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看官,民國初始,金陵地界佛法鼎盛,佛事昌隆。寺廟、庵堂遍布,直追南唐。所謂“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鶴鳴庵與棲霞寺、宏覺寺、玄奘寺、臨江寺,被奉為金陵五大名剎,領袖各方叢林。一時間,龍象大德,神尼高僧,住持一方。棲霞寺有清月,臨江寺有蓮心、無塵,宏覺寺有智一。特別是鶴鳴庵的三清和妙藝,功夫,智慧,數百年比丘尼眾所罕見。
金陵城中,有紫金山脈,雄居城東。尚有覆舟山,橫垣在美麗的玄武湖畔。覆舟山狀似顛倒的小船。山頂平敞,呈連綿不絕之態。早年山上有一小寺,住持是九華山云游過此的和尚,天成法師。他為寺廟取名九華寺。日子一久,隨著寺廟的名字,人們把覆舟山習慣地叫成了小九華山,簡稱九華山。而原來覆舟山的名字,慢慢的不再有人叫了。
金陵九華一山,煙雨風云,究竟建過多少寺廟庵堂,已無從考據。清末民初,仍有五、六處寺廟。而最為人樂道的就是鶴鳴庵和雞鳴寺。
兩處空門,均為比丘尼住持。特別是鶴鳴庵,三清和妙藝,俱為大悟之人。一時間,參訪者絡繹不絕,盛況空前。
鶴鳴庵居九華山的東北方。半山腰道路回旋處,建有一法壇。壇基近六尺,倚山而成。壇上一巨石,狀似旺開之蓮花。壇前開闊,千人盤坐,綽綽有余。
這天,秋風清朗,一輪紅日,懸掛在山頂的銀杏樹梢上。朝霞中,三清師太一身金色袈裟,飄然上壇。緩緩盤坐在蒲團之上。
壇下。出家的,在家的,一應大眾,齊齊的趴在地上,參行大禮。妙藝引磬響起,值事的小尼姑們,打板,敲鼓,捶鐘,……梵樂齊鳴。
三清纖指微點,樂曲停止。
“諸位,今天,天朗朗,風清清。良辰吉日是也。老尼開一堂大法。為諸位宣說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她回身,從值日小尼姑手中,接過佛陀的圣像。恭敬地放在面前的小案上。“說法者,無法可說。是名說法。”她停住話語,淡淡地看著山石旁、草地上,隨處席地而坐的一應大眾。
妙藝站起,躬身合掌。朗聲發問:“生死事大。生不知來處,死不知去處,是以大事未明,如喪考妣。請教師太,佛陀為心說法,為心講經。心者,有肉團之心,有情思之心,有為善為惡之心。《心經》所說心,是指何心?”
“哈哈。問得好!”師太燦然一笑。“你所說心,全是一個心。肉團心是它,情思綿綿是它,為善為惡,知痛知樂,全是它。剛才齋堂吃點心的心啊,也是它。自朝至暮,從生到死,提起的,放下的,笑的,哭的,甜的,酸的,都是它……”
“尼姑登壇,末法至矣。惜乎悲哉!”坐中一法師忽然冷冷地說道。他斜倚在巖石上,傲然叉手,并不致禮!
“地固然分西東,成佛豈能分男女?”師太呵斥法師。“請教法師,戒臘幾何?”
“慚愧。在下出家受戒,整一十八載。”感覺師太威風,法師不自覺地站直合掌。
“十八年了,佛門里的這碗飯,法師豈不白吃。”師太正色厲聲斥道。“惜時龍女,八歲女兒身,放下身見,奉獻佛陀驪龍之珠,瞬時成佛。又何曾有人相,我相?能者為師。尼姑說法,天經地義。法師腐愚之見,不說也罷。”
傲慢的法師,滿臉彤紅,低下頭去。
“師太說了半天心,如云如霧,了不可得。請教你所說心,究竟是何心?”一個居士,似有所悟。站出人群,合掌施禮。怔怔地看著師太。
“哈哈”,師太慈祥一樂。“我所說心,不是你所問之心。有說,有問,都不是。”師太停了一下,接過妙藝遞過來的水杯。喝了一口。若有所思,慢慢吟道:
“我心似秋月,
寒潭清皎潔。
無物可比倫,
讓我如何說?
