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又是一年臘月二十九,打掃完所有衛生,拖著疲憊的身體走進洗手間洗澡,心里隱隱的痛。
? ? ? 八十年代末,我六七歲,全家人都是煤礦子弟。那個時候沒有什么熱水器,礦上的人們洗澡不是在自己工作的廠子洗,就是去礦上的公共澡堂洗。媽媽是三磚廠的電工師傅,負責檢查維修廠子的各種電器設備,時間相對自由,總能在其他工種下班洗澡之前,先去洗完。那時候,她總能帶我上班,然后給我洗澡。現在想來,我人生中最享受洗澡的狀態便在那時了。諾大的澡堂,只有我和媽媽,或者再多一兩個阿姨,印象中里面有五個大浴盆并排擺放,對面是兩大排的噴頭,人們多是用噴頭的,大概會擔心浴盆不夠干凈吧。我在浴盆里洗過,進去之前,媽媽不但把它徹底清洗干凈,還用了消毒劑。我一直覺得用的是高錳酸鉀。
? ? ? ? 在三磚廠洗了好幾年的澡,有時候我都能自己走到那。因為三磚廠離住宅中心很遠,路上還要經過一條特別長的林蔭大道,對于那時的我,光是這條廠前的林蔭路,就足足能讓我走上半個多小時,夏天道路兩旁的大楊樹又高又直,又粗又密。從一端看過去,像是站著兩排整齊的天兵天將在這里把守,即便外面驕陽似火,但只要走進來,立刻就能感到陣陣涼意。天兵天將的外面全是周圍農戶的田地,玉米、高粱等。白天走這條路還好一些,畢竟覺得光天化日之下,鬼魂不會輕易出來。若是晚上走,那感覺就難以形容了,既擔心有壞人搶劫,又擔心神啊鬼啊的出來為難我。也許是那會兒香港電影看多了,腦子里除了綁匪就是鬼。有一次,我和文芳姐早上五點多起來去三磚廠洗澡,因為要趕在下夜班的人前面。所以披星戴月的就過去了,穿過田地時,我很害怕,文芳姐說:“黎明前是最黑的,但是我們越走越亮,越走越有希望。”我當時覺得她能說出這樣的金句,簡直太偉大了。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她當時除了安慰我,同時也是在安慰自己這個十幾歲的姑娘吧。不管怎樣,這話我記了二十多年,依然覺得她是我的榜樣。
? ? ? ? 初一的時候,媽媽已經下崗了。洗澡自然不會去三磚廠,只能去礦上唯一的公辦澡堂。我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就約上要好的同學一起去洗澡。這樣除了證明自己的自理能力強以外,還有就是躲避老媽給搓澡,她總說沒有使勁,可我就是覺得疼。大概是因為自己太過矯情吧,老媽總這么說。可我相信我是因為皮膚嬌嫩。
? ? ? ? 第一次和同學去洗澡,只有在買澡票時感覺良好,體驗了一下成人的感覺,進去就傻眼了。白花花的一片人,在霧氣騰騰里穿梭著,媳婦笑,孩子鬧,老太太們為了占地盤,直接拖鞋放在屁股底下一坐,噴頭就是她的了。站在門口,我覺得自己顯得很突兀,里面的人不時甩過來一些勝利的眼神。管不了那么多,徑直往里走,適應了周圍的環境,就能看清地上鋪的全是馬賽克的小瓷片,角落里堆放著長長的黑水管,這是下班用來打掃衛生的。澡堂很大,有很多的通道,每個通道有兩排噴頭,每排大概有六到十個。我和同學努力的查找每個通道,希望能有機會碰上空余的。但是很顯然,不但沒有,每個噴頭下如果只有一兩個人,那就算是人很少了。而基本上一個人的,都是在地上坐著的老太太。第一遍查找,沒有任何收獲,頭發還是干的。再來一遍,這次得改變方法了,干等是永遠沒有機會的,不斷有大人們進入這場霧氣之戰。“厚著臉皮蹭吧”我告訴同學和自己。先給自己定個小目標——頭發先洗好。因為有了明確的目標,嘴巴就知道如何去說了。找個面善的阿姨,“姨,我能洗一下頭發嗎?”她看了看我,“你先洗吧,我出去搓搓,一會回來讓給我就好。”我像撿了塊國寶一樣,小心又謹慎的守護著這個來之不易的噴頭。當覺得自己已經和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之后,我也讓別人給我守護噴頭,而我去和同學互相搓背。
