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座城

致郁,慎入



001

? 她說:蘇,你應該學會把自己暴露在陽光下,而不是一整天躲在室內,被灰塵包裹。你不會覺得孤獨嗎?

? 蘇想說:一個人就很好,可是你呢,情,你孤獨嗎?

? 可是她什么也沒說。情是她喜歡的女子。于是她應允執行。

? 選擇出行的時間是在14號,天氣晴好,大把的陽光如金針灑落。她是不喜歡太過喧嘩的地方的,于是盡力躲進一處偏僻的咖啡廳。門前寂寂,空氣冷清,正是她想要的。

? 她坐進角落里的一桌,沒有陽光滲透,能瞧見門前經過的各路聲色。侍者詢問她要喝什么,她隨意點了一杯咖啡。

? 情,你會孤獨嗎?一個人的時候。

? 為什么我應該孤獨的,可是我卻感覺不到。

? 她的家庭并不完整,是精神上的不完整。母親在她臉上留下的第一個印記是在她十六歲生日之時。素日里她都是冷眼相對,可那日卻像是發了瘋。她的手指修長美好,卻毫不留情地掌摑在她的臉上。諷刺清越的聲響,辛辣的風聲,以及她被打碎的發。

? 都留在了她十六歲那時。

? 她同母親的關系不好,也不喜歡父親。記憶里的父親就是一個少言寡語,面色冷峻的中年男人。他習慣性用拳頭來制服冷漠的母親。家里被他砸掉的家具不計其數。其實他不是一個暴戾的人,可母親總是有辦法教他發狂。他發瘋的后果就是母親的臉被摁到地上,以及所有的東西都被粉碎。

? 她恨,非常恨。恨冷漠的母親,恨陰晴不定的父親。他們不愛她,她也不愛他們。可這三個人卻被聯系在一起。明明本應該是這世上最親密的三人,卻偏偏彼此憎恨,見面之后猶如修羅。假如是憎恨,是厭棄,那當初又為什么要讓她見到光明,給了她生的希望又把她獨子拋棄在黑暗中。

? 情,你知道嗎?我曾經劇烈地討厭他們,就連平時和他們的對話我都表現出巨大的厭惡,我多么想讓他們知道我的憤怒。

? 那么父親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打她的呢?大概是她偷偷拿走安的日子本的時候。那些被父親珍之重之的,泛黃的紙片,終是被她一點一點毀了個徹底。紙頁的碎片散落在潮濕的空氣里,像是紛沓的雪花,每一枚裂痕,都是她憤怒并且暢快的引子,亦是她災難的開始。

? 她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偽裝現場,父親就已經推門而入。他看著滿地殘骸,眼睛瞪得如同受驚的小獸,周圍的空氣卻瞬間凝了起來。然后他拎起站在一旁冷漠淡然地仿佛沒有發生任何事的蘇,劈手就給她一耳光,這一耳光比母親打的要重的多,蘇的臉瞬間腫起來。可他并沒有停止,他接著給了她第二掌,第三掌第四掌。手心上的皮膚和臉上肌膚相觸,碰撞出劇烈的響聲。

? 蘇感到疼,很疼,臉上像是被烙鐵炙烤,疼痛在感官上跳躍。她想求父親停下來,可是她的脖子被死死握在父親的手里,她喊不出來,只能默默承受父親所有的憤怒。她的眼睛死死望著門口,她在等待下班回來的母親,她奢求母親能夠救救她。她奢望母親能阻止這場仿佛沒有止境的暴力。她奢望母親的一點慈悲。

? 可是她怎么那么傻。

? 沒有慈悲,沒有憐愛,什么都沒有。母親甚至沒有多看她一眼,她推開門,徑自走向房間,甚至吝嗇于給她一個眼神,如此冷漠。

? 蘇突然感到絕望,母親冷漠的背影,像一把利刃拉開她的心臟,只有血腥味,感覺不到疼。但是若能有人看到她的心,就該曉得,那里有多滿目瘡痍。她對母愛所有的奢望,都死在這個午后黃昏,死在母親那高高綰起的發髻上,死在她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叩出的聲響上,死在神的審判上。

? 可母親還是成功解救了蘇。因為母親的冷漠太過尖銳,像是爪牙一下一下刺激的人眼睛生疼。父親向來喜歡征服她,于是父親放開她,尾隨母親進了房間。臥室的門被大力關上,里面發出巨大的聲響。

