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 ? ? ? ?第一次握手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文/纖纖素心
一下課,我便匆匆走到265班教室,把熱好的牛奶遞給郝希佳。他倒是機靈,烏溜溜的眼睛會說話似的看著我,笑著道了謝。我說趁熱喝了吧,然后轉身回辦公室。
郝希佳留著學生頭,一雙大眼睛閃著機靈的光。說話慢條斯理,很有禮貌,學習成績在全年級名列前茅,很招人喜歡,但每次見到他,心里結痂的傷疤重被揭起,隱隱地疼。因為他是父親的兒子,比我整整小了18歲。
一
暑假開學,學校門旁堵滿了送初一新生的家長。我騎著電車,一只腳踩地,歪歪扭扭地在人群縫隙中穿行。
“郝明,你停一下!”有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從人群里鉆出來。循聲望去,一個瘦小的老頭向我投來近乎請求的表情。我驀地怔住,仔細一看,是父親。
多年不見,他明顯老了。雖然眉眼還是那么精神,但臉上已有了縱橫的山川河流。飛霜的鬢角,訴說著他的滄桑。20年前的帥氣和英氣,被歲月剝蝕得蕩然無存,只留一絲儒雅在眉宇間閃爍。我心里突然有點疼痛,但頃刻間被排山倒海的怨恨代替。“哼!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跟他走出人群,來到學校門口一側的大柳樹下。無論如何努力,我都喊不出一聲爸。那個神圣的稱呼,他不配。他默默看了我幾秒鐘,想說什么,欲言又止,緊張地看了看別處,終于下定決心似的,轉向我,囁嚅道:“明明,你看,我打聽過了,育英中學是咱們市最好的初中,那個,那個……郝希佳,我就把他送到這個學校來了。后來才聽說你在這工作,你就替爸爸多關照關照他吧。”他很不自然地說著,語氣里夾帶著一絲絲的討好。
我面無表情,緊閉嘴巴,靜靜地聽著,好像他在說一個跟我毫不相干的人。
他依舊訕訕地說著,還是當年那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脾氣:“明明,你看,我想把郝希佳安排在一個好班,跟個負責任的班主任。你在這,幫他一下吧。”口氣近乎卑微。
我沉默了一下,不想答應,也不好拒絕。我沉默著,他把要說的話說完了,就低頭不語,等我表態。
空氣仿佛凝固,我的思想激烈地斗爭著,管還是不管呢。十八年前可怕的一幕又浮現在眼前。
那個暑假我回到家,母親神情呆滯,望著墻角發呆,嘴唇抽搐著,眼里蓄滿了淚水。我立刻被不祥的陰影籠罩。
那時我正在師范讀書,五一剛回家就吵著想要去看望在市里一所中學教書的父親,父親一周回家一次,平時就租住在市郊的民房里。那時沒有電話,母親說帶我去。
從母親的自行車后座跳下來,我迫不及待地去敲門,不想大門反鎖著。我心不甘,那么老遠來了,見不著爸爸心里很失落。在房門外逡巡了一會兒,見父親租住的小院南墻外堆著幾根大木頭。小心地登上去,站直了,伸長脖子,恰好可以看見北屋門。我向小院子里張望著,突然發現北屋門開著,父親的影子在晃動。我驚喜地連喊“爸爸,爸爸!”媽媽也喜出望外,“你爸在家呢?沒白來啊咱們”。父親朝我喊叫的方向看了看,面容閃過一絲驚慌,然后鎮定下來,淡淡地說了句,“放假了?”“嗯,休息三天呢!”
