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以為在靜夜里能聽到心以外的世界,實際上,聽到的仍就是夜……
聽夜
是夜寂靜,無風聲,亦無蟲鳴。蒼穹如罩扣住了道觀,發出輕微空曠的嗡嗡回音,那是她從兒時帶來的時空流轉之聲。她被這非同尋常的靜驚醒,輾轉反側,再難入眠。
她胸口留下的疤在隱隱作痛,這是三十年來第一次感覺到。
夜不得不靜了吧?
她想。
山下的吵鬧也累了,留待天明攢點力氣接著發聲吧?
一年前,山下的很多村民忽然染上怪病,身上長滿毒瘡,雖無膿無水,不疼不癢,但卻渾身發熱,神志不清,輕者胡言亂語,聲嘶力竭,重者力竭失聲,癲狂奔走,不知所終。村子陷入嘈雜無序狀態,人人惶恐。
村民向道,常在砍柴之后來觀里歇腳,或上山求醫問藥,捎上來一些家種的黍粟稻麥,自做的包子烙餅,下山時給孩子們摘點山果核桃,所以觀上人和村民一直和諧。
這次疾病來襲,觀里的人也十分著急。長師姐任非頻頻下山,用盡所有知見,也是回天無力,眼睜睜看著村子里的人在痛苦中煎熬。她不得不把河溪溝渠中的水、各家食用的可疑糧食蔬菜、山腳旮旯凝滯的氣再細細查驗,依然找不到病之來源。
難道是——
“長師姐,不好了,無為道長——無為道長——昏過去了,你快去瞧瞧!”童兒無邪失色撞進門來,打斷了任非的思索。
—— 哎!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它終于還是闖入道觀了。
任非咬咬牙,快步向無為道長房間走去。
道長雙眼緊閉,嘴唇青紫,擁著被子渾身顫抖,冷汗淋漓,從脖頸和手臂可以看到瘡毒初起時的紅斑。
任非趕緊拿出銀針,分別扎在人中、太陽、膻中、關元、氣海、三陰交等部位,直等了半個時辰之后,道長才睜眼醒轉。待他服了湯藥復躺下歇息,任非才拖疲帶累地走了出來。她并未直接回自己的房間,而是猶豫片刻,拐到了她那里。
——昨晚沒睡好?你也知道了?看到她布滿血絲的眼,長師姐先改變了話題。
——嗯。她有些懨懨。
——師姐,你不是也說那術士行為怪異嗎?不知他用了什么巫蠱之術,令村里人遭此禍害,現在連道長也不能躲過。
她再次提出了心中的想法。
任非沒有接她的話,盯著她的臉定了定,出了口長氣說:
“無為道長的不同之處是,他是疼痛難忍的。”
她不再說下去,因為師姐那意味深長的眼神,隱藏著未說出的話,那是什么?為什么不說?不便說?不必說?不屑說?從道長臉上,他也曾看到過這種眼神。每看到這樣的眼神,她就會感到自己的無知、渺小,就會把后面的話咽回去。
那年清晨,滿身病痛的祖母在他胸口涂了藥膏,換上干凈的衣服,又仔細給他剃了頭,背著不滿六歲的他,走走歇歇地來到一個道觀前,放在石階上,塞給他一個小包袱說:“你在這里先坐會兒,奶奶去山那頭找個人說句話,好來接你,你可千萬不能亂跑啊”。他點點頭,乖乖不動,目送著奶奶邁著小腳消失在大山那頭。
過了許久,祖母沒來,道觀門卻吱扭一聲開了,走出一位道人,攔腰把他抱入觀內。他踢打著道人不依,非要去外面等奶奶。可是,他腿殘手彎的,既然進了屋,怎出得去。他只有無奈地哭。哭得又累又餓日到中午。道人端上飯來,他便決定從長計議,另想辦法。
后來,他問道長,奶奶呢?
——奶奶去了奈何橋。
——那為什么不帶我去?
——每個人最后都要去的,但必須要自己走完自己該走的路。你看,你連路還不會走,怎么能到那么遠的路?
