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小時候最盼的是過年,長大了最盼的還是過年,不管身在何處,一旦進了臘月,心里的那份期待會不由自主地冒出來,讓人焦慮不安,那一刻唯有家鄉的一口豬肉,一口大饃饃,一聲炮響,一注頭香,一場擁擠的趕集,一次真誠的跪拜,一場盛大的初行才能平息血液里的躁動,星河流轉,時代變遷,但這些傳統卻不曾改變,一輩一輩傳承到了今天。
一、殺年豬
黃土高原的寒冷總是來得很突兀,剛交上臘月,地就上凍了,此時陽光和諧溫暖,不管是人,還是過年豬都很喜歡。
冬季里白天的時光總是很短,短得連一日三餐都覺得很倉促,剛吃完一頓,感覺啥都沒干下一頓又來了,對農閑時節的農民來說簡直就是一種浪費,所以一日三餐自然變成了一日兩餐。
早飯一般在十點左右,那時陽光正好,地上的霜已經散去。飯后的人們三三兩兩地靠著墻,向陽而坐,抽著旱煙,諞著一年的光景,暢想著來年的收成,當然也會諞過年豬,誰家的豬肥,誰家的豬瘦,是過年前他們最關注的話題。而那時過年豬正懶洋洋地躺在土坑里和他們一樣享受著溫暖的陽光,只是豬不知道,它的生命即將走向終點。
過年豬顧名思義就是為過年準備的豬。不管家里光陰如何,豬必須得養一頭,只是肥瘦不同而已。豬肉是一家人一年的肉食來源,骨頭過年吃,剩下的做成腌缸肉,斷斷續續能吃到下次殺豬前。很多城里人都說那樣的肉沒有新鮮肉好吃,可農村人就是喜歡那樣的味道,要解饞還得是腌缸肉。
小時候村里人常養的是一種通體黑色,嘴巴很短的豬,叫做虎頭豬,這種豬生長較慢,鄉親們為了讓它長大,常在前一年就開始飼養,周期變長了自然就能長出更多的肉,這種養法叫隔年豬,相對應的就叫當年豬。
父親去世那幾年,家里總是養不了隔年豬,總會因各種不知名的原因中斷,隔年豬養著養著就變成了當年豬,小得都不忍心殺,拿大哥的話說就是還沒他的捶頭大,但又不得不殺,不可能讓一家人干巴巴的過年。
剃完骨頭剩下做腌缸肉的部分屈指可數,常常連二目缸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所以為了保證能吃到下一年殺豬前,吃肉的周期也就長了很多,而且每次都是配菜。記得每次吃肉的時候,母親總會提前把我叫到廚房里,給我嘴里塞上一塊瘦肉,吃飯的時候又會把她碗里的肉全部夾到我的碗里,那是作為家里老末的特權。那個時候也不知道什么是挑食,只要稍微帶點肉都吃得津津有味,常常不聲不響幾大碗。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村里有人開始養一種通體白色的豬,嘴巴很長,被形象地稱之為長白豬。長白豬不同于虎頭豬,生長周期很短,當年豬就能長得很大,至此家里的二目缸終于可以裝滿了,吃肉也就成了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過年豬的養法也很特別,剛開始的時候一般都是干草料加點麥麩,這些也就是所謂的粗食,粗食就是為了吊著它的命,吊著它長大。夏天里綠色植物充盈,苜蓿、各種菜葉都是喂豬的好材料,母親下地回來籃子總是裝得滿滿,圈里的豬聽見母親的聲音便叫個不停,只有那些青草才能安撫它們,必須趁著食物充足的時候趕快長大。
過了八月十五,各種秋田已豐收,豬能吃的東西也就多了起來,豬食漸漸地由粗變細,吊了大半年的豬在這段日子開始迅速生長。十一月至關重要,是豬增肥的關鍵期,隔幾天家里就會煮上一大鍋洋芋,趁著冒熱氣的時候裝進編織袋,然后用腳踩成洋芋泥裝進大缸里,每次喂豬時挖上一大碗,再加上玉米面,麥麩,就是豬最好的細飼料,豬迎來生命中的高光時刻,也是生命最后的時刻。
臘八剛過,殺豬的事就被提上日程,但村里的殺屠就一個,每家還得排隊,不過總共也就十來戶人家,等的時間并不算太長。當然也有等不及的,膽子大點的就自己動手了。記得村里就有這么一個人,有一年自己殺豬,豬半天都不咽氣,最后只能求助殺屠,最后這件事成了村里人茶余飯后的談資,每年殺豬的時候都會被重新談起,幾經演繹,版本眾多,成了村里人快樂的源泉。
那幾年村里連個鐵桶都沒有,只能在上凍的地上挖個長方形的坑,鋪上塑料薄膜,做成一個燙豬用的簡單容器。豬這一輩子都在爛泥坑里呆著,只有生命終結了才能享受一次熱水浴。
記得每次殺豬的日子,大哥都是早早起來挑水,直到家里和鄰居家的四口大鍋都裝滿水,那個時候邀請殺豬的人才晃晃悠悠地聚到家里。我用土籃子將柴草不斷送到廚房,水在柴火的炙烤下慢慢沸騰起來,這時母親便走出廚房說,水開了,可以殺了!