父親打開門,我興奮地奔進院子。小院符合父親的性格,不大,卻很有生機。西墻下竹影搖曳,東屋前面花香滿地,姹紫嫣紅。我對眼前的一切很新奇,像個撒歡的小孩子,東瞧瞧,西看看。走進西屋,西間屋子有一雙女子高跟鞋。我像發現新大陸似的,脫口而出:“這里有個人啊!”那女子正蒙頭睡覺。大腦片刻的空白短路之后,我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心里頓時茫然無措。我平靜了一下慌亂的心,急慌慌地走出屋子,什么也沒說。母親聽到我的咋呼,眼神驚惶失色,一副失魂落魄的窘態,我才知自己多嘴了,急忙說,“媽,咱們走吧,我回去還有事。”轉身走出大門口,母親緊隨我在后邊,只聽見父親在背后如釋重負般長呼了一口氣。
路上,我們一直沉默無語,我拍了拍母親的肩頭,母親猛一回頭,淚早已流到嘴角。
原來,放假前父親就跟母親扯了離婚證,娶了小自己24歲的學生。聽說女學生考上師范后,一直都是父親供她念書。這種緋聞,在當時無異于馬航失聯,消息像風,傳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鬧得滿城風雨。
從此父親對我不聞不問,好像我們是一對熟悉的陌生人。我心里恨意叢生,我怎么能答應他去管那個小孽種,管他,不是在把芒刺扎在母親的心尖上嗎。
二
我小時候,父母間的話很少,說得最多的是“開飯了!”吃飯時,父親一聲不吭。一家人就這樣在沉悶的氣氛中,各自默默地吃著。
印象最深的是夏季,我們在大門底下吃飯,穿堂風一陣陣吹來,吹得人心情舒暢,母親給父親添飯,父親反感地扔下一句,“夠了,夠了!還撐死人嗎!”然后吃得飛快,吃完就坐在葡萄架下的椅子上拉二胡。那悲苦的表情,掠過一絲寂寞。我感覺到父親雖然享受著大丈夫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待遇,但并不快樂。
有個夏天的傍晚,母親把飯燒好,把小院子收拾得干凈整潔,均勻地往地面灑上水。小院里花的香氣,和著泥土的芬芳,氤氳著小院。父親埋頭匆匆吃完,把碗一撂,又坐在葡萄架下拉起了二胡。皎潔的月光給小院罩上一層夢幻的色彩。小院里格桑花沐著月華竊竊私語著,一串紅在花圃里洋溢著如火的熱情,葡萄葉子颯颯地響……父親身披月光,如醉如癡地拉著凄美而宛轉悠揚的《梁祝》,撼人心魄,拉到動情處,父親眉頭緊蹙,腦袋隨著音符忘情地來回搖晃。他瞇著的眼睛似乎有兩條小溪,在月光里晶瑩地閃亮,還似乎有兩只彩蝶相依相伴,翩翩飛舞著。
母親是老實本分的莊稼人。聽祖母說,當時在城里上班的姑娘少,大凡村里漂亮的姑娘,都找了城里有工作的男孩做丈夫。母親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能裁會剪,心靈手巧,找個吃皇糧的男子并不難。父親雖然只是個條件一般的民辦老師,但也是個文化人,找對象自然很挑剔,選來選去,把丘比特的箭射向了俊俏的母親。因為母親識字少,外婆圖了父親肚里有墨水,就定了婚事。
舊時的婚姻,多是父母包辦,即使不是,男女婚前交往也甚少,只是過年過節,帶上禮物去女家看望,在一起坐著說幾句話,就算是交往了。年輕人都不能深入了解對方,就順父母之意結婚生子,過平淡的日子。
父親是文藝男,喜歡讀書,吹拉彈唱,樣樣拿手。小時候父親喜歡帶著母親和我一起去城里的公園玩。周末帶我們娘倆兒一起去田野里挖野菜,放風箏。后來父親參加了縣里組織的轉正考試,全鄉100多名老師,只考上四個。父親成了公立老師,這在全村是件榮光的事情。
