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這個名字單看,委實是帶著土氣,透著俗氣。
偏偏卻有那么一個臨水照花人,憑著那傲人的才氣和天生的貴族氣息,生生將這個村姑般的名字,叫成了高大上,叫成了傳奇。
想來,看見張愛玲這三個字,微信圈里的人,多半,會作同樣反應吧?還有誰,沒刷過她的那些名言錦句。民國風流,一代才女。曾經是上海灘頭,萬眾矚目的文藝女神。
全怪遇到他,一見蘭成誤終身。
一代才女,終是放低了身段。把自己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原想開出一朵花來。
可是那個人,太渣了。
哪里值得她“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反落得自己一世凄清,煙花散。
01 沒落的貴族小姐
她,原本應是名門閨秀,天之驕女。
父親是相府千金與清流名臣唯一的嫡子,母親是軍門之家的貴女。
只可惜,她生錯了時代。
朝代更迭,繁華落幕。縱有滿腹才情,卻依然生如孤女飄萍,一世孤清。
她,就是風華絕代的民國才女,張愛玲,原名張煐。
1920年,她出生于上海租界的舊式貴族府邸。母親是提督之女,父親更是系出名門。
她的祖父,是名噪一時的政壇殺手張佩綸。而祖母李菊耦,卻是晚清權臣李鴻章的掌上明珠。
那個時代,在父母膝下承歡23年的老姑娘李菊耦,卻是美貌與才情兼備。她獨具慧眼,在父親的安排下,嫁與當時已落魄的中年鰥夫張佩綸,做了第三任夫人。倒是琴瑟和鳴,堪比李清照與趙明誠的情事。
也足見李鴻章對張愛玲的祖父其人,有多么賞識。
張的前兩任妻子也都是大家閨秀,奈何身嬌命短,也只有一個二兒子比較長命。
再婚后的張佩綸,一直處于仕途末路,借酒澆愁,命不長久。
張李雖恩愛,卻只得一兒一女。張愛玲的父親行三,后改名為張廷重。姑姑張茂淵,也是舊上海聞名的特立獨行的女子。
原本這樣一個人口單純的顯貴家族,又有李菊耦這樣智慧賢良的當家主母,郎才女貌的張愛玲父母在大宅門的日子,應該還是很悠閑滋潤的。
怎奈晚清覆滅,權貴沒落。出身顯赫,袓上的家族榮光,非但沒有庇佑后人,反將這后輩子孫牢牢桎梏。在這榮光的威壓下,腐敗發霉,扭曲沉郁。
張愛玲的家族,能人輩出。偏生她的父親張廷重,資質平平。
在寡母的嚴苛與厚望中,非但沒能青出于藍,反倒在祖輩的光環籠罩和時代夾縫里,日漸失落頹廢,沉淪在鴉片和女色中,無力自拔。
父亡母喪。自幼家教謹嚴的他,更是失去了約束。把萬貫家財和一身清貴氣,陷進了吞云吐霧的鴉片惡習中,養了一身迂腐守舊的紈绔遺少之氣。
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卻是一個思想獨立新潮的優雅女子。她忍受不了丈夫沉迷女色、賭錢、吸鴉片,混吃等死的敗家行為。
勸說吵鬧無果之下,她終于忍痛割舍了一對小兒女,和志同道合的小姑子一起遠走西洋去游學。
變本加厲、縱情聲色的張廷重,終于聲名狼藉,丟了僅有的飯碗。頑固保守的思想也讓回歸的愛玲母親徹底失望,決裂分手。
02民國“灰姑娘”
而后張父又在親戚的引薦下,攀上了兩任民國北洋軍閥總理的孫寶琦的兒子,娶了孫家36歲的七姑娘孫用蕃。
