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苣是野生的,卻喜歡在莊稼地里撒歡。和莊稼們長在一起,苦苣好像才能一覽無余地展示出十足的野性,不像小麥、扁豆、胡麻、土豆等這些莊稼循規蹈矩,按照人們的安排長得行行是行行,樣樣是樣樣,分不出個高矮胖瘦來。苦苣才不管人的意愿是什么,一副無拘無束無法無天的模樣,似乎有著最原始的激情和洪荒的沖動力,該怎么長就怎么往上竄,想從哪里長就從哪里冒出來,壓都壓不住,看那架勢,真把莊稼地當成了自家的熱炕頭,把自己當成了世界的主人,似乎不把莊稼放在眼里了。
苦苣雖然野心勃勃桀驁不馴,可絕不會去攀援那些大樹的高枝,它只和莊稼站在一起,與小麥舉案齊眉比窈窕,跟土豆同床異夢競自由,在風里搖曳擺動,看似與莊稼在秀恩愛,實際上是在斗心計。它的枝葉明里爭著要在糜谷的陽光瓷碗里分一杯羹,它的根莖暗里搶著要在麥豆的黃土陶罐里切一塊生日蛋糕。苦苣與莊稼較勁兒,實際上是動了莊農人的奶酪,你說他們看在眼里怎能不急在心上。從此,整天彎腰弓背面朝黃土,一苗一苗去剜,一朵一朵去拔,一根一根去鋤,一株一株去鏟,似乎把自己也要伺弄成一棵茁壯的苦苣。
那些莊稼地一遍還沒有薅過,第二茬苦苣又順著人的腳后跟追了過來,莊農人實在沒有了消停的日子,但對苦苣又不敢斬草除根去深挖,害怕把莊稼的根也弄壞了,只有治標不治本地把它齊土皮鏟掉。可是鏟掉的是一苗,過不了幾天,那里就會長出一叢。由孤單的一株變成蓬勃的一片,這也許就是苦苣最想得到的結果,人卻沒想到為了自己的利益有意無意成全了苦苣的心愿,助長了它的氣焰。我不知道在這貧瘠的土地上,苦苣是經過了怎么的艱苦努力、艱難抗爭、艱巨奮斗,才玉汝于成,打出了一片江山,爭得了一襲領地,櫛風沐雨,娉婷向上,引領生命到達葳蕤的巔峰。苦苣的蓬勃青翠就是它自己的幸福,而幸福都是靠奮斗得來的,苦苣也不例外。這就是苦苣與生俱來的智慧,它的一枝一葉和寸根寸莖飽含了生存的哲學原理,我只能驚訝、贊嘆、感慨,覺得自己如果要做到苦苣的這一點,那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也許修煉一生還難以望其項背。
我在百度上搜索看到,苦苣的枝葉里含有百分之九十的水分。簡直可以這樣說了:一朵苦苣一朵水。苦苣是水暗結的珠胎,是水暗戀紅塵的化身。苦苣使水有了靈動的具象,有了生動的顏色,有了真實的滋味,也使水能夠隨風賦形,實現了豎直向上奔跑和站起來望遠方的夢想。紅樓夢里說什么女兒的身子是水做的,相比較而言,苦苣不光身子是水做的,可能連心腸都是一副水汪汪的模樣,風一吹就會滿心漣漪蕩漾,到處呈現出風生水起的景象。水是圣潔的,也是柔弱的,苦苣也就注定是柔弱的,也是圣潔的。圣潔的大多還是脆弱的,苦苣脆弱到你稍用力一碰就傷到它柔弱的心了,獨自暗暗哭泣,情不自禁地流出一滴滴白色的眼淚,濃濃的,稠稠的、粘粘的,如漆似膠。這濃稠的白色眼淚,又像晶瑩的米粥,更像香甜的乳汁。
誰如果想去嘗一嘗苦苣的這米粥、這乳汁,倘若精神的底色里沒有吃苦兩個字,還是聽我一句奉勸,不要輕易伸出貪婪的舌頭,苦苣的苦,不是誰想吃就能吃下的,那種從命里流出來的苦,骨子里帶著沉郁、雋永、綿長、厚道、淳樸的苦澀風味,會從你的舌尖細小的血脈上游走奔突,剎那之間電流一樣傳遍周身,滿嘴的說不清道不明,讓你吐不出咽不下,最后沉淀到心底,只能刻骨銘心的記住。這也許就是苦苣獨具特色的真味,也是苦苣蒼茫浩瀚的心事,讓人經上一次終生難以忘懷。
