著人扔了出去,自己坐在床前搭了一下韋小荑的門脈。凡是習武之人,對醫道都多多少少有些了解,醫道是要洞察人體的生老病死,而武學也需要了解人本身的諸多特性后才能運氣發力,二者有很多相通之處,很多武功高強的武者同時也是圣手回春的高明大夫,李長風對醫術也是略知一二。只覺韋小荑脈息雖然稍弱,但脈象還算平穩,應該無生命危險,略為放心。

不久韋小荑轉醒,李長風去廚房熬了些瘦肉粥,喂韋小荑喝下。韋小荑喝完粥后,靠在床頭,頭微微偏向李長風,低聲的道:“大哥,這幾年你去了哪里?”李長風被這一問問的有些不知所措,是啊,這些年自己在干什么呢,小妹失散在外,自己找了多久呢?小妹一個人流落江湖,自己卻在王家村享清福,真的是看破紅塵,還是只是在賭氣而已?看著虛弱的韋小荑,一時愧疚,疼愛,憐惜諸多感情同時涌上心頭,一滴清淚落了下來,竟忘了去答韋小荑的話,只道:“小妹,大哥以后再也不離開了,好嗎?”韋小荑氣若游絲,說道:“大哥你不要傷心了,咳咳,我很好。”說完又昏昏睡去。這夜李長風一直守候在韋小荑身旁,燈油點完又添了好幾次。昏暗的燈光里聽到韋小荑念到:“殺多鐸,殺多鐸。”李長風心中一凜,不知小妹如何與多鐸結下仇怨,也不禁感到一絲寒意,那個單純善良,活潑可愛的韋小荑,究竟都經歷了什么。

五更時分,李長風才勉強打了個盹,天一破曉便又醒來,見韋小荑氣色好了許多,精神為之一振,全然沒有一宿沒睡的倦容。想要帶韋小荑去南京請名醫診治,擔心南京此刻戒嚴,會有危險,而且韋小荑也需要多休息,當下仍在客棧住下,又去藥鋪中買了些人參,天天熬湯給韋小荑補身子。二十多天后,韋小荑已行動如常,只是有時候能和李長風說說笑笑,有時候卻是冷冰冰的,李長風只道她重傷初愈,身體尚有不適,也沒有去過問她這幾年的的經歷,免得勾起她的傷心事,只和她說了一下自己這幾年去了什么地方,遇見了什么人,發生了什么事。韋小荑聽說李長風隱居在王家村,過著釣魚耕田的田園生活,十分向往,笑著要李長風帶她過去,李長風高興的答應了。兩人第二天便收拾好行李來到王家村的草廬。

李長風在屋旁又另起了一間草廬,兩人在這江邊住了數月時間,韋小荑跟著李長風一起釣魚,一起種菜,一起做飯,有時候還教教村里的小孩識識字。李長風想到昔日在淮安見到趙子宏夫婦時便希望和韋小荑在一起過著最平淡的日子,此時美夢成真,心里美滋滋的,只是韋小荑仍舊是一時熱情,一時冷漠,讓李長風很是難以理解。

這日大雨過后,天空還在飄著細雨,韋小荑拽著‘臨江居士’到江邊散步,來這里沒幾日后,韋小荑便給李長風取了這么個別號,還開玩笑說李長風定是看上了附近那座觀音閣里的哪個貌美的小尼姑,要在這邊守著她。

日已西斜,夕陽染得天邊云彩成了一片淡淡的紅,照在江面上,呈現出一片波光粼粼,映在韋小荑清麗的臉上,更顯嫵媚動人,兩人撐著一把油紙傘,漫步其間,說說笑笑。韋小荑脫口吟道:“紫金山下斜陽暮,萬里山光照云樹。山間細雨花落時,何人來往東風路。”,吟到最后一句時,原本微笑著的臉龐不禁凝重了起來,獨自對著江面不語。李長風知道韋小荑又想起了心事,默默站在身側撐著傘,瞥眼間見到韋小荑面頰上掛著一滴眼淚,心中一酸,想到她終究不能如此度過余生,不論她過去發生了什么事,我總需要和她一起面對。便道:“小妹,你我再見這幾月以來,我怕你傷心,不愿提起過往,可是你終究放不下,你可知道,你的心事,大哥愿與你一起承擔。”韋小荑淚水向斷了線的珍珠,再也把持不住了,撲在李長風肩頭嗚嗚的大聲哭了起來。李長風第一次見到韋小荑哭的這么傷心,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輕拍著韋小荑后背。