不知從何時起,家里的爭吵漸漸多了,父親對母親百般挑剔,橫豎看不順眼。跟母親在一起時,很少笑,甚至總是一個表情,緊閉著嘴,像一尊雕塑。這個狀況,隨著我們年齡的增大,越來越明顯。
他跟母親不是同道人。母親喜歡省吃儉用過日子,父親喜歡過有品位的生活。假期里,母親總是說趁著父親在家,多讓他干點農活。而父親喜歡趁著假期,多學習一些技藝,或是外出旅游散散心。母親嫌父親不過日子,父親嫌母親沒情趣。本來親密無間的兩個人,落差越來越大。母親越是像任勞任怨的老牛苦累勞作,父親越是不屑。有段時間,嬸嬸告訴母親要注意打扮自己,挽回父親的心。母親照做了,衣服穿得齊整干凈,頭發梳得紋絲不亂,還涂上帶香味的頭油。但父親已沒了一絲欣賞和愛戀,仍是一副冰雕樣。甚至眼神里還帶著幾分厭惡。他說的話母親多半不懂。
三
剛師范畢業那年,我十九歲。正是談對象的年齡。盡管我在同伴中是佼佼者,但沒有男孩子敢靠近我,連媒人也說“上梁不正下梁歪”,這樣的閨女,長得花兒一樣,又有才氣,誰知哪天會不會也像他爸一樣呢。在別人眼里,我的優點全成了不安定的因素,和被鄙棄的缺點。我恨父親,這種恨像野草般瘋長,覆蓋了我年少的心。不管母親怎樣替父親說好話,這種怨恨仍是牢固地盤踞心底,巋然不動。
父親的傷風敗俗,像拔起來的一棵堆子草,無奈牽帶著的一堆土似的,讓我無辜受牽連。但天無絕人之路。
一天,我早早來到辦公室。正要備課,拉開抽屜,發現有張卡片:我愿意默默注視你,并且喜歡被你默默注視。署名是于全友。于全友在一家國企當司機,是班上麗麗同學的叔叔,他高高的個子,留著時髦的郭富城頭,襯著英俊的臉,很精神。早耳聞他家庭條件很好,父母都是效益不錯的郵電局的職工。
我拿著卡片久久發呆,心像起風的大海,波濤洶涌,不知是福是禍。他一定不知我的家庭背景,才向我伸出橄欖枝。我擔心他明了真相后會像其他男孩一樣決絕而去。
自從父親做了陳世美,我的婚事曲折輾轉,像黃河一樣九曲回腸,很不順。那時思想保守的人找對象都很重視家庭。都不喜歡缺角的單親家庭。父母作風不正派,是遭人鄙夷的。人們信奉“什么谷子什么米,什么爹娘什么兒女”。每次相親,男方起初都很滿意,但一打聽到我爹的糗事,都找了理由委婉拒絕。我很悲觀,開始是追求十全十美,漸漸隨著年齡增大,看著周圍的同學都做了母親,心氣也像跑氣的氣球,漸漸癟下來。
自從認識了于全友,我心里又浮起一絲對愛情的渴望。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原來是那樣的讓人牽腸掛肚,夢縈魂牽。后來,我把秘密悄悄對信賴的忘年交說了。她托人幫我打聽了于全友的情況。他家在市里有兩套房,美中不足的是,他只有初中畢業。當時我是正規院校畢業的大學生,有讓人羨慕的教師工作。他媽媽想給他找一個有文化的老師作對象。
已知他家的底細,我的自信心依然不足,盡管他一再把橄欖枝伸向我,我仍不敢接受。心里的自卑總是擺著手暗示我,不可能,不可能。我表現出空前的孤高與疏離,對他的熱情拒之千里之外。后來他媽媽委托教導主任跟我談,我才同意認識了解一下。
第一次正式見面是在我們學校。那天下午放學,他來我宿舍。寶藍的西裝,锃亮的皮鞋,紋絲不亂的頭發,風流倜儻,風度翩翩。一向注重外表的我,有些心動。但我一再提醒自己,把心里的喜歡悄悄藏起,越深越好。不記得那天我說了些什么,只記得他說了一句“我會一輩子對你好,你要是不嫁給我,我干什么都沒信心了。”我的心柔軟了一下,一怔,又恢復常態。天色漸漸暗下來時,我們禮貌地說了再見。