或許身份使然,這位超齡老姑娘居然和才女陸小曼是好友。因了一場刻骨銘心的鬧劇愛情,同樣花開一次便自萎謝。情場失意下遁入煙門的她,于是成了張愛玲筆下“吞云吐霧的芙蓉仙子”。
有了性格暴躁、乖戾后媽的張愛玲,從此開啟了灰姑娘的生活模式。
自小被母親熏陶出時尚刁鉆高品味的少女,面對繼母有意無意施舍的碎牛肉般的一堆舊棉袍,無語淚先流,長嘆:人生是一襲華麗的袍子,里面爬滿了虱子。
縱有華屋豪宅、奴仆簇擁,隨著母親的出走,失去了父慈母愛,張愛玲無憂而短暫的大小姐生活漸漸失去了色彩。
她和幼弟張子靜,兩個銜著金鑰匙出生的娃娃,在風雨飄搖的幽暗大宅中,睜大一雙驚惶的眼睛,不安地面對滿室的烏煙瘴氣和即將到來的風暴。
當初母親主張讓兒女接受西方新式學堂教育,父親一再暴怒不依,他執著舊式的私塾八股。
迫于經濟壓力,無奈的母親只能強行帶聰慧的女兒去黃氏小學插班就讀。在填寫入學證的時候,她嫌“張煐”讀來嗡嗡地不上口,糾結不下,只好“暫且把英文名字胡亂譯兩個字罷”, ailing,意為生病的;身體不舒服的;體衰的。
愛玲這個普通的名字只是母親當日煩惱心情的隨意表達,后來卻響徹了整個文壇。母親一直打算替她改而沒有改,再后來,愛玲不愿意改,也沒必要改了。
少女時代的張愛玲,厭憎祖宅里那種窒息腐朽的煙霧繚繞氣息,更害怕繼母那雙精明挑剔的冷眼,她只能把自己封閉在殼里以求安寧。
只有去母親和姑姑在的公寓,她才能感覺,天是藍的、花是香的。母親會教給她許多新奇高雅的淑女禮儀技能,讓她了解各種新鮮事物。
敏感、自閉的孩子更加渴望自由的氣息,有心無力的母親卻不能留她在身邊。于是她只能偷偷跑去感受母親的溫暖。
次數多了,自然引起脾氣古怪的繼母不滿,打算教訓這個“目中無人”的女兒。
終于有一次,繼母孫用蕃借題發揮,狠狠扇了張愛玲一記耳光。
03被監禁的少女
這一巴掌和著那些對母親一再的譏嘲謾罵,讓一個敏感而自尊的花季少女徹底爆發了。
她氣憤他們只顧自己享樂揮霍無度,卻不肯拿出一點點錢資助母親帶她去國外接受教育。她恨繼母一貫的尖酸刻薄,對他們姐弟的苛待。
16歲的張愛玲,試圖反抗這驟然加諸的毆打辱罵。
誰知繼母忽然裝作被打逃避的樣子,叫嚷著引來了正在房間里過大煙癮的張父。
張父一直對前妻棄他而去耿耿于懷,眼見這個倔強的女兒又想逃離身邊,怒火中燒的他在妻子火上澆油的挑撥下完全失去了理智。
不分青紅皂白,拳打腳踢不夠,還抄起身邊的窗挑狠狠地抽打。
他以為打斷了女兒的腿就能斷了女兒的妄想,留在身邊,聽憑擺布,以后乖乖嫁人。妻妹的私逃已經讓他顏面盡失,成了大家的笑柄。
曾經溫文儒雅、教她詩書禮儀的父親,在鴉片和酒色的浸泡下,在一個又一個女人的挑唆刺激下,面目漸漸陌生猙獰。
年少的愛玲如風浪中顛簸破敗的一葉小舟任由父親瘋狂毒打,她被父親扯著頭發打得東倒西歪、耳鳴如鼓,無盡的屈辱和疼痛,讓她無力反抗也不想反抗。
也許死了就好了,眼前晃動的人影分明是狂躁的惡魔,哪里是自己心底愛戀的慈父。
她多希望這是一場惡夢。醒來,母親穿著漂亮衣服在他們寬大的客廳里彈鋼琴,父親手捧詩卷笑意盈盈。而她和弟弟子靜會在繁華盛放的花園里,在仆人何干和張干的推動下,比賽看誰的秋千蕩得更高。那時候他們的歡快的笑聲會一直飄向天空,飄進云朵里。
當她終于從惡夢和疼痛中悠悠醒轉,看向周遭的陰暗悲涼,她漸漸明白自己已完全失去了自由。
