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朝陽映紅了東方的天空,咸陽宮雄偉壯麗的建筑群籠罩在朝陽之中,殿頂落著兩只鷹隼,陰鷙的眼神直視著前方,隨時注意著進入視線的獵物。
咸陽宮的大殿內,龍壁下的王位上,此刻坐著的卻不是秦王嬴政,而是荊軻。
對,就是那個燕國的使者荊軻。
他面前的案上,擺放著兩樣物品——燕國的督亢地圖和秦國反將樊於期的首級。地圖展開了部分,樊於期的首級卻封存在匣子里,似乎未動過。
秦王的寵臣中庶子蒙嘉跪在荊軻的正對面。他低著頭,戰戰兢兢地給荊軻講解著地圖,臉和脖子上已是汗水涔涔。
而真正的國君,秦王嬴政,卻盤腿坐在蒙嘉的左側,配合著蒙嘉的講解,把地圖緩緩拉開。
這是一場演出,三個臨時演員各懷心思地扮演著不是自己的角色。
荊軻扮演的是秦王,蒙嘉扮演的是荊軻,秦王扮演的則是燕國的副使秦武陽。
大殿里空空蕩蕩,除了錯落有致地栽著幾十根暗黑烏沉的柱子外,就是這場詭異的演出現場,再沒有其他人。侍衛,大臣,宮女,太監,一個都沒有,整個大殿顯得陰郁沉悶。
“蒙嘉,你慢些講嘛,燕國的使者豈有這般拙于口舌的?”秦王除了是演員,大概還是導演,不時地提醒著在場的演員,“荊卿,你也可以放松一些,喝口茶或者詢問蒙嘉幾句什么,如此才不會遺漏任何細節。”
“是,大王!”
02
一個月前,荊軻受命來到了秦國。
他和副使秦武陽肩負著一項重大的使命,以求和之名,在咸陽宮的大殿上刺死一可不世的秦王嬴政,創造流血五步的千古壯舉。督亢地圖里藏著的一把鋒利的匕首,淬過劇毒,見血封喉,是名匠徐夫人的作品。
他一來到秦國,就用重金賄賂了蒙嘉,讓他向秦王傳達燕國的歸順之意,并獻出督亢地圖和樊於期的首級以示誠意。
前幾天,秦王授意蒙嘉,以驗明真偽為由,將求和的禮物拿去。所以今天,秦王就接見荊軻了。
不過,秦王說,此次接見,只是私晤,不必帶副使。
荊軻來了,秦王就提出要演這么一場“秦王見荊軻”的戲。
03
演出繼續著。
蒙嘉非燕國人,對督亢之地的地質地貌不懂,加上緊張,基本上就是念出地圖上的標注文字,每處只講三言兩語,所以進行得很快。地圖是用羊皮精制而成的,兩側各有一根用上好紫檀木制成的軸桿,露出四個雕花的圓柱頭在外面。
這時,蒙嘉突然注意到,地圖基本展到了盡頭,可是左側的卷軸還極粗大,隱約凸顯著一個匕首的模樣。他大吃一驚,正欲呼叫,驀然,秦王將剩下的地圖迅速展開,藏在里面的匕首就露了出來。他抓起匕首,猛地躍起,手臂向前一刺,匕首就透入荊軻的肩胛骨,刺入身體兩寸多,殷紅的鮮血就順著匕首烏青的表面緩緩地流了出來。
“啊——”蒙嘉大叫一聲,向后栽倒。
荊軻的身體只是隨著匕首刺入時微微向后動了一下,接著便又坐直了。他仍然面不改色,目不斜視,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嘴角微微地上揚,仿佛想笑。匕首的刺入,他好像并無痛感,他甚至連看也沒看那里一眼。
秦王并沒有撥出匕首,站直了,后退幾步,望著兀自巍然不動地坐在王位上的荊軻。
“蒙嘉,你起來吧。”
蒙嘉驚慌失措:“是是,大王……”連滾帶爬地站起來,又跪倒,叩首之后,才又站起,渾身哆嗦著立在一邊,“大、大王,要、要不要叫侍衛?”
秦王擺手:“不用!”轉向荊軻,“剛才的演出是否完美?”
荊軻頷首:“回大王,十分完美。”
“你們的計劃是不是這樣的?”
“回大王,確是如此。”
“寡人的武力比你的副使秦武陽如何?”秦王貌似頗為得意。
荊軻直言不諱:“回大王,秦武陽勇猛過人,十二歲便在都城殺人,殺人之后,身不抖,面不改,目不斜,逍遙而去。官家追問,昂然不答。他多年勤練劍術,在燕國境內少有對手,不敢相瞞,大王的武力難與之匹敵。”
“相差多少?”秦王追問,“你的劍術又如何?”
荊軻閉目沉思片刻:“回大王,假如大王與秦武陽公平地單打獨斗,十招之內,他必能取大王你的首級。至于臣,一直自詡是個縱橫家,并非劍客,對于劍術,臣不懂。”
秦王倒吸了一口涼氣:“武力超過寡人甚多,又有個縱橫家迷惑寡人,寡人毫無防備之下,無論如何也躲不過是嗎?”
“回大王,確實躲不過。”
秦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背著手在大殿里來回踱著步,自言自語地感慨道:“好在寡人早有疑慮,提前驗視了地圖,否則整個天下大勢都要發生扭轉,細思恐極啊!”
荊軻無語,蒙嘉不停地顫抖。
秦王望望插在荊軻肩胛的匕首:“匕首是用何種材料鑄造?”
“回大王,是鐵器。”
“何以暗而無光?”
“回大王,淬過劇毒。”
“呵呵,這又多了一份保障,只要刺破皮肉,寡人就難逃一死。”
“回大王,確如此。”
秦王舒了口氣,眼神復雜地審視著荊軻,好一會兒:“你真是個奇人!寡人自恃閱人無數,誰忠誰奸,誰善誰惡,都逃不過寡人的這雙利眼,唯獨對于你,荊軻,寡人卻絲毫不能看穿。喜怒不形于色,方能近得寡人的身側,燕丹派你來行刺寡人,你倒足可當得此任。只是寡人以為,你不應當做個刺客,你也不適宜做個刺客,更不屑于做個刺客。”
荊軻回道:“誠如大王所言,臣確實不適宜當刺客。”
秦王來回踱著步:“你是燕人?”
“不是,臣祖先是齊人,后遷于衛,現在算是衛人。”
“燕丹于你有恩?”
“算不上有恩。”
“那寡人與你有仇?”
荊軻猶豫片刻:“衛國曾與多國合縱抗秦,但大王的軍隊卻從未踏進衛國的土地,所以臣與大王,并無國恨;臣與大王今日首次謀面,之前從無交集,所以亦無家仇。”
秦王停止踱步,回身指著荊軻,怒問:“那你為何要行刺寡人?”
聲色俱厲,旁邊的蒙嘉嚇得差點跌倒。
荊軻神色迷離,半晌緩緩地道:“為了田先生。”
04
薊城雖為燕國都城,但街道蕭條清冷,少有行人,偶見三兩個小販在路邊支起貨臺,卻懶洋洋地坐在那里,不去招攬生意。三個醉酒之徒東倒西歪地走在大街上,一個擊筑,一個唱歌,一個跳舞,行止十分放浪。
田府的書房內,正中擺著一張低矮的方案,案上展開一副字跡模糊的地圖,上面散落著一些用獸骨雕刻成各種形態的小物件。
田光此時坐在方桌前,手里把玩著這些小物件,眉頭凝結成一個疙瘩,陷入了沉思。
他的身側,站著一位年老的仆人。
田光將獸骨推散,頹廢地嘆道:“唉,看來燕國確是氣數已盡了。”
老仆卻有些幸災樂禍:“要我說啊,活該如此!人說東宮太子極是個禮賢下士之人,可是先生居于都城數十載,就是在的身側,他卻不來相請。如果他早先允許先生參與國事,何致于有今日之憂?”
