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最近頭痛欲裂。他本應只是游山玩水,卻總是想起自己已然下凡的那個小兒子。當然,那個安琪兒到了時間就會回來。可上帝的耳邊總會突如其來地傳出小兒子一聲凄厲的尖叫,或低沉的嘆息,或斷斷續續的抽泣。兩次三番之后,上帝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折磨了。他怒沖沖地抓起背包,沖向人間,想知道自己的安琪兒究竟是怎么了。
穿過大氣層,大概就看清了人間的全貌,真是一團和氣,欣欣向榮。只是再靠近些,上帝突然感到了一陣反作用力,這貌似是某種自生的結界,渾濁而又復雜。上帝有些頭暈反胃,但他晃晃腦袋,選擇性忽略了剛才的感受,繼續尋找他的小兒子。
(一)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上帝的。那天很巧,我坐在咖啡館靠窗的位置,因為我平常所去的位置被人占了,我其實不太喜歡窗邊,讓我覺得寒冷。那天我正無意向外看了一下,就看到這個東張西望的老頭。灰白的胡子,穿著棕色的外套,雙頰被凍的紅彤彤的。他茫然四處張望了兩眼,然后就消失了。片刻之后,不知從哪里進來了。他假裝自然地斜倚在柜臺上“天真夠冷的。”他說。聲音很是洪亮,況且我又坐在靠近柜臺的地方。“請給我一杯熱咖啡。”
后來我也沒再注意過他,直到我準備離開的時候,那個高大的身影又出現在柜臺旁。他看上去無助又孤立,想來碰上了麻煩事。
我看著服務員不耐煩挑起的眉,又看到他空空的雙手,大概明白了。我不是愿意看到一個老人無助的人,所以我把他讓到旁邊,對服務員說:“這位老人的賬單算我的吧。”服務員雙手矜持地拿過錢包。
他跟著我走了出來。“小伙子,”他說:“謝謝你,你是個善良的人,我怎么也沒想到還會有這樣一道程序...”
我暗自覺得好笑。沒想到什么?沒想到喝咖啡要花錢嗎?這個老人太吊詭了。我說不用客氣。就大步流星地把他甩開來,真害怕因為一個無心的善意舉動就被訛上。
沒想到那老人健步如飛,我竟然沒把他甩開來。“小伙子,等等。”他拽著我的袖子,我多少有些防備地瞪了他一眼。他訕訕地笑著,“人是個好人,只是未免太過冷漠。”
我說:“老人家,你還有別的事嗎?”
他說:“我需要你幫助我找到我的兒子,為此,我將會恩賜于你無上的幸福與喜悅。”
我突然怒從心頭起,脫口而出:“你以為你是誰呀?”
“我是上帝。”他說,眼神真誠得理性,完全不像個瘋子。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嘴角邊雪白的胡子上還殘留著剛吃的面包渣。
我倒吸一口冷氣,推開他徑直離開了,我確信自己碰上了瘋子,我感到既惶惑又憤怒。
“希望你會回來找我!”白胡子在背后大喊。
(二)
晚上做了個夢。我打開窗戶踩著云朵一路上浮,飄出地球,來到不知道什么的地方。那老頭踩在白云上,身后有光環,照的我睜不開眼。他的身旁有一個還是嬰兒的安琪兒,他的神態端莊安詳,皮膚像大理石雕刻出的那樣圓潤潔白,背后有一對輕盈煽動的白鴿一樣的翅膀。他飛在空中,湖藍的深邃的眼睛好奇地望著我。
上帝微笑著,他此時的樣子可不像昨天那么邋遢了。即使是皺紋邊的皮膚都光彩異常。他向我伸出雙臂,我虔誠地低下頭。“幫助我吧,我將賜予你無限的榮耀...”
第2天 又碰到白胡子。我并沒有回去找他,在上班路上遠遠瞧見他的身影。他伏在報攤上,攤主沒好氣的和他說話。
我是在不想理他,可他不經意間遠眺的視線還是讓我有了幾分忌憚。我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找找著你兒子了嗎?”上帝回望了我一眼,眼神很威嚴,我突然有點膽怯。
他說沒有,沒想到這么難。
我說他是長什么樣子的?我想起夢見的那個安琪兒。
他說“不是,你看到的只是個虛假的形象而已。其實他現在托胎人類,我連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啊。只是他在我耳邊一直哭,很悲傷的樣子,我要把他帶回去。”
我十分氣憤,說:“那怎么找啊?”