哈哈,無法說呀。
正因為無法說,禪師們只好把那個心,那個道,那個佛,說它是‘這個'。明心見性了,就叫明白了‘這個’。水流花謝,風清月明,均是如此。
知道了 ‘這個',時時觀照,時時行之,即是行深般若波羅蜜多。如此,般若威德乃生,照見五蘊皆空,可度一切苦厄。”
師太又呷一口茶。“觀音菩薩告訴舍利子,色不異空。世間法,出世間法,我自無心于萬物,何妨萬物常圍繞?又說空不異色。修行中,空境來了,亦不可把捉。心念無常,念念遷流。空亦會變去。
所以,色不異空,空不異色。智境如如,不生不滅。”
師太的聲音并不算高,但重氣悠悠,傳播很遠。一眾人等,千幾百人聚會法壇四周,法音清越,句句在耳。
天空碧藍如洗過一樣,一群大雁掠空而過。像是不舍離開。在玄武湖上打一盤旋,雁群又列隊滑過法壇上空。幾只小狗對著天上的大雁“??”叫個不停。
師太站了起來。大聲接著說:“狗吠雁叫聲,即作如是解,如是領會。實無所得,無智亦無得。'無所得',亦無所德。
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功夫是靠不住的。修就有,不修即無。欲求解脫,當靠智慧。智慧生,方可遠離顛倒夢想。
人生世上,百苦纏身。色身痛患,著意更糟。我有不痛的。找它出來,靠的是智慧,是般若解脫。
除痛除煩惱,靠的是般若。成圣成佛陀,亦靠的是般若。”
說到高興處,師太提高嗓門。“全部佛法在一部《大般若經》,《大般若經》全部大要在《心經》。《心經》共二百六十字。《心經》之核心要義又在何處呢?”
掃眾人一眼。“啪!”師太揚手,擊案一掌。“諸位啊!核心要義,就在此一掌上。”
鐘磬齊鳴,在家出家,一應眾人,口喧佛陀,漫山遍野,趴倒行大禮,恭祝法會成功。
當眾人禮畢起身時,一幕震撼的景象,讓眾人又恭敬地再次趴倒,贊嘆不已。只見法壇蓮坐上,師太全身放光,化成一輪彤紅鮮亮的太陽,光芒四射,與天上的太陽交相輝映。半空中,三清師太仿若觀世音菩薩,端坐在燦爛的光彩中。
法會結束,眾人散去。妙藝悲切地走到師傅面前。法會上師傅顯圣,顯神通,她知道師傅就要走了,要滅寂了。
“生死百年花上露,悟迷一旦鏡中頭。”三清看著徒弟,笑呵呵地說。“生不足喜,死不足悲。聚無樂,散無憂。兒戲也,兒戲也。鏡中花,水中月,風過水波,無痕無跡。去也,去也!”
說話間,師太已溶進西邊的晚霞中,無聲無跡。好像根本就沒有來過。
鶴鳴庵,接下來由妙藝住持。
香煙繚繞,鐘磬悠揚。不知不覺中,妙藝由師姑,變成了師太。
這天夜里,和平常一樣,妙藝在庵堂中打坐。尼眾已然睡去。四周寂靜。已過三更天了。
似定還醒,恍惚間,她飄飄而出。
秦淮河,滾滾的向北方流去。岸邊的蘆花,開成滿滿的一大片。倒映在蕩漾的碧波上,秋意濃濃,煞是好看。一片荷葉,卷著半枯的邊角,從河水上游,飄搖而下。
到了妙藝面前,卻固執地不肯再向下流。它急速地打著旋轉。突然,妙藝發現荷葉上翻爬著一個嬰兒。她嚇出一身冷汗。
也不知何時,天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裹夾著大風,把河里的清波,激蕩成濤濤巨浪。半枯的荷葉,被推上浪尖。陡然間,又被巨浪甩進漩渦底下。那個嬰兒,在荷葉上翻來滾去。突然,一陣大風,大浪,……,什么景象都消失了。
“啊!”一聲驚叫。妙藝睜開眼睛。她定定神。原來是南柯一夢。
常言說:白癡無夢,至人也無夢。妙藝發明心地,豁然大悟,幾十年沒做過夢了。
想著剛才的夢,歷歷在目。她下意識地穿上鞋子,徑直向秦淮河走去。
河岸上,蘆花成片,在晨曦中搖曳起舞。和剛才夢見的一樣。再向河心看去,一群喜鵲盤旋在半空,它們“喳喳”叫個不停。似乎在護衛著什么。
仔細看去,妙藝師太大吃一驚。一只小木盆,一個啼哭的嬰兒,在波濤中顛沛著。
飛身,踏水,俯身。瞬時間,師太已返回岸上。嬰兒在她懷里“呀呀”著。
把小孩兒抱回鶴鳴庵后,徒兒品香很是詫異。“師傅啊,很奇怪的一個小孩兒啊!”
“哈哈,是啊!秦淮河送來的小孩兒。天地所生,造化所出。此兒,再來人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