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鋒提前從學校旁的網吧走了出來,他已經學會控制好時間,在學校放學鈴聲剛響完最后一聲時走到校門口。
他和小琳所在的這所學校,下午會上多一節自習課,而他已經忘了第幾次逃掉這無謂的自習課了。
逃課歸逃課,他還是會在放學時回到學校門口,和小琳一起回家。
這是一種習慣,從小學一年級到現在,不止十個年頭了吧,除了他們其中一人生病請假等特殊情況外,這習慣從沒有變過。
阿鋒家和小琳家住在同一條巷子里,兩人從小玩到大。幾條巷子的小伙伴,只有小琳一個女孩子,阿鋒看她總是在門檻上發呆,便帶著她加入其他伙伴,一起打彈珠、玩泥巴,盡玩些男孩子的游戲。
兩家人關系也一直不錯,盛夏時,阿鋒媽和小琳媽喜歡一起在巷子口納涼。鄉下人過節總做些點心祭拜,于是過節時兩家人你送我殼桃粿,我送你豬肉脯,各自歡喜。
1997年,兩家人安排各自的孩子到鎮上小學讀一年級。9月1日早上,阿鋒和小琳結伴去學校,琳媽在身后喊:“鋒啊,放學后帶我們小琳一起回來啊”,阿鋒一口答應,于是,這一帶就是12年。
習慣是一種神奇的力量,有時候你心甘情愿被它牽著走。
“你爸媽和好了嗎?”兩人肩并肩走在路上,阿鋒問小琳。
“還是那樣子吶。”
“那還去不去水庫?”
“你怎么老想著去水庫,去了又不學習”
“說得好像我回家就有學習一樣。”
2.
大概是他們剛升初一不久吧,阿琳爸媽的爭吵越來越多頻繁。
琳媽有陣子迷上了刺繡,琳爸看不過去:“整天跟個傻子一樣繡這個,繡了又賣不了錢”,于是爭吵。
一家人出去吃飯,琳爸光著膀子調戲服務員,琳媽看不過去:“能不能不要在外面丟人現眼”,于是爭吵。
初三的一天,阿鋒和小琳放學回家,小琳聽到家中爸媽的吵罵聲,還有鍋碗瓢盆的打砸聲,她轉過身叫住阿鋒:“走,我們去水庫邊做作業吧。”
“水庫?做作業?”
當時14歲的阿鋒實在無法把“水庫”和“做作業”聯系起來,于是他只能往“小琳肯定舍不得我,想和我待多一會”這方面想。
來到村后的水庫旁,樹蔭環繞。水庫邊圍著半圈矮土墩兒,小琳拿出作業放在上面,書包墊在地上盤腿而坐。
“我靠,這里還真能寫作業啊?”阿鋒驚嘆道。
于是,小琳開始解起數學方程,而阿鋒就在一旁看著這個小女孩,看她干凈的臉上的小絨毛,看她解題時微皺的眉頭,看她被風吹散的劉海。
阿鋒突然感到心情愉悅,比每個月拿到零花錢時還愉悅,不知是因為水庫吹來的舒爽的風,還是因為眼前這個小女孩。
3.
小琳從小到大,都是“別人家的孩子”,長相精致,生活和學習也一絲不茍,深得她媽媽的遺傳,平日在家寫書法修身養性,一撇一捺寫得不如意,也要全部重寫。
阿鋒則全然相反,得過且過,吊兒郎當。到了高三這一年,周圍的人大多換了一副模樣,就連和阿鋒在一起的那幾個小混混,也在父母的壓力下,開始待在了教室。
阿鋒的爸媽不是沒有軟硬兼施地勸過他,可是再怎么苦口婆心,也奈何不了兒子自己覺得讀書無用,還斷言自己不是讀書的料。
可是這一天,當小琳放學后來到校門口,卻不見阿鋒像往常一樣等她下課。等了十分鐘后,阿鋒沒有從馬路另一邊出現,而是從學校里走出。
小琳一臉詫異:“你怎么從里面出來?”
