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鳳梨大大

1

這是發生在我姥姥身上的真實故事。

姥姥小時候是個大家閨秀。

她父親是當地有名的財主，田和商鋪無數，家里光仆人就有十幾個。姥姥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太姥姥，出生名門，是個有文化，極溫婉的女人。

太姥姥是續弦。

所以，姥姥上面有好幾個哥哥姐姐，但因為年紀小，又機靈的緣故，她很受父親的寵愛。父親給她延請名師，教授琴棋書畫。

變故發生在她13歲那年。

因為家里成分不好，太姥爺被批斗，很快就在困苦的環境里去世了。屋漏偏逢連陰雨。太姥姥身體又出現問題，咳嗽不止。

而哥哥姐姐們，又不愿提供幫助，她們母女只能淪落到租房的地步。

窮人還可靠種地維生，而姥姥母女，早過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根本不知道怎樣活下去。

何況太姥姥病臥在床。

沒飯吃，姥姥只能拿離開時穿的衣服去典當。可衣服又有幾件？

到最后，她們母女倆剩下的，只有一只貓。

2

這貓不是凡品。

通體雪白無瑕疵，一雙眼睛藍瑩瑩的，像極了雪夜里的星空。那眼里的光亮，和漫天的星子一模一樣。

這是舅舅送她的生日禮物。

姥姥一眼就喜歡上了。她給貓起名雪兒，寵愛異常。

家破時，人，尚且自顧不暇，何況一只貓。當時有壞心眼的仆人，偷著把雪兒套進袋子里，想拿去販賣。幸運的是，姥姥發覺了，硬是把它給救了出來。

最開始，有姥姥一口吃的，就不會餓著雪兒。可到后來，姥姥也吃不上飯了。她和母親，徹底走投無路。

太姥姥想到了雪兒。

可姥姥不愿。

雪兒自打進了府，就再沒和它分離過。到了他人手里，主子好，可得一口吃食。主子不好，不知落得怎樣的下場。

畢竟相伴這么久，姥姥不忍。

太姥姥也就沒勉強她。

萬物皆有靈，她心中不是沒有敬畏。更何況，到了如今這般境地，賣不賣雪兒，差別也不大。不過是早一日，晚一日的區別罷了。

她們母女沒有收入來源，餓死，是遲早的事。

慘淡的日子里，雪兒也日漸消瘦。往日雪白的一團，如今只剩下灰撲撲的一撮。星空般的眼睛，也黯淡下來。

3

一天夜里，姥姥摟著雪兒入睡。

她肚子餓得發慌，可心里頭明白，身邊并無吃食。睡著，總不至于那么饑餓。離她家不遠的，是當地有名的一家餐館。

那館子開得紅火。

日日有金黃的烤鴨，流著油自爐子里被廚子用叉子叉出。也有用陳年鹵料鹵出來的，黑乎乎的，泛著誘人香味的鹵雞。還有油光水滑，濃香撲鼻的漢鵝塊。

這些，在家族盛時，姥姥并不在意，如今卻已成奢望。就這樣，她迷迷糊糊地睡去。

再醒來，已是后半夜。

喚醒她的，是撲面而來的鹵香味，似乎近在咫尺。那香味，像一只烏漆麻黑的手，把人的心直往外勾。

姥姥唰的睜開眼。

窗外皎白的月光如糖霜般撒了一地。月光下，雪兒鬼魅般蹲在門口，嘴里叼著一截蛇一樣的東西。

它的眼睛，幽幽泛著光。

姥姥心一驚。但很快，她就平靜下來。瀕臨餓死的人，哪還有什么可畏懼的。何況那是她日日相伴的雪兒。

不知哪來的勇氣，姥姥沖雪兒招招手。

雪兒叼著東西靈巧地躍過來，把東西放在姥姥面前。香味逼近，越發濃烈。姥姥這才發現，那是一截鹵過的豬大腸，還微微有余熱。

4

當晚，姥姥母女難得開了葷。

從那以后，雪兒每天都會去偷食。

除了鹵味，偶爾有半只烤鴨，或一些鵝塊。雪兒自己通常會在飯店后廚偷食。吃飽后再帶回食物。

為了這，它每日早早離家，潛伏在飯店旁良久，瞅準機會，一躍而下。

各種小心謹慎。

先飽餐一頓，再帶回食物。量雖不多，姥姥母女在它的幫助下，面色卻紅潤起來。