? ? ? ? 現在還記得,那次快洗完的時候,碰見了一個鄰居阿姨帶著她的孩子來洗澡。她問我跟誰來的?有沒有人給搓背?我特別興奮的描述了一下我獨自洗澡的整個過程,覺得自己好厲害。可那阿姨聽完轉過臉就對她的孩子瑩瑩說:“聽見沒有?你可不能跟她學習,這么小就自己出來洗澡,多危險啊!”我一臉懵逼,匆匆跟她們告別就出來了。
? ? ? ? 經濟發展越來越快,也體現在礦山的澡堂上。開始只有公辦澡堂,后來陸續出現很多民營小澡堂和洗浴中心。開始大家都是互相搓背,后來出現了專業搓背,還有花樣繁多的各種按摩服務。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自然就變淡了,能花錢做到的事就不需要別人幫忙了。大學之前,幾乎沒有自己去洗過澡,都是和老媽,或者親戚同學一起去,上了大學也都是和同學一起的。偶然的一次,相約的舍友因為有事就讓我先去了,從小就傻成一根筋的我以為全國各地的人們都和老家那個小礦山的人們一樣,只要我說“能麻煩您給搓一下背嗎?”她就會說“好的。”然而,我得到的答案是“不能”。第一次被拒絕的時候,我真的以為是她沒有力氣。然后我又傻傻問了第二個人,這次除了被拒絕,還被告知了拒絕的理由:“那不是有專業搓澡的嘛”。我覺得她很善良,至少讓我明白了原委。連續被拒絕兩次之后,感覺澡堂的人都在看我,頓感羞愧難當。一是我從來都沒在那個搓澡床上讓人搓過,覺得那樣躺著讓別人搓很難堪。二是我不知道除了搓全身的業務,其實是可以單獨搓背的。三是我沒帶錢,只拿了洗澡的月卡。我不知道遇到這樣的事情,最妥善的做法是怎樣的,沒有任何經驗,是不是應該灰溜溜的走出去不要再繼續洗了,還是應該自己就當沒發生什么事一樣繼續洗下去。兩種我都沒選擇,好像我的四肢不是受自己的大腦支配,而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支配一樣,我繼續向前走詢問有沒有人愿意幫助我,直到第六個人,她溫柔的接過我手里的搓澡巾,告訴我“之前我有一次來洗澡沒有帶錢,也沒有同伴,沒有辦法搓背,好難受。”我太感動了,她不但幫助了我,而且努力幫我消除尷尬。
? ? ? ? 從此,我再也沒找別人給我搓過澡了,不是覺得人心變了,而是我能理解這是社會發展,人們應該有的正常反應。如果我本來就是花錢讓人給搓澡的,目的就是為了自己省力,怎么還能愿意給別人搓呢。后來,我依然不愿意去找專業搓背的,自己練就了搓背本領。當然如果有人需要我幫忙的,我也會像當年那個姑娘幫助我一樣去幫助別人。
? ? ? ? 大學時,我有個老鐵叫張銳,和我一樣是個二逼青年,豪放派。也許是具有相同的氣質吧,所以才成為老鐵。有錢時,他請我和另一個老鐵吃飯,沒錢時,他借我和另一個老鐵的錢吃飯。因為大家每天在一起吃飯,有的時候也會約好一起飯后去洗澡,學校的澡堂男生和女生是對門,走廊有凳子,張銳和小郭先出來會坐那等我,然后各回各的宿舍。但通常是不等的,因為他們覺得女生太慢了。大家都各自收拾好,也會一起去壓馬路,吃路邊攤,坐馬路牙子上看路過的妹子。那真是一段無聊又愜意的日子,總讓我無盡的懷念。懷念的除了往事,還有張銳,因為一次意外,他去了另一個世界。
