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四月暮春的一個傍晚,最末一道晚霞從九山河上空漸漸黯淡——直至褪去,黛蘭色的水面那緋紅的影子也跟著消失。在這消失的不知不覺間水面上泛起一抹輕紗似的暮靄。河岸上第一盞亮起燈宛如一個孤零零的小女孩初到一個陌生的世界里怯懦地蹙在一角,羞澀窺視那么一點地方,也不過一會兒的工夫,河岸上亮起無數璀燦的明珠一一那己經是令人目不遐接的夜世界了,最初的那一盞微弱燈光位置被恍惚了一一確切地說誰還去注意它呢?河岸上那么多誘人的燈光,宛如滿街妖冶的女郎向你投來銷魂的秋波一一你還顧及街角那衣不蔽體的小女孩嗎?也許連你最初的憐憫也羞怕被人瞥見。
這是河岸上最誘人的一家。從臨河的陽臺上敝開的窗戶飄出枝形吊燈茶褐色柔和的光芒,不僅使周圍的水域變成斑斕的水晶世界;同時也以它特有的形式向我們隱示這座獨具匠心的建筑物的富麗堂皇,以及屋主人闊綽中的淡泊;這是一座中間縮進兩旁半月式對稱三層陽臺樓房,外飾潔白大理石。銀灰色落地鏡鑲大門,半月式窗戶裝著淺綠色玻璃,厚重草綠色窗簾現在拉到兩邊,放下那縷簾花邊紗簾。這是春夏交替的黃昏,天氣剛好熱了起來。窗下精致餐桌圍著老中少三人。臨窗邊壁扇正獨對那窗下中年人,他穿著淺灰色西裝短褲,無袖的深青汗衫,魁偉中平添寒意。雖然他的背身是涼快,但他還不時用毛巾將從又光又滑的前額汗珠抹去,一邊習慣將一再滑下的汗衫下擺卷到微凸的上腰上去。這就不得不使右手的筷子停了下來,而他的左手的高腳玻璃杯從未曾離開微微翻卷的厚實嘴唇;左邊是一位一頭半白頭發體態豐腴的婦人,拘束的依在桌的一邊一一想來是保姆,一一決不會是他的母親。他的對面是一個五,六歲左右瘦削單薄的男孩,除了那一道濃黑眉毛象他父親外,其他一點也看不出。真是清秀之甚。他仿佛連一點食欲也沒有:他的筷子像打槳似的從他飯碗翻來復去,他的神情恍惚,像是注意外面動靜似的;這模樣大大掃了其父的食欲。使他皺上眉來,理智是圣明,一切漫罵都是無能的表現。他換了一副笑嘻嘻的臉孔,溫和慈祥地招呼道:“新爾,飯都涼了,快吃罷"
“吃不下“小男孩冷漠回答。
“你媽就會回來的"
“這么晚了,還不回來一一到底干么“?
“我想一一他將送到嘴邊還帶血絲烤鵝停下一邊溫和地說:“你媽該是開會了"。
孩子興奮地從活動椅上側身跳下,椅子滑去老遠;他們為他捏了一把汗。
“干么?這是一聲驚慌的怨責“?
“打電話唄"。
"真笨。一一你媽連這會兒還在公司嗎?〃
“快聽你爸的準沒錯。”老婦人沙啞接腔引誘著。“說不定這會兒己經到了巷口”。
“不聽你們的一一我非打不可。”
他一溜煙跑了,他們對他倔強委實只好搖頭做罷!一會兒工夫,孩子垂頭喪氣的回來。椅子早己被老婦人扶好,他重新爬上椅子,數飯粒似的往嘴里送,對他來說這飯于藥相差不遠,他老覺得那些過路腳步聲,便是媽媽的降臨。當她或他到了近處:不是太輕,就是太重。那也許是老頭拖踏的腳步,亦或是小姑娘歡快輕盈的腳步……也不知數到第幾十個了一一便覺這確確切切是娘腳步聲:即輕松又協調。他壓作心頭的喜悅,以待更大喜悅的到來……然而一會兒間她從窗外過去了……他比什么都悵惆……他堅信媽媽是安然無恙,因為媽媽向來條不絮,決不會出亂子,但止不住的沮喪使他將飯粒使勁往嘴里塞,鼓起圓鼓鼓的小腮幫,使那滿是皺眉的老婦人的臉這時變成胡桃核,平時不易發覺雙層眼皮在笑聲中微微顫抖著,他的父親更是笑的合不攏嘴來,一一一邊一個勁地往他的飯碗里挾萊……驀然的一個修長而美麗婦人帶著疲倦悄然降臨,一下子就被眼前這幅有趣的畫卷所沉醉,一會兒,她才無限溫柔親昵地叫道:
“新爾,在干什么呢"。
“啊一一媽媽!〃
他驚呼一聲“啪“的一聲筷子落桌清脆響聲還未消失一一他已撲在媽媽的懷胞中“
“你真壞一一媽媽一一你真壞“!