? 獲得自由的蘇就像泥鰍一樣緊緊貼在墻沿,臉上已經麻木,喉嚨處被扼得像針扎一般。她聽到房間里母親的咒罵聲和父親的拳頭一下一下落在她身體上的沉悶聲響。她應該也是疼的吧,身體會替她疼,心臟會替她劇烈反抗,但那都沒有用。

? 蘇靠著墻壁滑下去蹲下,手抱住膝蓋。終是落了淚。那是她的生命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落淚。淚漬砸在地上,像精靈一樣跳躍起來,像是在掙扎。最后還是被蒸發。

? 她想:安,你是不是也曾經這樣無助,你是不是也曾經感到孤獨而絕望掙扎?可你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是嗎?

002

? 蘇回到家已是十點半,情還沒有休息,正圍著圍裙在廚房里做飯,聽到她的關門聲探出頭來朝她笑:餓了么?我在給你做飯。

? 蘇點頭,放下包往浴室走。熱水放滿浴缸,蒸汽填滿整個房間,鏡子上已經沾滿水汽,它們相互擁擠,然后齊齊滑落,留下蜿蜒的痕跡。蘇一件一件脫掉身上的衣服,把自己放進熱水分子里,擁擠的炙熱一下子填滿她的細胞,一顆一顆地舒展。

? 房間里的霧濃的幾乎看不見她的臉。朦朧的。她感覺到累,想就此睡去。情卻推開門走進來,用浴巾將她包裹起來,她純黑的眸子將她看著,手撫上她的臉,溫聲說:怎么在這睡了,很累嗎?

? 嗯,是有一點。蘇回答。

? 那去休息吧,如果半夜餓得話再吃飯。

? 好。

? 她在情的攙扶下回到臥室。兩個人相擁而眠。情是溫柔的女子,就連睡覺都十分柔軟。她像蠶絲一樣地摟著蘇,將她包裹進她的懷里。

? 情,你是不會孤獨的是嗎?否則怎么會敢于接納我這樣一個連上帝都放棄的女子,而我又怎么敢于這樣全身心地把自己交給你。

? 情對蘇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蘇,你知道嗎?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把你放進我的子宮里好好守護。

? 為什么?

? 因為你的眼睛太哀傷,哀傷到只剩下黑暗。蘇,你的心里有個洞,呼呼地往外冒冷氣,這樣的冷會吞噬掉你的一切。你感到孤獨么?

? 我不知道。

? 不要孤獨。我的姑娘,不要覺得孤獨。

? 蘇從家里逃出來遇見的第一個人就是情。

? 北上的火車上,兩人是鄰座。從初初地遙遙相望她便看得分明,情一定是一個讓人艷羨的女子。她的眼睛很亮,亮的甚至看不到一絲雜質,像琥珀,像安日記里描述的所有晶瑩潔白的東西。

? 她們在火車上相識,蘇不知去往何處,于是和情一起前往北京。她住進情在北京的房子。情是寬和明了的女子,她看得出蘇內心的空洞,所以她愿意對她好。

? 情,你到底當初花了多大的力氣才說服自己把我容納進你的世界。

? 蘇,她撫摸她的頭發。我曾經說過你的眼睛讓人心疼,眼睛里浩淼的黑暗容易吞噬你自己,我如果不救你,你一定會被淹沒。蘇,我沒辦法不管你。

? 情和蘇不一樣,蘇在出版社做編輯工作,偶爾也寫文章,靠版稅養活自己。基本上可以不出門。但情不行,她是上班族,需要朝九晚五。

? 情不在的日子里蘇便喜歡一個人看書,看各種類型的書。她很愛在書里看到的一句話:如果人可以不孤獨,那么愛就會腐爛。

? 偶爾她也會出去走走,僻靜的咖啡廳和被人遺忘的籃球場,是她最好的選擇。她愛看的就是藍天大雁,還有潔白以及污濁的云。墻面上有各類人留下的印記,從告白到謾罵,形形色色。回到家就可以看見情已經回來,并且已經做好飯在等她。

? 情是她愛的女子,是她全部感情和空洞安放的地方。她沒有想過要離開她,她想和她一輩子都在一起,卻沒有問過情的意愿,她沒有問過她是否愿意。

? 她和情第一次吵架是在情第一次把路白帶回家的時候。蘇正從外面回來,她看到他正坐在沙發上,穿干凈的白襯衫,十指修長而美好,眼睛里微帶了笑意。見她回來,沖她揮手示意。

? 蘇愣了一下,靜默一瞬然后走進臥室看著在臥室里整理床鋪的情,她問:他是誰?