有時，雪兒也會負傷。

灰白的皮毛上，經常出現鮮紅的傷口。不用問，肯定是飯店里的狗干的。雪兒通常會嗚咽著躲進姥姥懷里，尋求撫慰，但之后，依然堅持去偷食。

漸漸的，姥姥發現異樣。

雪兒有了伴侶。

那是一只體積不大的公貓。

暖黃色，極普通的品種，毛色有些雜亂，應該是普通人家養的家貓。但它對雪兒卻極溫柔。雪兒偶爾也會親昵地和它撒撒嬌。

像一對熱戀中的愛侶。

有時，雪兒會隨它離開很久。姥姥一度擔心，雪兒會棄她們而去。

但雪兒沒有。

無論如何，她依舊每天為姥姥母女帶回吃食。只是一段時間后，姥姥發現，雪兒頻繁受傷。每一次都很重。

受傷后，雪兒笨拙起來，身子也變得懶懶的。但它依舊去后廚偷食，為姥姥母女帶回救命的飯食。

5

姥姥卻揪心起來。

廚子不是沒察覺到異樣。這樣下去，危機重重，何況雪兒身子越來越弱。這段時間，不知是不是受傷的緣故，橘色貓來的越來越少。

雪兒往日星空般的眼睛，越發暗淡起來

也就是在這時，終于傳來好消息。

住在鄉下的親戚，為她們母女謀了條生路，會在幾日后接她們過去。

母親喜極而泣。

貧賤的日子過久了，姥姥對生活早沒了過多的奢望。心中所愿，也不過是一日三餐，和雪兒相伴度日。

她開始忙于收拾行李。

6

變故卻在這時發生了。

那晚，雪兒回來的比平時早些，卻沒帶回吃食。它步子虛浮，眼睛里似乎有痛苦的神色。

姥姥的心一沉。

一種不詳的預感浮上心頭。她快步跑過去，把雪兒摟在懷里。雪兒把頭微微向她懷里拱了拱，痛苦地嗚咽起來。

姥姥的心揪起來，卻發現自己沒一點兒辦法。

雪兒開始嘔吐，哀嚎，僅僅折騰了一會兒，就沒動了。臨去前，它的爪子還緊緊捂著腹部。眼中除了痛苦，還有一絲不舍。

心似乎裂出了道口子。

姥姥緊緊抱住雪兒，卻沒發出任何聲音。冷風不時透過窗縫吹進來，寒氣陣陣，她卻沒任何感覺。

就在這時，她發現了異樣。

雪兒的腹部，似乎比以前大了些。嘔吐之后，不該是這樣啊。她顫抖著手仔細觀察雪兒良久，她終于確認了一件事。

雪兒懷孕了。

日子不久，加上姥姥忙于收拾行李，這才沒察覺。這段時間，因為懷孕，雪兒行動笨拙，才導致屢屢受傷。而滴落的血，引來了今日的投毒。

雪兒它，本不該死啊！

7

姥姥終于哭出了聲。

良久。

冬天的夜格外寒冷。不知哭了多久，她陡然聽到窗邊傳來鏈條拖地的聲音。她抬頭一看，那只公貓居然出現了，只不過，它看起來消瘦不少。

醒目的是，它脖子上，掛著半截已經斷掉的細鐵鏈。

這，應該是它這段時間消失的原因。

公貓不顧一切沖到雪兒旁邊，又蹭又舔，忙活了好半天，終于垂下頭，發出痛苦的嗚咽。

那一晚，夜寒如冰，一人一貓在傷心地哭泣著。

兩日后，姥姥不顧周圍人的反對，把雪兒帶回了鄉下。

經過精心梳洗，它的毛色，終于恢復昔日雪白的模樣。而它藍瑩瑩的眼睛，卻再沒睜開過。

鄉下的日子清苦。

但姥姥終于靠自己的雙手，支撐了下去。只是無數個夜晚，她只能透過窗外的月光，遠遠看向雪兒的歸宿。

雪兒被埋在門前的梨樹下。

每到梨花飄落的季節，看著一樹雪白，姥姥似乎又看到那個純潔、美麗的雪兒。

后記：

姥姥如今82歲了，身子骨健朗，精神極好。

提起雪兒，她眼神明亮，聲音卻嘶啞，講完這個故事，她默默垂頭，我看到一顆晶瑩的淚珠，迅速滴落到地面上。

雪兒，早已湮滅在歲月里，卻在姥姥的心中，活了一輩子。

最后說個姥姥的近況。

前天，小舅實在呆急了，偷著帶兒子來看姥姥。結果，連門都沒進去。

姥姥躲在門后兩米遠，隔著防盜門，遠遠扔出去幾棵菜，喊，不要瞎逛，不要害了大家。你趕緊回屋繼續貓著，趕緊！

很可愛的一個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