田光抬眼望著老仆,威嚴而和藹地說:“且莫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愛國是每個臣民的本份,國能棄我不管,我卻不能棄國不顧!”
老仆低聲地自言自語:“先生你深通韜略,精于治國安邦之道,即使比起前世的姜子牙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先生你的性格太過內斂,凡事不主動,如果肯去太子面前毛遂自薦的話,保不準他就重用你了,你的滿腹才學不就有用武之地了嗎?”
田光嘆息:“古來圣賢,都是被君主親自登門請去的,要不哪來‘姜太公釣魚’的傳奇佳活呢?這點上,我著實抹不開面子。”他站起來,面壁而立,幽幽地說,“唉,燕國每遇內憂外患之時,我便在家中運籌帷幄,推演出數個有效的解決方案,自信能夠幫助太子度過難關,甚而編好說詞,等著太子上門垂詢。然而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我等啊等啊,就像一個絕色的女子深藏閨中消磨著歲月一樣,最后無人問津,任憑容顏老去。老了,轉眼間躊躇滿志的少年,成了一個鶴骨霜髯的垂暮老人。”
“先生,”老仆試圖說服主人,“我以為你還是太過迂腐,若能學會荊軻那一套欺世盜名的把戲,就不愁不被太子重視了。”
“就是那個衛人荊軻嗎?你認識他?”
“誰認識他呢?只是他的壞名聲傳得遠罷了。”老仆言語之中頗含厭惡,“這個無賴,最近又游蕩到了燕國,整日無所事事,和一個賣狗肉的屠夫廝混在一起,不是沒命地喝酒,就是狼嚎似的唱歌,還有個名叫高漸離的筑師小子給他們伴樂,吵得街坊四鄰不得清靜,沒人說他們好。”
田光若有所思:“哦,這個荊軻我聽說過,但絕不是個無賴。”
“他還不算無賴?”老仆苦笑,“想必先生聽說過吧,他在榆次時,與劍術名家蓋聶論劍,被人家瞪了一眼就嚇得屁滾尿流,當時就離開了榆次;在邯鄲時,與拳師魯勾踐比斗,還沒開打,被人家喝斥一聲就又逃了,就逃到了燕國。這等行止,一般的無賴恐怕都做不出來,所以他是無賴中的大無賴。”
“這些我都有所耳聞,而且他在榆次論劍時說的那番言語,仔細琢磨之下,頗有意味。”田光不同意老仆的看法,“他曾游說過衛元君,提出重道輕術、重略輕策的思想,提倡由內而外的治國理論,和他論劍時所言‘有招無心謂之術,有心無招謂之道’是同理。他絕不是個無賴,他只是不愿意用自己的壯志未酬之軀換取暫時地快意恩仇罷了。異于常人的行止之下,必然有高于常人的見識。”
“哦,先生這么說,我就了然了。”老仆半開玩笑地說,“荊軻既有見識,又有膽量,不惜自損形象以求得世人關注,倒是和先生的愛面子恰好相反。你倆若能配合,必能做出一番大事業來。”
田光有些激動:“你說他在燕國?”
“是的先生,他就在都城,來此已多日了。”
“明日就派人把他請來!”
老仆側耳細聽:“不用請了,他們來了。”
這時,外面響起一陣歌聲,伴隨著擊筑之聲,起先渺茫,似乎遙遠,漸而近了,仿佛就在府邸之外。筑聲雄渾沉悶,歌聲嘶啞悲憤,令人聞之不由揪心落淚。
田光驀地站起:“快去,把他們叫來!”
老仆答應一聲便匆匆出去了。
田光似乎急不可待,在屋子里快速地來回走動,忽然老淚縱橫,仰天長嘆幾聲。
不一會兒,老仆領著荊軻和高漸離走了進來。
高漸離略顯拘謹,微低著頭。
荊軻卻面不改色,表情坦然,仿佛他是田府的常客一樣。
田光故作平淡地問荊軻:“你就是荊軻?”
“是,我是荊軻。”
“你們不是三個人嗎?那一個呢?”
“狗屠言他殺了一輩子的狗,滿身血腥,不敢見先生。”
“那你怎么敢呢?”
“我不曾殺過狗。”
高漸離掩嘴而笑,似有女子之態。
田光又問:“我聽說你曾被一個劍客和拳師嚇破了膽,沒等動手就逃之夭夭了,怎就不怕我呢?莫非,我人已老朽,威嚴盡失嗎?”
“回先生,既然膽已被嚇破,從此無膽,自然就無所畏懼了。”
田光滿意地點點頭,轉向高漸離:“這位小生想必就是筑師高漸離吧?你怎有膽量踏進我的府中?”
高漸離的聲音尖細,昂然答道:“不是你派人叫我們進來的嗎?”
田光笑道:“呵呵,果然是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又一個怪異之士。”
荊軻解釋道:“先生,她其實是位女子,是我的結發之妻。只因市面混亂,故以男裝示人。我答應過她,絕不負她!”
田光略顯失望地說:“哦,希望你也不負我,不負燕吧!”
05
田府內,屋宇房舍,亭臺樓閣,小橋流水,一派詩意景象。
一棵樹上,兩只鳥兒在嘰嘰喳喳地叫著,仿佛在說著情話。
家丁領著荊軻和高漸離進了一間上房:“二位請寬住,有事隨時吩咐。”
家丁走后,高漸離坐在凳子上,臉上出現一抹酡紅,望著荊軻:“你為何要揭穿我的身份?”
荊軻面色凝重,緩緩地說:“我剛才故意那么說,是想試探一下田先生的反應,見他頗有失望之色,所以料定將來兇多吉少,是禍非福。”
高漸離一怔:“此話怎講?”
“我想,田先生欲委我之事,是不能帶家眷的。”
“何事不能帶家眷?”
“生死一人,來去了無牽掛,當然是必死之人!”
高漸離吃驚地叫道:“啊?必死?他們要讓你死?可,可這是為什么呀?”
“我只是猜測,并無實據,或許是我想多了吧。”
高漸離沉思,自言自語:“干什么必死呢?”
荊軻平靜地說:“必死之人,要么是死士,要么就是刺客了。”
“啊?刺客?你的劍術觀賞尚可,做刺客恐怕差得遠吧?”
“是,此正是我所憂慮之處。”
荊軻在床邊坐了下來,高漸離起身,走過去坐在他的身邊,柔聲地問:“你怕死嗎?”
荊軻仍然很平靜:“凡人皆會死,最怕的是死非其所,而不是死本身。”
“你死了我怎么辦?你不是說過要和我永遠在一起嗎?”高漸離目光幽怨地望著荊軻,忽然賭氣似地說道,“若你死了,我就陪著你死!”
荊軻不回話,那張呆板的臉上,露出一抹柔情。
06
某個清晨,面對著突然請辭的荊軻,田光很驚訝:“能說說理由嗎?”
荊軻作了一揖:“叨擾數日,已是不便,無用之軀,恐負先生重托。”
“何出此言?”田光略微不悅,“我與你就是君子相交,無可所用便不用,何來叨擾之說?再說,我田光也是一個閑人,和你一樣,并無世俗之爭。你我之間,能說得來話,有些相同癖好,彼此相惜,就是最好。”
荊軻正要答話,老仆站在門口,報道:“東宮派人來請先生。”
田光興奮地叫道:“快請進來!”
老仆讓開門口,東宮傳令官走了進來:“傳太子令,請田先生即刻去東宮商談國事!”