? 情走過來抱住蘇的身體,像是抱著一堆骨架,那么硬,硌人的疼。她撫摸她的頭發,輕聲說:蘇,這是我的一個同事,他今晚回不了家了,在我們這借宿一晚。

? 她的手輕輕拍打著她的背,她以為這樣就可以安撫,可卻是火上澆油,這把火燒的很烈。蘇狠狠推開情攬著她身體的手臂,手勁沖力將她甩到一邊。她的大腿根撞到墻角,被邊緣尖端拉出一條口子,很快便起了殷紅,情抬起頭,看到蘇純黑的眼睛泛起微微的嬰兒藍,瞳孔過于黝黑,于是襯得皮膚特別白。她站在原地對她說:情,他是你男朋友?你要和他在一起?

? 情疼得有些站不起來,于是只能坐在床上望著她:蘇,你怎么了?

? 蘇搖搖頭,眼睛空洞的毫無光彩,卻在她面前蹲下,雙手使勁地抱住她,語氣里隱約含了哭腔,卻沒有任何淚意。她說:情,不要離開我。

? 我不會離開你。

? 離開那個男人好嗎?

? 蘇,你別這樣。

? 情,你愛我嗎?

? 是的,我愛你。可是我不能為了你放棄所有東西,我需要家庭。我也需要溫暖。

? 我可以給你。

? 蘇,你給不了我要的溫暖,你連你自己都溫暖不了,你在一點一點吞噬自己,并且想要把我拉進其中。你心里的洞太大,沒有人能填的滿,蘇,你太孤獨了,我已經承受不起。

003

? 安,你曾經是否也曾這么孤獨,就這樣被人放棄,然后連心都涼到谷底。安,我們都是一樣的人,一樣的,被上帝放棄的,孤獨的人。

? 那之后蘇連續兩個星期沒有見到情。她帶著路白一齊消失在她的生命里。那樣的決絕又蠻不講理。恍若當初她走進她的世界。

? 可情畢竟是世間任何一個普通的女子,她聞得到她身上的芳香沁鼻,卻承受不起她的辛辣刺激。她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放在她的身上,帶著傾盡所有,毀滅性的快意,她自然承受不起。

? 她想起情消失前留給她的話:蘇,你曾經問我為什么能夠極盡包容地將你容納進我的生命,其實我容納不了你,是你在吸引我,你的寂寞,你的孤獨,你的渴盼,在一步一步牽引我走進你的生命,我迫不得已。其實我早已無力承擔。我無法看著你被自己啃噬干凈,卻能夠逃離。

? 能夠逃離。

? 蘇給路白打電話,電話響過一秒之后對方接起。她聽著他好聽的男聲響起,于是她說:我要見你。

? 對方沉默一會兒,回答:好。

? 蘇,有沒有人曾經告訴過你,你不說話的時候尤其美麗。路白說給蘇的第一句話。

? 沒有。她低頭喝咖啡,發絲落到桌面上,不淺不深地掃著。路白深深地看著她,突然笑了。窗外是霓虹燈海,遠處只能看到金黃光暈,夜色像是波光粼粼的湖。她問他笑什么。他不回答。卻又問:蘇,你覺得自己寂寞么?

? 蘇頓了一下:為什么這么問。

? 因為看到你就覺得你很孤獨。蘇,你的心里有個洞,快要將你自己吞噬。

? 蘇突然想到情,于是傷感起來。抬起頭看著他,她看得很專注,連他的毛孔都看得入了眼。她平靜地問他:你憑什么這么說。

? 他沒有回答,將自己脖子上戴了多年的舍利子取下來掛到蘇的脖子上,手指碰到她脖頸的肌膚。他說:蘇,不要孤獨,永遠不要覺得自己孤獨。

? 安,為什么所有人都看得出我們的孤獨,卻沒有人能夠將我們拉回來。

? 蘇跟著路白回到他的公寓。他脫掉西裝外衣挽起襯衣袖子,笑著對她道:剛剛沒怎么吃東西,我去廚房給你做點吃的,我手藝還不錯。

? 蘇沉默地看著他,不說話,就只是看著他。他便當做她已經應允。于是轉身。蘇卻突然抱住他,她的臉放在他的蝴蝶骨上,有點疼,但她堅持要抱住他。

? 路白,你喜歡我么?