父親著人看守,將她幽禁在老宅中不許外出。被母親擺拜托來探望她的姑姑也被父親打得受傷住院。父親不允許再有人挑戰他一家之主的權威,想到家丑不可外揚,無錢無勢的姑姑和母親也是無計可施。
外面槍炮隆隆,他和妻子兩桿煙槍繼續在大宅里騰云駕霧、荒唐度日。
張愛玲被關在小樓上獨自掙扎彷徨了半年,遠離了人世,在墓室般森冷寂靜的屋子里自生自滅。
她一直想逃,天天鍛煉身體、計劃出逃方案,卻染上瘧疾病得人事不知,最后是還是帶她長大的女傭何干斗膽向父親求救。父親怕擔了惡名,悄悄給她打了抗生素。
落難的灰姑娘和白雪公主,會有仙女和王子來搭救。孤立無援的女孩唯有靠自己才能拼出一條生路。
身體好轉的張愛玲終于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逃了出去,一個身無分文的柔弱少女,獨自奔逃在戰時清冷的街上,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和自由的氣息。
母親和姑姑收留了她,從此,她的人生與父親無關。
大宅里,那個唯一與她血脈相通的小弟依然在畸變的家庭里承受著冷眼和虐打。
04開在廢墟上的花
原應該是驕傲高貴的千金小姐,卻經歷了這許多常人難以想象的苦難。
童年的陰影往往會籠罩人的一生。
難怪,張愛玲的氣質會透著一種清冷孤高,難怪她的作品里會有那么多冷眼旁觀的頹廢和悲涼。
故事早已寫就,只等慢慢上演。
那些被塵封在往事中的恩怨糾葛、是是非非,孰錯孰對?
朦朧間仿佛已溯回歷史的溪流,思緒往那民國的天空去飄游。一眼經年,過遍滄桑。只覺得不勝唏噓。
往事如煙,在歷史的長河中,撥云見日依然看不清真相。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常常逃不過命運撥弄的翻云覆雨手。
張愛玲,是一見蘭成誤終身。
她是一朵開在廢墟的花,艷麗而悲涼。卻在結識胡蘭成之后,把自己低到了塵埃,縱然心生歡喜,開出花來,卻經不起風刀雨劍嚴相逼,脫不出癡情女子薄情漢的命運。
曾經于萬水千山中獨遇一人的歡喜,如煙花絢爛卻易冷,剎那光華過后是遍地瘡痍,心冷如灰。
愛情長跑五十年的姑姑張茂淵或許可算圓滿,78歲還能與心上人李開第成就姻緣,而被舊式家庭的敗落扭曲荼毒的弟弟張子靜卻終身未娶。張愛玲更是三十年孤獨,老死在美國的寓所不為人知。
當年的清流砥柱張佩綸與相府千金李菊藕的嫡系子孫到最后竟是人生慘淡,子息全付煙云散。
人生何處話悲涼,民國風流亂世離情。
不知是孽緣還是劫難?有些遇見似乎是注定的必然,便是一時的心血來潮,換一世的萬劫不復。
那時候青春正好的她卻是文壇上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風頭正勁一時無兩。
而為汪偽政府效命的胡蘭成卻是剛剛擺脫了一場牢獄之災。
也許是命運之手神奇的撥弄。冥冥中,一雙神奇的翻云覆雨手。
偏偏,是那個閱盡花叢的風流才子胡蘭成,為偽政權服務的文人。
在某一個百無聊奈的早晨,隨手翻看著例行送到他辦公桌上的一堆寫滿風花雪月的雜志報刊雜志。
在他大感索然無味之際,一篇名為《封鎖》的文章忽然如入夜明珠一樣忽然晃花了他的眼。
那正是張愛玲在《天地》雜志上發表的一篇短篇愛情小說,她的文字風格和人物刻畫深深地吸引了身為文人的胡蘭成。