田光的語聲微微顫抖:“是,臣遵旨!”轉向荊軻:“太子相邀,我不敢怠慢,請先回房寬住,我回來即去找你。”
荊軻未語,眉間凝結著一股憂郁之色。
07
燕國東宮,是太子丹的寓所,屋宇重重,殿頂層疊,鮮艷的琉璃瓦在太陽下灼灼生輝。唯一不和諧的是,兩只黑黑的烏鴉停在殿頂,嘎嘎地怪叫著。
東宮的密室內,正中擺著一方低案,上面零亂地堆著一些竹簡。一面墻壁粉刷成白色,畫著一幅天下形勢圖,各處文字已被圈圈點點,畫著各種線條;另一面壁上則掛著一幅羊皮畫像,已是面目全非,布滿了被刀劍刺出的小洞。
太子丹把田光讓在主位坐下,然后一揖到地:“先生,丹等你太久了!”
田光受寵若驚,老淚縱橫,趕忙起身將太子丹扶起:“太子大禮,田光如何承受得起?”
敘禮已畢,太子丹謙卑地說:“丹久聞先生大名,只奈公事繁忙,無暇親自登門相訪,望先生不要見責!今日所以請先生來,實乃遇到了天大的難事,非先生不能化解。”
田光感慨道:“臣聽說,駿馬壯年之時,日行千里。到了年老之時,就連劣馬都跑在了它的前面。臣已垂暮之年,恐負太子重望。但既是太子下問,臣自當知無不言。”
“先生如此耿直,丹就直言了,燕秦勢不兩立,有此無彼,還望先生出謀劃策。”
“太子,抵抗強秦,臣有上中下三策。”田光似乎胸有成竹。
太子丹微笑:“料知先生必有良策,請先說上策。”
田光的上策是派個使者出訪各國,趨利避害地說之,同時出兵進擊秦國的屬地,遍地開花,變被動為主動,迫使其放棄吞并各國的計劃:“臣舍下有一人,名叫荊軻,精通縱橫之術,能言善辯,若派他出使各國,大事必成!”
太子丹卻頗為失望:“先生,你再說說中策吧。”
中策是被動防守,精養兵,蓄糧草,修長城,建工事,廣納人才,文用荊軻等,武用樊於其等,以做持久之戰。
太子丹失望之色更重:“先生不妨再說說下策吧。”
田光搖頭:“下策須萬不得已之時方可采用,勝之不武,敗了就是滅頂之災,不說也罷。”
太子丹顯得很急躁:“先生,眼下秦兵壓境,燕國危在旦夕,正是萬不得已的時候啊!難道先生還不能對丹赤誠相待嗎?”
“臣不敢!”田光只得回道,“臣所謂的下策,實是太兇險了,就是派遣一位勇士入秦,想方設法接近暴君,一劍了結,永絕后患……”
太子丹大為激動:“好,太好了!先生的下策,在我看來,才是上策,是上上之策!壯士揮劍,流血五步,多么偉大的壯舉啊!從此天下再無暴秦,各國復安,四海的百姓不用再遭受兵患疾苦,這才是功在千秋的大業!”
田光表情憂慮:“太子,此事不可輕動,難上加難啊!”
“只要用心計劃,天下何有難事?”太子丹忽然狂笑起來,大踏步走到壁上的畫像前,抽出長劍,對著畫像就是狠狠地一刺,“嬴政啊嬴政,當年的恥辱,我時刻記在心里,恨不得將你食肉剔骨!”
田光輕呼一聲:“太子……”
太子丹喘息道:“先生,剛才失態了,咱們繼續說。既然刺秦之事可行,何人可當此任?”
田光誠惶誠恐:“刺秦之事非同小可,非常人不可完成,臣心中并無合適人選。”
太子丹有些不高興了:“先生,我燕國雖小,但向來不缺人才,就說我都城之內,夏扶、宋意、秦武陽,皆真勇士也,怎能說沒有合適的人呢?”
田光緩緩地搖頭:“太子,刺秦不是街上的無賴打架斗毆,僅有勇氣和體力還遠遠不夠。秦王疑心極重,一般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就算近了他身,稍有差池,還是會被他察覺。夏扶血勇之人,怒而面赤;宋意脈勇之人,怒而面青;武陽骨勇之人,怒而面白,他們三人,遇秦王還未出手,恐怕就已暴露行跡,何望成功?欲行此事者,必須要有個喜怒不形于色的神勇之人方可。”
“哦?那么這個神勇之人是誰?”
田光猶豫片刻:“就是臣剛才說的,舍下的客人荊軻,就是位神勇之人,只是……只是他并不適宜做個刺客。他是個縱橫家,精于口才,疏于劍術。”
太子丹不假思索:“那就由荊軻做主使,另派名勇士做副使。荊軻既然是個縱橫家,必有辦法應付秦國的各項嚴查,用他的口才徹底迷惑嬴政,副使一刺必中。”
田光欲言又止:“太子——”
太子丹擺手:“不用多言,就這么定了,先生,明日你就帶荊軻過來,丹要以上卿之禮待他!”
天黑時分,太子丹親自把田光送到東宮大門口,旁顧左右無人,低聲說道:“先生,今日所談皆國之大事,萬不可泄密!”
田光的身體忽然像受到雷擊一般戰栗不止。
08
書房內,田光面壁而立,再一次老淚縱橫。
老仆立在門口,關心地問:“先生,你怎么了?”
田光似乎是在自言自語:“田光啊田光,原來你只是一枚小卒子而已,小得不能再小,小到隨時都可以悄無聲息地犧牲掉。韜光養晦一輩子,最終還是什么都沒得到,當世顯赫沒有了,后世留名沒有了,滿腹的文韜武略,什么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什么治國安邦經天緯地?全都付諸流水了!”
老仆不安:“先生——”回身望了一眼,“荊先生來了。”
“噢,他來得正好。”
老仆提醒:“先生,你不要整理一下儀容嗎?”
“不用。”
老仆讓開通道,荊軻便走了進來,他看到田光淚流滿面,眼皮微動了一下,并無其他表情。
田光走到荊軻面前:“荊先生,我知道你來又要向我告辭,我不挽留你了。但請你在走之前,幫我辦件事好嗎?”
“請說。”
田光沉吟半晌:“明早你去東宮報喪,就說田光已死,無虞泄密!”
“先生——”
田光擺手:“不用說了,你走吧,你們都出去吧!”
荊軻和老仆出了書房,書房里就傳出了寶劍出鞘的龍吟之聲,接著便是一聲嘆息,一聲悲鳴,一聲身體撞擊在地板上的沉悶之響。
老仆轉身跑進書房:“先生,你為何要如此啊?”
天空中的一輪圓月,緩緩地被烏云鋪蓋。
夜空中傳出老仆的哭喊:“先生啊,太子啊——”
09
咸陽宮的大殿上,秦王倚著一根銅柱席地而坐,側轉身望著荊軻,一臉凄惶:“所以田光死了?”
“是,大王。”荊軻說。
“田光死了之后,你就成了燕丹的幕僚了?”
“回大王,臣官拜上卿。”
“官位不低啊!”
“確實不低。”
秦王思索片刻:“田光其實并不主張刺秦,至少不愿意讓你親自參與刺秦,他覺得讓你刺秦太可惜了。但是燕丹這個蠢材,除了刺秦,就沒別的手段了,他看出田光不同意他的意見,所以就說了那句‘國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的狠話。此言一出,就等于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了,所以田光別無選擇,只能自盡,忠臣啊!”