大哥率先跳進豬圈,慢慢把豬趕到圈門,此時外面的人一把拽住耳朵,豬發出一聲聲地慘叫。隨即七八個人連拉帶拽把豬拖到早已準備好的門板上,豬被死死地摁著,沒有任何反抗機會,慘烈的哀嚎聲彌漫著整個村莊,以此宣告著最后的倔強。當嘴巴被殺屠用繩子綁上時,哀嚎聲隨即變成一串串悶哼,就在那一刻,殺屠的刀輕易地刺穿了它的身體,汩汩的鮮血噴涌而出。
這樣的場景過于慘烈,小時候是不敢看的,每當豬被摁在案板上后我就躲進屋里,直到聽不見叫聲才敢跑出來。等大了點的時候,大哥就讓我幫著摁豬,每次我都在最后面拽著豬尾巴。再后來大哥讓我端著盆接豬血,我便從頭到尾目睹了豬生命消逝的全過程。能明顯感覺到它的身體漸漸松弛下來,哼哼聲越來越小,直到沒了任何聲息,這個時候殺屠還要“點心”,也就是讓刀尖觸及心臟,讓它徹底失去活過來的可能。
豬躺在地上像一堆爛泥,這時候孩子們迅速沖上去,只為搶上幾撮豬鬃,豬毛的歸屬不用爭執,誰家的豬就是誰家的,但豬鬃不一樣,誰拔的就是誰的,所以搶豬鬃就顯得異常激烈,比起大人孩子們則顯得力不從心,手常被勒出一道道血痕。大人拔的最后都會分給自家的孩子,大哥從來都不屑這樣的事,所以我的收獲自然有限,不過最后看著一點收獲還是很開心,瞬間忘記了手的疼痛。也有動歪腦筋的人家,殺豬前剃掉了豬鬃,鄉親們沒了搶豬鬃的樂趣,埋怨著這家人的小氣,不過他們也吃了一年帶毛的豬肉,算是一個小小的懲罰。
搶完豬鬃,豬被拖到坑里,一桶桶開水倒進去,隨即一股特殊的氣味彌漫開來,瞬間讓人有種窒息的感覺。豬在鄉親們的棍子下不停地翻滾著,直到每個部位充分浸透,真是應了那句死豬不怕開水燙。殺屠時時查看著豬的成色,直到隨手一抹大片的豬毛輕易脫落,便喊一嗓子好了,豬再次被拖上了門板。
鄉親們將黃土均勻地撒在豬身上,隨后給它來了個全身按摩。大家手法各異,有的用拳頭,有的用手掌,不停地搓,不停地揉,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褪光所有的豬毛。而我一直守在跟前,仔細分揀著土里的豬毛,生怕浪費一點點,因為那是年前趕集時我唯一能賣的東西,是過年的炮和撲克最主要的指望。
褪了毛的豬沾滿泥土,一副黑不溜秋得的樣子,很難跟可口的豬肉聯想到一起,此時就需要一遍遍的沖洗。鄉親們拿著瓦塊刮掉所有的污垢,直到豬變得白白凈凈,此時有人聯想到了豐滿圓潤的胴體,肆意地開著玩笑,豬便在眾人的哄笑中上了架。
終于輪到殺屠大顯身手的時候,他熟練地開膛破肚,掏了內臟,撕了板油,卸了肉,拆了骨,一頭完整的豬不一會兒就被肢解得四分五裂。記憶最深的有兩樣東西,一是豬肛門,聽說是一味中藥,具體能治啥不得而知,總會被掛起來。還有一個是豬尿脬,那是一種玩具,能治童年的孤獨。
豬尿脬剛取下來,孩子們便沖了過去,搶到手后扔到黃土里,用腳不停地揉搓,這是關鍵的一步,決定它膨脹的極限。最后充滿氣的豬尿脬跟足球一般大小,常??吹狡甙藗€孩子追著一個豬尿脬搶來搶去,沒人顧及冬日的寒冷,各個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直到鍋里的肉香飄進鼻子,孩子們才會想起還有一碗香噴噴的殺豬菜。
殺豬都是鄉里鄉親之間的幫忙,無須特定的報酬,伺候一頓吃食便足夠,這就是所謂的殺豬菜。吃殺豬菜的時候每家都會邀請村里上了年紀的老人,也會互相端上一碗殺豬菜,所以不管大人小孩,第一時間都能嘗到新肉的味道,這是村里亙古不變的傳統。殺豬菜以前都是肥肉、內臟加上蘿卜等蔬菜做的大鍋菜,并不上豬骨頭。母親說還是父親開了我們村殺豬吃骨頭的先河,有一年家里殺了兩頭豬,父親說,骨頭多著了,給鄉親們煮上解個饞,從此便被作為新的傳統保留下來,從那時候起,只有新堡子的人才會給殺豬的人吃豬骨頭。
不管誰家殺豬,最快樂的都是孩子,也只有孩子可以任性地混吃混喝,一旦聞見肉香,孩子們都擠在人家的院子里,雙腿被牢牢地拴住,誰都不愿離去。突然我瞧見了大哥的眼神,無須多余的解釋便默默退出人群,一個人朝家的方向走去。一陣涼風吹過,我感覺到了天氣的寒冷,但依舊固執而倔強地挺著身軀,直到爬上自家的熱炕,心里才會覺得溫暖和安心,那便是母親和大哥給我的教誨,小時候不太理解,長大了才慢慢有所悟,吃人家的東西難免會看臉色,即便沒有臉色心里也會生出輕視,像我們這樣的人,必須高傲的活著,與堅持的信條相比,一切都可以舍棄,包括對肉的沖動。自家殺豬的時候心里便沒了這樣的顧慮,感覺會暢快很多。我總是眼巴巴地盯著廚房門,時不時吞咽著口水,直到母親走出來給我一塊剛出鍋的豬肝,那一刻才算是滿足了對過年豬所有的期待。
至此,過年豬的一生終于畫上了句號,而鄉親們過年的樂趣才剛剛開始。
二、趕年集
吃上了過年的豬肉,鄉親們的肉體和心靈得到了雙重的慰藉,一個個滿面紅光,特別是孩子,嘴巴周圍常留著一個個油圈圈,胸前的衣服滿是油點點,大人看著忍不住逗上一兩句,紅子,今天又吃肉了么?還有么?我也去吃點?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是理直氣壯地回答,你們家也殺了,吃你們家的去!倒不是因為小氣,只是不屑于這樣無聊的玩笑,我都長大了,自己能去趕集了,還拿我當小孩呢?