“新爾,媽媽是晚了些一一但你總不能這樣啊"!
"不!媽媽,我要你馬上坐下來吃飯!〃
〃你看你一一這就不對哎,媽媽這會兒有多臟,又有多累呢!"
〃可是要等你洗過澡,再過來陪我吃飯一一我可一點也吃不下了;要是你現在就笑下來陪我一塊吃一一那我準能吃它兩大碗。爸爸:你別笑一一我準能吃得下'〃!
〃好!媽媽這就坐下來陪你吃"。她被兒子的固執折服。她含笑坐下,王媽早以起身盛好飯端了過來,爸爸可完全失寵了,兒子一個勁把往媽媽的飯碗里挾菜,真叫她覺得享用不盡的孝愛一一也許這就是做母親最大的幸福。她含笑提醒道:
"唉一一新爾,光給媽媽一個人夾一那怎么行呢?一一也該給爸爸夾菜"
“你要我替爸爸夾菜,我才不呢一一你看爸爸多胖〃。孩子調皮地嘲弄道。他只笑嘻嘻,他的內心誰也不知。他很平靜的說:"怎么這么晚才來呢?“
〃事情總該有個段落呢"
"何必呢?〃
聽著這輕松潮弄的口吻,她抬起頭來:只見不穩定,晃動燈光隨著他一俯一仰舉杯間光亮從他又光又滑的腦門天哪!他快要禿頂。稀疏頭發間沁出大顆大顆汗珠頭皮清晰可見)交替到他肥碩鼻子,殷紅翻卷厚實嘴唇,松馳肥大脖子上變幻著;使整個碩大松馳的臉孔充滿露骨的嘲弄。她厭惡地閉上眼晴,嘆息一聲!“天哪,他怎么會這樣呢?……
餐桌在無形中籠罩上一層淡淡的陰云。除了嘲弄外,她還得什么呢?他帶著滿足于快意輕身站起:隨手抽了桌上紙巾,輕輕抹了抹嘴扭身離去。多么歡快的孩子這時冷靜下來,默默地吃完他的飯,跟著王媽悄然離去。一個多么歡快的晚餐,就此結束。寬闊餐廳中央子然留下她一人,顯得孤單冷清極了!許久:她才拖著疲乏的步子向洗妝間走去……。
孩子迷惑不解望著綠臺燈,他解父親的一句“何必呢"三字的含意。但他忘不了母親閉上眼睛時微弱的嘆息。單憑這點:他就覺得母親夠可憐。他恨自己如此的無能,競然連一句安慰的話也未能給母親;還好他的目光曾于母親相觸過,他覺得聊以寬慰些,因為母親至少知道他是多么的愛她呢!但母親為何又難受地低下頭來他真不理解,他朦朧地嘗到痛苦的滋味……隔壁的房間不急不慢的踱步一一使他覺得父親或許正在懺悔自己所說的話呢?要是如此,那該多好!
他估計錯了一一他的父親正在享受高超嘲弄的快意中,他覺得這樣不輕不重恰到好處給她刺一下,使她那高傲的神經收縮一下,再施一點溫情,使她變得溫順些一一且不襯心之甚!
王媽對這些,日常口角早以麻日。
她躺在那泛滿香皂泡沫的沐缸里,任溫水漫泡那繃的緊緊的神經盡量松弛下來,什么也不想,閉上眼睛聽憑殷紅紅液在細嫩的皮膚底平靜流淌著,流淌著……渾身泛亂一種軟綿綿,。懶洋洋的感覺,良久她才慵懶地從浴缸出來,擦干了身子,穿上質地松柔的睡衣,穿過無人走廓,她覺得悶的慌,一一真怪剛才還像散了架似的身子一一這時不知從何處來了這么多的活力!
從敝開的書房里飄出桔紅色柔和微光:像一塊巨大磁鐵將她吸了進去。每當家庭的鎖碎紛擾的時候,這里仿佛成了一個天然良港,使她這一葉扁舟暫時尋到避難所。她總要在這開夜車,直使眼皮垂下,實在熬不住時,便可接枕睡下。一坐下書桌,她象入魔似醉心羅馬、佛羅倫剎的描述中,她驚嘆這只伸進地中海的皮鞋腳那時候就如此的了不起。同時她依稀又看到人獸撕心裂肺心聲音,以及奴隸市場可恥的交易!所有哺乳動物中一一這個堪稱至善至美的動物在同類所演的把戲,車輪底呻吟的幽魂緩慢地將世界推進、推進……
暮靄中那橄欖樹底的芳香依稀,我們壓根就不能想象這文明碩果所付出的代價……
驀然間她覺得有一只發燙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她側過身來,只見丈夫溫柔的目光正凝視著自己說:
“還不去睡啊,〃
〃還早呢。"
"看你這個都露出來了。〃他一邊輕輕地撫摸她肩窩八字骨,一邊溫柔地說。望著他那柔情的目光,她微微地閉上眼睛,他俯下身來一一雖然是沖鼻的酒氣夾雜著濃重的煙味,”然而這己習慣了,她須這個,可是很遺憾,他的吻冷絲絲的,他放開輕輕按著肩膀的手,溫柔地問道:“明天,你能早些下班嗎?"