過了好一會兒,韋小荑漸漸平靜下來。

“那日你離開去了山海關,不久北京便被李自成破了,我爹爹和其他文官投靠了李自成。后來吳三桂帶著清軍打到了北京,我爹爹誓死不降滿清,在宮門前大罵清軍和吳三桂,多鐸帶人逮捕我們全家,將我爹爹和哥哥秘密處死,我娘也在獄中自殺,那時我便立誓要殺了多鐸報仇。后來侯公子設法將我救了出來,讓我逃到南京。我想著報仇,偷偷潛伏在北京,伺機行刺多鐸,可是他常年住在軍營之中,身邊還有高手保護,我一直沒有機會下手,便一路跟在他后邊,他打到山西我便跟到山西,他打到江南我又跟到了江南,直到那天遇見了你。大哥,我真的好累啊。”李長風潸然淚下,輕輕說道:“沒事了,以后有大哥在這里,一切都會好的,我們說過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韋小荑點點頭,抽噎道:“大哥,你以后不要再讓別人欺負我了,好嗎?”李長風看著韋小荑微紅的雙眼,夕陽余輝映照在玉人清麗的面容上,嫵媚動人,一如初見那晚燭光里照見的出水芙蓉。

“小妹,我會一輩子保護你,你可愿意?”韋小荑默默側過身,低下了頭,并不言語。李長風把油傘往前湊了一湊,緩緩道:“雨又大了,我們回去吧。”

小荑重傷痊愈之后還會偶爾咳嗽,李長風不放心,去南京看了大夫,依照著大夫開的藥方調理了月余,才見好轉。中秋節的前一天晌午,李長風和韋小荑去小鎮上買了些面粉和糖果,打算明天做月餅。剛回到村口,就聽到一片喧鬧之聲,今天不是中秋節,這種情況李長風來到王家村后從未見過,正自好奇,見王四叔家的小兒子合兒跑過來,遠遠地叫道:“李相公,不好啦。”李長風縱馬趕了上去,問道:“發生什么事了?”合兒喘著氣說道:“村里來了一隊官兵,把村里的男人都叫到了打谷場,要我們剃發,我們不肯,他們就動手打人,我大伯被他們打死了,爹爹的胳膊也被他們打斷了。”說完嗚嗚的哭了起來。李長風道:“合兒別哭,告訴我官兵有多少人。”合兒道:“大概有十幾人,都拿著大刀,兇巴巴的。”李長風聽得官兵不過十幾人,登時放心,只是不知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情,清軍已經得了大半個天下,到處強令百姓剃發易服,不從者皆殺,江南百姓屢屢起兵反抗,都被清軍殘酷鎮壓。這里雖然只有十幾個清軍士兵,自己是可以料理了,但以后怎么辦呢,清軍大軍一到,說不定全村男女老幼一齊殺了,自己又能救得幾人?正自躑躅間,韋小荑說道:“大哥,我們快去救人吧,耽擱一刻說不定又要多死一人。”一想不錯,自己既然撞見了,便不能袖手旁觀,以后的事只能走一步再說了。低頭對合兒說:“快跟我來。”

李長風來到谷場上,早早聽到一片呻吟聲,幾十個莊稼漢被清兵分成幾組坐在地上,邊上還躺著幾具尸體,李長風大怒,一躍下馬,在清兵之中往來縱橫,指戳肘撞,片刻將十幾名清兵盡數點了穴道,王四叔拾起一把單刀,便要向一個清兵頭上砍去,李長風知道要想保全這里全村老小,這十幾個清兵還不能殺,叫道:“四叔且慢動手。”上前抓住王四叔手腕,奪下單刀,說道:“大家靜一下,聽我說幾句。”一個三十幾歲的壯漢吼道:“這些韃子士兵都欺負到家門口了,實在可惡,跟他們費什么話,宰了就是了。”村民們立馬又嚷嚷了起來。一個老者說道:“李相公是讀書人,見過世面,我們應該聽他的。”人群低聲議論了一下,又都點了點頭。