三十年來,每想到這一幕,她都會淚流滿面。
那道人就是無為道長,他接替奶奶為他涂抹胸口,讓他練習走路,并教他擊劍之術。他對道長十分依賴,日日跟隨不離形影。
這樣過了六年之后,他的腿腳基本正常,道長卻把他交給長師姐,說讓他學一些醫法。
十二歲的他當然已懂得,他實際上應該是她。面對比自己大十二歲的長師姐,她實在不知道該怎樣跟她相處,不好直說,只說自己晚上夢話會吵了姐姐,不如一個人睡吧。
道長也不強求,就命人收拾了任非旁邊的一間房子,囑她有什么事情可以隨時喊師姐,問師姐。
自此她白天跟著長師姐習字,背藥方,倒什么也不問,什么也不多說,只是任非常在夜半聽到隔壁有奇怪的聲音,披衣下床,推開她的房門,點燃一根蠟燭,聲音就戛然而止,她閉眼睡著,眼角卻掛著淚珠。有時,整個道觀的燈都熄了,只有她房間里一會兒亮一會兒滅的,她睜著眼睛在聽聲音,想事情。
無為道長帶她下了趟山,來到奶奶的墳前,焚香點紙錢之后,讓她跪拜磕頭。走時她三步一回頭,淚眼遮住了腳下的路。
——道長,奈何橋什么樣子?
——和普通的拱橋是一樣的,只是漂浮不定。
——上了奈何橋,一定能見到奶奶嗎?
——見完你該見的人,才能上奈何橋,才能見奶奶。
回來之后,依然沉默,依然和長師姐不即不離,但她發現有些事情必須得向長師姐請教,而且還得撿道長不在跟前的時候。
她晚上不再不時點燃蠟燭。
無為道長是在昨天下午發病的,她正在研磨草藥時,無邪來喊。
——你不是一直在查訪那個術士的底細嗎?拿著這個,可能以后用得著。
無為道長遞給她半塊褪色的棗紅粗布方巾,上面有一行黑色小楷字: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
——道長,你的手怎么那么燙,臉色也差,你病了嗎?我給您把脈。
道長擺擺手。
——出咱們西峰一直向東,百里外那個山頭叫紫云峰,順著山繞到最東麓,半坡上有幾個窯洞,那就是術士吳過的所在了。這巾子,是上次他走前留下的,有朝一日,你可拿這個去尋他。道長說完,有些氣喘,她也注意到他遞方巾的手背上有紅斑。
不管誰來到觀里,或討口水喝,或談史論道,觀里的人向來都是以禮相待不分尊卑的,多年來她耳濡目染,自然不失周全。
但那個游方術士的造訪,卻讓她著實不舒服:他佝僂著身子,臉上有個大瘊子,瘊子上還長了兩根很長很長的毛。他不在道長房中坐著,偏拉道長來在她房中,三角眼在她身上瞟來瞟去。道長像沒看見,還和平時一樣笑呵呵的,吩咐她倒端茶倒水。
——喝茶?呸!讓你也嘗嘗“圈”茶!
她憤憤然來在院中,把掛在墻上的一個破草帽摘下來兩綹,揉吧揉吧泡進了茶壺。這招是小時候奶奶哄她睡覺前講的故事里學來的。那人呷口茶,微微皺了皺眉,臉對道長說:.我有一首詩,天下人不知。道長問,什么?改日再說吧,術士起身徑自走了。
我有一首詩,
天下人不知。我去問老師,
老師不在家;我去問鄰家,
鄰家不知道;
老師正來到。
她呆呵呵發愣。
每次剃頭時,奶奶都會輕柔地念,令她昏昏欲睡。二十多年來,她再次聽到了這個詞兒,卻是出自那樣一個人的口,長相邪淫,行為怪異。
術士走后,村里瘡疾漸出。這不得不讓她聯想起他那個長著毛的瘊子,堅信瘡毒就是從那瘊子的毛孔里流出來的。這絕非單憑她對術士的惡感而臆斷的,至少有幾件事能印證:
第一,內里查不到病之出所,就定是外來邪氣。而生人來觀者,除術士外再無他人。
第二,聽無邪說術士剛上山時,就跟道長談論過什么瘴氣、瘡毒。
第三,道長染病,偏就拿出跟此人有關的一件東西,還就帶有“瘡”字。
來觀里十八年,道長雖照顧她,教導她,卻從來沒有像奶奶那樣處處護著她,有時甚至視她如無物。她習慣了,知趣地不多說、不多問,更不會輕易吐露自己的想法。