他一遍遍地讀,就一遍遍地想結識這個作者。他一邊托雜志主編引薦這個神秘的張愛玲,一邊熱切地為小說作評。
隨著母親的再度出洋,和姑姑合租作伴的張愛玲,一直把自己封閉在公寓小天地寫作來換取自己的生活費和華麗的衣飾。
或許是少女時代的家庭和戰爭空襲的陰影,這個才氣過人卻孤僻清冷的女子,直到23歲依然只是紙上談兵。
寫盡各種風月戀情,自己的真實感情世界卻單薄如紙。
那時她聽說有人對她的文字一見鐘情,只當偶像對粉絲的笑話來聽,當然也不免一絲自得滿足。
后來還隨蘇青一道去看望了又被抓的胡蘭成,那時候她或許只是因了一點好奇。
卻沒料到一念緣滅,一念緣起。
05人生若只如初見
出獄后的胡蘭成很快便上門拜訪來了。
那時她一如過往閉門不見,卻在其后說不清道不明地,又主動去回訪了那個對才女張愛玲一念執著的胡蘭成。
胡蘭成臆想中才氣逼人的作者,如青澀小女生打扮的張愛玲突然到訪,讓碰了一鼻子灰的他,一時又是興奮又是失望。
然而氣質獨特的張愛玲,雖然長相不及他之前的妻子情人,卻自有一股強大的氣場令胡蘭成沉醉向往。
腹有詩書氣自華也許說的就是這般吧。
他一個過盡花叢的中年男子,自詡深諳驚艷之喜。卻原來:"艷亦不是那艷法,驚也不是那驚法。"
于是他滔滔不絕,大談自己的文藝見解,向佳人賣弄才情。奇的是,慣常自我的張愛玲竟云淡風輕地聆聽了五個小時,不喜也不厭。
這又讓胡蘭成生出新奇。
及至暮色四合送別之際,他突兀地調笑了一句:"你這樣高,怎么可以。"
清高自傲的張愛玲竟也是既不羞,又不惱。
這初見的奇妙氤氳,也許已經在昭示著冥冥之中的定數糾纏吧。
大概,張的清冷自傲也足以勾起一個情場老手強烈的征服欲。
更何況其后胡蘭成再次回訪擺設華麗的張宅時,發現了張愛玲竟然是李鴻章的后人。這足以讓草根出生的民國鳳凰男,大生攀附追求的虛榮之心。
一來二去,一個是英俊倜儻、談吐不凡的風流才子,一個是臨水照花無人賞的寂寞才女。
看似孤傲的張愛玲的心房,其實和她家緊閉的公寓大門一般,一旦打開便可徑自長驅直入了。
你有心來我有意,張愛玲宛如情竇初開的少女,不知不覺間陷進了情場老手精心編制的情網之中心煩意亂。
她試圖推拒,當胡蘭成怏怏離去后,她感覺松了一口氣。而當胡蘭成攜著男人的癡纏柔情再度歸來時,張愛玲卻是滿心地雀躍歡喜。
從談文論詩到談情說愛,不過是步步陷落的過程。
蘇青對她說過胡有家室,而且情史復雜。姑姑勸她,胡與汪精衛和日本人牽連太深。
而她已經全然顧不上,她只想要一場單純的愛戀,想要一場晚來的盛放。
她灰暗陰郁了二十多年的歲月,終于化作綿綿絮語,一股腦兒倒給了這個眼睛很亮、嘴巴很甜的老男人。
都說張愛玲是有戀父情結的。所以才會在這個大他十五歲的男人懷抱里找到了安全和依戀。而中年孤獨之后又會與一個年老的賴雅,相見甚歡。
當她在偶然相遇的宴請中,在旗袍上穿著她個性的長披肩,一臉的意興闌珊行走在眾人之間,她遇見了胡蘭成的妻子,曾經是歌女的應英娣。
然而她卻是不知情的,她只是看到胡蘭成的眼里露出了輕蔑之意。于是她徹底明白了,明白了她的在意,明白了她的心思。
她低低地說給胡蘭成、也說給自己聽:所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
06總有一人,讓你愛如生命
站在光影之外,看著胡張之間的計較互動,看著張愛玲低下那高昂的脖子,如小貓般伏在胡蘭成膝上。我們都是倒吸了一口涼氣,小張驚得一個勁兒搖手抓撓,可不過是些虛空。
