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青磚瓦,鳩紅墻。
? ? 四方井,楠木椅。
? ? 家里一個遠房親戚去世了,父母讓我回鄉一趟。
? ? 起初我是不愿意的,因為這時故鄉正處于淅淅瀝瀝的梅雨季。我向來是討厭下雨,討厭那一切事物都黏黏濕濕,人的心情也會隨著天氣的陰沉而郁郁寡歡。
? ? 我也沒想過會遇到她。
? ? 客車駛過的路面濺起一灘灘水花,我好不容易提著行李從客車上下來,一腳剛好踩在水坑里。
? “我的天啊––”我驚呼,連忙拉起裙邊,可是早已來不及,白色的長裙已經噴到了發黃的水漬。果然是最討厭的下雨天,把什么都破壞了。
? ? 走進熟悉的小巷,這里的人不急于將青石板改成水泥路,青苔悄悄地爬上路邊圓滑的鵝卵石,屋檐下有老者坐在老舊的搖椅上假寐,貓咪臥在窗欞,聽見了我的腳步聲靈敏地抬起頭盯著我,屋檐一滴一滴的落著水珠,一聲一聲地打在有痕跡的地面。
? ? 這里一切都是陳舊的,連存封在我記憶里的人和事都很陳舊,所以當遇到她跟我說話的時候我并沒有反應過來眼前的人是誰。
? “小囡……回來啦……”她頭綰發髻,穿著一身青藍的粗布衫和洗得有些褪色的黑布褲,腳上也是一雙黑色的軟底布鞋,看樣子應該是自己做的,一瞬間我以為自己穿越到上個世紀初的年代。
? “哦……嗯……對……阿婆……”想著老人叫小輩都是叫小囡,我也認不出這是誰,便也胡亂地答應。
? ? 我沒有駐足,而是繼續地往前走,現在我只一心想趕快回到阿嬤家把臟衣服換掉,但是我感覺到那人依舊站在原地看著我的背影,因為我聽到了她用溫柔的閩南語繼續說著:“長這么大了,真好真好……”
? ? 日暮,我坐在阿嬤家的土灶前幫阿嬤燒火,身上已換上了干燥的衣服,雨聲還是斷斷續續地從窗外傳進來。我抬頭,向阿嬤詢問在路上遇到的那位阿婆。
? ? 阿嬤放下簸箕,用手敲了敲我的頭:“小囡啊小囡,你記性怎么比我這個老婆子還差了?那個是小時候一直給你糖吃的阿嬤啊……這才幾年你就忘咯?”
? ? 阿嬤?那個村里不經事的孩子或者父母那輩都要叫她阿嬤的那個阿嬤?
? ? 夜半,我和阿嬤躺在竹席上,聽著雨聲,我向阿嬤問道:“阿嬤,你還沒跟我說過為什么大家都叫那個阿婆阿嬤?”
? ? “想知道?”阿嬤還是那副慈祥的面容,即使在黑夜里也那么溫柔,“她命苦啊,以前是個地主的女兒,跟了家里做長工的窮小子,可是老地主不同意,她便揣著自己的私房錢和窮小子去日本,后來啊,老地主快不行了,夫妻倆便從日本趕回來,小兩口回來的時候還是看得出來過得不錯的,老地主死了以后他們也沒有再回日本,本來都挺幸福的,但那個時候正碰上國民黨撤軍,抓壯丁征兵,她丈夫也就被抓走了,這走了也有快五十年咯,不知道她丈夫在臺灣是生是死……她丈夫被抓走的時候她也差點被搶走,這件事之后,她就只留下了自己家的那座老厝,其他的都捐了出來給建學校……這當時我也還做姑娘呢,有的事情也都是聽我阿媽說的……不清楚哦……不清楚……”
? ? 隨著阿嬤的翻身,一切開始寂靜下來,滿世界只剩下了嘩啦啦的雨聲。
? ? 回到故鄉,可能我最喜歡的就是那片看似無邊無際的大海,每次回來我都要一個人走到古渡口看看停泊的船,看看出海的人家。
? ? 今天,我又看到了她,阿嬤。
? ? “小囡……”她坐在渡口的石墩上向我招手,海風很大,將她的藍布衫吹的鼓鼓的,發髻也有些許凌亂,不得不說,長大后的我仔細看著這個雖已年邁的老人,突然感覺到了,大家閨秀也不過如此。
? “阿嬤”,我坐到了她旁邊,她用手拉住我,“怎么坐在這里?海風很大的。”
? “沒事啦,海風而已,海邊人哪里怕海風哦?”