李長風走到一名清軍士兵跟前,把刀插在地上,蹲下來問道:“你是漢人還是滿族人。”那清兵一臉惶恐的說道:“我是漢人,當兵也是被逼無奈,求大俠放小人一條生路,小人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全靠小人養活。”李長風板著臉說道:“你們殺人放火,做下這許多惡事,還想要活命?”那清兵大驚失色,急的哭了出來,叫道:“饒命啊,小人也只是奉命辦事啊。”李長風道:“你們要活命也可以,只要你們答應一個條件。”那清兵看到一線生機,激動地說道:“答應答應,我們什么都答應。”李長風站起來,一臉嚴肅的說道:“只要你們保守這里村民不剃發的秘密,不再擾民,便可以讓你們走。”那人一聽大喜,忙道:“我們答應,大俠如果信不過我們,我們可以發誓。”說完便發了一個賭上全家性命的毒誓,其他清兵聽完也都跟著發了誓。又一個清兵道:“我們毒誓也發了,李大俠可以放了我們了吧。”李長風心里不禁好笑,想到你們這些人發的狗屁毒誓也能當真?當我李長風是三歲小孩子嗎?走到那清兵跟前笑道:“這個自然,這就給你們解穴”

這時身后那壯漢又叫道:“李相公,狗韃子說的話怎們能信,你可別上了他們的當啊。”李長風雙眉一挺,故意裝出疑難之色,對清兵道:“那這樣吧,我給你們喂下毒藥,不過你們放心,這毒藥三年才發作一次,在每次毒發之前如果服下解藥,又可延緩毒性三年,如果沒有解藥的話,只怕會慘不忍睹。”說完轉身對韋小荑使了個眼色,道:“小妹,你去取些‘穿心毒骨丹’,順便帶上筆紙過來。”韋小荑會意,笑著說道:“大哥,這‘穿心毒骨丹’那么貴的東西,你要給這些韃子吃嗎?”李長風一皺眉,說道:“那沒有辦法了,只能殺人了。”說完提起了地上的單刀。那些個清兵個個面面相覷,忙叫道:“大俠饒命,這‘穿心毒骨丹’的錢我們來出。”李長風扭頭看看韋小荑,好像在聽她發話,韋小荑道:“算啦算啦,李大俠大發善心,我就破點小財吧,唉。”說完騎馬向草廬奔過去。李長風又讓王合兒去打一罐水來。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韋小荑帶來了一只木盒,幾張白紙,還有筆墨,那壯漢也端著水來了。李長風走到一名清兵面前,打開木盒,取出一顆黑色藥丸,那清兵見這藥丸全體通黑,定是劇毒無比,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李長風右手伸指在他頸下璇璣穴一點,那人大嘴張開,李長風左指一彈,那藥丸落入喉中,王合兒舀一瓢水幫他服下。李長風向那清兵道:“是不是感覺心口一陣酸痛?”那清兵點了點頭,額頭上滲出了幾滴汗水,李長風微微一笑,說道:“這是毒藥入體的特征,暫時不會有事,三年之后才會要你的命。”之后又如此這般給其他十三名清兵一一喂下。其實這“穿心毒骨丹”不過是韋小荑止咳用的‘川貝桔梗丸’,韋小荑又童心大起,用墨汁將其染成黑色,清兵見這藥丸色澤怪異,入口極苦,都以為是毒藥無疑,至于心口的酸痛感,全是李長風那一指的功效。

李長風又道:“各位人在軍營,行動不便,不如將你們的姓名,軍隊番號,以及家里所住地址寫下來,每次毒發之前自會有人給你們送去三年的解藥。”清兵齊聲道謝,一個個自敘姓名住址,韋小荑記在一張白紙之上。李長風拿起紙張,向清兵正色道:“三年后的中秋節前每人都會有一次的解藥,但是如果有人膽敢泄漏此間之事一個字,再有一個清兵踏入王家村,老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十四家人全殺了。”說完抓起一把單刀,左手食指和中指拈住刀尖,微一運勁,那單刀折為兩截,眾士兵連忙稱是。

李長風給各人解開穴道,眾人謝過李長風不殺之恩后便想離開,李長風叫了一聲:“站住!”那十幾人收住腳步,顫顫巍巍的轉過身來,李長風道:“就這樣走嗎?”一個年長清兵忙道:“對對,李大俠的藥錢大家還沒有給,快快,大家把身上的銀子都湊一湊。”一隊人在自己口袋中翻來翻去,銅錢,碎銀子銀錠一時都抖了出來,李長風本沒打算找他們要錢,但想到這幫丘八平日里魚肉鄉里,今天撞在自己手里,刮他們一下也好,當下并沒有出言阻止。那清兵將收到的錢都包在一塊灰布中,捧給李長風,說道:“李大俠,兄弟們身上就這些錢了,要是不夠,我們明天再給您送過來。”李長風伸手接過,交給韋小荑,凜然道:“這幾位村民是誰殺的?”此言一出,清兵之中兩人顫抖著跪了下來,臉色慘白。嗖的一聲,李長風長劍出鞘,唰唰兩劍,將兩人各削下一根手指,兩人慘叫一聲,李長風大喝一聲:“滾。”那十幾人狼狽離開,余氣未消的村民們紛紛拾起地上的石頭朝他們扔去。

