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乍起時,它的老朋友——梧桐葉也欣然躍下枝頭,相偕跳起了華爾茲。無論紅黃,熱切地繾綣在一塊兒,興致盎然。
南京的街巷一展華麗的金裝,街頭巷尾也悄悄騰起了煤爐的熱氣,像是貴婦裙擺不經意的蕾絲鑲邊,時有時無,卻自起風韻。
細看這煤爐,其上皆安放著紫銅爐子,爐子呈六角的蜂穴狀,爐里是一色五瓣形的孔洞,蓓蕾一般,每邊整齊排著三個,算起來一共19個孔。這些孔里都裝著什么呢?想你一定不陌生——
“剛出爐的梅花糕賣咯!”
沒錯,這就是兩個半世紀前,乾隆下江南親賜名的梅花糕了。
一、溫
秋天傳遞的第一個訊息是什么?是涼。
這涼,不僅體現在溫度的驟然滑坡;這涼,涼似朝高中同窗揮手時的力乏,涼似大學陽臺“今夜月明人盡望”的低徊,涼似一潭月下之水,涼似一個默然浮出水面、無人在意的魚泡泡。
夏天的你,還在四處流連,無論是故鄉母校的一花一草,還是大好河山的一樹一木,對你而言都是錦上添花,如同《巴黎圣母院》中所說:“美麗只愛那美麗。”風景是美的,美在熟悉,美在自由;你亦是美的,美在憧憬,美在蓬勃。
南京的秋來了,你離鄉了。于是你才想起那句完整的話:“美麗只愛那美麗,四月不理會一月。”
四月與一月的距離,便成了故鄉與你的距離。秋風下的你冷靜了,冷卻了,意識到自己需要的,原來是雪中送炭。
這時你猛然發現:梅花糕是暖的,熱的,燙手的,來不及似的一口吞下它,沒準還能直燙得心口疼,像迎面撲過來的新朋友。于是,一切就都又有了溫度。
二、色
受著秋氣浸染,鳥蟲花木都褪了舊衣,換了新裳。
該遷徙的早已南回,該搭窩的忙不迭銜枝,該凋落的成為新泥,該富庶的結出果實。
南京的秋,一派坦然的大氣斑斕。而梅花糕,一股腦地、毫無偏倚地將南京的秋,盡收入囊中。
試看梅花糕,究竟憑著什么來擔此大任?
小元宵、青紅果、松子仁、豆沙、果醬、果仁、葡萄干、紅綠絲……通通不分你我地被嵌入精制的面粉糊中,或而如小珍珠、翡翠般鑲在表面,梅花糕因而種類紛繁,色彩各異,乍一看竟成了印象派的油畫,熱熱鬧鬧,以光和彩感染著人,撩撥著食欲。
這倒勾起了我的疑問:乾隆來江南轉悠時,所食的正是這一種嗎?
很顯然不是。
若要問幾百年前的梅花糕同今日是否相形,不如問這浩然之秋,每一年是否都繪著一態之景?
很顯然亦不是。
一塊地域,哪怕是一棵杏樹,一根樹梢的秋,每一番都絕不相同,因那同根相生的每一片葉就不同。
一塊手掌大小的梅花糕,又怎能在時歲流轉中徒守原貌呢?
秋雖是各有意趣,卻又俱為一脈相承,葉片新老有別,紅黃有分,色度有差,所成的氣勢卻都藹然闊大,正所謂“山山黃葉飛。”
梅花糕的原料雖是代代有別,增添少補;其手藝雖是各家參差;其品相雖是言人人殊,但這傳承了幾百年的精湛技藝,與其中蘊含的美好念想,都盡是出自江南這一大家子。
梅花糕的繽紛多彩,讓我們得以追溯地域民族的精神寄托,讓我們得以如花團錦簇,喧喧騰騰聚在一起,共享這文化的盛宴。
梅花糕也許在改變,我們對它的喜愛,只有更甚。
如同這秋,盛盛衰衰,一點抹不去人們亙古難移的念想。
三、香
生在魚米之鄉。自小,裹著秋衣的我,便會于放學后,逗留于來往不息的人流間——為什么逗留?很簡單,是被梅花糕的香氣吸引了。難以移步,多半緣于餓了半日的肚子。
那個年紀所缺,是點點滴滴、緩緩徐徐的耐心;所求,是童稚時即刻的滿足,無甚雜念的純粹。餓的催促,使梅花糕的香氣更香。
這樣的香氣,大街小巷飄著,冥然一天,飄成了虛無——梅花糕消失了,我長大了。
新景交錯層現,梅花糕的存在與否,于我漸漸無足輕重。那時候的人兒相信:丟棄是成長的最快途徑,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
新的一輪一輪搶著來,又趕著去了。跨過童年、少年、成年后,青年的我,在他鄉之秋遇到了童年的香氣。
那味兒,不是嗅來的,不是吸來的,是涌來的,是撞來的啊!隨之重逢的,還有一顆純凈、拙樸的心。
于是多少年后,呆立南京街頭的梅花糕前,我才恍然悟到:經歷日日舊,期盼日日新,我們,則成了這兩頭的連結點。總有一天,這一端,要巧合而又確鑿地系上另一端,串成一環。這一環,才是耐人尋味的永恒。
四、味
至于風味,有說甜有說咸,有說粘有說綿,有說軟有說糯,有說膩有說絕……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究竟如何,還請各位不妨一試。別人嘴里的,不是你的味兒。
梅花糕如是,世上所有事,莫不如是。
17.11.20
——金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