是啊,于胡蘭成而言,他的世界并不因張愛玲的遲到而空虛孤寂,他享受怡紅快綠的生活。
歷經磨難、卻又遠離世事的她,看向現實之際有著旁人少有的冷酷和清明,卻也有著不同于旁人的天真。
自從遇見,她便一步步卸了自己防衛現實困厄的盔甲,在滿地的塵埃中把自己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還是歡喜的,從塵埃中開出花來…
曾經的清冷自戀,在遇到胡蘭成之后,便滿心滿眼只有這么個人了。
看不夠他的側臉,連他每次丟下的煙蒂她都會一一撿起用袋子保存起來。甚至獻寶似的捧到胡的面前,想來也是極大的取悅了這個虛榮心極強的男人吧。
她愿意袒露自己的心思,她是孤單的也是勇敢的。
清冷孤傲的她一旦打開心防,便如赤子般抱著真性情毫不設防,任甜言蜜語攻城掠地也決不抵抗。
一見到他,便將自己放得很低很低,再不復女神高冷模樣。
她愿意做他手里、唇邊一支接一支燃燒的煙。即便燃成灰燼,也好過靜靜地封存在煙盒里,虛度了光陰。
那時候在她眼中的胡蘭成,“一人坐在沙發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外面風雨淋瑯,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也許是她這一路走來,太缺愛太自閉了,只是恰好遇見這樣一個人,愿意給她此刻的安好和喜悅。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怎奈天下男子本有幾分賤骨,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更何況是這人生無底線的花叢圣手胡蘭成。
他“端然地接受,沒有神魂顛倒。”
是呀,外人眼里高高在上的才女竟如此謙卑地低頭葡伏,心里縱有驚喜自得,也成了理所當然。
她是大膽而純真的,縱然寫多了悲歡情仇。她于感情依然是不遮不掩,單純直白。
她不懂欲擒故縱還是不屑,或者她要的僅僅是一次全身心的綻放,直到枯萎。
胡蘭成終于想通,要好好給他一個名分。他費心安排了身邊妻子的出路,和先前一任發瘋了的老婆一起打包登報,宣布解除夫妻關系。
之后極低調地與張愛玲登記結婚,見證人只得張其時唯一的好友炎櫻。花開正好時,胡也是想真心對待,許她一世靜好的吧。
一生孤清、見慣世情起落的張愛玲,自也是不會計較世俗之禮,只有得遇良人、琴書相和的滿心歡喜吧。
故事依然咿咿呀呀,模糊而有序地上演。
07何事秋風悲畫扇
婚后的生活,文人的相守。自然少不了風花雪月、蜜里調油。
低到塵埃里的張愛玲成了十足的小女人,膩著丈夫撒嬌貪歡,品詞論句。
心里眼里只為胡蘭成的愉悅。
“我愛看她穿那雙繡花鞋子,是她去靜安寺廟會買得的,鞋頭連鞋幫繡有雙鳳,穿在她腳上,線條非常柔和。她知我歡喜,我每從南京回來,在房里她總穿這雙鞋。”
一到胡從南京回來上海,便在室內穿那雙繡花鞋。在淋漓大雨中的黃包車里,套著雨衣也要坐到胡蘭成的身上。
更費心竭力地用自己的作品,去支持潤色胡蘭成的報刊事業。
那個時候的她,更加地不理亂世風云,雖然漸漸淡出了上海文壇最閃亮的舞臺,但她實在算得一個快活的小女人了。