他說:“只要他不哭了,就找到了。就在這一帶,他么有說過,所以我并不知道具體位置。”
我們決定從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找起。一路邊走邊詢問,得到的最有價值的信息是他是在三天前,換算成人間單位是一九八五年七月擅自離開的。以及:那個安琪兒曾說“要做善良,聰慧光明的人,為世界帶來一點改變。”
“傻孩子呦”他爹叫苦不迭,“創造了這個世界我就把它基本遺忘了,這個地方有什么好呢?”
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他悻悻地閉了嘴。
要找一個二十歲出頭的普通青年很難,要找一個二十多歲的杰出青年還是簡單一些。我想,那個安琪兒貴為天子,又有那么大的抱負,現在一定是社會的中流砥柱了吧。
我決定從這個方面查起,然后我想到了夏森。他是我的朋友,記得他上大學的時候,本地新聞頭條就是他,還當選了本地十大杰出青年,可以說是家喻戶曉。事不宜遲,我立刻帶這白胡子去找夏森。
我給夏森打了電話,從他口中得知,他不在家,在給他當保安的大哥送飯吃。我們立刻啟程前往他大哥所在的那個單位。
夏森和他大哥圍著火爐各自吃一大碗熱面條。看見我們來了,夏森連忙招呼:“坐坐!吃飯了嗎?”
我們說:“吃過了,就是知道你學校里剛放假,過來看看你。”
夏森笑了笑。也是幸運,剛好趕上放假,放假不是最主要的,夏森經常放假都留校研究學習,做項目,這次回來是因為他的父親生病了,他向學校請假,堅持要回來照看。我和夏森念了同一所初中和高中,我知道他是多么一心一意撲在學習上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時,他連睡著的時間都用來學習,我總覺得他是拿鐵做的。
我問他學習生活怎么樣,他說都挺好的,同學也好,老師也好,學校還送他出國參加比賽了,拿了第一名回來。他說:“宋之星,怎么這幾年都沒你消息啊?你小子跑哪去了?”
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不知如何作答,不過好在夏森也不是咄咄逼人的類型。我看著白胡子饒有興趣地看著他,仿佛覺得很稀奇。夏森的大哥一邊吸溜面條,一邊眼神愚鈍的看著我們,從來不插話。如果不小心跟他對視了一眼,他就憨厚的笑笑,把眼神生硬地拿開去。
我們四個都互望了一眼。夏森突然看見白胡子正饒有興趣的沖他笑著,他說:“叔叔好。”又問我:“這你家親戚?”
我說算是吧。想到是時候了,我就說夏森,我問你個事。他說說吧。
“跟兄弟說實話,你最近心情還好嗎?會不會有突然不高興的時候?”
他一愣,歪著腦袋想了一下,說沒有啊,怎么了?
我誘導他:“說就是會突然哭泣什么的,你說出來,我會幫你的。”
他說真沒有。他也滿臉疑惑,我知道的夏森是從不騙人的。我瞟了一眼白胡子,白胡子也正好奇地看著他。
夏森想了想,突然觸類旁通:“你說我爹的事嗎?醫生說能治好,就是多花點錢,以后我,我大哥我二姐也就掙回來了。”我聽說夏森父親做化療已經花了三十萬,家里把房子賣了,難得他還這么樂觀。
我疑惑地看了看白胡子,白胡子搖了搖頭。
我嘆了口氣,說不打擾了啊,下次我再來看你。
夏森把我們送出來了,“有事來找我啊”互相道了別。
上帝說:“我想大概不是他,我可以看到他的內心,確實沒有悲傷的顏色。”又說:“真是個好孩子,難得看到心腸這么好的人。”
我點點頭,但夏森不是白胡子要找的人這件事,讓我很失落。我對白胡子說:“該幫的我都幫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我向他招招手,轉進胡同里把他甩掉了。
(三)
但我還是又主動聯系了上帝。
事情是這樣的。有好幾次我在大街小巷的電線桿上看到了這樣的尋人啟事:
如果您或您身邊有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有鴻鵠之志,心情郁郁寡歡,你可能是我要找的孩子,不論你是否有父母。請到街口聯系我,我穿棕色外套。