“可能的話一一盡量早些吧!〃
〃那么你早些睡吧!〃
〃這個一一好的。"
他緩慢地轉身走了,望著廣闊的背影消失在書房門口…她的心里泛起一種軟綿綿的欲望、她感到有些陌生,然而如此饑渴!她意識這只是一時的沖動,她付之一笑!重新打開書頁:她耐著性子看了兩頁一一真是風牛不對馬嘴;她對自己不滿起來一一剛才還在賭氣呢!現在居然要起這個來;可是至少他來了,隱示他正懺悔呢?總不致高傲地傷了他的心,她便軟綿綿地起身向臥室走去……
在回廊深處,鼻聲隱約傳來……隨著臥室的臨近,鼻聲如悶雷。除了如雷的鼻聲外一一她還能得到什么呢?聽他睡得沉沉的,他壓根兒就沒等她!她干么要指望這個呢一一他那些冷絲絲的柔情還不等于開了一張空洞的支票,一種突襲而來的空虛籠罩她的整個身心……。
這一夜格外的漫長,在輾轉反側中朦朧地聽到子夜單調乏味的鐘聲。隨后她進入了夢鄉……夢中她變成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走在兩旁滿是水果灘的街道上,望著這些鮮嫩、呈亮帶著絨毛的李兒、桃子、柿子;她按了一下口袋癟癟的什么也沒有一一真教人讒誕欲滴;她乘著一個滿頭白發老頭上稱時從他的腋下悄悄地拿了一個又大又紅的桃子,悄然從人群中離開,躲在一堵墻角下,用鼻尖輕輕觸著這帶絨毛桃子一一一股無限讒人的清香從嫩皮底沁出一一不覺間輕輕咬一小口,是那樣香甜可口……
“沖煤氣、沖煤氣……”那沉郁、渾厚的沿街吆喝聲把她從夢中驚醒,她睜開眼瞥了一下窗戶,一縷晨光從簾幔間隙里射了進來,然而那甜蜜夢境令重新又合上了眼晴,她覺得那桃子是如此多汁多肉,唇齒留香一一是現實不可比擬的……。
走廓里輕快活潑的腳步聲使她睜開眼來,那飄著水兵領結的寶貝兒子正輕靈地來到床前甜蜜地叫了聲:“早上好一一媽媽"小男孩隨后在母親的前額上了一個吻“之后歡快地說:"我以為你還未醒呢?一一快些下樓吧!王媽在樓下等你。〃
“什么事"
"下來不就行了!〃
他調皮地向他母親瞅夾了一眼,一溜煙跑了;她搖了搖頭,慵懶地床上下來,利索地整理了被單,懶洋洋地下樓;她向站在樓梯下欄桿邊的王媽問了一聲:〃王媽一一叫我有什么事啊!"
“太太一一煤氣送來了……王媽注意到她的目光向櫥窗飄去,話說一半便停了”……
許是她那過于平靜而溫柔的聲音,使那扛著煤氣罐正要往下放的青年側過身來一一只見一雙軟底紅拖鞋,白綢紗晨衣攔腰系著的少婦正從樓梯上飄然而下,那粉紅鵝蛋臉龐上還帶著嬌眠的枕痕,疏郎有致長睫毛底那雙明媚的丹鳳眼困惑地凝視自己,使他羞澀地低下頭,觸著是流云潑墨般隨意飄灑柔發輕輕低垂在圓潤的肩膀上一一是乎深怕壓壞這大自然精心制作的身坯。由于他的回首:使她被這汗水橫流沉郁臉龐遮不住蘊秀所吸引住了:這深沉的目光、清秀眉宇,端莊的嘴巴似曾相識……驀地一張美麗稚嫩的臉從她的腦海里跳出一一冥冥中一個聲音在招喚她:“他是我弟弟呢!“是的!是他一一香君的弟弟!
