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的陽光從米色的窗簾后面透進來，孟澈翻了個身，瞇著眼睛摁開手機鎖屏看了一眼，6:47。
起床，洗漱。衛生間里的小白燈明晃晃地照著，孟澈沖掉滿臉的洗面奶，抻過毛巾擦臉，一雙眼睛透過毛巾褶皺的縫隙看了一眼鏡子里的自己，沒什么表情。
鏡子里是個年紀很輕的女孩，面色蒼白，一雙眼睛斜斜上挑，眼珠因為長期佩戴框架眼鏡而有些外凸，眼圈烏青，秀氣的嘴唇緊緊地抿著，沒什么血色。
孟澈用手抓了抓蓬亂的頭發，拿起氣墊粉撲胡亂抹了幾下，對著鏡子用力扯出一抹笑，走出了衛生間。
（二）
孟澈在一家中型超市里打工，三線城市，孤身一人。
沒有人知道孟澈從哪里來，也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要到這里來。她從不與他人談及個人生活，也從不向其他人多加詢問，在那個人人相識、熱絡談天的超市里，她算是出了名的個例，一同打工的初中畢業逃離學校的小太妹不太喜歡她，同一柜組的中年阿姨也不太喜歡她。她從不關心張家長李家短的話題，也從不參與冷笑話葷段子的小品，客人不多的時候她就靜靜地坐在柜臺后面，捧著一本書細細地翻看，眉眼間有安靜的暮氣，孤僻而淡漠，在紛亂市儈的人間煙火中顯得分外格格不入。
這天，一個老太太在挑完東西之后不經意問道：“姑娘啊，你不是本地人吧，一個人在這？有男朋友了吧？”
周圍的空氣似乎一下子安靜下來，一雙雙耳朵好奇地豎起來，旁邊的小太妹停下正講著的段子斜著眼睛看過來。
孟澈嘴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皮淡淡地垂下來：“嗯。我結婚了。”
老太太顫顫巍巍地拿好了東西，嘖嘖嘆了兩聲便自顧自地走開了去，只聽旁邊相熟的人笑道：“阿姨，你家強子還沒找著對象哪！”
周圍的人笑作一團，老太太笑著罵了兩句什么，眾人便各自散去了。
（三）
自那天后，圍繞孟澈的話題漸漸多起來，似乎她說自己結婚了之后一下子便接上了地氣。時常串著柜組過來聊天的阿姨們有時也會問到她：“小澈啊，你老公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哎對了小澈，你是哪里人啊？”
“還有啊，你上大學了沒？哪所大學啊？學的啥專業哦？”
突如其來的提問總是讓孟澈猝不及防，也許是封閉了太久，她甚至懼于應對外界好奇的探知。
于是人們終于對這個奇怪的女孩子有了初步的了解，只是了解之后他們更加無法理解，為什么這個叫孟澈的姑娘會來到這么一個不起眼的小縣城，來到這么一個城鄉結合部的超市，舉目無親，孤獨度日。
國外名牌大學攝影專業畢業，曾是某大型知名廣告公司的正式員工，身材高挑，容貌上乘，論學歷資質、言談舉止，她好像都不應該是出現在這里的人。
人們嘆息著，議論著，他們猜想她也許是經歷了什么變故，又或者是在逃避什么人和事，不過僅僅幾個小時之后他們便有了新的話題，似乎將孟澈和她神秘的故事統統都拋諸腦后了。
孟澈笑了笑。
你看啊，這世上這么多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他們所好奇的、指點的、議論的人和事就像說話時的口水，咽下去了便忘了，說到底，在這段孤獨的旅程里，其實誰都不會記得誰。
（四）
最近，旁邊柜組的小太妹和孟澈成為了好朋友，原因是小太妹瞥到孟澈的手機鎖屏，發現孟澈竟然和自己崇拜同一個男神。
于是這個小姑娘便自己興致勃勃地貼上來，同孟澈大聊特聊起這位男神。令人驚訝的是一向少言寡語的孟澈竟然也一改悶葫蘆作風，與小太妹聊的很是投機。