我很懷疑白胡子會被騙,或有人被白胡子騙。但出門時總會不經意間偶遇這個不屈不撓四處搭訕的人,心氣之大令人震驚,以至于我竟有些心虛,只好繞道走。
時至九月份,夏森要回去上課了,我想和他道個別,就依舊去上回那個地方找他。我去的比較早,夏森還沒來,只有他的哥哥在此守著。他看到我,像是不怎么認識我的樣子,我提了夏森,他才拍拍腦袋,表示想起來了。忙找把椅子請我座。
大哥不過三十歲左右,帽檐下黝黑的眼角紋卻已縱橫交錯。沉默的讓人覺得搭話是種負擔,不說話是心安理得。所以我一直看手機。過了一會,門打開了,有人來了。
卻不是夏森。一個神采飛揚的女孩子,剛染的咖啡色長發,燙了卷,十分順滑。修身的黑色緊身衣褲,高跟鞋,又披上一件粉色的皮草外套,很是惹眼。她的香水十分張揚,站在門口都能聞到。
“師傅,”她說“我辦公室老丟東西,您今晚錄個監控,然后放我辦公室,啊?”他哥哥已經嘿嘿笑著不住點頭了,又順便瞟了瞟她脖子上晶瑩剔透的吊墜。女孩留下一個顧盼飛揚,標準無比的笑容揚長而去,挽著一個穿青色POLO衫的半袖青年開車走了。
夏森哥哥突然興高采烈起來,甚至跟我搭了句話。我連忙出去去大廳里轉轉,空曠的大廳里只有一座睥睨眾生的偉人雕像,一面淡黃色瓷磚的墻上,掛著公司員工的照片及簡歷。最頂端是個軒宇之氣的男子,看上去年輕有為。下一行零零星星幾個高管,其中有那個POLO半袖青年,他腫起的單眼皮使其非常好辨認。同時還有剛才見到的那個女孩,名叫石白溪。她的簡介上寫著:一辰公司聯合創始人。真是人不可貌相,我心下感到十分敬佩,怪不得夏森大哥態度那么恭敬。再接著往下看:1985年7月生人,2007年畢業于澳大利亞國立大學...“一九八五年七月...”看到這個日期,我想起了白胡子。
我陪著夏森和他的哥哥值班到凌晨。意外地到快倒班的時候,半袖青年又回來了,領著一個短發姑娘,不是石白溪。我突然明白她的辦公室為什么丟了東西。
第2天 一早,我回家換了身衣服。石白溪衣袂飄飄的上班的時候,我跟上去,敲響她辦公室的門,把錄像帶扔在棕色實木面辦公桌上。
“樓下有人讓我轉交給你的。”
“好。”她抬起頭來,上下打量我,然后仍舊是一個標準無比的微笑,千嬌百媚。
“你有男朋友嗎?”我手肘看似隨意地撐在桌上,擺出曾得到身邊人一致贊揚的標準壞笑。想我現在的樣子一定像個腦子短路的直男。不過我也知道,對現代人來說,來電這種事情是很簡單的。
“啊?”她惶惑地看著我。
“我想請你吃晚餐。”我手撐在桌上靠近她,順便露出手上白色腕表,全球限量版,二十萬。
“可我下班很晚的,再走太遠了不好吧。”
“我開車接你。”
(四)
我當然也約了白胡子,告訴他別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安靜坐在一邊。
石白溪下班的時候,我開著路虎停在街角的位置沖她摁喇叭,到了預訂的酒店,已是暮色四合,石白溪儀態萬方地坐下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嗎?”
“你有什么信仰嗎?”我其實很不想浪費時間,趕快切入正題。
她羞赧的搖搖頭:“但是我在上學時來自梵蒂岡的室友是非常信宗教的。”
我說:“我是非常信仰基督教的。你知道嗎,基督教有一個美麗的故事。”
“上帝有一個小天使,為了治理和規范人間的秩序,它來到世間,希望有番作為。可人間的景色使它憂傷,它為此不斷地哭泣,嘆息。”
石白溪喝了口水。“挺凄慘的。”又點點頭說:“然后呢?”
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覺得你就是那個天使。”
石白溪婉媚的笑了笑。“你這人真怪,突然出現,又真有意思,你是從酒會上認識我的嗎?”
我想了想,假裝不置可否的樣子。
“哎呀,那么多人,非要我去彈琴。”
“你很漂亮,也很優秀”我說“但你平常生活中會不會有...不開心...的感覺?”
她眨了眨眼睛,嘆了口氣,說,“有時候吧,回家一個人開燈的時候,很孤單。你呢,平常是在做什么?”
