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曾思考過生命與死亡的意義,尤其在醫院里,尤其在重癥病房里。在這里,無論是病人還是醫生,都不得不與死神正面交鋒,不得不直面生命的脆弱和死亡的殘酷。然而,囿于不同的身份,病人和醫生對疾病、對生死的認知都會有一定的局限性。
神經外科醫生保羅?卡拉尼什打破了這種局限。保羅在風華正茂的年紀被確診了肺癌晚期,《當呼吸化為空氣》是他生命盡頭寫下的回憶錄,也是他在擁有了醫生和重癥病人的雙重身份后,對生死的全新探尋。
當文學與醫學碰撞
保羅既是一位優秀的神經外科醫生,也是一位作家。他取得了斯坦福大學英語文學的學士和碩士學位,以及人體生物學的學士學位,還取得了劍橋大學科學醫藥歷史與哲學的研究碩士學位,并以優異成績畢業于耶魯醫學院。隨后,保羅又在斯坦福完成了神經外科住院醫生培訓,還獲得了美國精神外科學會研究領域的最高獎。2015年3月,保羅不幸去世。
寥寥數語,便能將保羅37年的生平和成就總結個大概,可文字無法總結的是他生命的厚重。在保羅短暫的一生中,即使是病入膏肓的時候,他也從未停止過對生死的求索。
保羅的父親、叔叔和哥哥都是醫生,但他受母親影響,從小就熱愛文學。在對未來的懵懂規劃中,保羅以為自己最可能成為一名作家。
在文學的熏陶下,保羅懷著極大的熱情與好奇心開始追尋生命的意義,這種追尋成為了他轉而學醫的契機。保羅認為,要理解生命的意義,需要回歸到對人類生理機能的認識,僅在文學作品中尋找答案是不夠的。而醫生,就是那個最能理解“生理與精神”的人。
就這樣,保羅進入了醫學院。在醫學院里,醫學生首先接觸到的不是病人,而是遺體捐獻者。在這些已然失去人性的軀體上,保羅意識到他從文學中獲得的那些對生死的理解,因脫離實際而顯得淺薄不已。所謂“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保羅更加堅定了自己的醫學志向,義無反顧選擇了一個與死神相伴的職業。
但這并不代表保羅就此放棄了文學,他給自己的職業規劃是前二十年當醫生,后二十年寫作。保羅對文學和醫學的兼修,既造就了這本回憶錄,也促使他成為了一個極具人文關懷的醫生。
渡人
保羅在婦產科輪轉的時候,見證了一場生命的迅速消亡。一對雙胞胎早產后僅活了六天,而當他們被宣告死亡的時候,保羅正在見證一個健康生命的誕生。
醫院是一個矛盾的地方,人們在這里出生,又在這里死去;醫生也是一個矛盾的職業,他們迎接生命的同時,也迎接著死亡。保羅就在這些矛盾的迎來送往中,嘗試著摸索生死間的平衡。
起初,生死的沉重讓保羅深感醫生的卑微。可時間一久,幾乎所有人都會對自己的職業產生麻木和倦怠,醫生也是一樣。
在高強度的工作下,保羅也曾對病人的忐忑視而不見,對病人的痛苦無動于衷,甚至對脾氣暴躁的病人心存偏見。慶幸的是,保羅的文學素養讓他得以從麻木中清醒,他時刻提醒自己要做一個理解病人的醫生,而不是文學作品中那些毫無人情味的診斷機器。
保羅開始重新審視醫生與病人關系。他意識到,病人不是病歷上的冰冷文字,而是身陷病痛且有自主意識的人,在病人背后,還有一個被命運改變的家庭,而這個家庭所承受的痛苦,有時候甚至要勝于病人。
在大局已定的戰斗中,保羅不再企圖通過一個個病例去戰勝死亡,他想成為生命與死亡中間的那個擺渡人,而他擺渡的不只有病人,還有病人身后的家庭。
在實施醫療方案前,保羅會先去了解病人的性格和價值觀,再告知病人在所剩不多的時日里,疾病會給他帶來多大的苦難。同時,保羅還會讓病人家屬明白,疾病會將病人折磨得面目全非,他們所熟知的那個人只能存在于記憶中了。保羅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左右病人和家屬的抉擇,而是為了引導他們共同面對死亡,一起走完最后一程。
英文里的patient一詞,最初的含義之一,是指毫無怨言承受苦難的人。可哪有人面對命運的不公會毫無怨言呢?哪有病人面對病痛會不問一聲“為什么是我”呢?