荊軻默然,只是眼睛左右飄動了一下,繼而收回,仍直視前方。
秦王繼續說:“而你,游歷四方處處遭受冷遇,對田光的知遇之恩心存感激,所以他一死,你就須遵從他的遺愿,向燕丹報喪,就難免要卷入這場洪流當中,你已身不由己了。你原本也不想刺秦,寡人猜測,你應該向燕丹提出過諸多的抗秦良策,只是燕丹并不采用。于是你想負氣離開,可是你一走,田光的死就毫無價值了。事已至此,你只能冒險刺秦。無論成敗,必將后世留名,田光就會因為你的刺秦之舉而被載入史冊。”
“回大王,臣當時確如此想。”
“燕丹是個偽君子!”
荊軻未置是否。
秦王追問:“你說燕丹是不是個偽君子?”
荊軻只得回答:“大王,臣現在的身份是燕國的上卿,對于太子的作為不便品評。”
秦王思索良久,叫道:“蒙嘉!”
“臣在!”
秦王指指案上裝著樊於期首級的木匣:“打開它,寡人要驗視。”
“是,大王!”
蒙嘉戰戰兢兢地走了過去,把木匣的蓋子揭開,又將四面的木板分離,一顆快要腐爛的人頭就呈現了出來。
秦王瞟了一眼人頭:“樊於期是自盡的?”
“不是,樊將軍并沒死!”
秦王驚道:“沒死?他人呢?”
“回大王,樊將軍逃離了燕國,投奔了匈奴。”
秦王震怒:“什么?”
他怪叫一聲,雙手在案上一攤,那顆人頭以及木匣的木片嘩啦啦地摔到地上,人頭滾了很遠才停下。他兀自不解氣,伸手探到腦后,費力地將湛盧劍撥出來,刷地劈向荊軻。但他沒有完全劈下,劍身落到了荊軻的肩頭便剎住了。
“這是何人的首級?”
荊軻微側轉頭,把目光投到壓在肩頭的劍刃上,劍身幽綠清冷,卻發著青藍色的光:“不愧是名器,果然好劍!”又把目光轉向滾落在地上的那顆人頭,“臣不曉得他是何人,沒人能記住他的名字,只因他的面貌和樊將軍相似而已。”
秦王嘶吼道:“為什么?為什么要欺騙寡人?”
他將劍從荊軻的肩頭移了回來,奮力一劈,石質的案面就被齊齊地斬落了一塊。
“臣難以說清為什么,只能說,樊將軍來的不是時候。”荊軻依然語調平緩,“或者說,樊將軍來的正是時候。”
秦王稍微冷靜些:“此話又如何講?”
“太子與臣剛要著手謀劃刺秦的事,樊將軍就來了。”
“寡人聽聞,燕丹在易水岸邊專門給樊於期建造了一座樊館,并派了若干家丁仆役任他差遣,搜刮了不少絕色美女供他淫樂,可有此事?”
“確有其事,不過那些美女,太子所言,是為養身,樊將軍所言,則為養眼,并非淫樂。太子還為臣建造了一座荊館,相比樊館毫不遜色。”
秦王冷笑:“呵呵,燕丹為了對付寡人,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他勞民傷財,卻不養軍隊,不筑工事,不圖強國,不造福于民,只為了養客而報私仇,美其名曰:禮賢下士。以寡人看來,他就是個心胸狹窄的卑鄙小人!寡人滅他,也算是替天行道!”
“回大王,太子禮賢下士確非虛名。”
“好罷,他是主子你是臣,寡人不便強求你跟著寡人罵他。”秦王停頓片刻,“放走樊於期,找個相似之人代替,是誰的主意?”
荊軻微微頷首:“回大王,是臣的主意。”
10
燕國都城近郊的一片清靜之地上,就是太子丹為荊軻修建的荊館。
荊館的某間房舍內,荊軻面對著門站立,面無表情,高漸離站在他身后,一雙淚目望著他的背影:“你真的要去刺秦對嗎?”
“對!”
“為什么?”
荊軻無語,眼睛中閃出一抹亮光。
“就為了這個所謂的荊館嗎?還是為了那個并無實職的上卿?我們可以什么都不要,可以遠走高飛,可以像過去那樣寄居在一個屠夫的家里,可以到鄉村山野隱姓埋名……“
荊軻微微搖頭。
“那么,是為報太子的知遇之恩嗎?軻,太子對你好,那是有所圖的。他每天送來的那些山珍海味,奇珍異寶,那些美女,車馬,你能享受得完嗎?最后還不是都留在了這里,留給活的人享受了嗎?他用這些,就可以換取你一生的幸福嗎?如果你不替他刺秦,他還會給你這些嗎?”
“我知道,我并不是為了太子。”
“那是為誰?”高漸離疑惑,忽然醒悟,“是為了田先生?”
荊軻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難怪那天你本來要走,田先生一死,你就不走了。”
“是,田先生一死,就等于我也死了,我的命運已經和他綁在了一起。”
“何時決定的?“
“田先生死后次日,我到東宮報喪,太子就和我一起決定了。”
“你就同意了?”
“是。”
“為什么不告訴我?”
荊軻的嘴唇動了動,沒說話。
“何時動身?”
“應就在最近幾日,太子已催了數次了。”
高漸離從后面抱住了他,淚如泉涌:“我不要你死,不要,我們現在就逃走……”
荊軻無動于衷。
高漸離止住哭,鄭重地說:“軻,我和你一起去刺秦,即使死我們也要在一起!我以前女扮男裝,沒人能辨識出來,必能瞞過秦王。我們死了,后世就會流傳我們的佳話,”心馳神往地憧憬著,“燕遣使者入秦,刺秦王于殿上,六國復安。后悉知,燕使為一對情侶,相愛至深,不忍相棄……”
“不行!”
“為什么不行?”高漸離哭出聲來,“你死了我怎么辦?”
荊軻還未答言,門外傳來家丁的敲門聲:“上卿,太子來了,現在客堂等你!”
11
荊館的客堂,是個南北通透的大殿,后門處有塊石屏。
太子丹正坐在椅子上喝著茶,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
荊軻走了進來。
太子丹趕忙站起,迎了上來:“荊卿,丹今日閑游至此,你若還有事,請自先忙,忙完再來。”
荊軻作揖:“謝太子掛念!臣無事,太子請坐!”
兩人分賓主坐下。
太子丹陪笑:“前幾日,丹托人送來的‘八盒’可合胃口?”
“謝過太子,果然美味!不過臣于美食并無樂趣,請太子以后別費心了。”
太子丹的語氣帶著些討好的味道:“那兩個姑蘇絕色,可合心思?”
“家有美眷已近百人,臣已無力消遣!”荊軻苦笑,“呵呵,太子高抬貴手吧!”
“那幾付西域來的藥材,可是大補之物啊,荊卿定要試試功效,不然丹的一片心意,豈不辜負了?”
荊軻無奈:“是,太子,臣今晚便試。”
太子丹整整衣衫,吞吐其辭:“荊卿,今日丹來,順便問問你,近日可否動身?”
荊軻思忖片刻,搖頭:“還不能。”
太子丹收斂了笑容:“為何?徐夫人已將毒匕鑄成,采用十一種劇毒之物淬火,以牲畜試過,果然有見血封喉之效;督亢地圖的副本已準備就緒,為顯誠意,特意用秦國通行的小篆之字;副使秦武陽在密室與勇士多次試演,無一次不成功,現在只差荊卿點頭了。”
荊軻直言:“臣還要樊將軍的首級。”
太子丹有些生氣,站了起來,走到一邊,背對著荊軻,抖抖袍袖:“你又來了!樊將軍有難來投我,我卻將他的首級割下來送與他的仇人,我豈不是成了背信棄義之人?從今往后,天下志士,誰還肯來投我?”