不過她一向只用自己的真心和真性情去取悅自己的丈夫,她依然是驕傲清艷的,她并不會去輕易附和胡蘭成的觀念主張。
這點在這樣事事玲瓏周全、又自視甚高的胡蘭成私心里,大概還是有些意難平吧。
時局的離亂,職事的調動,聚少離多的夫妻恩情終究敵不過現實生活中的風霜雨露。塵埃里的花賞過一朵還會有另一朵。
分別的日子里,風流多情的胡蘭成又老牛吃嫩草,俘獲了一朵小花。戰爭讓他遠赴了武漢,邂逅了十七歲的小護士周訓德。
胡蘭成又為這小家碧玉的嬌憨伶俐和別樣的新鮮沉醉了。他甚至把他得來的這些樂趣化為文字分享給懂得的張愛玲,炫耀他的生活多姿。
自負而糊涂的張愛玲,于世情人心一向看得分明,偏偏事到臨頭卻不自醒。也許她早認定了男人自古多風流,又也許她以為一個普通的小丫頭與她段數相差太多。
她只淡淡憂傷而無奈,愛上一棵樹,總不能砍了他旁生的枝節去。
短暫甜蜜后是滿懷惆悵。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戰局的多變,交通的不便。身在上海的張愛玲,也頗有些自身難保,先謀生再謀愛。她管不了那么多。
即便在這樣的不安與思念中,胡蘭成捎給她的家書中卻不斷提起與小周之間的點點滴滴,仿佛與身邊人炫耀自家孩子似的。
男人的愛情如果不專一,那他和任何女人在一起都會感到幸福。只是他忘了這幸福卻是建立在身邊人的痛苦煎熬之上。
反應再遲鈍,張愛玲也終于無法淡定了,只覺心里“似亂刀砍了出來,再也不見人影兒”
等到胡蘭成某日回轉,竟然在張愛玲的寓所里,與她的密友哀嘆:一顆心是否會同時愛上兩個人。
一切崩塌,所有的不安和猜測都已成了現實,如繼母那記耳光狠狠地抽打在她那張曾經半透明的清水臉上。
一朵情愛之花,明媚綻放不過短短一年。須臾即逝。
在夜半輾轉、心比夜更涼之際,張愛玲的心里竟胡亂地想象起廚房里的菜刀,她甚至起了瘋狂的殺意。
當然只是一閃而逝的念頭,而已。
終于,抗戰勝利了。
眾人歡呼之際,被標識為漢奸文人的胡蘭成如喪家犬一般惶惶而歸。
他是來辭行的,他必須出逃,之前他已和可愛的小周經歷了一場生離死別。
愁懷慘霧傷別離之際,張愛玲終于放下了心中的齟齬,甚至想隨他一道亡命天涯。
胡蘭成不允。是不舍讓她吃苦,還是擔心被她的嬌弱牽累?或者二者兼之吧。
他化名張嘉儀,逃去了鄉下老家,在年輕時寄住的溫州斯家避難。自稱是張佩綸的后人。
這斯家人也厚道得過分。十六年前讓他混吃混喝引誘少不更事的小妹,十六年后冒著風險收留他,又被他勾搭上了寡居的姨娘范秀美。
仗著一張算得上俊朗的臉和一肚子風流才子的心思,處處留情,偏偏還屢屢得手,即便落魄之時。
不得不說,這胡蘭成確實很有一套吸引女子的手段。
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一個女人心里只裝著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心中卻住著數個女人,男女生活最蒼涼的事莫過與此。
張愛玲此刻還在上海一邊糾結小周的事、一邊牽掛胡的安危。她終于決心跟著來上海的斯家少爺一道去她從未見識過的鄉下,那赤壁千里的不毛之地。
她畢竟是個名人,又是一個單身外出的女子。一慣打扮精致另類的她,換上了寬大的寶藍花布棉衣,頂著曬脫皮的一張臉,風塵仆仆趕去鄉下見胡蘭成。
她要親眼看見他安好無恙,也要親耳聽到他對小周到底如何安排。