? 路白低著頭沉吟了片刻,然后點頭:嗯,我喜歡你。

? 那么路白,跟我做吧。

? 安,我曾經感覺到自己無限孤獨,可是遇上情。她是我感情的終生寄托,我的孤獨和情感無處安放,于是悉數交付與她,她始終是溫柔寬和的女子,我相信她對我的愛一如我對她的。只是她承受不起了,只是她累了。

? 安,她從來沒有選擇背叛,我卻要背叛給她看。

? 身下是白色的床單,頭頂上方式白色的天花板。城市車水馬龍喧囂不止,城市上空卻如同被安靜的鬼魅盤踞。她躺在路白的身下,她看到他眼底的光,像是最原始的火炬,至真至純,明藍和亮紅交映,閃痛了她的眼。

? 于是她閉上眼睛。

? 那是她的第一次。結束在一張陌生的床上,和著她自己都陌生的濃郁的她自己的血腥味,床單被染的瑰麗。她的身體很干澀,她感覺到疼,是真的,如撕裂般的疼痛。可她還是拼命抱住他,似乎只有以這種方式緊緊相擁,她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 事后她從他的床上站起來,艱難地穿上衣服。身后是他赤裸溫暖的身體,他伏在她的耳邊,輕聲呢喃:蘇,我喜歡你,和我結婚。

? 她淺淺地搖頭:別開玩笑了。

? 路白嘆氣:蘇,你的內心太過干渴太過孤獨,心中感情卻太過濃郁,這樣只會毀了你自己。你的生命正在被你無處安放的感情吸食,蘇。我愛你。我會為你準備一場婚禮。

? 她呆在原地,最終還是推開他:路白,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你結婚。

? 可是蘇,我想好好守護你。

? 路白,你的人生不需要我這樣的女子,你過不起我的生活。她穿上寬大的襯衣走到門口,又回過頭看著他,眼睛幽深的像是黑洞,幾乎與房間里的黑暗融為一體。你應該找一個溫柔賢惠,懂得你的思想,甘愿與你平行,默默站在你身后的人,我不是。我的棱角太鋒利,我會毫不留情地割傷你,而你無力反擊。正如你說的,我內心的孤獨太甚,它不只會吞噬我自己,也會吞噬你。路白,我是你承擔不起的。

? 她走了。是毫不猶豫地轉身。背影孱弱地幾乎就要坍塌,卻鋒利地像一把刀。

? 安,我最終是舍不得放棄的。

? 回到家后蘇便開始發燒,她額頭燒的滾燙,身體卻冰涼徹骨。她把自己扔進被子里,沒有情的床榻。她只能狠狠蜷縮起膝蓋,用雙臂纏住。被子裹在她身上,她像是躺進了媽媽的子宮里。

? 安,原來我們都是沒有母親的小孩呢。

? 知道自己不是母親親生的那年就是遇見情的那一年。她與父母的關系徹底決裂,母親對她的冷淡和漠視已經轉變成指責和謾罵,她大聲控訴她為什么要出生,為什么要存活于這個世界上。她說她的存在毀了她的一切。她聽不明白她到底再說什么,只覺得心里一陣麻木,隱隱泛酸。她問她:這個問題不是應該問你么?你為什么要把我生下來,明明你一點也不愛我。

? 母親聲淚俱下地大力掌摑她,十指纖纖,打在臉上并不十分地疼,但是她晶瑩的指甲卻在她的臉頰上劃下血痕。她甚至聽到皮膚被拉開的聲音,響徹她的世界。然后就是母親撕心裂肺的聲音:不,不是的,你不是我的女兒,你根本不是我生的。你是你父親在外面跟野女人生的。你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

? 之后她便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從家里逃了出去。那么的慌不擇路。

? 北上的火車上,她還沒有認識情之前,她把頭靠在深秋的玻璃上,輕輕呼吸便吐出大片大片白茫茫的霧氣。映在她的臉上仿佛連同她的眼睛也是微微濕潤的。其實她的眼里并無淚水。她已經不會哭泣,淚腺永遠干涸。可是心里還是難受的幾乎嘔吐。沒有人知道,其實她曾經有多愛她的母親,她曾經固執地愛著她,以為她心里也一樣愛她,但其實她的心里只有憎恨,她甚至不是她生的。

? 是父親毀了她的人生,然后她也毀了蘇的人生。

? 安,是不是報復讓人感覺這么的,妙不可言。

004

? 蘇醒來時情已經回來,她坐在床頭,目光悲憫地看著她。看到她醒來,她說:你發燒了,蘇。

? 我知道。

? 現在好點了么?