那時候村里人趕集的地方有兩處,一處離家大概20里的路程,每逢雙日逢集,是方圓數十里最繁華的市集,可是家里的二八大杠就一輛,孩子們自然沒有機會騎,走路腿又不堪重負,所以去得自然就少。
趕集的另一個地方便是三合,離家不到5里的路程,小學、中學都在那,孩子們一年要走上數百次,早已輕車熟路,即便家長不讓去,也已經擋不下孩子的腳步,年集就像即將破土而出的新芽,一直撩撥著孩子的心靈,就像我們長大后的遠行一樣,對未知的向往總會催生前行的腳步。
三合是三道岔的交匯點,更像是一個丁字路口,所有門面房、學校、衛生院、養路隊等機構分布在馬路兩旁,三個方向加起來總長度不足50米,不過就這短短的50米卻是三道岔里20多個村莊政治、教育、文化的中心,大人們在這里了解國家政策,傳遞信息,補充生活物資,孩子們在這里接受教育,增長知識,描繪未來。
三合每逢三六九逢集,平日里冷冷清清,和其他丁字路口并無兩樣,可一旦到逢集的日子,街道便被分割成幾個區域,每個區域內擠滿了小攤位,本來就不寬敞的街道更加得狹窄,但并不影響人的通行,彼時的人們趕集都是匆匆來,買完所需的東西匆匆回,家里的農活容不得他們諞家常,直到進入臘月,集市才會慢慢地擁擠起來。
我的年集是從期待一套新衣服開始。那時候沒有成衣店,基本都是量體裁衣,母親為了節省成本,扯上幾尺布,照著家里的衣服樣式自己剪裁,自己縫制,不過比起裁縫店做的,樣式款式都要差一些。在土里打滾的那些日子,新衣服舊衣服沒啥區別,不管出門時穿的啥,回來都是一身土,那是童年的顏色。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有了愛美的心思,突然在意起了自己的穿著,母親的手藝已經不能滿足我的需求,那個時候就只能去裁縫店定制。人們常說當一個人開始在意自己的外表時,一定是戀愛了,不知道那時候我的心里是不是已經有了心儀的姑娘。
小小的集市上分布著五六家裁縫店,單從數量上就能看出火爆程度,所以那幾年學裁縫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家里情況好點的送孩子學個裁縫,學成以后開個裁縫店,此生就算有了著落。不過和所有的職業一樣,裁縫也需要悟性,做得好的門庭若市,做得不好的冷冷清清,但進入臘月,穿新衣的迫切愿望已經超過了人們對樣式款式的要求,每家裁縫店都擠得滿滿的。
那些日子里常常念著母親何時帶我去做衣服,等待的感覺不亞于對過年豬的渴望,每天都會忍不住問上好幾遍,母親總會說明天就去,可明天到來時又是下一個明天,心里便有了埋怨,孩子總是這么理直氣壯,也只有孩子可以這么無畏地索取,全然不顧大人的難處。長大以后每次過年給母親填兩件新衣,母親總會說穿不了,白白花了錢,這和小時候的我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不管日子多難,母親還是會讓孩子穿上新衣。趕集的日子,我的腿就像裝著馬達,一路上蹦蹦跳跳,蹬著“三輪”唱著歌,總是把母親遠遠甩在身后,時不時催促著母親快點走,那一刻我是快樂的,母親也是快樂的,因為我的快樂就是她的快樂。
每次量尺寸母親總讓放大點,想著那樣就能多穿兩年,可那幾年我就像雨后的春筍,總是不經意間冒高一大截,一年時間九分褲就變成七分褲。其實就算長得慢母親的愿望也會落空,因為一年后面對的不僅僅是長高的問題,更重要的是衣服好些地方都磨破了。
想想現在要穿破一件衣服是何等困難,但不知道那個時候的衣服為啥那么不經穿,一年的時光磨破了許多地方。破了的衣服要么打上補丁繼續穿,要么變成母親做鞋子的材料,總之沒有一點可浪費的布料。大人沒有小孩長高的煩惱,做一套衣服能穿好幾年,只有趕集,走親戚等重要的時節才穿新衣服,平時都是打滿補丁的舊衣服,那樣的衣服放到現在絕對能引領時尚的潮流。
過年的新衣有了著落后,心里只剩下過年的炮了,這些全仰仗著豬毛。那時候也有上門收購豬毛的,但價格比較低,一般都舍不得賣,必須趕在逢集時去碰碰運氣,哪怕多賣一毛錢,意味著自己可支配的部分又多了一點,心里會得意很久。
小時候的炮仗大多是私人制作,廢舊的書紙卷成粗細不同的紙筒,填充上炸藥就可以了,安全系數較低,但比正軌廠家的價格便宜,響聲大,所以孩子們更喜歡。不過既然是私人制作,效果必定不同,所以現場展示成了最主要的營銷手段。炮攤上時不時響起陣陣炮聲,常驚了那些專心購買的人們,引來一聲聲埋怨。
我和伙伴們來回穿梭在每一個攤位上,問了數遍,價格已經了然于胸,但每次都裝得跟第一次一樣,希望在討價還價中占得一點便宜,不過很少如愿,孩子們等不到最后一刻,因為臘月二十三灶王爺回娘家時必須得有炮聲,那是過年開始的象征。
臘月二十三以后,趕集已經變得異常擁擠,人挨著人,人擠著人,寸步難行,大人嘴里常說著擠死了,可還是忍不住前行的腳步。孩子們則利用身材嬌小的優勢穿梭其中,玩得不亦樂乎。