我說每天都在想畫廊的事情,沒時間想這些事情。
“可以去你的畫廊參觀一下嗎?”
“隨時歡迎。”我說。看到她很信任我了,“我想介紹一位新朋友給你認識,他或許會對你有很重要的意義。”
“好啊,什么時候?”
“現在。”
“現在?”她驚訝了一下。
“對。”
白胡子和我們打了個招呼,坐過來。
“你好,”白胡子老態龍鐘地緩緩坐下。他憨厚地微笑著,打量面前的石白溪。
“你好。”石白溪說,但明顯有些敷衍。“這位是?”
“他是上帝。你敢信么?”我半開玩笑的問。
“上帝?”石白溪狐疑的看著對面的白胡子老頭,此時他正努力使他的眼神更睿智些,但看起來很傻。
沒聊兩句,石白溪看上去有些不耐煩了。她看了看手機,說“我男朋友要來接我了。”
我和白胡子送她到門口。門口停了輛黑車,一聲刺耳的鳴笛后,曾經的POLO衫探出頭來,用戲謔的眼神看著送她出來的我,好像在說我贏了。
石白溪上了車,關了門,對我們敷衍的笑了笑。
“姑娘。希望再見到你,希望你是我要找的人。”白胡子大聲喊著。
我擋住車。“如果可以,明天晚上7點,在這個地方,希望還可以再見到你...們。”
石白溪勉強略微笑著點一點頭,既要飛奔而去。
碰了釘子,回到餐廳,我忍不住向白胡子抱怨起來。“你是上帝,難道連這點事都做不到?”
他仍舊嘿嘿一笑:“在人類的世界就用人類的方法解決,我不能破壞這個規則。”
我想起曾經見過的景象,威嚴的上帝與慈愛的天使。但對比面前這個四處打量的無知的可憐兮兮的老人,我那想恭敬起來的態度又煙消云散了。
“既然你已經見過了,那你覺得她是安琪兒嗎?”我另起了一個話題。
“不知道啊,我看不清。”白胡子道。“不過她長得很漂亮,挺有幾分安琪兒的感覺。你是不是想追她呀?我都看見了。”
我瞥了白胡子一眼,告訴他,我不喜歡女的,你當初創造世界的時候想到這個BUG了嗎?
白胡子拍了拍腦門,說哦。這回,他學聰明了,沒有再說話。
第2天 七點的時候,我和白胡子又去了那家餐廳。透過玻璃,看見昏暗曖昧的燈光下,兩個熟悉的身影,正在熱烈地交談什么。石白溪換了條黑裙子,高高的發髻,很漂亮。當他們大老遠看到我們,主要是白胡子時,眼神中中十分謙恭。我猜他們一定也看到白胡子曾發送給我的夢境。
單眼皮男生給白胡子拉開椅子,他叫章修齡。白胡子樂呵呵的坐下了。“謝謝小伙子啊。”他說:“真是麻煩啦,我就是想看看這個姑娘是不是我那安琪兒嘛。”他又看著石白溪,石白溪的眼神清澈又美麗。“姑娘啊,”白胡子的眼神十分關切“你最近有沒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
白石溪咬住嘴唇熱切地聽著,想了想,搖了搖頭。“沒有。”
“你再仔細想想?難道就沒有任何不開心的事嗎?”我開導他們。
她想了想說,真沒有。我從來不想這些,那多累啊。
章修齡說話了:“上帝,你找著了安琪兒能怎么著?”
“應該是把他帶回去。”上帝深鎖雙眉:“它一直在悲傷的哭泣...”
章修齡深深的點了點頭。“我覺得很有可能是她,溪溪是個很善良的人,見到受傷的小動物就會哭。”
“修齡。”兩人恩愛的對視了一眼。
章修齡余興未了,他又接著問上帝:“人死后真能上天堂嗎?”
上帝說能。
怎么能?
白胡子笑了笑,“要靈魂干凈吧。”
張修齡一聽,恍然大悟的樣子。又一拍腦門:要不是親眼所見,我都不信真有上帝!
白胡子靦腆地笑了一下。他接著問石白溪:“你真的沒有悲傷的時候嗎?”