李長風將那一包錢遞給那老者,讓他分給村民,受傷死難者應多分一份,眾村民一齊向李長風和韋小荑二人道謝。李長風仍不放心,讓村民們帶上糧食去附近的觀音閣避上幾天,不見有清兵過來,才讓大家都回去。

又過了十數日,李長風帶著韋小荑來到南京買藥,韋小荑之前來南京一心報仇,并沒有心思玩,此刻李長風順便帶著她遍覽金陵名勝。雖遭亂世,這南京城中朱雀橋畔蕭鼓,烏衣巷口綺羅,絲毫未減奢靡。李長風對都市的繁華興趣不大,但有韋小荑陪著,看著小妹笑語嫣然的玉容,只覺得天下間最美的風景都在這金陵了。

晚間,二人來到秦淮河上,雇了艘篷船游河。槳聲輕柔,燈影朦朧,韋小荑喝了一杯酒,玉頰微醺,笑著對李長風道:“大哥,我們就在這秦淮河上游一輩子船,可好?”李長風笑道:“哈哈,大哥可沒有這么多的銀子。”韋小荑嫣然一笑,又捧起了酒杯。李長風說完這句話就已經在后悔,小妹難得有此雅致,自己卻如此敗興,真是該死,便道:“秦淮河只是金陵四十八景之一,而金陵又只是天下間的一座城池,這大江南北不知還有多少美景,還有浙江的大潮,廬山的煙雨,小妹,你想不想去看?”韋小荑開心的說道:“好啊好啊,等我們報了大仇,就去云游四海,我還要去大理,去洞庭湖,我們再也不管這世間的事了。”李長風聽她說‘我們’,心中十分受用,笑嘻嘻的應著。

小船輕柔的在夜下的秦淮河上飄蕩,后面一條船緩緩地靠過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梅村兄真是妙筆丹青,一副畫像就讓韃子皇帝魂不守舍,要是見了真人,只怕是朝朝暮暮常伴左右了,呵呵。”另一個聲音說道:“昔日范蠡以西施獻吳王,吳王沉迷于歌舞聲色之中,不思進取,終被滅國。今日蔣兄故技重施,千載之下,可堪與陶朱論功。”李長風剛聽兩人談話,就以覺得耳熟,此刻已然聽出來說話之人一個是蔣山傭,一個是錢謙益,只是納悶這兩人一個志在抗清,一個卻已經投靠了韃子,他們兩人怎會在此聚會,難得事情尚有隱情,蔣山傭也秘密投靠了滿清?想到這里,不禁感到一陣寒意,剛剛聽他們談論,似乎若有所圖,這件事既然讓自己碰見了,定然要弄個明白,當下低聲讓掌篙的船夫悄悄跟在那只小船之后,運起內力仔細聽著船篷中的談話。只聽蔣山傭嘆了口氣,道:“只是這件事有些太對不起故人了,實在慚愧。”錢謙益說道:“此事當以民族大義為重,兒女私情自然須得放一放,相信如皋也是識得大體之人,必不會有所怨恨。對了,青山兄什么時候到?”蔣山傭道:“青山剛從福建回來,明日便到南京,到時我們四人同去,此事切不可讓嫂夫人知道。”錢謙益道:“蔣兄放心。其實這次青山兄犧牲的更多。”蔣山傭道:“這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女兒家自己做主的。”之后兩人又談了一些最近的大事,說道清軍又在嘉定大肆屠殺,不時發出一些嘆息。李長風跟在兩人之后,得知蔣山傭下榻之處后,便和韋小荑回到客棧,將個中情由說與韋小荑,韋小荑道:“他們提到韃子皇帝,想必事關重大,若是利于抗清大業的,我們不妨也相助一臂之力。”李長風本有此意,只是擔心韋小荑不愿讓自己插手閑事,這時聽她這么說,十分欣慰,便即點頭答應。