大人偶然也會給孩子任務,請兩張門神,揭幾張紙,買個拓紙的顏料,有時也會幫大人拎拎東西,這種狀況一直會持續到最后一集。
最后一集俗稱搶集,那時已是除夕,忙碌了一年的商人也得留出半天時間準備過年,更重要的是很多過年的風俗在除夕下午已經開始,所以搶集只上午半天時間,人們緊盯著降價的年貨,采購熱情在那一刻達到高潮,經常全家出動,拉上架子車滿載而歸,至此趕年集落下帷幕。
臘月里的趕集是鄉親們對生活的一種態度,不管光陰如何,一旦到了集市都會忘記年好過日子難過的訓誡,不再吝惜錢財,不再算計日常,該買的一樣都不會落下。老回回常說老漢漢吃了過年豬后豬油蒙了心,買起東西來跟瘋了一樣,我想那就是對這種態度最好的詮釋。
臘月里的趕集有時并不是真的需要,更多的是一種生活儀式,就為體驗那種擁擠的快樂,人推人,人搡人,身不由己地推著前行,在50米長的街道上來來回回,那一刻全身放松,隨波逐流,這種快樂與購買能力無關。
小時候趕集是一種物質需要,盼了一年的新衣服,心心念念的炮仗,擠來擠去也就那點過年的快樂。
長大了趕集是一種重逢,一種聚會,總能碰見一些故人,常常三三兩兩地圍在一起,聊著現在,懷念著過去,那一刻都忘記了為生活打拼的心酸。
現在趕集是一種懷念,只為在擁擠中喚醒消逝的記憶,用過去的時光溫熱心靈。
三、盤年貨
臨近過年的幾天,鄉親們不僅要忙著趕集,還要準備過年期間的吃食,俗稱盤年貨。
在老家有個約定俗成的習慣,正月里廚房不宜大動煙火,所以一般要提前準備好初一到十五全家人主要的吃食,焯蘿卜菜,做粉條,蒸饅頭,炸油餅,每一樣都得耗上精力和時間。
村里的男人幾乎都不上鍋臺,所以盤年貨的重任一般都落在女人身上。那些日子里女人異常忙碌,如果男人還在悠閑地曬暖暖,必將招來女人的白眼。
吃過早飯已是日上三竿,男人們匆匆拿起家里的斧頭,鋸子,將兩膀子力氣全使在枯樹枯枝上,他們要趁著不趕集的日子置辦好家里的柴火。
柴火不只是用來燒鍋,更是寒冬里取暖的主要燃料。那時候除了燒熱的土炕,爐子是取暖的主要設備,但燃料彌足珍貴,一入冬每家每戶最先計劃的就是拉炭。
煤炭價格比較貴,對普家庭來說是個不小的負擔,現在早已忘了當年采購的具體斤數,只記得每年都是一架子車,拉回家堆起來后用舊棉被蓋上,等到最冷的三九天才開始使用。
不過也有價格相對低點的替代品,就是碎炭渣子,老家叫做煤灰,每年也會采購,只是需要進一步加工,常拌上黃土、干草和成泥狀,然后均勻地攤在地上分割成一塊一塊,晾干后就成了一個個煤塊。
后來才知道有蜂窩煤這種東西,煤塊的制作工藝跟它相似,但熱值遠遠不夠。有時候為了獲得更多煤塊,黃土添加太多,煤塊的顏色變成了淡灰色,點都點不著,但又不能扔掉,只能將煤塊重新敲碎,加入更多的煤灰后重新走一遍流程。為了避免這樣的返工,家里打煤塊時總會找經驗豐富的人幫忙,無須特別的報酬,管頓飯就已足夠。
那時炭和煤塊相當于奢侈品,柴才是大眾商品,不過劈柴是個力氣活,孩子們只能撿撿風刮下來的枯樹枝,粗壯的樹干只能留給大人,樹干在一次次地劈砍中變成粗細均勻且能塞進爐子的小木頭,最后再整齊地碼成垛,此時過年的柴火算是準備停當。
以前的日子都是板著手指頭過,這些都是父輩們傳承下來的經驗,他們不得不精打細算,將家里的吃喝用度安排得妥妥當當。即便是物質豐盈的現在,他們依舊保持著勤儉持家的習慣,常對大手大腳的我們絮絮叨叨,見不得半點浪費,容不得一絲揮霍。
有了充足的柴火,盤年貨正式提上日程,第一樣便是焯蘿卜菜。蘿卜、洋芋和包菜是僅有的能存到冬季的蔬菜,除此之外,冬日里的蔬菜就只有腌在缸里的咸菜和酸菜了。那時候家家都有一個洋芋窖,這些東西就存放在里邊,窖口常封著厚厚的麥草防止受凍損壞。
窖口一般比較小,所以掏蘿卜,掏洋芋的事常常落在孩子身上。小時候的我比較膽小,每次都是硬著頭皮鉆進去,倒不是因為幽閉恐懼癥,主要還是怕蟲子。
窖里比較暖和,是很多蟲子過冬的最佳居所,其中就有我最害怕的蟲子,那是一種渾身黑色的甲殼蟲,老家叫做雨包蟲,三角形的腦袋,三角形的身體,屁股上有個尖尖的凸起,在別人眼中和屎殼郎沒啥區別,但我總感覺它有一種恐怖的氣息,后來當我看了女巫的形象后更加確信了這一點。
雨包蟲還有一項特殊技能,那就是預測天氣。當拿棍子輕輕碰觸它的身體時,屁股便會朝天撅起來,屁股上的凸起就像一根天線,像是正在接收來自天上的消息,只見它的屁股慢慢變濕,村里的老人常根據濕的情況判斷是否下雨,但真實性不得而知。
如果僅是這樣也就不足為懼,雨包蟲屁股變濕的同時會放出一種特殊的氣體,瞬間會引起五臟六腑地翻騰,每次看見它崛起屁股,我都會捏著鼻子逃跑,確認安全了才敢呼吸,這才是我害怕的關鍵。
掏蘿卜的時候都會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刺激到它,雖然心里早有準備,但每次遇見還是會忍不住地哆嗦,并伴著一身雞皮疙瘩。