“這話說得,咱倆一個學校,我怎么不能從里面出來?剛做卷子做晚了,沒等多久吧。”
“做卷子”這三個字從阿鋒的嘴里說出來,就像一個溫文儒雅的老教授嘴里蹦出臟話。
原來一切事出有因。前一天晚上,阿鋒爸爸接到阿鋒班主任的電話,說高三了,阿鋒還是在學校混日子,不能讓他這樣下去了,再差也可以考個專科。
當天晚上,阿鋒爸爸在飯桌上給兒子和自己倒了杯白酒。阿鋒疑惑地看著老爸,換回老爸一句“看JB,我知道你會喝。”阿鋒不知道老爸為什么要罵自己,噗嗤一笑拿起酒杯。
飯后,阿鋒爸爸對兒子說:“你到底讀不讀大學啊兒子,你聽爸一句,回頭是岸啊還來得及.......”
原來又是一輪乏味的說教,阿鋒臉上又是一臉淡漠。
“同一條巷子長大,你瞧瞧人家小琳,她媽說她目標是到廣州上名牌大學,你再看看你,就一輩子窩在這個小地方嗎?”
鋒爸的這句話,比以往教育兒子說的千百句都管用,直中要害,讓阿鋒眼前一亮,不過可不是因為“一輩子窩在小地方”讓他心生恐懼。
那天晚上阿鋒躺在床上,心里暗罵自己:“我日,怎么就沒想到這一點,小琳是肯定考上大學的,考上大學時肯定去外地的,那我呢?”
別人是大智若愚,阿鋒是“大愚若智”。
平時和同伴在外面廝混,總裝得老道機智有門路,然而從沒有意識到自己和小琳如今的境況。
一想到從小玩到大的小琳以后會離開自己,阿鋒就感到難受,比逃課被抓、打桌球被翻盤、打游戲被吞幣,都難受。
想了一夜,阿鋒得出一個結論:讓小琳不去外地上大學不可能,唯有自己努力追隨她的腳步。
4.
就這樣,阿鋒不逃課了,甚至和小琳約定,以后下午放學,在學校學到七點再回家。
夏天傍晚七點,天還未全黑,像是在努力留住白天的最后一絲痕跡。
阿鋒和小琳踩著桂花香,披著昏黃路燈一起走回家。聊完同學的糗事,老師的極品,和模擬考的成績,小琳換了個話題。
“我爸媽昨晚又吵架了”
“啊不會吧......”阿鋒從來就不是一個會安慰女生的人。
“你說我媽這么好一個女人,干嘛嫁給我爸這種人。”
“......”
“你知道嗎?他們兩個根本就不合適。”小琳自顧自地說,“你也看得出來,我媽......算了你不一定看得出來”
“看出來什么你說啊”
“我媽是一個養5年的花死了會掉眼淚的人,她知道楊絳、也讀王朔,誒你知道這些作家吧?我說要不是認識我爸,她說不定能上大學。我爸呢,就是一個大老粗,永遠不會理解我媽的。”
“永遠不會。”小琳再強調了一次。
“有一次我媽花了兩個月做的刺繡,快完工的時候被我爸的煙頭燒掉了一大片,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可是當我媽質問他的時候,你知道他說什么嗎?”
“就一塊破布你跟我嚷什么嚷,我在外面賺錢你在家繡這玩意還有臉是吧?”小琳向阿鋒補充道:“中間還有那些粗話你知道的。”
全程阿鋒都是嗯嗯啊啊地回應,他不知道是否應該附和小琳,也覺得小琳不需要毫無意義的安慰,所以只能敷衍地回應。
5.
蟬聲喧囂拉長了本就漫長的夏天,可埋頭苦讀的高三,和彌漫離別氛圍的畢業季卻轉眼結束。
小琳考上了廣州的重點大學H大,馬上就要離開小縣城去大城市讀書了。而被父親教育“回頭是岸”的阿鋒呢,因為回頭太遲,奮力劃槳也無奈漂得太遠,落榜了。
“什么打算啊你?”水庫旁,小琳問阿鋒。
“賺錢唄還能干啥,我也去廣州試試,到時還能一起出來玩呢。”
八月初,阿鋒就先離開了縣城,沒有提前和小琳說。小琳也沒在意,以為是發小離別怕氣氛尷尬,即使他們前后去的也是同一個城市。
九月開學,小琳來到了H大讀中文,辦完入學手續后,說不清是為了緩解思鄉情緒,還是當做熟悉環境,小琳來到學校周邊閑逛。
夏末的天氣還保持著炎熱不肯褪散,小琳路過教學樓旁,發現綠蔭環繞處有一個人工湖,微風吹來陣陣茉莉香,也吹來了和阿鋒在老家水庫旁做作業的回憶。恰好學校下課鈴聲響起,思念再次瘋狂涌入。
小琳走出校門,校外商業街上擠滿了初來乍到、滿眼新奇的新生。
在漫無目的的行走中,小琳瞥見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正和幾個工人在一個尚未裝修完好的店面里忙碌著,還沒開張,招牌卻做好了——“楓林奶茶”。
小琳喊了一聲,熟悉身影轉過臉了,對方用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水,看著小琳笑了。
“你說的賺錢就是到這里開店啊?”學校食堂里,阿鋒和小琳喝著果汁面對面坐著。
“是啊,我調查過了,這里地理位置超好,南邊是你們學校,學校有多少學生你知道吧,2萬多!然后呢,北邊過去一點是一個商圈,多屌。所以我跟我爸借了6萬,再找朋友湊了一點,開了這家奶茶店,國慶后吧,國慶后開張,到時你可以喝免費奶茶哦。”
“每次都免費?”小琳笑著問。
“唔,你可以,你的同學呢,女的可以考慮,男的免談”
“話說......你那個奶茶店的名字是有什么含義嗎?”
