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剛過,門面飛進一只蝴蝶。我當時正在玩游戲,也沒在意,倒是聽見妻子連說了三次,神經兮兮的,才不耐煩地說:“蝴蝶進門不是正常現象?大驚小怪的!”妻子見她的話碰上南墻沒有共鳴就找到一把雞毛撣子,追著蝴蝶猛趕,直到蝴蝶飛出門外才肯罷休。
妻子對蝴蝶反應那么大,近乎到了過敏的程度,不是沒有原因的。
說實在的,在外漂泊的人,最怕半夜和清晨的電話。如果是老家來的,夜里二三點的電話,那一定不是好事,家中有人出事了。如果是清晨五六點的電話,家族中出問題了。冥冥之中,每每在這些電話出現的前幾天,門面都要飛進一只蝴蝶,趕都趕不走。所以,不管是白蝴蝶黑蝴蝶還是花蝴蝶,一進家門,總會讓人擔心好幾天。
母親健在時,家中一進蝴蝶,第一反應就是給母親掛電話,問候一下,身體好不好啊,嘗能飯否?掛完后馬上給外公外婆掛電話。云云。沒事了,心底落下一塊石頭,如果說又生病了,那就急了,倉促中給老人出一個選擇題,要人回家還是要錢回家。老人當然選擇后者,我們也樂意他們選擇后者,因為選擇后者就沒有什么太大的問題。當然免不了天天問安,可有人問安總比無法問安好。母親后來選擇了前者,我們也就無法問安了。母親過世了,外公外婆還在呀,所以對于蝴蝶光顧,妻子的樣子一點都不放松,這種心情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趕走蝴蝶并沒有趕走妻子的心情,我對她說:“給爸爸媽媽掛個電話吧?”
妻子說:“明天打吧,明天是母親節。”
看來給父母打電話也成了奢侈品。我哦了一聲,說:“那你去逛下街,找件衣服吧。”
女人一聽逛街買衣服,尤如一捧蔫蔫的花枝插進了水里,頓時來了精神。她草草收拾一下著妝,順便也收拾了一下心情,然后拎著她的小提包就出了門。
妻子前腳剛出門,那只蝴蝶后腳就飛了進門。它似乎對這個環境還很陌生,繞著屋子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細地巡察了一遍,然后飛到我跟前電腦顯示屏上停下來。忽然覺得,這只蝴蝶對我居然沒有敵意,好像還有親近感。我打量了一下,蝴蝶在飛行時是一團黑,但近前看,翅膀的顏色卻是墨綠的,上面還鑲嵌有幾個暗紅的斑點。給人的感覺,算不上漂亮的,也不算丑的,普普通通的一種吧。
在電腦上稍作休息,蝴蝶見我對它不存惡意,干脆飛到電腦桌上那盆君子蘭的葉子上,停留很久。花愛蝶,蝶戀花,本來就是賞心悅目的事,我忙抓起手機,想將其拍攝下來。可那蝴蝶卻靈活的很,我的手還沒它的翅膀快,翩翩幾下就飛走了。
妻子回來時已是晚上十點多了。她買了一件連衣裙,黑色的,穿起來樣子還挺合身。我贊揚了幾句,妻子很高興。看樣子,女人穿新衣很在乎男人的感受。當然啦,為了不破壞氣氛,我也將蝴蝶返回的事隱瞞了。
十點多了,店鋪也該是打烊時間了。這時,手機響了,原來是兒子的電話,他說了聲祝老媽母親節快樂就掛啦,正要拉門,又來了電話,是女兒的。女兒問是不是在外面散步,妻子說準備關門。女兒說,十點半前別關了,我叫人馬上送一份禮物給老媽。妻子問什么東西這么重要呀,半夜了還麻煩送快遞的人。女兒神秘地說,不要問了,到時一定給你一個驚喜。
兩個傻傻地等到十一點半,也沒見人影,實在太困了,便拉下了卷閘門,剛要脫衣沖涼,手機響了。原來女兒的驚喜是一捧玫瑰花,妻子還真是高興,因為她都做外婆了,還是第一次收到玫瑰花。這個花是她女兒送的,而且像電影中的一樣,是由花店的人送來的。
家中充滿浪漫的氣息,這個氣息是由玫瑰花香散發的,而且越來越濃,濃得讓人幾個小時睡不了覺。剛要迷糊,卻被一股洪流托起,送入匆匆那年。
那里有很多房子,也有很多人。房子像是學校,人卻一個都不認識。寢室像工棚,很大很寬,放了三四十張雙層床,里面被子褲子襪子盆子勺子亂放一通,凌亂不堪。我窒息在里面,似乎喘氣之地都被濃縮,幾本破書擺在枕頭,孤獨的幽靈縈繞不休,一門心思就想回家。終于,我看見外面的樹旁靠了輛破舊的自行車,沒有上鎖,拉出來試試,居然還能騎。
也不管自行車的主人是誰,反正我騎在上面就是我的了。天色較暗,似乎接近黃昏,路是土路,兩邊皆是松林。路很長,沒有盡頭的樣子。一路也不寂寞,車子的擋泥板和鈴鐺交相伴奏,偶爾還能看見漂亮的山雞從松林飛過。忽然有些口渴,記得前面一個同學家就要到了。