秋季埋進去的蘿卜又見了天日,洗干凈后切成2公分的菱形片或5公分左右的絲,捂到大鐵鍋里煮上一個小時,出鍋后捏成一個個直徑10公分左右的圓球,吃的時候取上一個就可以了。壓根不用擔心變質發霉,因為農村的冬季氣溫要低很多,整個世界就是一個天然大冰箱,能存得住任何食物。
洋芋是家里最主要的輔食,日常吃飯頓頓離不開,因此也衍生出了眾多吃法,但唯獨沒有炸薯條和炸土豆片,在城里最流行的兩大吃法在農村卻聞所未聞,差距一目了然。我想這主要歸咎于兩個方面,一時食用油得珍貴,二是洋芋這樣的大眾食材完全沒有油炸的必要,對于旨在吃飽肚子的鄉親來說就是一種浪費。
其實做粉條也很費洋芋,但鄉親們從不吝嗇,只為那一口香噴噴的豬肉蘿卜粉條子。把洗凈的洋芋磨成碎末,經過反復地淘洗過濾實現淀粉的分離,剩下的洋芋渣已經沒有營養,只能成為喂豬的飼料。
下粉條經常是幾家人約在一起,這是繁瑣的工藝和加工量共同作用的結果。鑒于洋芋配菜之王的地位,用來做粉條的部分畢竟有限,只有幾家合在一起才能滿足流水加工的需求,其次就是它繁瑣的工藝過程。
具體有多少道工序不得而知,只記得下粉條的日子廚房擠滿了人,院子里擺滿了盆,每個人分工明確,進進出出間淀粉變成了一根根晶瑩剔透的粉條,一排排掛在院子里極為壯觀,到現在我都沒找到合適的比喻詞來形容,天宮里的簾幕,飛流直下的瀑布都不足以形容它在我的世界里的美麗。
粉條出鍋的時候,孩子們無疑是最快樂的,趁大人不注意撈起一根塞到嘴里,經常一頭進了肚子,一頭還拖在盆里。掛起來的吃著更方便,不用手抓直接上嘴,那時候沒有味道便是最特別的味道,至今讓人念念不忘。
掛起來的粉條很快上凍,等到陰干后才裝進編織袋收起來,直到和水相逢后再次被端上餐桌,那時已是另一種味道了。
第三樣準備的就是大饅頭。村里的饅頭比外面的大很多,俗稱大饅頭或大饃饃。大饃饃不僅是一種吃食,更是一種文化,在許多重要的風俗中都占有一席之地。
大饅頭一般十個一副,一門親事的成功最少需要三副大饃饃,掛鎖(定親)、清禮(結清彩禮)、提話(通知女方結婚)的時候,不管家境如何,男方的禮品中必須得有一副大饃饃。其次就是燒紙的時候,姑舅,上姑舅都得備上一副大饃饃,那是身份與親疏程度的象征。即便是生活條件大大改善的今天,依舊延續著這種風俗,大饃饃的文化價值意義已經遠遠大于它的價格。
大饃饃也是過年招待客人的必須品,但對我來說,它僅是豬肉蘿卜粉條子的最佳拍檔,吃的需要永遠都排在第一位,不過蒸大饃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前一天晚上就開始發面,家里大點的盆都會派上用場,為了預留發面的空間,盆一般只裝一半,用塑料薄膜包嚴實放在熱炕上,再用被子捂一晚上,當面完全裝滿盆時發面過程就算完成了。
蒸饅頭時候,鄰居家的女人都會過來幫忙。揉面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放一遍灰水(小蘇打)揉一遍,然后揪上一小塊直接扔到柴火上,烤熟的面團在女人們手里傳遞著,她們仔細辨別著灰水的成色,一個個異常謹慎,直到達到滿意的效果。
后面的事就變得簡單多了,在一片歡聲笑語中一個個圓圓的饅頭被放進大籠屜。平時蒸饅頭的時候母親都會喊我燒鍋,但這個時候都是她親自上,過年的饅頭必須保證火候,那是我不具備的經驗。
蒸好后一個個大籠屜并排擺在院子里,冒著一團團白霧,女人們第一時間給白花花的饅頭點上紅色的印記,滿意地欣賞著自己的杰作,這時候男人們也會湊上來,情不自禁地送上幾句贊美之詞。
終于等到最后一樣吃食登場了,那就是油餅。小時候家里吃油餅的次數屈指可數,只有在重大節日里才會炸油餅,主要還是因為油得稀缺。
那時候村里人吃的都是胡麻油,胡麻的產量比較低,大部分的地都要種小麥土豆,畢竟那才是解決溫飽的主要口糧,留給胡麻的地自然不多,遇到不好的年成就更加慘淡,所以家家戶戶對胡麻油食用都很節省,平時炒菜做飯大多以豬油為主。
只是過年的油餅必不可少,因為那是生活的一種儀式。有時候胡麻油不夠,母親也會兌點豬油,炸出來的油餅雖然比不上純胡麻油的醇香酥軟,但依舊能滿足我對過年的期待。
炸油餅和蒸饅頭對面的處理大同小異,只是最后烹飪過程不同,蒸饅頭需要熱熱鬧鬧,炸油餅則需要安安靜靜。
炸油餅的時候母親常不允許我進廚房,說是會驚到鍋里的油,一旦受驚油容易上山,油沒了自然就吃不到油餅,我只能暫時摁下心里的沖動,悄悄待在房間里耐心地等待。
從那時候起,油上山一直是我最大的疑問,直到后來圍著鍋臺轉的時候才有了一點淺顯的認識,炸油餅油溫控制至關重要,柴火灶全憑個人經驗,如果有人經常進進出出,難免會分散燒鍋的注意力,火過大油蒸發得快,損耗自然多,我想這可能才是油上山最貼切的真相。
不過也正是因為油上山,對油餅才會更加著迷,焦急地等待賦予了油餅不一樣的香味,溢散在我的童年里久久不愿離去。