之后于全友常主動來單位找我。每次來,都帶個小禮品,很討人歡心,還擅長講笑話,總逗得我哈哈大笑。有他時,我的小屋子里總充滿快樂的氣氛。女孩子最害怕孤獨,尤其是心情苦悶時,一點兒關心,足以化我心里的堅冰。女人的心,天然趨暖,我整顆心被他深深吸引。糖衣炮彈的輪番轟炸下,母親也沒了主意,覺得憑他的條件,以后日子也錯不到哪去。
母親正式答應我倆處對象。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的心總是涌動著莫名的歡喜,這就是戀愛的感覺吧。之后一起去看電影,一起去河邊騎自行車,看夕陽吻別天空,一起采野花。一顆心,像春光中的田野,在溫煦中芳菲四溢。天氣晴好的日子,他開車帶我去踏青,手牽手,走在阡陌,綠色的麥苗,一望無際,心里蕩漾著幸福的漣漪,像麥田一樣,泛起層層綠波,無邊無垠。
緊親熱媒,春夏之交時,媒人就登門跟母親商議婚事了。父親對我們早已置若罔聞,母親經不起媒人抹了蜜的嘴爆豆子般地催:“人家都是為了等歲數,你們歲數都夠了,郎才女貌,多么般配,還等什么,挑個良辰吉日,把婚事辦了吧。”答應了。當時我們都超過了結婚年齡,算是晚婚。
懵懵懂懂中,根本不知結婚意味著什么,就在相識不到倆月時,稀里糊涂成了親。
四
經過激烈的斗爭,我想開了。父親有錯,但是孩子無錯,于是,我準備瞞著母親,關照一下郝希佳。
剛開學的入學摸底考試是分班用的。考完后,我給校長遞了條子,請他安排郝希佳去師資配備最好的班級。成績出來,這小子還挺爭氣,年級第二名。分班那天,郝希佳的班主任老師說希佳很聰明,他父親培養他非常用心,小學沒畢業,鋼琴已過了十級。當初,父親對我從來沒費過心。最多是諷刺我“看你笨的,這么簡單的數都算錯,你看看你大伯家的航航,每次考試在年級名列前茅。”一句話把我的自信心擊個粉碎,剛孕育的希望之花,總在他的譏諷下夭折。雖然他是一名中學老師,教課響當當,但對我一點耐心都沒有,看我總不如別的孩子好。大伯家的孩子很出息,考上了復旦大學,那時父親就更看不起我,說“怎么就這么笨,一點不爭氣!”
類似的話父親說多了,使我越來越自卑,真感覺自己誰都不如。
可是母親不這么認為,總是變著法地夸我。夸我會做飯,夸我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條,夸我梳的小辮子光滑。語文老師也總夸我作文寫得好,我的學習勁頭,突然就被激起來,成績直線上升。到小升初時,我考了全鄉第三名,考入了父親所在的那所中學。母親說,跟著父親,是教師子弟,方便些,其他老師也會照顧一下。
但父親對我并沒給予特殊照顧。每次有事找他,他都不情愿敷衍我,不找他,就從不找我。我對他來說,像不得不例行的公事,絲毫沒把我當女兒呵護寵愛。以前,他對我疏于照顧,理由是離得遠,后來在他眼皮子底下,他視而不見。反而傳聞他很關心他班上的一名女同學,據說是他的得意門生,對她關心備至,超越了師生界限。后來知道那個得意門生,就是他娶的只比我大一歲的學生。
現在,父親有事找我,也難怪他在我面前那樣沒底氣,那樣不自在,支使自己的孩子,像求外人一樣。他現在肯定心虛,后悔當初對我置若罔聞,疏遠冷落。更何況因為他感情的變故,讓我忍受了多少歧視。眼下即使我不管他,他一點兒轍兒也沒有,他有什么理由讓我替他的孩子做這做那。他對郝希佳越好,越激起我的妒意和憤恨。但畢竟父女一場,我不喜歡把對父親的冷落轉嫁到郝希佳身上。
郝希佳對我的稱呼和看我的眼神,很顯然不知道他和我的關系。每次得到我的關心,都非常禮貌地道謝,然后向我投來感激的一笑,清澈的眼神,秋水般明澈。我不想那么多了,對他好,就是為了幫父親,畢竟是親生父親,三十六年前,給了我生命的人。
五