石白溪看著白胡子認真而焦急的臉頰,也不得不認真思考一下了。“我想要的都有了,有什么不開心的?萬一真有難過的時侯,我就去買東西,很快就好了。”
我看見她手邊的包,白色的鱷魚皮,小巧而醒目的標志,十分惹眼,這款同樣價值不菲。她注意到了。拎起來說:“不過這是上周末逛商場,我不要,修齡非給我買,煩。”
章修齡看著她笑了笑,說,我去抽根煙。
白胡子捻著他面前那杯咖啡,愁容滿面:“我仍是能聽到哭泣的聲音。”
白石溪說:“那就不是我。我也許有時候會覺得恐懼,但很少會悲傷。”
白胡子怔了怔。他說,我知道了,你這句話是真的。
我們從餐廳出來的時候,章修齡正在氣沖沖地罵一個在路邊的金毛犬。主人罵著神經病牽著金毛走了。章修齡還在大聲喊罵:“一點素質都沒有!”
石白溪問:“怎么了親愛的?”
章修齡說:“在路邊大便!我看不了有人這么沒素質!拍他照片了,這就曝光到網上去!”
石白溪仍就用那個標準的笑容:“讓他們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老公你好贊啊。”
這時章修齡的緊皺的眉頭才松開一些了,但還是生著氣,他拿起手機擺弄一陣,緊接著點了根煙。這才想起來問我們“談完了?”石白溪點頭。“那是不是啊?”白胡子搖搖頭。
章修齡猛吸一口煙,吐出一個很大的煙圈。他問:“你們到底怎么找的?”
趁白胡子還在思考的當口,我忙說:“我們主要找在一九八五年七月出生的有影響力的人士,希望他很有抱負。”
章修齡想了想:“天吶,你們說的肯定是我哥。沒有比他更符合你們的要求的了。”
我頓時清醒了三分:“那能不能麻煩您引薦一下?”
章修齡說:“我哥很忙,這樣吧,明天中午你們來公司。”
(五)
坐在一辰公司的會客廳里,白胡子喝著那杯熱氣騰騰的茶。看著他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我忍不住提醒他,一會人來了,別發話,我來說。
門打開,一個面容端正的男人走進來,他穿著凌厲的職業裝,是職位欄最上端的那個人。他叫章松鸞。
我們忙站起來,他笑著,說不用,請坐。笑起來倒是很隨和,使人平添幾分好感。當他篤定的目光溫和地投向我時,我突然覺得有些心跳加快。
“兩位找我有什么事嗎?”
這件事不太好開口,我和白胡子兩人面面相覷,想著到底該怎么說。
“喝茶。”章松鸞仿佛看出了我們的緊張,他大笑了兩聲。“修齡說二位有很重要的事?”
我用手冰了冰發燙的臉頰,趕忙說:“是這樣,我們畫廊想對您進行一個深度的訪談,時間不長,十來分鐘就行。”
章松鸞看看手表,點了點頭。白胡子兩手緊握,熱切地注視著。
“章先生,我們這次的主題呢,是有關于宗教的。請問您相不相信有上帝的存在?”
章松鸞說:“如果是狹義上的上帝的話,我是不信的。但我相信廣義上上帝的存在,即有種客觀存在的力量支配這個世界。”
我趁機看了一眼白胡子,他正微笑的傾聽著,臉上有種難以察覺的喜悅。
我接著問:“那么是信仰讓你創立了這樣成功的一個企業嗎?”
“也不是,”他說。“是的,這是一種使命感。”
我們聊得很愉快,十分鐘很快就過去了。
“最后還有一個問題,”我說“但我可以不刊登出來。你這么成功的人,生活難道就真的一帆風順嗎?”
也許覺得我還算投緣,章松鸞很坦白。他遲疑地搖搖頭,“實不相瞞,我有一點憂郁癥,因為總覺得一切都不足夠的盡如人意。”他無奈的笑了笑。
本就覺得中意的白胡子此刻微微有些發抖。
“那怎樣才能達到你的標準呢?”