至此盤年貨徹底結束,一把蘿卜菜,一串粉條,一個大饅頭,一個油餅靜靜等待著一場熱鬧的邂逅。
四、祭先人
團圓是過年永恒的主題,不單是活人的團圓,更是逝去先人的團圓。
每到除夕,鄉親們都會把祖先接回家一起享受過年的快樂,這種風俗在農村叫“坐紙”。坐紙有新老之分,家里三年之內有新亡人叫新紙,這三年內坐紙一般都在這一家,若是沒有新亡人,坐紙便在家門里輪換。那是過年最重要也是最神圣的儀式,在我的印象中,這種儀式每年都是在一碗攪團后開始。
攪團是常見的農家飯,一般用雜糧面制作,過程也很簡單,在滾燙的開水中一邊加入面粉一邊用搟面杖沿著一個方向不停攪動,直到達到所需的粘稠度。攪攪團是個力氣活,女人們常常顯得力不從心,這個時候就輪到男人登場,結實粗壯的胳膊把攪團的精髓展現得淋漓盡致,做出來的攪團筋道彈牙。
以前家里的吃法就一種,將攪團盛到碗里用勺子背面輕輕地壓出一個窩窩,里邊放上咸菜、酸菜及漿水,再加上一勺蒜泥便可上桌。母親最喜歡吃攪團,而我剛好相反,平日里總是百般阻攔,所以吃的次數并不多,有時偶然吃一次,母親也會給我開小灶。
但三十的攪團無可替代,蘊含著人們過年的第一個愿望,即便是孩子也不能打破,用力攪動的攪團就是生活的縮影,寓意來年的日子就像稠稠的攪團一樣豐盈,也寓意著來年一家人團團圓圓,合合滿滿。
三十的攪團還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不能全吃完,多多少少都得剩點,寓意著年年有余,母親總是很在意這個,仿佛剩下的不是攪團,而是一家人的光陰。以前的日子,母親不用擔心,即便是鍋里沒了,我碗里肯定能剩下。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攪團里的咸菜,酸菜,漿水變成了臊子湯,攪團一下子成了受歡迎的美食,大人愛吃,孩子更愛吃,有時即便做很多,剩飯依舊很難,每當吃到最后一碗,大哥總會問,還有么,沒有我就不吃了,三十的攪團必須得剩下些。
吃過攪團,大哥便開始張羅接紙的事。首先用黃紙疊成靈牌的樣子,上面寫上“故考(左)伏門三代宗親之神位”的字樣,算是自家先人的牌位,這個俗稱“填三代”,有家譜的人家自然不用,因為家譜不止三代,祖宗先人都在里邊。我們家的家譜在那個特殊時期被毀壞,說起來也是一件憾事,這幾年家門里有人組織尋根問祖,過程異常艱難,很多信息都失了傳承。
準備奠茶,奠酒的事一般都會落在我的頭上,那時家里有兩個白色的酒提提,一個灌酒,一個灌茶。酒是哥哥打的散酒,茶則需要熬。老家流行熬罐罐茶,鄉親們的早餐就是罐罐茶加上豬油鍋盔,喝上一頓能頂半天飽。招呼客人的第一句話永遠都是上炕喝茶,算得上最高禮節。
熬茶必須是柴火爐子才有味道,后來也有了電爐子,但老人們常說喝的就是那個煙熏火燎氛圍,換電爐子就沒那個味道了,所以電爐子終究還是沒能流行起來。茶罐子一般都是易拉罐制作,茶盅都是白色的瓷盅,茶罐子必須和茶盅大小匹配,熬一罐茶剛好倒滿一茶盅。
喝茶和抽煙一樣會上癮,放的茶葉依據茶癮大小因人而異,第一罐叫頭罐子,異常得苦,只有茶癮大的人才能降住,降不住的就加點白砂糖,那便是孩子們最喜歡喝的糖茶。母親喝茶時總會在最后給我倒幾盅,從小便給我慣了一副茶癮。
奠茶奠酒準備好后,剩下的就是等獻飯,吃完攪團后廚房就開始忙活,獻飯一般三小碗,量很少但必須精致,主料用豬肉和雞蛋,那是家里最好的食材,先人們第一時間必須吃上熱騰騰的飯菜,而且必須是最好的,讓他們知道子孫們的日子過得很殷實。
接紙正式開始,家門里各房份的男人陸陸續續聚到一起,一般都是輩分大的老人端著香盤,一直走到村口的位置,不過也有去祖墳接紙的,那樣顯得更虔誠。孩子的任務便是放炮,家長在炮聲中點燃了香表,倒了奠茶奠酒,磕個頭就算接上了祖先,回到家將三代供在桌子中央,那時父親的遺像也被揭開。獻飯第一時間被端上來,同時獻祭的還有水果糖,油餅,饅頭等盤好的年貨,一切準備停當,所有人再一次齊刷刷跪下來,上香,燒表,奠酒,奠茶,磕頭,那是對先人們最濃重的歡迎。
村里的風俗都是除夕傍晚接紙,初三晚上送紙,先人們可以在家里享受三天過年時光。但我們家接紙時間與其他人家不一樣,坐紙過程略有差異。村里伏姓人就我們一家,家門里其他房份住在另一個村,人員相對集中,坐紙一般在那個村里。
大哥總是說反正每年都要接父親回來過年,那就順便把先人們也接回來,讓他們先到家里歇一歇,看看我們的生活,所以接紙時間提前到三十早上,三十晚上天剛黑早早就送走,因為先人們要趕著去那個村里過年。
接完紙后家里瞬間有了過年的氣氛,大哥總是守在屋里,操心續著香火,也管著鬧騰的孩子,生怕驚擾了先人,不過我想先人們一定也喜歡熱鬧,有孩子鬧騰他們會更開心,不讓孩子靠近還是考慮安全,因為桌子上的蠟燭、香都是易燃物品。不過每次我都會帶孩子到跟前看看,從懷里抱著到自己能磕頭,從咿呀學語到看著照片喊爺爺,只想讓孩子知道這個家里還有一個重要的人。