次日一早,兩人來到蔣山傭住所旁找個茶館坐下,等候蔣山傭出門。不多時看見一白衣劍客駕車過來,獨自進入客棧,李長風認得是傅青山,又過了一會兒,錢謙益也來了,三人一起出門搭車而去,李長風與韋小荑遠遠地跟在后面。三人離開城門后徑直往南走,將近午時,才在一個村落停下,李長風將馬匹系在道旁槐樹上,步行趕上,來到馬車停靠的屋舍旁,攜著韋小荑輕輕躍上院子外一棵大槐樹,那樹枝動也沒動,連樹葉也沒有顫一下,韋小荑見自己的這位義兄輕功竟到了如此爐火純青的地步,喜上眉梢,悄悄的扭頭看了李長風一眼。李長風向屋內望去,那屋前是一個幾步深的院子,后面便是主屋,蔣山傭三人并排坐在屋內側邊的椅子上,坐在主位的人只能看見一雙灰色布鞋,上身卻被屋檐遮住。只聽蔣山傭道:“大明江山已被韃子占得差不多了,清兵在江南強令百姓剃發易服,稍有不從者盡遭屠戮,死者動輒以百萬計。剛剛從福建傳來消息,明軍新敗于仙霞關,鄭將軍已經降了清軍,大明就快重蹈崖山覆轍了。”李長風聽蔣山傭說這幾句話聲音語氣十分悲哀,也帶有一絲懇求,心想他憂國憂民倒也是一片赤誠,只是好奇這屋主人是什么人物,李長風知道錢謙益是江南名士,又做過禮部尚書,地位甚高,而蔣山傭師徒能號令群雄,身份也非等閑之輩,而這三人竟同時來到這普通村舍人家,此人定是大有來頭,心想難道他也像我李長風一樣隱居在此?又或許是哪個明朝宗室,避難在此?只聽那主人嘆了口氣,有氣無力地說道:“小宛不比西施,咳咳咳,滿清皇帝也不是夫差啊。”李長風一聽話音,大吃一驚,原來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李長風素來仰慕的冒辟疆,只是他說話時中氣不足,顯得十分虛弱。蔣山傭道:“韃子皇帝于數月之前偶然見到吳梅村所畫《董白小像》,驚為天人,數日之間茶飯不思,贊不絕口,小宛傾國傾城,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定能討得韃子皇帝歡心。而且皇帝年輕,政事全由攝政王多爾袞處理,皇帝必然早已心生芥蒂,若能再在其中離間皇帝與攝政王,讓韃子自己人內斗起來,到時候王師反攻中原,便指日可待了。”冒襄道:“小宛自隨我以來,恪守婦道,日夜操勞,更對我情深義重,你叫我如何忍心?”蔣山傭垂淚道:“亭林知道你二人伉儷情深,只是斗膽希望賢弟能以天下為重,救萬民于水火,亭林代大明億萬百姓謝過賢弟。”說完合身跪下,傅青山和錢謙益也跟著跪下。

李長風此時已經聽明白了,蔣山傭想效仿范蠡王允,暗使美人計,將冒襄之妾董小宛送予滿清皇帝。蔣山傭在孝陵行刺失敗后,得到消息說滿清皇帝讀了董小宛詩作《奩艷》后,贊嘆不已,言辭之中頗有恨不能相見之意,便心生一計,設法將董小宛畫像呈給皇帝,又找了錢謙益,共同向冒襄討要董小宛。那錢謙益自降清以后,自覺無顏見人,悔恨萬分,便聯絡上蔣山傭,暗中從事反清事業。冒襄自從得罪阮大鋮后便避居鄉間,清兵占據江南后更是憂憤成疾。

冒襄沉默不語,良久后長嘆一聲,開口道:“小宛雖已嫁入我冒家,但我終究不能強迫于她,愿不愿意,咳咳咳,需得她自己來定。”三人見冒襄已經松了口,大喜過望,連連稱謝,冒襄并不理會,由兩名仆從扶著轉入內屋,堂上三人仍舊跪在堂上。

良久,冒襄領著董小宛出來,兩人都是眼眶通紅,顯然是剛剛哭過,冒襄扶起堂下三人,對蔣山傭道:“小宛在此,你好自為之吧。”蔣山傭道:“賢弟放心,我若有負于你,天理不容。”說完拔起傅青山的佩劍,割下一縷青絲,扔在地上。