剛結婚的日子,我跟于全友倒是兩情相悅,情深意濃,小日子過得有聲有色。那時什么都不想,心里把對方當生命的全部,有時愛對方甚至超過了愛自己。雖然全友有時非常任性,但小兩口過日子,“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隔不了一天,又重歸于好。那時我們倆都不懂什么叫過日子,只知豐衣足食就夠了,至于理財與投資,好像都跟我們無關。況且他父母有的是錢,根本不花我們的,倒是經常給他錢花。日子在行云流水中,過了一年。
第二年,孩子出生了。母親因為沒有退休金,近60歲,仍不輟勞作,日子過得辛苦。那時我還年輕,根本體會不到母親的艱辛,只為自己的小家忙得不可開交。帶不會說話,餓了哭,不舒服了哭,沒人理也哭的孩子很不易。圍著孩子團團轉,有時累得筋疲力盡,但全友下班后仍不回家,常跟他的哥們聚一起喝酒,搓麻將,一直玩到深夜。
跟他吵架,他不覺得自己不對,反而說“女人不帶孩子,要你們干嘛?”這種冷言冷語,像針尖兒,直扎我的心。他自私冷酷的特性讓人一覽無余,久而久之,我對他失望至極。
他所在的單位越來越不景氣,隨著工資的減少,脾氣越發暴躁,有時為了一件小事跟我吵得天翻地覆,全沒男子漢的風度,倒像斤斤計較的女人。他絲毫不顧及我的感受,說話肆無忌憚,做事隨心所欲,不受一點牽絆和約束。一次我實在生氣,打電話跟婆婆陳述他的種種不是,婆婆極力袒護兒子,說“他從小沒干過活,就是讓他學,也得有個過程吧,誰能干誰就多干點兒,別太計較……”
聽著婆婆的話,我再度失望。這是一家什么人家呢,素質看起來都不錯,真正做起事來,卻不講理,我只能對家務和孩子大包大攬。他們單位發不出工資,我還要擔負起養家的責任。婚前答應得好好的,讓全友頂父親的班,但婆婆說:“藍嬌妹妹高中畢業,也沒考上大學,也該到了找對象的年齡了。全友早結了婚,男孩子不管干點什么去吧,為了藍嬌嫁個好婆家,還是讓她頂替了最好。”全友從小聽母親的話,無論對錯。這次也不例外。我心中的天平,再度傾斜,心被憤怒淹沒。
次年春天,全友的單位宣布破產,他成了下崗職工。那時他有做司機的底子,在申通公司開起了出租。但依然喜歡喝酒,酒后常跟人打架。有次回家,他看到我和孩子在一邊玩,沒跟他打招呼,沒等換上拖鞋,就隨手抄起個東西要打我,兒子向著我,說:“爸爸,不許打人!”他急了,抬起腳把兒子踢踹在地,接著又拿出刀子,揚言要殺掉我全家,嚇得我穿著睡衣,慌忙就跑到了樓下,手顫抖著撥打了110。幾分鐘后,警車呼嘯而來。
最后,經警察勸解才結束這場家庭戰爭,雖沒傷到誰,但我們家也在小區出了丑名。我對他徹底失去了信心。重新審視他,自己嫁了個什么人,無異于一個無恥的暴君。
跟他拉開冷戰的序幕,有時候持續一個月我們互不理會。他也不回家,有空兒就去婆婆家。婆婆明知我們鬧別扭,卻一味向著兒子,生怕她兒子受半點委屈。本來就不情理的他,更加變本加厲地對我。
在這樣的家里,沒有溫暖,沒有安全,家,對我來說,只是一具空殼。我想到了離婚,但看著乖巧可愛的兒子,心里的苦水又咽回去。我不想讓兒子在殘缺的家里長大。
我的心像堵了塊大石頭,壓抑憤懣,又從不敢對外人講,生怕遭人恥笑。但心里的苦向誰訴說呢。唯一的親人是母親,可母親心里未必比我好受,再讓她難過,我于心何忍。
隨著年齡的增長,歲月的沉淀,我越來越感覺到跟全友之間的縫隙,大得像條難填補的溝壑。戀愛時太單純,沒考慮過性格上有哪些互補,有哪些交集。分明感覺不是同一世界的人時,一切都晚了。時常我說話,他曲解我的意思,我辯解,他說我虛偽;好心為他,卻當成我是驢肝肺。心里苦悶發堵,想跟他說會話,越說越堵。之后干脆沉默,有時在家一句話也懶得說。心,陷入了一種難以忍受的孤獨。有時居然對他恨之入骨,惡狠狠地想,都是他做的孽,要是當初他不打擾我的生活,或許現在我過得很幸福。有時甚至覺得有他倒不如沒他的好,自己一個人帶孩子,也許不會這樣傷心。