接完紙還有一個重要的講究,家里所有生活廢水不能倒在地上,全部收集起來飲?;蛘叩鹊匠跻辉偬幚?,據說倒地上最后都得自家先人喝掉,我想這也是一種團圓的期待,事死如事生,讓忙碌一年的活人在最后一天都閑下來,好好陪陪那些逝去的人。
坐紙不僅是對逝去的人的懷念,更是活人之間的一種牽絆,鄉親們都會去坐紙的人家里拜年,稱作吊馬,這種儀式在初一達到高潮,迎完喜神后人們聚在一起,拿上香表,便開始挨家挨戶走動,每到一家都是上香,燒紙,磕頭,院子里經常跪滿了人。
主家都很熱情,早早地準備好自家盤的年貨,強拽著來人吃上一兩口,心里才會歡喜。孩子們最喜歡吊馬,常常跟在人群后面,磕完頭后叔叔嬸嬸總會往兜里塞上水果糖、核桃等好吃的,那種滿足不可替代。老人們不喜歡熱鬧,要么一個人,要么三三兩兩約在一起,風燭殘年的他們有著不一樣心境,他們和供在桌子上的人牽絆更深,有些是看著他們長大的,有些是陪著他們經歷風雨的,往后余生,世間的相逢一年也就這一次,他們總會熬上一罐罐茶,將頭罐子倒在供桌前,遙寄著超越時空的思念。
這樣的情景一直會持續到初三,先人們會在那個晚上離開,送紙的時候也就到了。送紙和接紙的過程大同小異,只是送紙時要給先人們打發盤纏,一般接完紙就開始印紙錢,老家叫拓紙。
拓紙的方法很多,最常見的就是在模具(家里叫票桿子)上涂滿紅色顏料,然后印在裁好的一張張紙上,紙張大小很重要,必須和模具相匹配,要不就會產生殘次幣。小時候大哥負責裁紙,拓紙的任務便交給我,長大了裁紙的事我負責,拓紙的任務交給侄子,孩子們從小便傳承著這樣的儀式。
小時候拓紙時經常抱怨,失去耐心后便會隨意地印上去,有時歪歪扭扭,有時殘缺不全,有時模糊不清,大哥看見會訓上老半天,常說紙錢和真錢并無兩樣,那樣的錢陰間也不收,慢慢的心里便有了一份敬畏。
有時候也會用銀元拓紙,鋸一節跟銀元直徑差不多的圓木,然后將銀元放在紙上,墊著圓木用錘子使勁敲打,直到紙上有了清晰的痕跡?,F在買的冥幣美觀漂亮,面值更是大得離譜,都是億級的計數單位,那時候家里的票桿子都是五元、十元的,可能拓上一道紙的總數都比不上現在一張冥幣的面值,不過現在依舊延續著拓紙傳統,子孫們親自印上去的才是人間最真的思念。
初三的晚飯一般很早,送行的餃子接風的面,太陽還沒落山時餃子就端了上來,頭鍋餃子依舊獻給先人,那是他們在家吃的最后一頓飯。飯后家門里各房份的人再一次聚到一起,場面比接紙更加隆重,因為送紙寄托著每個活人的期望,故山千里,勿忘心安,不管多忙,都要趕著回去給先人燒上一把紙。
絢爛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映襯著黃土地上紙錢燃燒時跳動的火焰,一陣風掠過,灰燼騰空而起,瞬間隱入黑暗,先人們在此起彼伏的炮聲中上路,再相聚又是一年。
五、迎初行
在老家,初行是唯一個能和坐紙相提并論的過年風俗,從三十到初一,所有的儀式都是為了迎接一場盛大的初行,那是新年伊始最莊嚴神圣的啟航。
三十早晨填完三代,接完紙,大哥不僅要操心續著香火,還要趁著筆墨未干時寫春聯。那時家里的春聯全出自大哥之手,雖然姐姐和我也算得上讀書人,但都沒有提筆的勇氣。貼春聯也很講究,守孝期一般不貼,但也有貼綠色春聯的,算是個例外。
下午三點左右,陽光和暖,家家戶戶開始張羅著貼春聯,那時候沒有膠水,用的都是漿糊。將鐵勺直接放在火紅的爐子上,加水加面持續加熱,然后不停地攪動,就像攪攪團一樣,所以漿糊也叫面然,攪的過程都一樣,但效果卻大不同,每次都是母親攪的面然可粘性最好。
對聯講究貼得平平整整,小時候的我自然勝任不了,只能幫著抹抹面然,然后交給大哥,他總是讓我瞅瞅高低歪斜,那個時候心里很忐忑,總是小心翼翼地指揮著,但總有那么一兩次,大哥會撕下來重新貼,而我則免不了挨訓。后來長大了,才發現自己也有同樣的要求,這回便輪到侄子忐忑了,可能就是從小繼承的認真對事的態度吧。
春聯一般照著老黃歷上寫,房間的功能不一樣,春聯也不一樣,但上房門上永遠都是“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廚房的橫批永遠都是“調和五味”,即便是大字不識的鄉親,也能熟練地記住這兩句。每年能輪到我親自貼的只有兩個固定地方,一個是“牛羊滿圈”,貼在牲口棚,另一個是“出門見喜”,貼在家門口的老杏樹上。
貼完春聯請門神,小時候比較膽小,不敢正視那兩個怒目圓睜的守門人,一個人都不敢出去,有時候只能閉著眼睛,硬著頭皮走過去,不過也正是因為這種威嚴才能守住家里的平安。
最后將黃紙折成三角形,貼在所有的房門及家里重要的家具上,這么重要的時刻不會落下任何東西,與其說是物件,不如說是伙伴,一年中都是最長情的陪伴,至此家里每個角落都有了年的味道。