“我希望可以創造出一個美好的世界。”
白胡子沖上前去“是你。”白胡子幾乎已經熱淚盈眶。
章松鸞眼神有些驚慌。我說“章先生,你可能不太相信,但站在你面前的,是真正的上帝。您曾是個天使。”
“上帝?”章松鸞不可置信的看了看白胡子。別說他不信上帝有具體實像了。就是有,眼前這個頭發,胡子花白老頭,比任何一個人還要普通。
“怎么證明?”章松鸞冷冷地問。
白胡子直視章松鸞的眼睛,章松鸞不由得一怔。白胡子又上前抓住他的手。一道耀眼的光芒傳來,穿透屋脊。我屏住呼吸,幾乎以為他們兩個將會消失,但過了一會,房間恢復了沉默。
“天啊,是我?”章松鸞僵坐在沙發上,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
“不。”白胡子憂傷地說。“我本想將你帶走,可你不是我的孩子。”
章松鸞終于冷靜下來。“我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了。”他說,“可你們這個找法是無論如何也找不著的。”
“那要怎么辦?”我問。
“我會幫你們的。”
(六)
章松鸞把白胡子帶到了電視臺,這是白胡子通知我的。我到的時候,白胡子正坐在一個角落里,拿著張A4紙,嘴里念念有詞。
他抬頭看見我,忙拽著我說:“你來了,這好多個字我都不認得,你快幫我順順嘛。”深深嘆了口氣。
我拿起他手里的紙,只見上面寫著:“我親愛的子民,我是你們至高無上的神。你們的圣子已降臨人間。我的子民們,你們都是我的孩子,那流落人間的安琪,是你們高貴的兄長。你們的血液里流淌著神圣。讓他回家吧,褪去沉重的外殼歸來。回到神的懷抱吧。”
這時一名神采飛揚的女主播走了過來,像沒看見似的,推開我,站在白胡子面前。
“您背的怎么樣啦?”
“挺好的,就只有中間一兩個字還不太會。姑娘你看這個字...”
“沒事,這個字不重要。你就記得最后講出這段就行了。” 主播說。
“但這...” 看著主播不允許說不的表情,白胡子說,可以可以。
女主播步履匆匆的離開了。
開始錄制。燈光照在白胡子精心搭配的衣服和細致妝容的臉上,令人肅然起敬。衣著端莊神采飛揚的女主播開始提問.
訪談進行的很順利,我不由得大吃一驚。雖然白胡子并不會說話,但在女主播的引導下還是把讓這個節目顯得很有檔次。節目接近尾聲。伴隨著神圣端莊的教堂音樂回蕩在大廳里,白胡子在耳機的提醒下,斷斷續續說出了剛背過的那段話,尾音剛落,全場一片歡騰。
女主播趕緊接上:“有線索請聯系屏幕下方的地址,由一辰公司贊助的本節目將全程跟蹤尋找圣子的過程,開啟一段超凡蛻變之旅。”
至此,白胡子可以下場了。女主播又說:“下面我們請出一辰公司負責人章松鸞先生,大家掌聲歡迎!”章松鸞上臺,女主播忙起身迎接。
這次,女主播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全然沒有了居高臨下的態度。
“章松鸞先生,是什么樣的契機讓您結識了上帝呢?”女主播循循善誘。
“上帝找到我,誤以為我是圣子,非常可惜。”章松鸞攤開了手:“我不是。” 觀眾席中出現一片失望的噓聲。
“太可惜了。”女主播嘆著氣搖了搖頭,好像是她自己的故事。“但您還是選擇無條件幫助上帝,是嗎?”
“是的。這和我們博愛,互助的企業精神是分不開的。”
女主播說:“章先生真是太了不起了,讓我們把掌聲送給他!”