這次不同,關乎眾多性命,她早就把這些懷疑表述出來。道長雖未贊同,也沒反對。她就私下里打聽術士下落,為解病根,也為解一個謎團。
從任非的反應上,還是看不到任何鮮明的態度和進展,似乎僅僅來取昨天讓她配制研磨的藥,順便告知她道長的病情。她怏怏把師姐送出門外。
回屋后,她收拾了一下東西,早早地躺下了。
第一次,在落日未盡時,在道觀里,她安安穩穩睡著了,沒有夢魘,沒有驚悸,所有的心事,也許還有所有的郁悶,都在昨夜未眠的決定中化解了。
星月還在卯時自顧自閃爍。她摸起早已收拾好的東西,輕悄悄地開門,踏著夜色走了。
這是她第一次獨自下山。
憑著十幾年來山前山后采藥對路徑的熟悉,她順利來到奶奶墳前。
焚香。跪拜。
她的腦子竟一片空白。沒有涌動積攢數年的思念;沒有流出一滴眼淚。
一道黑影倏地一下鉆過草窠灌木發出“刷刷”的聲響,在眼前不遠處消失。大概那是野貓。她扶劍定了定噗通噗通跳個不停的心,隨著黑影消失的方向走去。她不等有朝一日了,她要即刻趕往紫云峰,獨自完成一件事情,向道長證明她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
越往前走,越有黑暗要把她推回去的感覺 ,因為她不清楚前面是否是路。好在勺星一直在天上掛著,讓她一路向東。
走了許久許久。天漸漸有了曙色。她聽到遠遠幾聲犬吠。又有雞鳴相伴。隱隱看到有幾處房屋。
她找塊石頭坐下,稍事休息之后,起身繞過房屋順著山腳走。低頭走著、走著,不期前方忽然沒了道路。她抬頭看,驀然看到一個掛著布簾的拱形窯洞門,正踟躇間,忽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
——是西峰山來的嗎?且候一候。
她有些慌亂,心跳得厲害,喉嚨動了動,竟沒出聲回應。
須臾,男子出來,把她引進室內。有難聞的怪味從屋內各處蔓延過來,同時,她看到那張瘊子上有毛的臉。
她幾乎想奪路而逃。
——蓮兒?他愣了愣,臉色由驚訝忽然變得驚慌。
——什么蓮兒籽兒的。你用什么巫蠱之術,把道長也弄病了?她是硬著頭皮說的,感覺自己聲音都不是自己的,很有些虛張聲勢。
不過看他面露軟色,她稍稍壯膽,也更確定此人心懷鬼胎。她迅速打量了一下屋內:一張八仙桌、兩個柳圈椅,一個火炕,炕上堆著破爛的被子,挨墻是掛著簾子的壁櫥。再往里有個矮門洞,味道似乎是從那里發出來的,同時,她聽到里面有動靜。
“嘡啷”一聲,她拔劍出鞘,擱在了術士的肩膀上,示意讓他帶著去內屋看。
她被看到的景象驚呆了:
屋內臨時搭的土炕上躺著五六個男人,渾身散發油膏之氣,眼珠外鼓,直直地瞪著,誰都不說話。她看其中一個頗為眼熟,仔細辨認,是西峰山下的張鐵匠,接著她認出了樵夫陳、張屠戶、唱皮影的嘎子,都是西峰山下的村民,以前常上道觀歇腳的。
她一咬牙,拿劍的手壓下去
——哎呦!術士慘叫倒地。
——蓮——不,改兒,我——
她的心猛然一顫,迅速把他拖到炕上,找來土灰、嚼了兩把白芨敷在流血的傷口。
我有一首詩,我去問老師。
她腦子里回蕩起去年在他口里說的那句話,還有奶奶“改兒”、“改兒”的呼喚聲。原本,她此行的目的,想同時把這個疑問搞清的,情急下忘了。
又一個黎明到來了。
她懷揣六歲時奶奶塞給她的包袱,踏上了回西峰的路。
在紫云峰這幾天,她恍如隔世。
她竟然是他的女兒!?若不是他讓她從壁柜里取出一直放在道長那里的藍底白花的包袱,她會補他一劍。
包袱里有一個小紅肚兜,一個里子缺了一塊的斗篷外加一個玉鐲子。她拿出道長給她的方巾,鋪在斗篷的缺口上,正好重合。里子上還寫有幾句話,和方巾上的字連在一起是:
紫云蒼茫,難掩愁腸;
蕭墻之禍,襁褓為殃?