或許,只有遇到保羅這樣的醫生,病人才會真正放下滿心埋怨,慢慢接受即將到來的死亡,因為保羅正是那個毫無怨言地和病人一起扛起病痛的人。
擺渡人渡的是他人,奉獻的是自己。
渡己
對職業本身的熱愛和對生死孜孜不倦的探求,讓保羅的事業逐漸到達高峰,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三十六歲的我已經走向上了人生巔峰”。但生活有雙翻云覆雨的手,它最愛開的玩笑,就是讓人從云端跌到谷底,讓人生不再有未來。
在確診癌癥的前一年里,保羅明顯感覺到自己身體有異。身為醫生,保羅很清楚這些身體信號只會指向一個答案。醫生也是凡人,也會不安。保羅選擇了逃避,直到疼痛難以忍受,他才愿意直面。
當脫下白大褂換上病號服,保羅發現自己指引病人到達生命彼岸的那些智慧蕩然無存;當死神這次狩獵的目標變成了自己,保羅同樣變成了身陷迷途、不知所措的羔羊。
身體健康時,我們都知道自己有一天會離開,但不知道具體是哪一天;死神的鐮刀逼近時,我們更清楚自己有一天會離開,但不知道具體是哪一天。就算我們在頭腦里理解了死亡,可我們依舊對死亡一無所知,直到死神親臨。
醫生和病人的雙重身份讓保羅產生了一種撕裂感。
一方面,保羅冷靜理智地和自己的主治醫生討論治療方案,也深知接下來的治療即將帶來巨大的痛苦。
另一方面,病痛顛覆了保羅對疾病、醫生和生死的認知。原來疾病不是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而是粉碎了一個人的命運;原來當藥物流進血管,嘴里真的會涌上一股咸味;原來病痛真的如同煉獄,而醫生對病痛的了解竟然如此貧乏;原來比起擺渡人,醫生更像是死亡的代言人;原來關于生命和死亡,所有人最終只能看到局部。
曾經,保羅為了科學理性地探索生死,從文學轉向醫學。現在,保羅又一次向文學求助,因為醫學只能涉及到生理上的臨終關懷,卻始終無法安慰一個瀕死的人的心。
這種轉變并不是一種退化,也不是對死亡的屈服,而是來自保羅內心深處對生死意義的探求。所謂不破不立,從醫生變成病人,保羅不得不把自己的一切打亂重整,也因此對自己所追尋的一切有了更深的感悟。可此時,時間和精力成為了他最稀缺的東西。
短短一年多的時間里,保羅積極治療并重返手術臺,成為了父親,還將自己對生死的感悟濃縮成了這本書。醫學和文學的夢想,保羅都實現了,他渡的最后一個人,是自己。
我準備好了
《當呼吸化為空氣》和保羅的人生一樣,都是戛然而止。保羅沒來得及寫完這本書,就像他沒有機會走完預期的人生。
“最后二十年寫作”的計劃,在時間的追趕下不得不倉促提前。重返醫生崗位后,保羅就開始寫這本書了,他抓緊一切時間縫隙寫書——在候診室里寫、在病床上寫、在躺椅上寫。但病情的惡化讓保羅最終沒能跑贏時間,不過,也正是這種未完成的缺憾使這本回憶錄顯得更為真摯。
保羅有點像《斯通納》中的斯通納。斯通納在各種遭遇中保持著獨有的清醒,最后在自己熱愛的文學中死去。保羅對文學和醫學的追求至死方休,也因此對醫患關系、疾病和生死有著一種獨特而清醒的認知,讓《當呼吸化為空氣》沒有淪為對生死的空洞說教。
在書中,保羅并沒有流露出多少患病的痛苦。他是以一種較為輕盈的姿態和一種近乎審視的視角寫下這本書的,只有從其妻子露西寫的后記中,我們才能稍稍窺見保羅所經歷的病痛。露西的措辭并不悲傷,很顯然,她在保羅的影響下,對生死、對丈夫的離去也有一種豁然開朗的領悟。
對生死同樣釋然的,還有《相約星期二》中的莫里教授。這位老教授是真的將死亡看作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在莫里的最后時刻,他無比幽默:“千萬不要把我燒過了頭。”
而在保羅的最后時刻,他無比堅定:“我準備好了。”
不論是幽默還是堅定,這大概都是敢于正視死亡的勇士才會有的樣子,誠實又坦然。
在疾病和死亡面前,人們多半會希望身邊有一個關懷備至的醫生和一個能夠洞悉生死的智者,而保羅,既是那個醫生,也是那個智者。保羅雖然離開了,但他留下了這本書。也許,他渡的最后一個人,并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