我覺得自己也是家鄉山坡地上長出來的的一棵苦苣,我們都生在了一個苦字上,共同守望著這片清貧的土地,讓命運隨流年一茬一茬榮枯。常聽鄉親們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回過頭來想,人哪能與草木相比,人一生一世就徹底寂滅了,而草木一春一秋才是生命中的一個輪回。貌似脆弱的苦苣,有冰草一樣發達的根系,蚯蚓一樣在土地里頑強突進,即使被犁鏵攔腰割成寸斷,可一寸根一寸命,每一寸又成一個生命的獨立體,繼續躬身黑暗里,藤條一樣向四周蔓延,不放過每一寸土地,遇見春天,隨時隨地瘋狂發芽,迅速伸枝展葉,把一團歡喜的青翠舉向陽光。苦苣正因為有了這種頭可斷腰可折、卻不向命運俯首稱臣的堅韌毅力和堅強信念,才看似歲歲被秋風吹枯去,卻年年春來春風吹又生。
苦苣肯定不知道自己是野生的,也不知道莊稼是馴化了的野草,它們前世里清風明月的命運是一樣的,只是現在的莊稼備受呵護和恩寵,被人類精心照料得像溫室里的花朵,按時播種收割,定時松土施肥,及時噴藥殺蟲。在莊稼面前,苦苣顯得就像沒娘的孩子,自生自長,無人疼愛,還經常遭受鋤頭無情的追殺和禽獸粗暴的食嚙。盡管命運凄楚,可苦苣從來不喊一聲苦,它只在條形葉片邊緣長出一些小小芒刺,仿佛在向這個世界亮劍,但從頭到尾根本沒有一點防范的作用和抗爭的力量。苦苣只好自知之明地把一個苦字悄悄地捂在心里,默默地帶在命里,把苦難的身世釀成一腔苦楚的心事。其實苦苣不知道自己是苦的,也不知道身邊還有和它命運相同的苦枝蔓、苦蒿子、苦蕎麥、苦杏仁,更不知道有人還把它叫苦苦菜,給它兩個苦字,雙倍的艱澀。
我小時候親口嘗過苦苣的乳汁,深知苦苣的真滋味。苦苣是摸著良心念著圣經過日子的善良之輩,不會心存絲毫的害人念頭。它苦而無毒,既能養人還能醫人,所以那乳汁的潔白自始至終帶著神圣的光芒,有著超凡多俗的大境界。那時候經常遭遇缺糧少食的年成,生活異常清苦,生長在莊稼中間的苦苣,沒想到真的把自己長成了糧食,家家吃苦苣,人人吃得一臉菜色,饑饉的歲月里有苦苣相伴,總比淪為餓殍強百倍了。現在人們吃苦苣,是大魚大肉吃多了,想換換口味,講究吃野味圖新鮮。苦苣一下子從下里巴人變成了陽春白雪,登上了大雅之堂,大大小小的城市里,高檔的酒席上,苦苣以名貴時蔬的身份赫然在列,身價倍增,備享恩榮。于是乎,有古仁人之心者,為苦苣們古道熱腸地說了一句警世名言:嘗遍世間滋味,還是菜根香。苦苣可能不知道這些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家鄉寧靜的土地上,依然春來青翠,秋去枯萎,總是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態,任憑眼前世事滄海桑田,風云詭譎突變。
山深日月小,草密乾坤大。家鄉的黃土山巒海拔高,土地陡峭瘠薄,年年種著那幾樣傳統的莊稼,苦苣就成了鄉親們一年最先嘗到的新鮮時蔬,每年春天第一次吃苦苣菜,算得上是“咬春”了。有一年清明節假期,我回到家鄉除了看望親人、上墳祭祖而外,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去拾苦苣菜。這時候,天地正清明,萬木初蔥蘢,人們剛開始春播,都在忙碌著往地里拉肥散糞、翻地鋪膜、搖耬播種,還無暇去撿拾剛剛透出土皮的苦苣芽,而這是一年里苦苣長得最好的時節,白白的,胖胖的、嫩嫩的,脆生生,油汪汪,看著都會讓人的口水流成饞涎三尺。大口井旁邊的一塊水田里,去年秋季用旋耕機打磨過的,把苦苣的根切成了一寸寸的短節節,春天的苦苣不是籽粒發芽長出來的,而是從老根上直接爆出新芽,這被旋耕機打碎了的老根,自然變成了一節一節的種子,在土地深處蟄伏了一個漫長的冬季,攢足了重生的力量,遇到春暖土消,齊刷刷地冒出一叢一叢的嫩芽。從潮濕的土里剜出來,一叢苦苣新芽,就像神工鬼斧雕刻成的一件精美玉器,晶瑩剔透,潔白潤嫩,活色生香,沉浸著神性的光澤,散發著魔性的魅力,一叢在握,真教人舍不得放手。