無能教書匠,伏惟祈上蒼。
但求回春藥,愿遇仁心湯,
剜卻心頭肉,醫得眼前瘡。
術士吳過原本不是什么術士,只是一個教書先生,與母親、妻子過著樸素而平靜的生活,直到一場瘡疾席卷了整個村子,一切都變了。
那年她剛一歲。
村子里的人都對吳過一家人怒目相向,要求他們把家里那個小禍根扔掉,扔得越遠越好。因為第一個長瘡的是她,而且她一生下來就是個怪胎,胸口上長有不祥之物,都七八個月了,頭還沒直起來,并且也不會坐,更不會打能能。無奈之下,全家人搬離紫云村,在背山坳找了塊平坦的地方暫時安下了家。
面對著天天啼哭的孩子,吳過也有點相信是她身上那個物件在作祟
——即便那樣,你可以把我扔掉,為什么連奶奶也不容?
她的恨意升騰,面帶鄙夷地問道。
同時,她感到心頭涌上陣陣涼意。這是個什么世道?一切都反了,原本她一心認定的罪魁,竟然在若干年前就早有其人,而那個人正是自己,這兩個人,又似乎是分不開的一家人。
——你祖母決定這么做的。當時你娘的狀態很不好,她既羞憤、又著急、且病得重,誰也不知道以后會面臨怎樣的結局,實在也沒有時間坐等結局。你祖母說,與其眼睜睜等,不如出去撞撞,興許還能撞出一條活路。
吳過聽從了母親的建議,舉家一路向北,走向了前途渺茫的撞醫之路。只走了兩天,妻子精神恍惚,開始任意行事,胡亂奔走。他首尾難顧,只得分頭行動,在斗篷上寫下字據,并剪下一行字,為難料的以后作憑物。目送母親抱著幼女繼續前行,自己則緊緊跟隨著妻子。
不幸的是,在半月之后,妻子還是墜下了懸崖。
失魂落魄的教書匠,顧不了悲傷,即刻啟程,去追尋母親和孩子的蹤跡。他風餐露宿,經過任何一個寺、觀、庵、廟,都懷揣希望,每邁出一個門檻,都垂頭喪氣。
這個難免迂腐的儒學先生,自己尚知晚起早睡,躲匪避蟲,卻想不到母親作為一小腳老嫗,懷中還抱著殘病幼童,能走出多遠?而他一門心思往北,直直跑了五年,丟掉了孔孟詩書,學會了煉制丹藥、陰陽占卜。他更是做夢也想不到,那祖孫倆未出紫云峰時,就巧遇了云游的無為道人和任非師徒,把他們帶到西峰山下。而他曾轉過塔羅,弄錯了方向,又萬里尋親奔東而去。
——難道,我真的是帶著病根的災星嗎?
聽吳過敘述到這里,她挺過意不去,禁不住插嘴。
——不是,那是因為瘴氣。不同于這次西峰山之禍,無來頭且歷時這么久。本來去年找到你時,
打算把你祖母的尸骨移回,沒想到又遭遇到這種事情。
——對了,無為道長怎么樣?本來商定好的,讓他仙去之前再拿出這塊里子布的,而現在就給了你,說明他一定有恙!你速回去吧,若不是這里有跑散的西峰人需要有個容身所在,我也一定隨你前去看望。
他又面露驚慌之色。難怪,當初無為道長就想讓他父女即刻相認,為報救治養育之恩,他執意讓女兒繼續留在道長身邊,自己常相看望。
一切都晚了。道觀里一片緇衣素挽。
任非師姐默不作聲,童兒無為眼睛通紅,看見她回來,不再歡喜地喊“改兒姐姐”,而是冷冷地告訴她:西峰人的病情穩住了,正是因為她的離開。
——你是個不祥的人,胸口上長著小雞雞。
她頭暈目眩,耳邊回蕩著無邪的話。她來到奶奶的墳前,舉目四望,不知何去何從……
紫云峰半坡,秋風瑟瑟,一個佝僂的身影,在躑躅而行。
他身后,有兩座新墳。
遠處傳來幾聲鴉鳴,他抬頭望望 ,暗淡的夕陽正漸漸隱去。
又一個長夜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