“太子可知樊將軍和秦王之間的恩怨嗎?”
太子丹不悅:“我當然知道!那又怎樣?”
荊軻并不管太子丹聽不聽:“樊將軍不是一般的人,他是秦國的反將。不僅如此,他的一篇檄文讓秦王的真實身世大白于天下。他又攛掇長安君和秦王反目,兵戎相見,最后鬧到骨肉相殘。秦王豈有不恨他之理?”
太子丹頗不耐煩:“你說的這些,世人皆知,可是嬴政同樣殺了樊將軍所有的家人親眷,他如今走投無路,我怎忍相棄?”
荊軻無語,微閉起雙眼。
“好罷,你再想想,也容我再考慮考慮。”太子丹怏怏而去。
荊軻一臉的憂郁。
12
趙國的邯鄲城中,箭矢如飛蝗般鋪天蓋地落下,帶著棱角的亂石凌空而降,亂作一團的士兵以及百姓中箭者不計其數,東倒西歪,哭爹喊娘地倉惶逃竄。滿地都是殘損的肢體,血肉橫飛,慘叫聲此起彼伏。
城外的秦軍發起總攻,嘶喊聲震天動地。前面的士兵抬著梯子搭上城墻,爬上去奮力廝殺,墻頭的守軍紛紛掉落了下來。一隊秦兵推著一輛撞門車,齊聲吶喊著撞破城門,秦軍如潮水般涌入城內,邯鄲淪陷。
公元前228年,秦軍攻入趙都邯鄲,趙王遷被迫降秦,趙國滅亡。
13
荊館的客堂內,太子丹急躁地來回走動,搓著手,滿臉焦急的樣子。
荊軻悠然進來,作揖:“臣見過太子!”
太子丹迎上去,語氣驚慌:“秦將王翦已經攻破邯鄲,俘虜了趙王,現又揮兵北上,早晚要橫渡易水直取燕國!荊卿,不能再等了!”
荊軻卻不慌不忙:“臣只要樊將軍的人頭。”
太子丹生氣地跺腳:“你——你這不是故意為難我嗎?”
荊軻仍是滿臉平靜:“太子,燕國要與秦國求和,卻私藏著秦王的仇人,這個誠意,恐怕說不過去吧。若有樊將軍的人頭相助,秦王必以上禮相待,臣才有可乘之機。”
“我們已經獻出督亢地圖了,還不夠嗎?”
“督亢地圖確是秦王所看中的,但若沒有樊將軍的首級,秦王恐怕連臣見都不會見。”
太子丹堅決地擺著手:“不行不行,無論如何都不行,你不用再說了。荊卿,為了燕國的安危,就在這幾日,快動身吧!”說罷憤憤而去。
高漸離走了進來,眼含悲戚:“他又來催你了?”
荊軻轉身,望著高漸離,微微地點頭。
14
樊館依易水而建,故引易水入內,曲流環繞,匯聚在后花園的一個大池塘里。池塘邊上,有一處觀景的亭子。此時,樊於期站在亭子里,看著滿塘荷花,眉頭緊鎖,神情憂郁,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荊軻輕輕地從后面走了過來。
樊於期回頭,喜道:“荊卿,今日怎么有空到我樊館來!快坐!”
荊軻并不坐,面無表情:“軻今日來,有事相求將軍!”
“何言相求?樊某本是個窮途末路之人,蒙太子收留,無以為報,只要樊某還有用,隨便一句話,刀山火海在所不辭。就是想要樊某這顆人頭,也絕無二話!”
“對,正是要借樊將軍的人頭一用。”
樊於期哈哈大笑:“樊某一介武夫,能死得其所,也不枉此生了。荊卿,其實樊某偶聞太子言說讓你刺秦,就早已做好了準備,只是不知荊卿何日動身,怕提前割下來不新鮮,秦王就不稀罕了。”
荊軻頷首作揖:“將軍深明大義,荊軻自愧不如!”
“我等今天已經迫不及待了,你若再不來取,我就要送過去了,省得被那些江湖劍客們割去請賞。”
荊軻一怔:“莫非來到燕國后,還有人找將軍的麻煩嗎?”
樊於期點頭:“是啊,若非我是個武將出身,這顆人頭早在秦王的案上了。”他伸手到內衣里摸出一塊玉佩,“某個夜晚,一個蒙面劍客潛入樊館,樊某險些喪命。幸是家丁及時趕到,刺客才驚惶逃走——這是刺客身上掉落的一塊玉佩。”
荊軻上前一步,接過玉佩,只見已被削去了一半,上面寫著一字:“扶”。
15
咸陽宮的大殿上,荊軻仍坐在王位上:“臣原本打算讓樊於期自盡,然后取他首級,可是看到這半塊玉佩之后,臣臨時改變了主意,決定讓他離開燕國。”
秦王疑惑:“為何?”
“死的人太多了!”
“除了田光,還死了誰?”
“還有那半塊玉佩的主人,夏扶。”
秦王卻不以為然:“僅憑半塊玉佩,確定刺客就是夏扶,是否有些武斷?夏扶是燕丹的幕僚,怎會刺殺樊於期?”
16
東宮的密室內,荊軻、太子丹、秦武陽、夏扶四人圍站在一張案前,案上放著一把匕首。
秦武陽拿起匕首,一臉的懷疑:“這把匕首烏青黑紫的,看上去一點都不鋒利,能成事嗎?”
太子丹笑道:“武陽,這可是名匠徐夫人所鑄,絕非凡品,不可小覷!”
荊軻望了望夏扶腰間的玉佩:“夏扶,你的玉佩可否一借?”
“值個什么?送給荊卿好了!”夏扶當即解下玉佩遞給荊軻。
荊軻見玉佩上刻著“夏扶”兩字,把玉佩舉到距離臉面僅有一寸的地方,向秦武陽道:“武陽,你用匕首切削玉佩,試其鋒芒如何。”
秦武陽猶豫:“這——”
太子丹連忙擺手:“不可不可!即便要試,放在案上試試便罷,這般太危險!荊卿,切不可魯莽,這可是毒器,破一點皮肉,就立時斃命!”
荊軻保持姿勢不變:“刺秦事大,若不具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鎮定和拿捏得分毫不差的劍術,談何成功?僅此一試若有差池,證明我和武陽皆無能擔此大任,請太子另選高人。來吧,武陽!”
太子丹便不再多言,滿臉擔憂之色。
秦武陽咽口口水,走到荊軻面前,手持匕首,刷地一下從荊軻臉前削過。荊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玉佩就被削成兩片,一半仍持在荊軻手里,一半掉落在地上摔碎了。
太子丹擦擦臉上的汗:“可嚇死我了!荊卿的神勇,武陽的劍術,丹今日嘆為觀止!”
荊軻把那半塊玉佩還給夏扶,向太子丹說:“看來,人和利器都符合要求。”
太子丹握緊拳頭虛打了一下:“大事必成!”
夏扶又把那半塊玉佩拴回到腰間,秦武陽取笑:“都剩半截了,你還要他做甚?”
“等暴君伏誅之后,這半塊玉佩就價值連城了!”夏扶興奮地說,“想想今日之事,必是一段千古佳話。”
太子丹大笑:“哈哈,到時候你就有得吹了!”
17
咸陽宮大殿內,秦王換了個姿勢,倚著柱子坐著:“如此說來,那晚行刺樊於期的人就是夏扶?”
“回大王,正是。”
“那夏扶又是如何死的?”