她那時卻不知還有個風韻猶存的鄉下女子范秀美和胡已經一起住到了她的娘家。
胡蘭成突然看到狼狽臃腫的張愛玲,完全沒有一點喜出望外之意。
他一面嫌棄這個離冷艷高貴差了許多的形象讓他在新歡面前丟了臉,又因為沒有公開范秀美的事而有些尷尬。
滿懷心思的張愛玲還在想著小周給她的困擾,對這個幫助胡蘭成的有些姿色的鄉下婦人,并沒有多想。
因為住在小旅館無聊,她甚至提起畫筆來要為范秀美作畫。
而那個把她獨自安頓在小旅館的丈夫卻在看見范秀美之后帶點撒嬌抱怨的口吻,告訴范秀美他不舒服,一直忍著。
他和她,在張愛玲的畫板前眉眼傳情、說說笑笑。
張愛玲卻如同一個客人,在畫板前旁觀茫然。
畫著畫著她才突然悲從中來,原來這一雙曾經熟悉癡迷的眼睛居然和畫中人有那么的相像,這里飽含了多少相處融洽的默契呀。
畫到一半,她終于明白了。這個多情的男人,到哪里都不會虧待自己。他愛花,卻絕不會只愛那清艷的一朵。
08低到塵埃里的花,萎謝了
在胡蘭成的不滿和不解中,他們一道走到了鄉間田野的晴空下。她看到了鄉野花兒的爛漫熱烈,聞到了過往沒有領略過的鄉土自然氣息。
她深吸一口氣,終于問出了長久以來懸而未決的那個問題。
“你決定怎樣,要是不能放棄小周,那我可以走開。”
她終究還是抱了些希望的,只是等來的依然是胡蘭成長久的沉默。
他反問:“好的牙齒為什么要拔掉?”
一句話熄滅了星星之火,張愛玲徹底心冷如灰。好的牙齒那么多,個個都是可以留著的。
她的等待便是要到某一天,胡蘭成自由了,可以回去上海三美同行。
甚至更多。
只是她不愿再做那顆牙齒,她原是一支待燃盡成灰的煙。
她不再逼問結果,只悲涼地嘆息:“你是到底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她終于硬起了心腸、昂起了頭,不再自欺欺人。她匆匆而來,又孤身而去。
來時山一程水一程,因了牽念的人在溫州,連溫州的燈光也如寶珠一般閃耀。
去時,凄風冷雨,張愛玲獨自在船舷邊望著滔滔黃浪,想起前塵往事,無助涕淚齊下。
天氣很冷,失意的心,更冷。
此后,回轉上海。如同所有失戀的人一般,張愛玲只以西洋果汁為食,終日渾渾噩噩。任痛苦像火車一樣沒日沒夜在耳邊轟鳴回響,連恨也提不起精神。
即便如此,胡蘭成依然會來信又講起與范秀美和小周的情事。張愛玲自此不再看他的信。
搞笑的是,胡蘭成竟然讓他的侄女帶來懷孕的范秀美,請張愛玲幫忙找人打胎。
這個時候,無論胡蘭成有怎樣的才氣光環,做到這步也真真是渣男無敵。
張愛玲也真算是奇特的個性,到這步也只想著與他撇清關系,還了他此前籌給她交母親的債務。
她總是自私薄涼,而又不愿與人牽連的。唯獨愛了這一場,才低下了頭和胡蘭成混成一體。
還了債、冷了情。她自萎謝了。
文字也好、感情也罷,再不見燦然盛放。
然而,她依然那么執著坦誠,仿佛不知道保守和矜持,她只按自己的心意走。
無論是面對補償少女初戀似的小影星桑弧,還是去美國后結識的二三流作家老賴雅,她依然一往無前。愛便是愛了,她還是學不會掩飾,把自己的喜樂一覽無余。
她在意的只是曾經綻放時的那片刻暖意,而不是被誰一直捧在手心呵護。
盡管她是那樣地狂喜亮麗的顏色,但她的人生底色,注定了是灰暗蒼涼。
最后收梢,只余無盡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