白胡子在臺下看著如釋重負,他滿懷希望的說,這下肯定能找到我的孩子了。我憂慮的看了他一眼,總覺得會發生些別的事故。
從此以后,我很少再見到白胡子了。他變得很忙,每天在屏幕背后參加各種采訪。網上關于上帝尋子的消息也多了起來。一些人信仰了基督教,另一些人出具了許多證據證明這個上帝是假的,是一辰公司的詭計。但總之,一個蒙面的上帝形象廣告牌越來越經常的出現在大街小巷,一辰的業務越來越多,股價喧囂直上。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仍舊沒找到那個經常哭泣的,在人間素未謀面的孩子。
這樣一直從嚴寒的冬季到炎熱的夏季。我仍舊不知道上帝到底有沒有找到自己的孩子。我有意無意的忽略了他的消息,因為我認為那個爆炸性的新聞傳出,只是遲早的事情。但時間一長,這件事也就在生活的洪流中,被慢慢地拋諸腦后了。白胡子和章松鸞,慢慢淡出我的記憶。
(七)
這天天氣正熱,我在經常去的那家街邊咖啡店坐著。一個熟悉的人影拉開了對面的椅子,坐下來。是許久未見的白胡子老頭。他仍舊帶著微笑,只是多了幾分淡然。
我有些吃驚,我意識到他的事情已經告一段落了。
“找到了?”我問。
他笑著點點頭。隨即那笑容便收斂起來。他凝重的眼神投向雙手緊握的杯子,“你知道嗎,我為這世界創造的準則,直到我親身經歷,才明白它的意義。”白胡子說。
最開始上帝每天滿懷希望,他感覺到自己一定能找到。一個又一個符合條件的年輕人來面試,他看過很多張感人的面孔,聽過許多人的內心,只是哭泣的聲音依舊縈繞在他的耳邊。
一辰公司漸漸的感到不妙。大概過了半年,章松鸞下了大成本來幫助上帝,那些符合條件的青年,都被邀來參加面試節目,收視率高了又低,最終無法挽回。白胡子被冷落起來。
悶悶不樂的白胡子走在夜晚的街道上,聽到耳邊依然傳來的陣陣嗚咽。這天,他獨自一人,走到車水馬龍的馬路上。一個青年男子,長發披肩,正聲嘶力竭的拿著麥克風大聲嘶吼,那歌詞充滿無奈,憤怒,卻又令人忍不住駐足。白胡子坐在臺階上,看到那歌手路燈下孤獨而暢快的剪影,他坐在樓梯上靜靜欣賞著。
夜已深,街上行人已散去。那歌手唱完最后一曲,靜默著坐在原地。他點了一根煙,一口一口的吸著,碾碎了煙頭,背遠處一個男人攙扶著另一個喝醉酒的男人跌跌撞撞的走過來。那個喝醉了的大著舌頭的人,斜著眼睛朝年輕人望了一眼,就開始罵罵咧咧的,趕緊被身邊的人攙走了。
街上終于只剩那個年輕人了。白胡子走到他跟前。
“怎么這么晚了還在外面,不危險嗎?”
年輕人看了他一眼,他胳膊上已經泛起雞皮疙瘩。
“是啊,您這么晚也還不回家呢?”
白胡子苦笑了一聲。他替年輕人撿起了散落在地上的簡譜。
白胡子經常去聽年輕人唱歌。他遠遠地坐在一邊,聽著那充滿力量的歌曲,感覺到同命相連的輕松。那年輕人覺得白胡子是善良的,他坐在轉角的樓梯上,認真聆聽著。才轉身離開。沒過幾天,年輕人對白胡子熟悉起來。
這天他唱完,又是一個寂寥的黑夜。他收拾好東西,偶然卻瞥見上帝仍獨自坐在一旁,眼神憂郁。他很好奇:“您老還不回家嗎?”
白胡子勉強的笑了笑:“你的歌很好聽,也忘了回去。”
年輕人非常感動。他和白胡子默默走在昏黃的路燈下。薄涼的空氣中,一種孤獨憂郁的情緒在空中游蕩。兩人斷斷續續的聊著。
“老人家,很高興認識你。”那年輕人說。或許是因為時間很晚,唱歌很累,他說這話的時候,連一貫憤怒的眼神也柔和了一些。
上帝說:“你是個好孩子,愿神祝福你。”年輕人羞赧的笑了笑。
上帝的步伐異常輕松。他看著皎潔的月光,覺得充滿希望。可半夜里毫無征兆的,那尖叫的聲音又一次傳來。這次是那么凄厲,上帝捂住耳朵,出了一身冷汗。
第2天 ,上帝去天橋上,可那年輕人不在。他按照年輕人曾給他的地址去了他家,門虛掩著。他推開門,屋里潮濕陰暗,窗簾沒有拉開。一地凌亂,沙發上放著脫下的衣褲,也放著熟悉的吉他。
一個中年女人神情復雜的靠近。“您是屋主的家人嗎?”
白胡子一愣,說:“是。您知道這屋里的人去哪了嗎?”
她說:“我住隔壁,昨天半夜里被這邊的吵鬧聲吵醒,我們過來一看,那孩子喝醉了,身上被碎玻璃劃傷流血一地,趕緊打電話送到醫院去了。”
又實在氣憤不過,說:“他天天這樣,我們都投訴好幾回了,你們家長是怎么管的?”
上帝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二話沒說就趕去醫院。
醫院里,年輕人半昏半醒,吊瓶里的營養,一滴一滴地輸往突出的血管里。他看了一眼憂心忡忡的白胡子,終究是沒說一個字。
白胡子問他為什么,年輕人苦笑一聲,說不過喝了點酒。
“有什么事要喝那么多酒?”