荊軻的腦海里,瞬時浮現出一副畫面:東宮的密室內,地上躺著夏扶的尸體,太子丹站在一側,荊軻蹲在另一側查看著夏扶的尸體:“和樊將軍遇刺差不多同一時段,夏扶被人暗殺了。臣細驗了夏扶的尸體,全身烏青,口舌發紫,顯然是死于中毒。腹間雖有劍傷,未及內臟,出血也少,絕不至死命。臣雖難判定兇手是誰,但隱隱覺得和刺秦之事相關,所以臣不愿看到再有人死,就讓樊將軍離開了燕國。”
秦王忽然拍著大腿哈哈大笑起來:“寡人已知兇手是誰!燕丹果然是個小人!不過寡人一直以為,他只是個卑鄙的小人,沒想到他還是個陰毒的小人。”
荊軻無語,雙目微閉起來。
秦王停住了笑:“凡知道刺秦之事的,除了參與之人,都被燕丹先后殺掉了。而對于樊於期,他明里不忍加害,暗里卻派夏扶行刺。若是成功,他正好割下樊於期的人頭進獻寡人;若是失敗,更加深了樊於期對寡人的仇恨,以便讓他主動獻頭。夏扶失敗后,逃回東宮面見燕丹,燕丹軟語寬慰,賜酒壓驚,將劇毒投入杯中,趁機殺他滅口。夏扶察覺到中毒,欲與燕丹同歸于盡,豈奈他已無力,被燕丹刺傷了腹部。你雖未點明,但當你看到夏扶的那塊玉佩之時,就心如明鏡了,所以你對燕丹大失所望,因此放了樊於期。寡人說得對也不對?”
荊軻仍無語,捂著嘴,咳嗽了兩聲。
秦王又問:“那么,你又是如何說動樊於期離開燕國的。”
荊軻微閉的雙眼,緩緩睜開。
18
樊館的后花園里,樊於期挽起衣袖,只見胳膊上遍布著牙印,傷痕累累:“樊某日夜記著仇恨,難以消減時,就咬著自己的胳膊,以讓皮肉之苦取代內心之痛。荊卿有此大義,樊某焉能惜命!樊某的項上人頭,早已無用,茍延殘喘只為有朝一日手刃仇人,現在就交給你,助你一臂之力!”
說罷,抽出長劍,緩緩放在頸間,咬碎一顆牙齒,唾出一口血水。
他將長劍比在喉間:“荊卿,樊某就不能送你了,先走一步!”
荊軻忽然喊道:“慢著!樊將軍不必如此,你且把劍放下。”
樊於期遲疑了一下,插劍歸鞘,疑惑地望著荊軻。
荊軻在石桌前坐了下來:“樊將軍,聽我把話說完。秦國軍隊的戰斗力之所以強大,兵為四,器為三,謀為二,將為一,就是因為有如樊將軍一樣的良將,而這正是燕國所欠缺。將軍的用處,不是求和的禮物,而是能帶領燕國子民保國安民,不使外侵來襲。刺秦之事,若僥幸成功,秦國內部必將大亂,將軍須帶兵反撲過去,雖不能滅秦,必也可削弱其實力,再不敢虎視天下。若不幸失敗,秦王必然暴怒,揮兵直取燕都,那時更需將軍帶兵抗秦,即使身死,也是大丈夫的歸宿!所以刺秦之事無論成敗,將軍必將大有所為。”
樊於期無奈地說:“荊卿所言,樊某皆懂,可秦王恨我入骨,我若不死,他怎會相信燕國是真心求和?”
荊軻思慮片刻:“軻早有計劃,將軍即刻離開燕國,去往匈奴。若能說動匈奴王和我燕國聯合抗秦最好,不能說動也無妨,只須聽我的消息行事便可。刺秦之后,無論成與不成,將軍都要返回燕國,以報太子的知遇之恩。我則找個與將軍形貌相似之人殺掉,用他的首級冒充將軍的首級進獻秦王。”
“秦王疑心極重,必要驗明真偽,絕難上當。”
“將軍不必多慮,你離開燕國后,我便傳出謠言,稱將軍已死,首級已封存,等候獻與秦王。我會故意拖延時間,及至首級開始腐爛,我再動身。到時候,秦王就必不能辨出真偽了。將軍能征善戰,留著性命在沙場上大顯身手才是正理,切不可圖一時之快,誤了燕國的前程。請將軍三思!”
樊於期嘆息一聲,握緊拳頭砸在了桌上。
當晚,樊於期喬裝改扮離開了樊館,但荊軻沒料到的是,樊於期剛出薊城,就被幾個蒙面劍客拿住,不知押往何處去了。
19
秦王拄著長劍站了起來:“所以樊於期還是逃走了?”
“回大王,樊將軍確是離開了燕國。”
秦王的臉色陰晴不定,終于還是平和了下來:“也罷,且容他多活幾日。寡人愿賭服輸,你確是用一顆假人頭騙過了寡人。”
荊軻頷首不語。
秦王望著插在荊軻肩胛的匕首:“既是毒匕,毒性為何還未發作?”
“或許時辰未到吧。”
秦王仰頭望著殿頂:“其實寡人很欣賞你,并不愿讓你死。你是個英雄,寡人愛英雄,可惜你只是個可憐可悲可嘆可惜可氣可恨的英雄,胸無是非,被人利用,只為了一個半死的老頭來行刺寡人,險令我大秦萬劫不復!憑這一點,寡人判你個凌遲絲毫不冤!”
“是,大王,確實不冤!”
秦王想想:“不過寡人決定給你留個全尸。”
“謝大王。”
“你可還有家人親眷嗎?寡人不誅連他們,你死之后,寡人會昭告他們過來收尸。另外,你是衛國人,寡人為表你的忠勇,永不對衛國動兵。”
“謝大王!臣并無親人,只有一個家眷,名叫高漸離,是個筑師,現在燕國。臣死后,大王必要發兵燕國,懇請大王放她自生自滅。”
“她是你的妻子?”
“是,大王。”荊軻的臉上出現一抹溫柔之色,“她和臣相愛甚深,雖曾說同生共死,但臣死之后,還是希望她能活著。”
20
東宮密室內,太子丹、荊軻、秦武陽站在案前,案上放著督亢地圖和裝有首級的木匣,“荊卿,所有物品都已準備停當,可以動身了吧?”太子丹又在催促。
荊軻搖頭:“還不行,我在等一個朋友。”
太子不悅:“什么朋友?我們試過武陽的劍術,足可擔當副使,何用你的朋友?”
“這位朋友,劍術獨步天下,無人能及。”荊軻指了指案上的物品,“他若肯去,即使不用這些,也足可成事。”
太子丹哭笑不得:“荊卿,當初我讓你出使秦國,你說需要一份能打動嬴政的厚禮,我就準備了督亢地圖;你又說要一把八寸的毒匕,也給你準備好了;你又說要樊將軍的首級,現在也有了,你卻又說沒這些東西,只憑你那位朋友高明的劍術就能成事,荊卿,你莫不是在開玩笑吧?”
荊軻搖頭:“沒開玩笑,這位朋友有十足的把握……”
太子丹粗暴地打斷了他:“好罷好罷,你的這位朋友何時能到?”