她們聊起男神的唱片，聊起男神的電影，聊起男神的寫真，聊起男神的生平和經歷，聊起男神的堅強和敬業，聊起男神的親民和善良，聊起男神是那樣一個陽光溫暖的大男孩，就像他的名字一樣。
那是人們第一次從孟澈臉上看到放大的笑容。
小太妹說：“孟澈姐，真是想不到你也追星，而且還存了這么多我沒見過的他的寫真！”
同一柜組的阿姨說：“小澈，以后多笑笑啊，你笑起來真的可甜。”
孟澈愣了愣，說了聲好，便匆匆收拾東西下班，那背影纖瘦而又孤獨，高跟鞋急促地敲打著地板，看上去竟有點像是落荒而逃。
（五）
后來的幾天里，孟澈依舊朝九晚五地來來去去，只是身邊多了個嘰嘰喳喳的小太妹。
“孟澈姐，你帶我去你家玩玩吧，反正你一個人住。”小太妹嬉皮笑臉地挎住孟澈的胳膊，整個人貼在孟澈身上。
孟澈沒有回答，眼睛有些發直。
“孟澈姐，你看咱倆都這么熟了，好歹給個面子嘛。”小太妹咧開鮮紅的嘴唇露出白森森的大門牙，畫了濃重眼妝的大眼賣萌似的眨了又眨。
孟澈還是沒有出聲，只是眼珠動了動。
“孟澈姐，那我先請你去我家還不行嗎，我給你做飯吃好不好嘛，我做飯可好吃了，哎呀，咱倆好歹也同為陽蜜啊，看在紀陽大男神的份上，就當紀念一下。”
孟澈的身體突然很劇烈地抖了一下，嚇得小太妹一個激靈。
“你怎么了？”小太妹把手放在孟澈額頭上，衣袖袖扣不小心刮掉了孟澈的框架眼鏡：“沒有啊，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哎呀沒劃到眼睛吧，我總是這么毛手毛腳的……”
小太妹一抬頭剛好與孟澈正面對視，剛撿起的眼鏡又松了手，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她不由驚叫了一聲，引來旁邊阿姨略帶嫌棄的側目。
這不是她第一次直視孟澈的眼睛，可卻是第一次看進孟澈的眼睛。
小太妹稀薄的語言功底讓她無法準確地形容那種感覺。在與孟澈對視的第一個瞬間，她想到了她老家村后的一口枯井，那是兒時全村的小孩子都懼怕的地方，深不見底，毫無生氣。
“好。”孟澈平淡的聲音響起，把小太妹從那口枯井里拽了回來。
“呼……”小太妹長喘了一口大氣。“行嘞，那你啥時有空，咱倆……”
“沒什么好紀念的。”
小太妹的聲音突然被孟澈打斷，她有些驚訝地看過去，只見孟澈早已半側過身，漂亮的側臉被房頂的日光燈照的一片慘白，她似乎在爭辯什么，又好像在自言自語，她重復著：“有什么好紀念的呢，沒什么好紀念的，總會回來的。”
“總會回來的。”
（六）
那天的小插曲像是平靜湖水里的一滴水珠，漾起一圈漣漪后便又恢復了昔日平靜，只是孟澈突然又變回了之前冷淡淡的性情，小太妹也再沒有提過與孟澈串門子玩耍的事。她隱隱地感覺到了什么，可是又說不清道不明。她總覺得那天之后孟澈同先前有些不一樣，雖然依舊是沉默的樣子，可周身似乎被一種巨大的悲傷籠罩，像宇宙里的黑洞，像深海里的漩渦，令人感到無端的恐懼與茫然，那是怎樣掙扎都無法避免的吞噬與幻滅。
小太妹想著想著便打了個寒噤，她晃了晃腦袋，試圖把滿頭的思緒晃出去。
“這個給你。”孟澈的聲音響起，小太妹嗷的一聲，嚇得對面老太太剛買的蘋果掉了一地。
“大姐，大姐你什么時候過來的啊我的天哪！”小太妹后腿了一步，一雙大眼有些緊張地看著孟澈。
“送你的。”孟澈微微笑了笑，露出整齊的牙齒。
“孟澈姐，你……”小太妹有些緊張，說話有些磕巴：“你……”
“打開看看吧。”
小太妹愣了愣，從孟澈手中接過一個信封，抽出里面的卡片。
“這是……？”小太妹一臉疑惑。
