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第五次打開這本書,還是一如即往地聽到自己鼓噪的心跳。儘管我一再地提醒自己,這次閱讀的目的并不在于享受文學(xué)的歡樂,而是希望拆解那些連貫的華章,企圖窺得一點這位作家執(zhí)筆的手法,他頭腦裡的架構(gòu),但是又忍不住被這篇小說所呈現(xiàn)出的海洋一般廣闊自然的浪潮一般的節(jié)奏所吸引。被淹沒,被捲入故事本身。掩卷之后,才后知后覺地能夠回神。
文字的愛好者就如同其他技藝的愛好者一樣。那些喜歡織作的見了世人稱贊的一塊精美的織物,必定也是執(zhí)在手里反復(fù)摩挲,瞪大眼睛找尋經(jīng)緯的走向,最終還是被艷麗的花色和紋路迷亂了眼,只能暗自猜想著織娘執(zhí)梭的手勢和柔軟手指扯線的力道,一邊不舍這成品的觸感了。
茨威格非常擅長那些具有內(nèi)心激烈沖突的人物描寫,他筆下的粗笨堅硬卻有如惡犬的僕婦,自己與自己對弈的囚徒,記憶力超群甚于機械的舊書商。在茨威格的筆下他們呼吸著,那麼令人信服,即使下一秒他們就與你在街頭插肩而過,你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安不適之處。因為茨威格帶著你鉆入了他們的頭腦,他們的思想,他們的令人不安的邏輯,促使你理解,就像理解一臺機械內(nèi)部鋼架結(jié)構(gòu)的走向,然后他按下啟動按鈕,讓你饒有興致地觀看它如何運轉(zhuǎn),如何因為故障而止息……你還會贊嘆一聲,迷人的機器!
他筆下的情感,純粹,鮮明而燒灼,他筆下的人物也常常令人吃驚且敬畏,人類的身軀真的能盛下如此放肆而漫溢的情感嗎,但是他們又確乎是存在著的,存在于我面前的這本小書里。
你,從來都沒有認(rèn)識過我的你。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是茨威格這本同名短篇小說集中唯一的一篇獨白式的小說。我一直很喜歡獨白類的文字,有一種脫胎于戲劇的純粹感,又具有話語的力量,可以含在舌尖體會它微小的顫抖,也可以咀嚼其汁液。而且我心折于寫作獨白所需要的筆力,既不能流于情感而混亂迷惑,又不能為了敘事而絮絮叨叨, 像聽頭腦混亂的人講回憶錄。而且這篇獨白的主題又是愛情。愛情,再合適不過了,曖昧、復(fù)雜、各見其智的,迷人的愛情,作家們探討的永恒的主題,永遠(yuǎn)能在每個人的筆下迸發(fā)出全新的火花。
你不用害怕我說的話。一個已死的人已經(jīng)不需要任何的愛、同情或者是安慰。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請你相信我說的一切——我追隨到你身邊,痛苦地對你表露的一切。
我還記得在那一天,不,是那個時刻,我第一次聽到你的名字的時候,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這一切就好像發(fā)生在昨天。從那一時刻起,我的人生才真正開始。耐心點兒,我的愛人,我要把一切從頭到尾,原原本本地都告訴你,我祈求你給我一刻鐘的時間來聽我訴說,不要疲倦,因為我愛了你一輩子,卻從未感到過疲倦。
這位陌生的女郎就如同茨威格筆下其他所有人一樣,具有豐沛的情感和危險的執(zhí)拗。這種執(zhí)拗引導(dǎo)著每一個角色奔向未知命運中一個特定的方向,奔向他們各自的結(jié)局。
對于這位愛情至上的女郎來說,她執(zhí)著的這個虛幻的“你”,就是引領(lǐng)她一生所為的愛的化身。