有時自己也恨自己,在無奈的后悔中,痛不欲生。為他一個瀟灑的外表,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有無數次想著,等孩子將來長大了,跟孩子一起遠走他鄉,在外地買套房子,一起過個清凈日子。
六
一個人時,我常反思自己,后悔當初太天真,對終身大事缺乏理性,缺乏慎重思考。婚姻并不是以浪漫為主題,它幸福的基礎來源于彼此的配合默契,惺惺相惜,更需要心靈的相通,心理上的相容。婚姻中的兩個人,只有相互懂得,心才會自由舒展,才會有心有靈犀的快樂。先前單以為,只要雙方互相欣賞就足夠,現在想來根本不是那么簡單。只有文化素質水平相當,才會有相同的境界,才會有更多的默契。彼此才能給對方最想要的愛。唯有這種愛,才能夠最大限度地接受。能陪著短暫浪漫的那個人,未必是真正的有情趣,懂生活,也許是在故意遷就,有意迎合。真正有情趣的人,是富有內涵的人,有豐富的內心世界的人,才能感知對方心的喜怒哀樂,才能夠體察對方內心真正的需要。
心與心隔著厚障壁,思想上的落差,使我們變得越來越陌生,像身處一座山的兩面,誰也看不清對方內心的風景。這樣的婚姻,年輕時瑣事纏身,忙著為生計奔波,忙著孩子,工作,做不完的家務……但漸漸步入中年,才慢慢懂得自己真正需要一個怎樣的人陪自己度過一生。
經過歲月的打磨,我已成熟。走過匆忙后,才有時間駐足,重新審視自己,重新客觀全面地認識自己,發現自己內心真實的需要時,已是人到中年。這時,婚姻早已成為一座城堡,已沒勇氣付出巨大的代價去推倒重新構筑。多數人,就這樣在湊合將就中,委屈著一顆心,直到終老。
生活的小舟,在驚濤駭浪中一路顛簸,我付出厚重的代價后,才明白了年輕時不曾明白的道理。有些道理,書本上并沒有,只能靠自己親歷親悟,用挫折和后悔去體會。
現在我似乎懂得了當年的父親為什么在母親面前沉默寡言,懂得了他內心的壓抑、苦悶與糾結。好在他喜歡拉二胡,在音樂里抒發了多少的渴望和追求,多少痛苦與無奈。為了家的完滿,他拿自己的幸福作代價湊合了一段歲月。后來他遇上自己喜歡的女子,找到了情投意合心心相印的人,敢于追求,敢于取舍,不為世俗傳統所束縛,過上了自己想要的日子,有了自己引以為榮的,真正可以作為生命補充與延伸的孩子。他把全部精力,放到郝希佳身上,努力地塑造他,成就另一個自己。
我突然理解了父親,積蓄了多年的怨恨,一念之間,灰飛煙滅。
父親再來學校時,是告訴我“郝希佳有點感冒,我給他帶來了藥。”望著眼前個子變得瘦小的父親,我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就喊了一聲,“爸!以后您有事,就打個電話,別來回跑了,這里有我在,您就放心吧。”他一下子呆住,進而驚喜地笑著,“凈給你添麻煩,爸爸那時候年輕,沒有能夠盡心照顧你……”
倔強冰冷的父親,臉上表情復雜,嘴唇顫抖著,眼睛一片迷蒙。此刻,我百感交集,眼睛濕熱,一雙手不知不覺與父親枯瘦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作者簡介:
姚影,筆名纖纖素心,期刊作者,發表文章150多萬字。喜歡一個人,一座房,書香滿屋,音樂流淌。用文字溫暖心靈,用音樂點綴生命。讓纖纖素心,在優美的旋律中,徜徉;在文字的馨香里,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