“這是紀陽全國粉絲后援會官方網站的管理員密碼。”孟澈突然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既然你是忠實的陽蜜，那從今以后他的全國粉絲會就交給你管理，你愿不愿意？”
“這……”小太妹有些猶豫。“可……”
“算我求你。”孟澈說。“我打算出一趟遠門，可能沒有辦法幫他打理粉絲會的事務了。”
“孟澈姐，原來你就是粉絲會的會長，怪不得你有那么多他的寫真啊，那你有他簽名沒啊？”小太妹一臉驚訝，開心地有些手舞足蹈。
“很好打理的，況且以后應該也沒有什么活動了，好不好？”孟澈定定地看著她，語氣中帶了懇求。
“那……好吧。”小太妹想了想，覺得反正也不是什么累活，給孟澈貼一個人情，說不好以后有用吶。
孟澈又低低地笑起來：“謝謝你啦。”
小太妹扭頭望著孟澈，她半歪著頭，修長的頸子微微地彎著，像極了窗外寒風中掉光了葉子的歪頭枯樹。窗外的明光照在她背后，在她周身打出虛無的光圈，仿若不真實的迷離幻景。
冬天真冷。
（七）
這天剛剛下晚班，還沒收拾好東西，只聽小太妹驚喜的叫聲：“啊呀，下雪了！”
孟澈遲疑了一下，轉頭看向窗外。
暮色昏沉，遠處的天際有大片絢爛的天光，寒風裹著雪花迎面而來，打在透明的玻璃上，化作細碎的水珠，漸次流淌下去。
孟澈扭轉過頭，將手機塞進包里，向周圍人道了句再見，便開門走出去。
凜冽的風夾雜著鵝毛大雪鉆進孟澈的脖子，凍得孟澈一個激靈。她的眼鏡瞬間變得一片模糊。無奈地摘下眼鏡，孟澈走到馬路邊，想打一輛車回家。
路燈一盞一盞地亮起來，孟澈眼前燃起一團團模糊而柔軟的光暈，她搓著雙手，努力尋找著沒有載客的出租車。
站在車水馬龍中間，孟澈突然些恍惚，她突然覺得這場景那樣似曾相識，恍如隔世。
有那么一瞬間她的眼里竟然散發出美妙的光芒來，她先是勾起唇角笑了一下，進而目光漸漸恢復了焦距，笑著的嘴唇也一點一點僵硬地扯平。良久，她緩緩地蹲下身子，一只手抱著雙腿，另一只手支撐在身側，微微顫抖。柔荑入雪，徹骨寒涼。
那是一個冬日的街頭，暮靄沉沉，一個女孩無助地蹲在地上，雪花染白了她黑色的絨帽，昏黃的路燈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層絕望的暖黃，有一晃而過的車燈在她身邊呼嘯而過，周圍的人用異樣的眼光看了看她，不多時又都踏上各自的路途。
孟澈終于在無限的寒冷和孤獨中，失聲痛哭。
（八）
超市里的人們再也沒有見過孟澈。
人們發現她的時候，她正穿著淺粉的小熊睡衣，睡在她自己小房子的浴缸里，長發柔順地垂到地上，血花在她周身綻放，纖細的手腕上的傷口猙獰而安詳。
警方通過勘察現場以及鑒定她遺物中一系列的照片和文字斷定她是自殺，醫生通過她先前在某大型醫院的病例手冊斷定她患有嚴重的抑郁癥。
經過調取她的個人資料和個人履歷，警方發現，孟澈兒時，父母在一起車禍中雙雙亡故，因無人承擔撫養義務被送往孤兒院。她曾是一名專業攝影師，與著名影星紀陽是情侶關系，而就在去年兩人剛剛私下領證結婚后，紀陽在一次商演途中不幸車禍身亡。
消息傳出，一片唏噓。
（九）
小小的房間窗戶大開，屋內各樣物件攤放一地，一雙白皙的手顫抖地翻看著厚厚的本子，有眼淚一滴一滴掉到紙頁上，氤氳出深色的小小的花朵。
“紀陽，我親愛的小哥哥，因為你，我這樣虔誠地感謝上天，大約我的痛苦終于要結束了，這痛苦占據了我童年和少年所有的好時光，原來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小幸運。”
“紀陽，謝謝你包容我所有的壞脾氣，讓我覺得生活這樣美好，花和你我都很喜歡，謝謝你讓我知道，你是全世界的紀陽，卻只是我一個人的小哥哥。謝謝你啦，全世界最好的小哥哥。”
……