? 嗯,好很多了。

? 蘇,我回來了。

? 嗯。

? 情伸手擁抱住蘇,把她的頭抱進自己懷里,手指穿過她的發,蘇一語不發,卻更緊地摟住她。兩個人的骨頭踫在一起,相互摩挲,有點疼,但誰也不松手。情說:蘇,你瘦了。

? 蘇閉上眼,回答:是么?

? 情抱著她躺進被子里,把她緊緊圈在懷里,她的鎖骨單薄如少年,眼睫微微透明。雙臂抓著情的衣服睡姿宛如嬰孩。鼻尖能夠聞到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她說:情,你說我給不了你要的溫暖,說我內心的空洞太大,你害怕被吞噬。那么你想要的溫暖究竟是什么。情,告訴我,是不是你真的很累了。跟我在一起你可曾快樂過?情,告訴我你心里的想法。

? 情撫摸她的長發:蘇,抱歉,那都是我的一時氣話,你知道的,我沒有可能不管你,你太孤獨了,如果我不管你的話你的世界會崩塌。蘇,你需要我。我無法離開你。

? 情,你愛我么?

? 是的,我愛你。可是蘇,你要明白,不管我再如何愛你,我終究沒辦法代替你。終究也沒辦法一生陪著你。你的孤獨終究需要你自己去化解。我只是你的一段路程,你我終究是會被遺忘的。蘇,你得學會照顧好自己,你不能被內心寂寞所吸食。蘇,你要明白。

? 情,你想跟我說什么?

? 沒什么,好好睡吧,我回來了,我現在會陪著你。

? 情,你是不是要離開我了。

? 不要多想,蘇,好好休息,我會陪著你。

? 蘇突然推開她,坐起來眼神幽深地瞧著她,她亦與她對視。然后蘇開始意味深長地笑:情,你不用再騙我了,你的眼睛是騙不了人的。你是不是要離開我了。蘇,你是否要與路白結婚了。

? 情沉默良久,然后終是點頭:是的,蘇,我要與路白結婚。路白是我多年來遇到的第一個沉迷的人。我們都是適合對方的人,無論如何我不能錯過。

? 那么路白同意了嗎?

? 情頓了一下:他還不知道,但我想他會同意的。我們向來默契,他亦對我十分有好感。

? 他不會同意的。

? 為什么?

? 因為他喜歡的人,是我。

? 安,報復果然是一件,那么妙不可言的事情。我傷害了我愛的女子。安,她是那么溫柔而寬和的人,她亦是愛我的。

? 情亦坐起來與她平視,異常平靜地看著她:你這是什么意思?

? 蘇又重復一遍:情,路白不會同意和你結婚,因為他的婚禮是為我準備的。情,他愛的是我。

? 你們做過了?

? 是的,我們做過了。

? 情的那一巴掌來的特別快。蘇甚至沒有看清楚。臉頰上麻麻的,并不疼。情的淚水也來的飛快。在她的臉上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蘇看著她,她說:蘇,你真惡心。

? 蘇在心里想,是的,她真惡心。情走了,沒有再回來過這間房屋。蘇跌進被子里,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房間里充斥的黑暗,空蕩蕩的能聽見寂寞的響聲。就和她心里的那個洞一樣。

? 安,我弄丟了情。

? 情再沒有聯系過蘇,她徹底從蘇的生活里面消失,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但即便這樣,蘇也還是找到了她。

? 她站在她的面前,望進她濃黑的眸子里:情,你去了哪里。

? 情亦回視她,卻仿佛不認識她一般:蘇,不要再來找我,我就要結婚了。她看著她震驚的面龐,走近她,額頭和她相觸,手在背后輕輕摩挲她的長發,輕聲道:你放心,不是路白,我不會和路白結婚。