“楓林,就是楓葉林唄,是不是很有意境啊?”
小琳白了他一眼。兩人相視而笑。
6.
也許大多數潮汕人真有經商的頭腦,“楓林奶茶店”開張后慢慢步入正軌,生意開始火熱。
有空時,老板阿鋒仍然會在學校旁的廣場等小琳下課,然后遞給她一杯少糖原味奶茶,接著逛逛操場,吃吃廣州的嶺南小吃。忙的時候,小琳也會到店里幫忙,同學以為她在兼職,然而阿鋒說給她發工資當零花,她又白了他一眼。
初到異地求學的小琳,偶爾也會感到不適應,所幸有阿鋒和他的“楓林奶茶店”,讓她想家的思緒和對新生活的不適應中抽離出來。
而這兩個人,一起從孩童走到成年,從鄉鎮走到城市,可能是兩人多年的相處,讓他們都很默契地沒有走出這層朦朧的關系。
所以當小琳開始步入大學生活的正軌后,本就不清晰的關系更備受考驗。
和其他大學生一樣,小琳在學校社團納新的時候加入了文學社。也許是遺傳了媽媽的文學天賦,大二的小琳成功當選了社長。除了社內日常工作外,也常代表學校參加一些比賽。
依舊是校外廣場旁,阿鋒在店里匆忙付完貨款便來到這兒。因為今天下午小琳終于有時間了,而之前的她總說要去社團聚餐、要去外地比賽、要去開會.......搞得阿鋒忘了是第幾次整整一星期沒和小琳見面了,他沒想到原來大學生也可以比他做生意還要忙。
“不用等我下課了哦,下午不去店里了,和同學去聽一個近代文學講座。sorry哈”。
收到小琳的短信時,阿鋒手中的奶茶杯析出的粒粒水珠已經在往下掉了,那是小琳最喜歡的加珍珠的少糖原味奶茶。
他在太陽下等了二十分鐘,他怕小琳等太久所以提前過來,他沒考慮到奶茶會因為冰塊融化而影響口感,他更沒想到小琳又放他飛機。
回到店里,阿鋒看到兼職的小伙子小光正在看書。
“小光,你之前說你是中文系的是吧?”
“是啊怎么了?”
“近代文學是什么鳥文學?”
小光一愣,隨后還是一本正經地跟老板解釋道:“近代文學呢,就是從鴉片戰爭到五四運動這段時間的文學,比較注重......”
“得了得了閉嘴吧。”
7.
晚上,夜宵高峰期,阿鋒在店里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小琳閃進店里,向阿鋒吹聲口哨揚揚眉毛,隨后便在后面幫忙裝冰塊倒奶茶。
忙完后,兩人在店里吃夜宵,阿鋒故作冷漠。
“咋啦,放你飛機生我氣啊?”
“沒有啊,你快吃,不然宿舍要關門了。”
吃完宵夜從奶茶店出來時,剛好遇到其他社團的幾個部長,小琳跟阿鋒打聲招呼后便跟他們一起往宿舍走。
看到這群同齡人有說有笑離去的背影,阿鋒隱約聽到:
“誒琳兒,那個賣奶茶的是你男朋友嗎?”
“原來小琳社長原來不止會寫東西,還會沖奶茶哦,現在傍上生意人了哦”
......