不一會兒,我拾得盆滿缽滿,回到家里,不用再挑揀,打一盆窖水,在里面輕輕一擺,直接下鍋里焯一下,涼水淘洗,揉捏成團,均勻切碎,加上椒鹽老醋、蒜泥和油潑紅辣子,就能調理出一碟攝人魂魄的錦衣玉食,那略有一點的苦味,此刻是鮮爽的香甜的,吃的人兩頰生津滿口噴香,長時間回味不絕。待到春去夏來,苦苣遍地浩浩蕩蕩行走,人們在鋤田的時候,順便把鏟下來的苦苣帶回家,挑出一些鮮嫩的當菜,剩余的當成飼草倒進豬圈去喂豬,讓久困囹圄的豬崽也吃個野味嘗個鮮。晚飯后,在月色下一邊看電視,一邊檢苦苣菜,輕輕掐去老根,匆匆洗掉泥土,柴火蒸煮,涼水漂洗,淘去苦味,投進缸里窩成漿水酸菜,和腌制的咸菜一樣,一年四季一日三餐頓頓吃,總是吃不膩。最是那酸酸的苦苣漿水,盛夏里消暑解渴,勝過任何高大上的名牌飲料,大熱天從地里勞作回來,進門舀一碗漿水美美喝上一氣,順便嚼上幾葉苦苣菜,極為愜意,疲憊困乏頃刻間煙消云散了,頓覺遍體通透,心頭的天地也漸漸寬闊明朗起來了,這時才知道有一種尕幸福就叫舒坦。
春來苦苣是一道菜,夏季苦苣是一棵草,秋去苦苣就成了一把柴,苦苣甚至在一個時期擔當過糧食的重任,曾經就像上蒼派來人世療饑活命的一位中興之臣。苦苣的身份隨季節和時代在變幻,但變來變去,苦苣絕沒想到,自己會變成一味藥。小時候,手上腳上,胳膊腿子上,一不小心就會被鐮刀鋤頭劃破,被干柴野刺扎破,經常弄得到處是傷口。有時我們自己粘一撮細湯土,傷口就會慢慢自愈自合;有時大人就教我們掐一朵苦苣,等著乳汁從斷茬上緩緩滲出來,聚成潔白的一滴,輕輕點在傷口上,過不了兩天很快就痊愈了。
那時候,我還不明白苦苣是具有神奇藥效的,后來知道它還是一味草藥時,同時知道了它的另一個名字,在藥典里叫敗醬草。藥圣李時珍這樣寫過苦苣:味辛、苦,微寒;能清熱解毒,涼血,消癰排膿,祛瘀止痛。看來,苦苣不僅是草莽出身的英雄,還是隱身民間的高手,山中修煉成的圣賢。從此還知道了,在漫長的歲月里,鄉下郎中一直視苦苣為治療闌尾炎等疾病的藥中君子。
網絡上有這樣的記載:苦苣為菊科植物,多年生草本,全體無毛,莖少數或多數簇生,直立或斜生。基生葉蓮座狀,條狀披針形、倒披針形或條形,先端尖或鈍,基部漸狹成柄,全緣或疏具小牙齒,或呈不規則分裂,灰綠色。頭狀花序頂生,花冠黃色。民間食用苦菜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亦常用做草藥,根莖葉花俱可入藥。新鮮時無氣味,曬干后有強烈的敗醬味道,但藥用效果非凡。苦苣,又叫山苦荬,別名:苦菜、節托蓮、小苦麥菜、苦葉苗、敗醬、苦麻菜、黃鼠草、小苦苣、活血草、陷血丹、小苦荬、苦丁菜、苦碟子、光葉苦荬菜、燕兒衣、敗醬草。初聽這十幾個名字,還以為是一位鄉村小學班主任,上課前在給一個班的一群孩子點名,實際上是苦苣一個的乳名、小名、大名、學名、官名、姓名、筆名、網名等各種稱呼。
苦苣也許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不然它為何生生不息遍地生長青青的鄉愁。苦苣不言不喘,那是在啟迪我們要自己去思考、去參悟,在親力親為的實踐中尋找真理,增長智慧。它知道土地還有病痛,需要自己盡一份力去診治;它明白人間還有疾苦,需要自己努一把力去化解。它要帶著整個家族坦坦蕩蕩行走大江南北天涯海角,把最初的赤心和素有的純情,當作人間的真滋味,獻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