? ? ? 畢業后,搬到自己的新家之前,歷時好幾年,不知道去過多少次公共澡堂。我不再需要伙伴陪同,更不需要別人搓背,技術熟練,用時短。印象最深的一次,進去沒有幾分鐘,就暈倒了,人們快速將我扶到換衣間,搓澡的大姐給了我一瓶礦泉水,我除了給她水錢,一并把搓澡錢也給她了。
? ? ? 說起洗澡,最讓我恐懼的就是每年的最后一次,人們都想在年根洗掉這一年的灰塵和各種壞運氣,干干凈凈的迎接新的一年,有一個嶄新的開始。所以,洗澡已經成為了一種儀式。我把洗澡與理發,煮肉并稱為東北過年三件套。這三件套基本是東北家家必做的事,既然是必做的事,就可以想象到了年根,澡堂的壯觀場面了。各種聲音的交織,即便是和身邊的人說話,也是靠吼的。各種氣味的混雜,進去只需二十分鐘,就足以讓人缺氧的。而如果你是個臉皮薄的人,也許進去二十分鐘還沒碰到噴頭里出的熱水,只是被熱氣熏了二十分鐘,相當于提前桑拿了。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礦上住在樓房的居民基本都安裝了熱水器,可是很多人還是要涌向公共澡堂。一個阿姨告訴我說家里雖然能洗,但總覺得洗不干凈。我想她們是能在這澡堂里找到許多童年記憶吧!而我則剛好相反,從小學五年級一直到大學二年級,因為要配合家里的工作,基本都是在臘月二十九的晚上才去洗的。因為這時洗澡的人們才會稍微少一些,能在這個時間段去洗澡的,大多是一些做小買賣的,整天風吹日曬,只有到了最年根才去洗掉身上的塵土。這個人群也包含著我和我的家人,零下二十多度的戶外,白毛風呼呼的吹,在這樣的條件下,我們光手給別人接春聯,那時候的春聯不像現在是獨立包裝,是整捆的,需要自己縫制透明袋子。然后一張張從袋子里抽出來,因為有風很容易被撕,所以我們不能戴手套,必須加倍小心。每天從天明站到天黑,這樣的工作需要持續半個月直到臘月二十九的晚上。晚上澡堂的盛況一點都不遜于白天,而我又屬于那個臉皮薄的,所以老媽總是帶我十點多才去,那個時候的澡堂雖然算不上安靜,但比起白天的陣勢,已經相差甚遠了。
? ? ? 這一天能跟著老媽去洗澡,就覺得特別踏實,有安全感。不需要說話就能解決占領噴頭的問題,只需要一個人靜靜的在那搓著因為干活而早已皴裂的手。有的時候手也會被凍的很腫或者有瘡口,遇水很疼,我依然會忍著讓熱水一直沖著手,甚至恨不得直接給我燙掉一層皮。因為我想和所有的小姑娘一樣干干凈凈的過年,和小伙伴玩耍時能伸出白白凈凈的手。多么簡單的新年愿望,可總是滿足不了,滿是瘡口的手是需要一個正月或者是更長的時間才能恢復。父母一共做了十年的春聯小生意,這十年的臘月二十九的洗澡經歷讓我終身難忘,它讓我永遠記住父母養育我的艱辛不易,提醒著我一輩子對待生活都要積極努力。
? ? ? ? 印象中,老家很多六歲以下的男孩子是跟著媽媽或奶奶一起去公共澡堂的。我的孩子們現在已經七歲了,這七年的時間,我從沒讓他們在公共澡堂洗過澡,。一是想讓孩子從小就知道隱私這回事,二是不想讓我小時候不得已的經歷再從他們身上經歷一遍。當然現在的條件也無需像我小時候一樣只能在外面洗。一個簡單的洗澡,讓我回憶了一遍這三十多年的人生。人的性格也是從小的這些經歷造就的吧,所以有了今天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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