? “阿嬤經常到這里嗎?以前我回家來散步沒有看到您哦……”
? “在屋子里坐膩了,好不容易今天沒雨,出來走走,人老了就無聊了。”她那滿是皺紋的臉突然讓我心里一疼,那本已渾濁的眼睛此時在我看來卻比什么都要亮,我突然又感覺到了大家閨秀的不一般。
? ? 海風吹著,把我想說的話都吹到了天涯海角,到了嘴邊,竟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 “你們現在多好啊……多和平的時候……”阿嬤的喃喃自語的聲音越來越小,可是我知道,越小聲的話語在她心里卻是越沉重。
? “阿嬤……”迎著海風,我的眼一點點的在濕潤,眼前,是一個歷經苦難滄桑的老人。
? ? 遠處的天空傳來了轟鳴聲,我抬頭之后又突然轉頭看向阿嬤:“阿嬤,你坐過飛機嗎?”
? ? “飛機?沒有哦,阿嬤都這么大把年紀了坐什么飛機,當初從日本回來的時候我們坐船,坐了好久好久的船,”她漸漸地陷入了沉思,可能她在回憶什么吧,“對了,現在去臺灣要多久?”
? “臺灣……現在都三通了,飛機的話可能兩三個小時吧……我也沒去過呢。”
? “真方便,那你知道桃園在哪里嗎?”阿嬤握起我的手。
? “桃園?桃園在臺灣北部,靠近臺北,阿嬤問這個做什么?”雖然我心里猜到了幾分。
? “沒什么沒什么,有一個故人在桃園而已,沒什么……對哦,我該回去做飯了……小囡你也快回去吧,天黑下來了海邊很冷的。”她慢慢地站了起來,搖擺不定,一頓一頓地向前走。
? ? 我來不及說什么,只能在原地看著顫顫巍巍地身影越來越遠。
? ? 處理完親戚的喪事,我就要回城上學了,臨走的時候還是一個雨天,我顧不上撐傘就沖出家門,敲開了阿嬤家的門。
? “阿嬤我跟你說,今年暑假我爸爸答應我帶我去臺灣,等我從臺灣回來給你帶好東西哦!”我淋著雨很興奮地看著老人。
? ? 阿嬤笑著答應我,告訴我等我回來她要做小孩子都喜歡吃的糕點給我。
? ? 我告別了她,告別了故鄉,登上了回城的汽車。
? ? 我沒有騙阿嬤,那年夏天我真的去了臺灣,真的去了桃園。
? ? 當我冬天回到故鄉,拿著從桃園買到的明信片急匆匆地跑到阿嬤家的時候,回答我的卻是一片死寂。
? ? 我小心翼翼推開那扇寫滿了歲月的大門,偌大的房邸已經空空如也。
? ? 阿嬤……
? ? 我跑回自己的阿嬤家,阿嬤正忙著做飯,看見我回來了自然問我去哪里瘋玩。?
? “阿嬤去哪里了?”
? ? 她的動作頓了一下,我想她知道我說的是誰,但是阿嬤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兒,“人老了,自然去她該去的地方。”
? ? 一句話,將我的眼淚生生逼出。
? ? 阿嬤,你不是說要等我回來的嗎?
? ? 又是那個港口,可是那個老人再也不會坐在我的身邊跟我慢悠悠地聊著天。
? ? “阿嬤,你等了他一生,我想他肯定也在海的那邊想了你一輩子。”手中的明信片被我輕輕地放在港口的石頭上,我走了,沒有再回頭。
? ? 多年以后,當我看到《邊城》里的那句“那人也許明天回來,也許永遠都不會回來。”的時候便不自覺地想到那個慈祥的笑容,淚如雨下。
? ? 阿嬤,這一生,你不后悔吧?
? ? 我想,你不后悔。
? ? 油燭光,鵝梨帳。
? ? 黃花老,人未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