“紀陽，這是我第一次去劇組探班，你古裝真的好帥，看我亮閃閃的星星眼~雖然你答應我了不接親熱戲份，可是看到你和女演員離得那么近我還是好吃醋哦，好想告訴所有人我才是你的正牌女盆友哦。”
“親愛的小哥哥，你今天看著我跟我說愛我的時候簡直蘇爆了啊，照相的時候工作人員一直讓我笑的含蓄點，可是我真的又緊張又開心，雖然你工作特殊我們現在還不能大辦婚禮公之于眾，但是我仍然高興的幾乎手舞足蹈，謝謝你給了我這么真誠的承諾。我愛你。”
……
“我不相信，你會回來的吧，你看電視上都是你啊。”
“你玩夠了沒有呢，快回來吧，現在出現在我面前，我就原諒你啦。快回來呀你，真是的！”
“紀陽，我恨死你了。”
……
“總有種不切實際的想象，覺得好像風里雪里下一秒他就要奔我而來，手插進口袋縮著脖子笑的像個狡猾的小孩子。
只是這樣想著，我便不自覺露出笑意來，心里有一千個念頭想著跑去他懷里搓他的臉，告訴他我很冷很辛苦，想讓他留下來陪我。
只是下一秒以后，我便再也笑不出來，風雪依舊，我還在原地，而他，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紀陽，我親愛的小哥哥。這大概是我給你寫的最后一封信了。我們分開一年多了吧，我很想念你，你呢？有沒有一點想念我呢？
最近我時常想，倘若你在，這一切會有多么不同，倘若你在，我會有多愛這朦朧的人間煙火，倘若你在，我會多么熱切、多么留戀地陪你走完這漫長的一生。
我想給你拍最好看的寫真，想聽你給我一個人唱歌，想躺在你臂彎里看你好看的側臉，想給你介紹我新認識的崇拜你的小迷妹，想和你走過全世界的春秋冬夏，想給你做新學會的油燜大蝦，想和你有一個溫暖的家，再有兩個像咱倆的胖娃娃，想和你一起慢慢地老去，看你我老去時的眉眼，細數我們當年的風華。
紀陽，我的夢醒了，我終于能夠徹底地承認，原來你早就徹底地離開了我。也許是我最近突然想通了，我很后悔，后悔沒有早一點去找你。我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孩子，我從不愛我自己，也不愛這世界，我這一生只愛過你一個人。我曾經試過努力活下去，我換了城市，換了工作，換了生活，可是我終究換不掉自己的心。于是我終于明白，人世間的錯過本就多過相遇，人世間的離別本就多過相守，人世間的未曾相見本就多過從不想念。人活一世，原本就沒有什么東西是自己的，過客匆匆，我們和關于我們的一切終將被埋入塵土，化作來年美麗的花朵。
紀陽，我愿化作一塊貧瘠土地上最后的玫瑰，帶著我所有孤注一擲的傾慕與想念，帶著尖銳的刺和不羈的鮮紅，守護你和我所有無人知曉的、短暫而悠長的美好。
紀陽，我的小哥哥，我的丈夫，我最親愛的人，我要去找你了，你還在不在呢，那邊天寬地廣山高水長，你走慢一點，你且等等我。”
合上本子厚重的尾頁，窗外已是斜陽西沉。
小太妹收起本子，劃亮火柴，小小的火苗舔舐著紙張，發出悉悉簇簇的輕響。
火光跳躍在小太妹的臉上，她有些呆呆地望著盆里的灰燼，終于咧嘴哭出聲來。
（十）
清明。
無邊霧氣籠罩著人間，行人斷魂，煙雨紛紛。青青草地間的一塊墓碑前，一只玫瑰花在和風細雨中含苞欲綻，仿佛在進行一場美麗的哀悼。那一支紅花就那樣醒目的立在那里，帶著一份孤獨一份艷烈，一份青澀一份朦朧，引得不少掃墓之人紛紛側目，發出喟嘆。一只白頭鵯撲棱棱落到碑前，歪著頭似乎仔細端詳了一番那支耀眼的花朵，轉身便張開翅膀飛翔而去，留下一串清朗的鳴聲，回蕩在天際。碑上小小照片中大紅背景里的一男一女，俊逸美麗，笑容安然。
【全文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