三十晚上天黑下來后,家家戶戶都會在院子里點上一堆火,一般用胡麻桿或麥桿,最重要的是加入三十廚房里產生的蔥皮,蒜皮,當火焰映紅了院子,老人被攙扶著,孩子被抱著,一家人挨個從火上跨過,希望驅除所有不順當,來年一切順順利利,對孩子來說更是一種歷練,只有自己跳過火堆才會擁有跨越艱難險阻的勇氣。
待火燃盡,大人會拿起鐵锨將灰燼拋向空中,一邊拋一邊喊著各種農作物的名字,滿天散開的火星宛如豐收的莊稼,鄉親們常以此判斷來年的收成。這種風俗叫燎干,在北方很多地方盛行,雖然時間上有差異,但對美好生活的期望是相通的。
接著就是最期待的分糖果,這種情懷不分年齡,是所有人心心念念的時刻,我總是直勾勾地盯著裝年貨的箱子,期待著那種特殊的香味。打開箱子誘人的香氣肆意擴散,撩撥著焦躁不安的心,直到大哥從箱子里取出水果糖,核桃,棗兒等年貨,那份躁動才會慢慢平息。
大哥估摸了大概的數量,心里盤算著每人分得的數量,然后一邊數一邊分,我每次拿到手就迫不及待地裝進早已準備好的袋子里,家里每個人都有份,可母親的那份總會裝進我的袋子。時過境遷,物質早已豐盈,但分糖果的習俗依舊延續著。每每到了那個時候,便會不由自主的回到小時候的心境,直到大哥象征性地分上幾個糖果,心里才會平靜,那是最容易滿足的欲望。
至此,便開始了“坐夜”,一家人圍坐在熱炕上,打牌,聊天,看春晚。小時候我最熱心的就是打牌,豬毛換了錢必須得買副撲克,就為了三十晚上熬夜,但哥哥姐姐都不怎么感興趣,為此我常??薇亲?,那時母親總會說,過年著了,你們陪娃耍一陣。一晃多年已過,哭鼻子的那個人變成了侄子,母親依舊用同樣的口吻說,過年著了,你們陪娃耍一陣子。
一年最后的一點時光就這樣慢慢耗盡,直到新年的鐘聲敲響,那一刻炮聲響起,美麗的煙花競相盛放,成就了新年的第一縷曙光。
初一,天剛麻麻亮,家家煙囪里升騰起一縷青煙,女人們已經著手準備一年之中最豐盛的一頓飯。老家沒有吃年夜飯的習慣,三十晚上吃長面,吃完后鍋里就煮上了肉,肉煮好差不多十點左右,正好為“坐夜”的人補充能量,很多孩子熬夜就是為了等著吃一口肉。所以,初一早晨的那頓飯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團圓飯,年前盤的所有年貨在那一刻完美相逢,一家人分坐在炕桌周圍,挨挨擠擠,盡情享用著美食,用心享受著幸福。
一場盛宴過后,大哥便翻開老黃歷查閱喜神的方位,為“初行”做最后的準備。每年都是我家的飯最早,大哥走在村里的巷道上,大聲地喊著,都趕緊吃!初行了!初行了!時不時點上幾根炮仗,回蕩的聲音飄進每家每戶,那便是初行的集結令。
人們陸陸續續走出院門,穿著趕年集定制的新衣服,大人拿著香表,孩子們提著炮仗,朝村里最大的一大片空地上聚攏。當全村人匯聚在一起時,大人們朝喜神的方位跪下,把收集到一塊兒的香表點燃,虔誠地磕頭作揖,祈盼著喜神護佑一年的平安,初行狂歡正式拉開序幕。
初行就是一場炮仗的盛宴,各種各樣的炮仗持續響起,一次次沖擊著耳膜,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對放炮都是樂此不疲,這種歡樂從二十三送灶王爺回娘家的第一聲炮響一直持續到初一早晨,在初行的炮聲中達到極致。孩子們不在計算炮仗的數量,一骨碌拿出所有的存貨,為了讓炮變得更響,前一天都會暖到熱炕上,蒸發掉里邊的水分,點燃后又脆又響,人群中總會發出陣陣驚嘆,這個炮干得很!
手工自制的炮捻子又短又快,點燃后也就一轉身的時間便響了,小孩子不敢放,大人也不允許,只能把掛鞭拆開來一個一個放,啥候有膽量放大炮了才算是真正的長大。大人則無所畏懼,直接拿手上點燃扔出去,炮還在空中飛行時就炸得四分五裂,孩子們雖然羨慕,但很少有人嘗試,因為每年因放炮炸手的事時有發生,所以這種危險動作被大人嚴格禁止。有時候大人也會拿出老土槍、雷管等,它們的聲音已經遠遠超過了普通的炮仗,回蕩在黃土高原上的山屲里,久久不能散去。
老人們看著這一切,安靜而焦慮,大聲喊著自家孫子的名字,小心些!小心些!可孩子們鮮有聽話的,依舊放得不亦樂乎。婦女們三三兩兩站在一起,說著早晨的飯菜,夸贊著彼此的新衣,直到炮聲消失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以前初行也會趕上家里的牲口,農閑了一個冬天,牲口正是膘肥體壯的時候,小牛犢和孩子一樣在炮聲中盡情地撒著歡,打著滾。
初行都是以村為單位,炮聲的大小及持久時間反應出村子的規模和發展狀況,整個早上,隱匿在各個山屲里的村子爭先恐后地展示著自己,盡情釋放著對新年的無限熱情,直到中午,炮聲才漸漸褪去,盛大的初行才算告一段落,一年的征程就此開啟。
小時候母親常說的一句話是年好過日子難過,日升月沉,斗轉星移,當初的少年一直流浪在回家的路上,早已變成日子好過年難過,只能深情地訴說著擁有變成懷念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