熙熙攘攘,格格不入。
“阿鋒,看啥呢!收攤沒啊,收攤了去喝兩杯啊!”讓阿鋒回過神來的是隔壁賣水果的周哥。
自從奶茶店進入正軌后,阿鋒也慢慢和隔壁水果攤的周哥、糖水店的小黃、快餐店的吳哥混熟了,時常一起喝酒擼串。
那天晚上,酒量一般的阿鋒喝了8瓶啤酒,爛醉如泥,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所以。
8.
第二天酒醒后,阿鋒沒有安排店里兼職的小光干活,而是讓他去圖書館借了幾本近代文學史作家的書。他自認為,總有一種方式,可以走進對方的世界,可以和對方看同一條路上的風景。
小琳又是一個星期沒來店里。不是學生的阿鋒,如今對下課鈴聲也倍感期待。
鈴聲就像導火索,一響起,也點燃了他內心的期待,越燃越旺,十分鐘沒等到小琳,再等下個十分鐘,直至火苗慢慢熄滅。
這天晚上,阿鋒又和幾個店家聚在一起擼串喝酒,這次阿鋒并沒想灌醉自己,可是五分鐘后的他改變了想法。
天氣悶熱,阿鋒在內的幾個攤主干脆脫掉上衣吃個痛快。擼串喝酒正值盡興,有的人也開始原形畢露口無遮攔。
水果攤的周哥剛吃掉一串雞胗,轉身瞥見幾個平日到店里買過水果的女學生在街邊駐足,眼睛掃過對方短裙下的小細腿,便朝她喊道:“小妹,來喝兩杯啊,我請你吃雞吧?”
低俗的爛梗也能引起一陣哄笑。
背對著女學生的阿鋒搖了搖頭笑了笑,吐掉最后一口煙后轉過頭去看看熱鬧,隨后一臉愕然。
幾個女學生中便有小琳,她的雙眼正瞪著阿鋒看,同伴拉走她時惡狠狠的目光才被收走。
剛剛的“笑話”還在酒桌發酵,阿鋒回過神來吼了周哥一聲:“傻逼喝酒!別他媽廢話那么多!”
9.
在圖書館借來的《沈從文文集》中,阿鋒看到一句話: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當在書里看到這句話時,本不愛讀書的他內心竟也有點觸動。他等不及了,上次夜宵攤的尷尬遭遇,讓他半個月沒見到小琳。
于是,同樣的書他重新買了一本,將這句話劃了重點,折了頁腳,打算把書送給小琳,想著待她翻到這一頁,便明白自己的心意。誰能想到身高一米八的阿鋒,表個白卻一點也不干脆利落。
他鼓起勇氣發短信約小琳下課后在廣場上見,道是有話跟她說。
小琳如約出現,卻搶在他開口前問他:
“你知道我媽和我爸為什么總是吵架嗎?”
阿鋒搖了搖頭。
“我說過,他們太不一樣了。你知道嗎?你也慢慢變得跟我爸那樣子,喝酒、抽煙就算了,重點是不尊重別人,你們光著膀子調戲女生時覺得自己很酷嗎?我們從小玩到大,可是你好像慢慢變成了我討厭的模樣?”
“......你不喜歡的話,我...我可以改啊”
“算了吧”
“這本書送你。”阿鋒突然想起自己的目的,窘迫地把書遞過去。
小琳撇了眼書:“不用,看過了。我先走了。”
電視劇里,編劇總會用下雨的場景來表現主角傷心的情緒。然而阿鋒清楚知道烈日底下對方的不回頭,足以讓他內心淋一場大雨。
10.
在此之后,兩人見面的頻率就更低了,而見面也從以前的無話不說變成了“生意好不好”“最近怎么樣”這種簡單的問候。
當兩個月后小琳出現在奶茶店的時候,帶著另外一個男生。阿鋒心里默默祈禱,還是聽到了小琳說出那句“這是我男朋友”,之后阿鋒和他們的對話全靠潛意識完成。
大三那年,阿鋒的店鋪租約到期了,本想繼續租約,卻被告知學校已經將這片區的地兒承包了,說是打算建什么運動中心,許多商鋪都得撤,合約到期的不續,沒到期的賠錢。
依舊是夏天,外面蟬鳴鳥叫,阿鋒在搬了一半的混亂不堪的店鋪里,額頭滲著汗水,認真地做好了一杯加珍珠的少糖少冰原味奶茶,然后靜靜等著下課鈴聲。
“最后一次等你下課了。”阿鋒在心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