“我已發出書信,月底應該可到。”
“好好,你說什么就什么吧!”太子丹說完,氣呼呼地出了密室。
秦武陽望著荊軻,見荊軻一臉的平靜。
21
時日不多,荊軻和高漸離在默默地度過兩人在一起的最后時光。他們很少說話,似乎無需多言,各自都能聽懂對方的心思。
有時,他們半躺在床上,相互依偎,相互擁抱,靜靜地感受著對方脈搏的跳動。
有時,他們在野外牽手散步,欣賞著田間的詩情畫意,仿佛從未有過死亡的威脅。
有時,他們相對而坐在易水河岸,溫一壺酒,置幾樣菜,淺斟慢酌,要么一個擊筑,一個歌唱,濃濃的愛意就在悲愴的音樂之中慢慢流淌。
更多的時候,他們會無休止地做愛,月光傾瀉進屋里,朦朧的紅紗帳里,兩個美麗的身體在溫柔地起伏,像海浪一樣律動……
22
太子丹卻變得急躁起來,他經常在院子里不停地走動,口中念念有詞:“不走,為什么不走?等誰?你到底在等誰?分明就是你后悔了,你不想走了,你怕死,我看錯了人了,枉費了我多少心機……”
有時,深夜他仍未安寢,在房間里頓足捶胸,面對著太子妃的埋怨,他大發雷霆:“你睡你的,嫌吵滾!滾得遠遠的,再不要回來……”
有時,他在密室獨自舞劍,忽然發了瘋似的砍著墻上的畫像,一邊罵著:“讓你死,你死,死!”直到把畫像砍得四散飄落,他才把劍扔掉,蹲在地上,長歌當哭。
23
太子丹終于等不下去了,他又來到了荊館。
“荊卿,秦兵壓境,蓄勢待發,隨時可能渡過易水直取薊城,滅我大燕。我知道你和夫人感情至深,不忍分離,可是燕國亡時,莫說是溫柔富貴,就是身家性命也難保了!我倒是極樂意終身供奉你,可是暴君不允許啊!”
荊軻仍在拖延:“我那位朋友應該快到了,再等幾日吧!”
太子丹滿口諷刺之語:“荊卿,貪生之念,人之常情,我能理解。我們費了如此精力計劃這一切,我不會放棄。既然荊卿心生悔意,我就不逼你了,明日我讓武陽一人去,他劍術精湛,勇不可擋,必不辱使命!”
荊軻有些生氣:“太子,我原本只是要等一個人,此人同去,大事必成。現在你派秦武陽拿一把短短的匕首入秦,如羊入狼群,唯有一死而已。武陽劍術有余,沉穩不足,絕難成事。好罷,太子實在不愿意等,那就出發吧!”
太子丹低頭默然,緊皺的眉頭終于舒展了開來。
24
易水岸邊,荊軻迎風站立,袍帶飄飄,表情凄愴。
太子丹和東宮的幾個幕僚都穿著一身白衣,意為帶孝,為荊軻踐行。高漸離卻穿著一身大紅的綢裙,臉上輕施粉黛,云鬢高挑,已是美極。她背著筑,拉著荊軻的手,表情沉靜,似乎沒有悲傷:“一定要活著回來!”
荊軻深深地看著她,眼中閃著亮光,一時無語。
太子丹道:“荊卿請放心,夫人繼續住在荊館,丹會終身奉養她!”
荊軻的神色略有些異常,旋即淡然地向高漸離道:“再為我擊筑一曲吧!”
高漸離點點頭,將筑斜抱在胸前,一手按弦,一手擊弦,隨之一陣凄婉的筑聲就打破了寧靜肅殺的河岸。前奏過后,荊軻高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語調雄渾沉重,透著一股濃烈的悲傷、悲涼、悲憤、悲壯和悲哀。
接著眾人合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歌樂聲中,荊軻和秦武陽跨上馬車,車夫雙手一抖韁繩:“駕!”馬車便疾馳而去,車輪滾滾,黃塵漫天。等散去時,兩輛馬車已經走遠。空曠悠遠的古道,像一把筆直的利劍直插入被夕陽染紅的天邊。
高漸離停止擊筑,癡癡地望著馬車遠去的方向,但筑聲似乎仍在回蕩,她喃喃自語:“一定要回來,回來,回來……”
岸邊的枝頭上,兩只鳥兒依依惜別,好像一只受傷了,即將死去,另一只用尖嘴梳理著它的羽毛。終于,那只受傷的鳥兒再也堅持不住,悲鳴一聲,跌落到地上。另一只鳥兒疾串向天際,帶著一串尖利的哨音,然后又俯沖下來,以閃電般的速度撞向地面。
25
咸陽宮的大殿上,秦王雙手托著長劍,背靠柱子,神情悲戚:“你是否已經猜到,你走以后,高漸離就被燕丹軟禁了?”
荊軻緩緩地閉起雙眼:“臣并未猜到,太子不會那么做的!”
“其實你已猜到了。寡人一直有個疑問總想不通,所以才決定私會你,想讓你替寡人解惑。”
“大王請講。”
“你將匕首藏在地圖之中,原計劃是在獻圖之時,伺機行刺寡人。后來寡人一再要求先驗地圖,你推諉不過,終于把地圖讓蒙嘉轉呈與寡人。寡人不理解的是,你明知圖窮必然匕見,卻為何不事先將匕首取出,等寡人驗完送還你之后,再將匕首藏入?你這么做的目的在哪里?”
“臣一時疏忽。”
“你不是疏忽,你是故意為之!”
荊軻不做爭辯。
秦王接著道:“寡人剛才聽你說到易水送別的情節,才突然想通了這個疑問。你雖然起初并不贊成刺秦,但自田光死后,你只得同意燕丹的一切決定,所以你已抱定必死之心,當然也抱著必成之心,不然你也不會故意拖延時間以使冒充樊於期的那顆人頭腐爛,讓寡人辨識不出。易水送別之時,高漸離讓你‘活著回來’,其意是想讓你放棄刺秦;而燕丹假惺惺地說他會‘終身侍奉’高漸離,其意是在提醒你莫存二心,高漸離已成人質。有了高漸離這個人質,你即使有反悔之意,也只能一意孤行。燕丹的話讓你進一步看透了他的小人本性,以你略不出世之才,卻要為一個小人干一件千古的錯事,你心有不甘,所以你猶豫了。當蒙嘉告訴你,寡人要先驗地圖才肯見你時,你就未將匕首取出,直接送與寡人,故意讓寡人提前看到,然后處死你。如此一來,刺秦之事,就以失敗告終,并非是你中道變節,燕丹便不遷怒于高漸離,或許會放她一條生路,你也留個好名聲。荊軻啊荊軻,你真是煞費苦心哪!寡人平生少有佩服之人,卻為你的氣節和情誼感動非常。千古刺客,非你莫屬!古來刺客成事者眾多,但留與后世之名的,唯你荊軻是第一!寡人預感到,你荊軻之后,再無刺客!天下唯有德者光明正大取之,亂臣賊子的旁門左道只會攪得世間一片污濁!”
秦王說話的時候,荊軻默然不語,蒙嘉神色惶惶。
“你雖然放走了寡人的仇人樊於期,雖然欲行刺寡人,但寡人并不恨你。忽然之間,寡人還想感謝你。”
“謝大王,臣不敢當!”
秦王思慮片刻:“今日之事就算完結,但兩日后,寡人還要召集文武百官,舉行獻圖大典!”
荊軻狐疑地望著秦王:“大王可否細講?”
秦王反問:“天下認識你的有幾人?”
“回大王,并無幾人。”
“秦國之內認識你的有幾人?”
“回大王,幾乎沒有!”
秦王的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兩日之后,寡人選兩位與你和秦武陽形貌相似之人,冒充燕國的求和使者,就在咸陽宮的大殿上,重演圖窮匕見的大戲!副使秦武陽雖為燕國勇士,但懾于寡人之威,臨場退縮,恐懼不前,被寡人斥退;荊軻獨自獻圖于寡人面前,卻因劍術低微未能成功,被寡人斬殺于殿上!李代桃僵的事,你荊軻是老師,寡人只是學生而已。”
荊軻不解:“大王為何要如此?”