三人帶著董小宛走出冒家宅院,冒襄送至門口,淚如雨下。傅青山掀開車帷,說道:“凝香,以后你留在這里好好服侍冒公子吧。”車內緩緩走下來一個少女,云髻峨峨,修眉聯娟,表情冷漠的走向院門,正是傅凝香。突然,槐樹上竄下來一男一女兩人,眾人都是一驚,擔心自己籌謀大事,別被滿清的鷹犬查知了,傅青山拔劍向前,見到其中一人是李長風,便即停下,長劍仍是握在手中。傅凝香轉身看見李長風,顫聲叫道:“長風哥哥,”話未說完便流下了一行清淚,又把頭轉了過去。李長風心中一酸,向冒襄道:“冒大哥,董姑娘是你的妻子,你就這樣把她送給韃子嗎?”言語之中,已有一些不敬。冒襄道:“李兄弟,我…”,話未說完,蔣山傭接口道:“李兄弟,你還年輕,有些事還想不明白,天下的事不是全靠武力就能解決的。”李長風正色道:“保家衛國,收復山河,不應當是男兒的職責嗎,為什么要讓一個弱女子來擔。”傅青山怒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李長風待要反駁,卻聽見韋小荑咯咯直笑,說道:“你們已經把丟江山的責任推給了一個女子,這時卻又要犧牲另外兩個女子,女人在你們眼里究竟是什么。”吳三桂沖冠一怒,為了陳圓圓引清入關,占了大明江山,人神共憤,士族自然少不了口誅筆伐,而自古以來紅顏多禍水,陳圓圓也沒少被潑臟水。

三個當世大儒被韋小荑這句軟綿綿的話頂的一時回不上來,傅青山冷然道:“李兄定要強行出頭么?”李長風道:“正是。你雖是凝香生身父親,卻為何毫不顧慮凝香的感受,將她的終身大事當做一場交易。”傅青山抖了抖手中長劍,向蔣山傭道:“老師,你們先走。”蔣山傭道:“你自己小心。”和錢謙益帶著董小宛走向馬車。李長風心知傅青山對自己有恩,又是傅凝香的父親,不愿傷他,將劍交給韋小荑,身形一閃,一指點向傅青山。傅凝香驚叫:“長風哥哥,不要傷害我爹爹。”待要上前,被韋小荑拉住,“放心,長風不會傷害傅先生。”其實高手對決生死往往只在瞬息毫厘之間,傅凝香這種不會武功的人若是冒然靠近,對決之人未曾留意,收招不及,很容易就此送命,韋小荑這么做其實是在保護傅凝香了。李長風指法靈動,傅青山劍式沉穩,兩人纏斗在一起,韋小荑掠陣在旁,眼見義兄漸占上風,便想上前截住馬車,但又怕傅凝香跑進兩人打斗的圈子內。馬車在路口停下,車簾起處,董小宛跳下馬車,向這邊走來,韋小荑以為董小宛臨時反悔,上前拉住她的手往回走,門口冒襄也迎了過來,一跤摔到在石階上,身后仆人半扶起來,“小宛,你不去了么,有我冒辟疆在,誰也不能強迫你”。只見董小宛走到相斗的兩人跟前,淡淡的說道:“長風大哥,請你停手,你的心意小宛心領了,但小宛愿意前往清宮。”李長風一愣,收式退后,注視著有些憔悴的董小宛,道:“既然如此,在下冒昧了,得罪。”說完向董小宛一揖到地,他這句話說得十分誠懇,毫無諷刺之意,董小宛微微屈膝回了一禮,轉向冒襄,雙膝跪地,哭著說道:“夫君,妾身去了,愿我們來世不生于亂世。”冒襄扶起董小宛,“鳳蕭聲動,月影婆娑,梅花初綻,與君共勉。”說完替小宛揾干眼淚對傅青山道“傅先生,你們走吧,令愛或去或留,也請讓她自己決定吧。”傅青山看了一眼傅凝香,柔聲道:“香兒,你怎么辦?”,傅凝香走到韋小荑跟前,拉起她的手,說道:“韋姐姐,你會照顧好長風哥哥的,對嗎?”韋小荑從剛才傅凝香的舉止之間已經看出這個嬌小的女孩子對大哥一片情意,此時聽她如此問道,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傅凝香一瞥之間看見了一旁李長風正凝眸注視著韋小荑,他也在等她的答案,強忍住淚水,默默的轉過身去,韋小荑愕然道:“我們只是結義兄妹,你…”,傅凝香回過頭來,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對傅青山道:“爹爹,我留下來照顧冒大哥。”李長風悵然若失,看著傅凝香緩緩走向瘦骨嶙峋的冒襄,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心卻像是被孟冬寒氣一陣猛聒,向冒襄和傅凝香一揖,淡然道:“冒大哥,凝香,你們保重。”

李長風帶著韋小荑離開此地,往南京城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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