沒有人不曾幻想過愛情的模樣,但是隨著年齡漸長,疑惑漸生。我該愛上怎樣的人,我該如何才能愛上一個人,我真的具有愛的能力嗎。愛情在每時每刻不斷滋長,被太多人口耳相傳,被太多手描繪了太多次,已經(jīng)迷亂了樣貌,于是愈加迷茫。讀到這樣一本書,這樣一個女人,我其實是懷著敬畏的。
從這一刻開始我就已經(jīng)深深愛上了你。我知道,女人們經(jīng)常對你這個驕縱慣了的人說這樣的話。但是我堅信,沒有一個女人像我這樣愛你愛得這么卑微,這么盲目,這么全心全意。我過去是這樣愛你,而且會永遠(yuǎn)這樣愛你,因為在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能和一個孩子那不被察覺的愛相比,因為這種愛如此的不抱希望,如此的低三下四,如此的不動聲色卻又充滿狂熱。它與一個成熟女人所釋放的、本能的、有所要求的愛截然不同。只有孤獨的孩子才能把自己全部的激情積聚起來,而其他人則早在各種各樣的社交活動中濫用了她們的感情,磨平了她們的感情,她們聽說過、在小說中讀到過、或者親身了解過太多的愛情故事,早已知曉愛情究竟是怎樣一回事。于是她們開始玩弄感情,把愛情視作玩具。她們炫耀自己的愛情經(jīng)歷,就像男孩們抽第一根煙一樣。但是我,我周圍沒有任何可以尋求幫助的人,沒有經(jīng)過任何人的指點和提醒,對愛情毫無經(jīng)驗、一無所知。就是這樣一個我,卻一頭栽進(jìn)命運里,就像栽進(jìn)一個萬丈深淵。
我初次讀的時候,覺得她卑微可憐,但是幾遍過后,又隱隱覺得有點艷羨。
別說了,為什么要把這種由期待、絕望帶來的地獄般的痛苦向你傾訴?我不責(zé)怪你,既然我愛你這個人,就會愛你那熱烈又健忘的感情,熱戀時奮不顧身,之后又用情不專。我就是這樣愛你,只愛你一直以來的這個樣子,你過去是這樣,現(xiàn)在依然還是這樣。
她明確至極自己愛的對象,也明確至極自己愛了,并且,在這種足以沖昏一切的情感中維持著愛情的尊嚴(yán)。她熟知對方對于情感的把控和界限,與自己的定義迥然不同,于是她也就站在這成年人已經(jīng)用自己固型了的世界觀劃出的界限之外,并不要求對方的半點犧牲,也絕不犧牲自己對愛情的殷切。
每個人都遵循著自己的愛情步調(diào),她的遠(yuǎn)離,何嘗不是一種對愛情本身的忠貞。
小時候看過一本小說,情節(jié)俱已經(jīng)忘記,但是有句臺詞“你覺得算不上愛情,那就不是愛情吧。”字字清晰。這個女人所期待的愛情的形狀太崇高而神圣,而對于對方所能給予的又太心知肚明,如果一顆真心換不來另一顆等值的,我想她是不愿討要。
我邊看邊想著,這樣的忍耐和克制,真的是愛情里能夠做到的嗎,這樣一想不由得更加敬畏了。一顆掉進(jìn)愛情里的心,盡管一時間可能填滿,卻總是會渴求的。想要被看著,想要時時刻刻被確認(rèn),會彷徨和不安,會在不恰當(dāng)?shù)臅r機里要求得更加迫切,就像絞索一般令人痛苦又不安,卻又忍不住拽得更緊。這樣的拉鋸折磨的對方,不知何時就會放手吧,想著這些又不由得陷入恐懼,最后尊嚴(yán)盡失,也無法改變結(jié)局。但是,不卑不亢,也沒有因得失而失態(tài)的這個女人,吸引著我。
你現(xiàn)在知道了,不,你只是感覺到,我有多么地愛你,而你不會為這愛情承受任何負(fù)擔(dān)。我不會使你受傷害——這使我感到安慰。你原本美好、光鮮的生活里不會有任何改變……我的死并不會給你增添痛苦……這使我很安心,我親愛的你。
無論如何,這一封情書已經(jīng)翻篇,愛情的形狀,大概還是不見得如何明晰。但是這樣激烈的訴說之下,或許哪顆心,就能夠稍稍鼓起一些勇氣。
愛的人也是,被愛的人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