騎了一陣,松林漸漸退去,前面果然出現了一個老屋窩,我將自行車放在一家門口,人就進了。屋里沒有燈光,黑麻麻的,桌子凳子鍋臺門窗墻壁,所有的東西沒一樣是白的,也不見一個人。找了好久,進了不少房間,所有門戶都是通的,但就像迷宮,走不出去。忽然想起了我是來找水喝的,干嗎亂走,于是拉個凳子坐下,自己為自己倒了杯水。正要端起喝時,有個白胡子老頭進來了,樣子有點像土地公公,他說:“這水你喝不得。”我放下水杯,疑惑地望著他。他解釋道:“此水是忘情水,你家還有老母,你喝不得。”我還是沒動,拿眼瞪著他。他說:“你還是早點回家吧,我帶你出門。”我跟他走過幾個甬道,穿過一個廳室,果然看到了那輛自行車就躺在門外。
然而,我還是過不了那道門檻,因為我看見門檻邊有一個巨大的火盆在燃起熊熊大火。火盆有簸箕大,大得不能一步能跨過。火盆肯定很重,并且溫度很高,似乎無法挪動它。要想過這門,得想辦法。
我望了望老人,他吹著白胡須笑了,用嘴呶了呶墻角。我看見墻角靠了塊松板,上面還有燒焦的痕跡,于是心神領會。原來人在困難時,沒有過不去的坎,有時一塊小小的跳板就能解決,無須吹毛求疵。為了把握起見,我從廚房水缸里舀了幾瓢水將松板潑濕,然后架在火盆上。臨行時,我對老人鞠了個躬,不顧松板燒得嗞嗞亂響,勇敢地跳了上去。剛要到門口,門外忽然竄出一條大黑犬,朝我猛撲過來。我大吃一驚,一只腳滑出,眼見就要踏進火盆,卻聽老人大喝一聲:“犬子不得無禮!”感覺身后木板被人端了起來,我借勢往前一躍,滾出了門外。
這一跤摔得我呲牙咧嘴,我揉著膝蓋回頭再朝門內望時,那個大火盆不見了,卻見白胡子老頭笑呵呵的從屋里走了出來,扶起我說:“走吧,再不走天就黑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眼睛已經望得見自己的家了,一方池塘攔住了去路。池塘明明是我家門前的上灣塘,平時也不見得攔路啊,怎么今日沒有路了?家中窗戶已然露出燈光出來,這方池塘卻有意不讓人過去,如何是好?
這時卻見池塘里生出許多蓮花,有個穿墨綠衣服的姑娘坐在蓮葉上采花,姑娘像是畫中的古裝美女,因為輪廓水墨的痕跡太過明顯,讓人一眼就認得是紙上畫的人物。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會笑,并且是沖著我笑。既然是沖著我笑的,這里也就我和她,當然是跟我有關系了。我只好沖她也笑了笑,打了聲招呼:“美女,你好!”
姑娘摘了朵蓮花戴上,便摧動蓮葉劃向岸邊,笑容可掬地向我招手,顯然是招呼我上她的蓮舟。我見蓮葉那么小,只能容得下她一個人,我若登上,哪有容身之地,不免猶豫不決。她看出了我的尷尬,起身讓出一個位置給我,說:“公子,上來吧,姐姐渡你過去。”。我再次勇敢了一回,閉眼登了上去,發覺自己居然身輕如燕,踩在蓮葉上一點也不晃動。就是鼻尖頂著她的額頭,有點不自在。突然,我聞到了她發際的花香,是蓮花發出的,濃郁的香味。不對,蓮花應該是清香,而這明明是玫瑰的香味。我搖了搖頭,想趕走我嗅覺的誤判。她馬上察覺了我的意思,用手揪了一下我鼻子,說:“公子瞎聞什么,姐姐這是體香。”
我說:“這香味我怎么很熟悉?”
美女抿嘴一笑,說:“當然了,你若不熟悉哪還成?”
我還是迷惑不解,她扯了一下她的衣服說:“這件衣服你識得么?”
我湊近仔細一看,墨綠之間有些暗紅斑點,心底的記憶頓時被激活,眼睛明顯露出詫異的神色,用手指著她“你,你,你,是…”結巴得說不出話來。
她知道我認出她了,伸開手臂飛向空中,原來是一只大蝴蝶。我乘著蓮舟朝她飛去的方向猛追,一下子到了對岸。對岸有個洗衣樤可以登陸。順著水樤臺階上去,母親正站在塘邊的一棵大柳樹下望著我。
我走過去,發現母親病怏怏的,忙攙住她說:“媽,你生病啦?”
母親嗯了一聲說:“有點不舒服。”
我責怪她說:“怎么不去看醫生?”
母親說:“我一人在家,誰送我去呀?”
我想也是,這是我們做下輩的失誤了,拉著她的膀子說:“我現在不是回家了?我帶你去吧。”
母親搖了搖手說:“天都黑了,明天才去吧。我這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我說:“這怎么成呢,現在吊一針,晚上睡覺也舒服些。”
母親堅持說:“不用去了,你回來我的病就好了。”
不知怎地,我的眼淚刷地就流了出來。嘴里哽咽著說不出話了。
“你醒醒,你醒醒,”妻子推著我的臂膀說:“你怎么啦,做惡夢啦?”
醒來一摸,枕巾濕了一大塊。我睜開眼睛,默默地望著黑暗,回憶剛才的夢境,感覺母親在那邊過得并不舒心,眼淚又開始模糊了雙眼。
黑暗里,玫瑰花的香氣正一陣陣地朝我襲來……
最后,謹以此文獻給母親節,祝我的母親在那邊安心快樂。
? ?2017年5月15日深夜于德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