醫生過來巡視,他調了調吊針,對年輕人說:“怎么又是你?下次別來了,自己傷害自己的病人我們不收,把地方留給想治療的人。”醫生調了調吊針管離開了。
白胡子拿了把椅子坐下“怎么回事?”
年輕人疲憊的眼神望向窗外游蕩的白云,使白胡子不得不想到那耳畔經常回想的聲音。
“怎么回事!”上帝這回真的有點生氣了。
年輕人厭惡地看了他一眼。“沒什么,唱完歌隨便喝了點。”
白胡子看著敷衍的年輕人,覺得不可理喻。他的漫不經心像是在掩飾某種傷痛。等白胡子第二天再來的時候,病房已空無一人。
后來還是又在天橋上見到了他。這次,他甚至也沒有要唱歌的樣子,在太陽下抽著一支煙。
也許是因為太陽很大,他連白胡子坐在他身邊都沒注意到。白胡子錘了他一拳。
他瞇著眼睛看了一眼。“抽根煙?”他問道。白胡子接了過來,假裝熟練地抽著。
他在煙霧繚繞中開始敘述自己的故事。
年輕人叫鄧讀法。
鄧讀法小時候聰明伶俐。小時候所有人見到他,就像看見一道陽光似的。鄧讀法漸漸長大,他離開家鄉,去追求自己的夢想。他曾信心滿滿的相信著未來,可生活仿佛具有一種隱性的慣性,將他向下拽。他曾信心滿滿地做每件事,周圍的人也相信他一定能成功,可無一例外的,都失敗了。他的人生是一條向下的拋物線。
“知道我最開心的是什么時候嗎?有次PUB里,有個有名音樂人點名聽我唱,媽的,那場太嗨了。”他抽著煙回憶從前,那是他迄今為止最輝煌的時刻。
白胡子看著這個對生活不得要領的年輕人,對他說“你會好起來的。”
年輕人搖了搖頭。“你知道嗎?每個人都清楚自己的位置。可我一直不太清楚,后來我明白了。我是一個流浪者,一個被上帝拋棄的人。我的位置就是所有,也是一無所有。”
鄧讀法又猛吸了口煙。看著白胡子慍怒而不解的眼神,他說:“你知道為什么嗎?”苦笑一聲:“我只是太多余了。”
白胡子沉默半晌,又說:“但你內心深處并不這樣想,對嗎?不然為什么這么痛苦呢?”鄧讀法詫異地看著白胡子,他自己也沒想過這個問題。他把頭埋在手間,似是逃避什么。
“那又能怎樣呢?”鄧讀法問。
白胡子生氣了。一瞬間,他將鄧讀法用力拽離。仍舊是天國的景象,層層疊疊的金光,上帝帶著慈祥的微笑立于之中,一旁無畏的天使吮吸著手指望著他,那一瞬間他恍然大悟,因為這就是他。
等再回過神來,只看到白胡子微笑的望著他。“我并不知道你在人間是這樣的。”白胡子說。鄧讀法先是一怔,隨即臉上發燒,暗暗感到羞愧,他也不知道。不曾想到的是迷失在了這條曾覺得一目了然的路上。
“走吧。”白胡子說。“找到你了,那就和我回去吧。”
鄧讀法仍舊是坐著的。他緩緩地搖了搖頭。他想起自己對自己的放逐,不由得感覺到自己的幼稚愚蠢。證前盟的時刻到來了,然而對這個充滿缺陷,他不滿詛咒了無數次的世界,反而變得不甘心離開。
鄧讀法慢慢搖了搖頭。白胡子不解地看著他。“我不能就這樣放棄。”鄧讀法說。
“你就這樣讓他留下來了?”我問白胡子。
白胡子大笑。“他還會想離開的。”
“那可不一定。”我說。“在這里生活總不是順利的,可我想他是不會隨便放棄,因為沒有人喜歡失敗。”
“是嗎?”上帝說。他看了看杯子里咖啡的泡沫出神,忽然又下意識的捂住自己的耳朵。
我忍不住笑了。他在耳邊比劃著,無奈地解釋:“已經沒有聲音了,只是那種感覺還在。”他苦笑著。
我看著他大事已了。就問他“你要回去了?”
白胡子點頭說是。他快樂而略有困倦的眼神望向窗外,正巧第一片樹葉泛黃飄下,秋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