秦王哈哈大笑一陣,然后語氣平緩地說:“荊軻攜匕入秦,被事先驗出,致事之不成,史書如此寫的話,真是個大笑話,對你太不公平。寡人有意成全你,讓你做個千古留名的英雄。此其一;其二,寡人想借此昭告天下,就算你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勇士,面對寡人之威,也會被嚇得肝膽俱碎,刺秦絕無可能成功;其三,王翦的大軍壓在易水之側,唯缺一個出兵的借口。咸陽宮大殿上的刺秦之舉,必會轟動天下,到時寡人出兵直取燕國,天下人誰還敢稍加微詞?”
“大王的計劃可謂滴水不漏,臣佩服之至!”荊軻說完,撥出肩胛上的匕首,鮮血頓時涌了出來,然后他淡然一笑,將匕首扔在秦王的腳下。
秦王拾起匕首,看了看,連同長劍一起交到蒙嘉手里,然后走到案前,坐在荊軻的對面:“故事結束了。”
“是,結束了。”
“你既已中了劇毒,寡人便不再加刑了。”
“謝大王!”荊軻咳嗽了幾聲,“大王,臣身為燕使,已辱使命,容臣把地圖卷好可否?以表臣對燕國的不二之心。”
“可以。”
“謝大王!”荊軻緩緩地卷著地圖。他的一只手卷著羊皮,另一只手緊握著卷軸的軸頭。忽然,他的手往后一抽,那個軸頭便從卷軸中抽了出來,竟然是一把匕首。原來軸頭為柄,軸身為鞘,里面藏著這把匕首。
秦王大叫一聲,急往后倒,荊軻的另一只手急探過去抓住他的長袍,匕首已經抵在他的喉間。
蒙嘉嚇呆了,手中的長劍和匕首同時落地,半天才反應過來,趕忙拾起長劍,正欲呼叫。
“莫叫,不然大王就會當即斃命!”荊軻沉聲喝道,“這才是徐夫人的毒匕,沾血即死,請莫輕動!”
秦王大驚失色:“好,寡人不動!蒙嘉,你不要過來!”
蒙嘉渾身顫抖地站在原地,不敢亂動,臉色慘白。
荊軻微笑:“大王,你沒想到吧?”
“絕沒想到!”
荊軻緩緩地說:“既然要刺秦,就早已料到各種可能,匕首的藏匿之處,豈能讓大王輕易查驗出來?地圖的軸桿是中空的,匕首就在其中,而非夾在圖里。這里有個十分絕妙的機關,軸頭和軸桿的連接之處有個鎖銷,把這個鎖銷摳掉以后,匕首才能抽出來。臣剛才卷圖之時,一手抓著軸桿,就是為了取出鎖銷。軸頭的雕花掩飾著鎖銷,根本發現不了。”
秦王不解:“那么先前那把匕首又是怎么回事?”
“中庶子三番五次來說,大王必先驗圖才肯見臣,臣于是就將另一把匕首故意藏在圖中,然后交與他。”
“何必多此一舉?”
“這把匕首雖然藏得隱秘,但臣還是擔心被大王查驗出來。臣嘗聞大王多疑,之所以必先驗圖才肯接見臣,其實大王心里已經認定臣所來不善。當大王看到那把夾在圖中的匕首時,就不會再細查地圖的機關,也就不會發現這把真正的毒匕。”
秦王舒了口氣:“哦,難怪你被刺傷,卻始終未死,原來那把匕首并沒有淬毒。”
“是,大王,那把無毒,有毒的是這把。”
“那么,你就不擔心,當寡人發現圖中藏著匕首時,并不接見你,而是命令官兵直接將你拿下嗎?”
“臣確實有過此慮,但事已至此,臣唯有一賭,所幸臣賭贏了。”
秦王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仿佛很開心的樣子。
“大王何故發笑?”
秦王收住笑聲:“寡人雖然多疑,但識人必準,知人善用,所以大秦才有今日的成就。即使此刻你拿毒匕架在寡人的脖子上,寡人仍未看錯你!”
荊軻一怔:“大王何所指?”
“你不會殺寡人!寡人相信你的多此一舉,就是為了提醒寡人。”
荊軻凄然一笑,匕首忽然脫手,跌落在案上。他向后傾倒,用肘支著地,另一只手按著傷口,半躺著:“非臣不愿刺殺大王,實是失血過多,臣已無力了!”
秦王望著荊軻,眼中淚光閃動:“荊卿,難得你識寡人,寡人不負你!”
荊軻哈哈地大笑起來,笑聲穿出大殿,驚飛了殿頂停落著的那兩只鷹隼,尖叫一聲,飛向高空。
兩日后,在咸陽宮的大殿上,秦王自導自演了一出荊軻刺秦王的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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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都薊城,不計其數的秦軍從四面八方涌來,喊聲震天。燕軍已放棄抵抗,四處逃竄,逃竄不及的,就被趕上來的秦兵刀砍劍刺,死的死,傷的傷,慘叫連天。
此刻在薊城大牢里的一間牢房里,蓬頭垢面的樊於期倚著墻壁坐著,失神地望著對面的墻壁。同牢的犯人無賴三望望牢房外的過道,聽著外面的喊殺聲,向樊於期道:“秦軍打來了,守衛都逃了,我們也趁機逃吧!”
樊於期緩緩地轉過頭,看了無賴三好一會兒:“秦王懸賞黃金千金,封邑萬戶買我的人頭,你拿去領賞吧!”說完,無力地閉上了雙眼。
無賴三一怔,轉頭望望牢房柵門上的鐵鎖,以及過道里守衛遺落下來的一把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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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軍叢中,無賴三一手提著一顆人頭,一手提著長劍,大聲叫道:“我有樊於期的人頭,我要見王將軍!秦國反將樊於期的人頭在此,我殺了樊於期……”
但他的聲音隨即就被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淹沒了。
沖來一隊秦軍的騎兵,帶頭的秦將劈下一劍,無賴三連哼都沒哼一聲就栽倒在地,手里的人頭滾落在一邊,他的身體被后面來的馬蹄踩得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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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無數秦兵擁著大將王翦沖向燕王宮門前的廣場。燕王熹穿著布衣,跪在廣場上,雙手捧著一個方盤舉過頭頂,盤中放著太子丹的人頭。宮里所有的文武百官及宮女侍從整整齊齊地跪在后面。
兩只嗜血的烏鴉在上空盤旋,似乎在覬覦著那顆血淋淋的人頭。
公元前226年,王翦攻破燕都薊城,燕王熹殺太子丹求和,燕國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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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西風,瘦馬,騎馬的是荊軻和高漸離,荊軻在前,后面的高漸離雙手抱在他的腰間。他們癡癡地望著遠方,兩人的神色都有些凄惻,似乎還能隱約聽到遠處的喊殺聲、慘叫聲和兵刃聲。
“你說樊將軍還在燕國?”荊軻問。
高漸離答道:“是,那天晚上你讓他偷偷地離開燕國,剛出薊城就被太子的人抓了回來,關進了大牢。你走了以后,我被軟禁在荊館,幾次想逃走去秦國找你,但是都沒能成功。后來他們嫌我麻煩,就直接把我也關進了大牢,因此我才見到了樊將軍。他為了救我,越獄而出,我逃走了,可是他卻又被抓了回去。”
荊軻沒說話,雙腿一夾馬肚:“駕!”馬兒便撒開四蹄,向遠方奔去。
后記
公元前227年荊軻刺秦之后,至公元前210年嬴政駕崩的17年間,秦國從未對衛國發動過侵略戰爭。嬴政死后的公元前209年,二世胡亥廢掉衛君爵位,衛國才宣告滅亡。
衛國存世838年,是春秋戰國時期最后一個滅亡的國家,也是嬴政唯一沒去消滅的國家。
荊軻呢?他回故都衛國了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