這時一副畫卷泛現在她的腦海里:一個赤條條五、六歲左右的少男孩從一個異常嬌美纖弱姑娘懷中滑脫出來,直奔階下雨簾:面對潺潺而不的雨:姑娘氣紅了臉;而小男孩興高采烈地跳著、叫著:“來啊!來啊!為么不來呢"?而她旁邊是一群伸著舌頭、做著鬼臉,捧腹而大笑:不出十三、四歲的姑娘們一一其中一個便是她。他姐姐萬般無奈,直恨不得沖進雨簾抓住頑童痛打一頓一一不消說自己即刻被雨淋濕:一一恐怕也奈何不了他,真叫人氣煞……她憤憤將濕毛巾'扔向雨中咒罵道:“你淋,你淋一一看你明天逃得了扎針一一非扎你三針不可〃。一面氣憤地往里屋去!
小男孩從興奮中冷靜下來,唯唯諾諾地問:“要是現在上來一一是不是不用打針嗎?"
“那或許可以避免〃。姑娘回顧身來神秘地說。
他像箭一般從雨中沖向臺階,撲入他姐姐的懷胞。這位氣白了臉的姐姐頓時轉擾為喜地將小弟弟摟在懷中嬌嗔道:“快叫人笑死一一這個樣子。一面憐愛用毛巾輕輕拭擦那掛著水珠的秀臉。一一沒有比這更可愛清新秀美的臉蛋了一一姑娘們都目不轉睛地盯住這異常俊秀眉宇、高貴的嘴巴入迷。小男孩早以垂下眼簾,溫順的如同一只小羊羔似。隨著毛巾的移動,姑娘的目光也跟著下來。那白玉無暇健壯、頎長的身子,興許由于試擦的作用,腳丫里那個帶水珠的小寶貝高傲地挺立著一一當毛巾拂到它時:顫抖了起來一一驀地一個姑娘撲嗤一聲笑了起來一一隨后趕急用手握住嘴……他先是一怔,接著活脫像一條鯉魚蹦了出,一溜煙向內室飛去…
姑娘們的都怔住了。香君嘆了一聲無力地垂下手,驀地一位姑娘婉轉的如同山谷的百靈嬌聲道:“唉……他居然害起羞來……
大家不約而同地歡快笑了起來:笑聲沖出雨簾,一一沖向天空……
從甜蜜的回憶中過來,她無限溫柔地問:“你是香君的弟弟一一格非吧!"
小伙子驚詫地回顧頭來,只見端莊美麗的婦人正安閑地端詳著自己。他喃喃地問:“你怎么認識我?一一我可一點兒記不起你是誰?"
”這也難怪:一一那時你還那么小”。她體貼如微地回答。這時她的神情驟然暗淡下來。悲戚地低語:"而你姐姐過世那么早……:聽說你爸爸從那以后酒喝的更厲害了一一是嗎?〃
“嗯"。
他艱難地應了聲,仿佛一個死氣沉沉家濃重向她壓了過來!良久,王媽才怯生生地提醒說:"太太:人家在等錢呢?〃
“你說什么?"
“唉…:我不是叫新爾上去向你要錢了嗎?"
“唉一一你看他多調皮一一居然跟我買關子〃。她無限歉意地說:"真對不起,我馬上去拿。”
不一會兒,她輕盈地從樓梯上下來抱歉道:“不好意思,叫你等久了"。一而將一張伍拾元的人民幣遞過,他靦腆接過錢,低著頭從褲兜地尋零頭。
“唉一一快別找了:下回我還要叫你捎來呢。〃
“有呢。"一一他不好意思地將:貳元找頭遞過,她不好意思地接過,她想如果不接過找頭,他定會認為可憐他。
她躇踟一下淡然一笑接過零頭說:"錢我可收了,可別忘了再來〃!
“嗯。”他應了一聲,轉身捷步走了!
望著那褪的淡淡的黃白相間無袖汗衫,壯實勻稱的背影從門口消失,她的心里掠過一絲輕煙似的悲涼。她不自覺地舉起那發熱的手捧住冷絲絲的肩膀:才發覺只身穿著袒肩露臂的晨衣一一怪不得他始終低著頭。她厭惡地看了一眼自己這玲瓏剔透的肩膀,轉身上樓而去……
坐在摩托車上,她那寧靜的心被那雙憂郁的目光所擾亂了,她覺得一個如此年輕的青年會應悲涼的生涯而萎靡下去。她感到難受、她很想回憶一下寄宿生時代的生活片斷來:然而不知怎地這時一切都凌亂、模糊極了!只有那張百般無奈的秀臉在向她哀鳴:“他是我弟弟呢。〃
世間并非因她的難受而協調起來,依然叫街的、擺攤的,坐車開店:五花八門一一什么多有。穿過街心花園,陽光無限明媚,空氣格外清新,望著盛開的金魚花在晨風中晃動著一一宛如金魚在透明的空氣中暢游著;她的心里泛上一股暖流,她將油門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