? 蘇問:為什么。

? 情松開她:不用你管,你不要再來找我。她倒退著走開:蘇,你已經開始吞噬了,我是時候離開了。

005

? 還是上班時分,涼則卻聽到辦公室外面傳來熙熙攘攘的哄吵聲,像是在耳朵里撒了一把針,刺激著他的耳膜,些微地疼。他打開門,想訓斥兩句,卻在目光盡頭看見一個長發凌亂,眼神空洞的女孩,于是他的訓斥全部變成喉間問候。他快步走至她的面前,問她:蘇,你怎么會來。

? 蘇看了他一眼,又錯開視線,輕聲道:家里鑰匙不見了,我來等你一起回家。

? 蘇和涼則相識在大片大片的血漬里。那時候她正用刀片割開自己的動脈,血順著指尖淌進水里,熱水源源不斷,稀釋她鮮紅的血液。傷口處沒有疼痛,整個房間里只有血腥味彌漫,越來越濃。她漸漸睡去,闔上眼睫的時刻她仿佛聽到了來自天堂的挽歌。她在那個時候看到安。她從大片大片白色的霧里走出來,望著她,柔和的笑。她聽到自己喊,安,安。

? 安經常能在夢里聽見母親的聲音,溫和的,像是端午節吃的軟糯粽子,她輕輕地對自己笑,叫她:囡囡,囡囡,過來媽媽這邊。她朝她飛奔過去,她卻立刻消失不見。每每從這樣的夢里驚醒。

? 醒來看著窗邊的寂寂夜色,心里便空落落地疼起來。她從柜子里找出香煙,是萬寶路,她只抽萬寶路。點上,胸腔被煙霧填滿,她終于稍微心安。于是掏出手機給洛名打電話,兩人相約見面。時間是半夜十一點半。

? 洛名是安的鄰居,干凈溫和的男生,永遠只穿白襯衣,頭發永遠打理地規規矩矩。他是開在溫室里的向陽花,卻偏偏對她這朵地獄之蓮感興趣。

? 他和她在咖啡廳里見面,他給她帶了巧克力。他說:睡不著?

? 安點頭,又要頭:算是吧,只是又夢見了我媽媽。順手將他帶給她的巧克力拆開放進嘴里:你送的巧克力永遠是甜的。

? 洛名沉默一瞬,拍拍她的頭發,笑笑:你今晚去我家吧,我媽蠻想你的。

? 安也笑,眼神卻落寞起來,她低下頭,頭發遮住臉頰:不去了,阿姨太像我媽媽了,對我太好。我受不了。我這人就是欠。成了,今天謝謝你,還專門跑來陪我。

? 她站起來轉身就走,卻在門口停下來。沒有回頭,頭發在咖啡廳的燈光下熠熠生輝,暈染了大片光漬。她說:洛名,你為什么要固執地待在我的身邊呢?

? 因為你需要我,安,你太孤獨了。你的眼睛太過空洞,空洞的讓人心疼,安,你的心里有一個洞,呼呼地往外刮冷風,最終會吞噬你自己。

? 對母親的記憶只停留在十四歲時,她是一個奇女子,愛畫畫,愛音樂,愛舞蹈,愛世間萬物,卻獨獨不愛她。安從來沒有感覺到母親對自己的愛。她時常在想,是不是她愛的東西太多了,所以她便忘了愛自己。她沒有父親,她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托付給了母親,她沒辦法接受母親對她的不愛,她無法忍受。

? 于是她站在母親的面前,睜大眼睛看著她說:媽媽,您愛我嗎?

? 彼時母親正從外面回來,衣服上面沾滿了紅酒的腥氣,還有落拓的殘留的燈光氣息。她看她一眼,目光淡淡的不帶感情,她忽視她的殷切表情:大晚上的發什么神經,我累了,要去休息了。

? 她固執的叫她:媽媽,請你回答我。

? 母親打斷她:你再啰嗦就滾出去。

? 風一陣一陣地吹進來,是窗戶忘了關。玻璃在冷風里叫囂,好似破裂時的尖銳。安蹲在地上,終于落了淚。媽媽,你從來都沒說過你愛我。那是心碎時的最后掙扎,可是我愛你啊。

? 她對母親的奢望死于那個冷風倒灌的夜里。她的母親愛很多東西,可是她知道,她永遠不會愛自己。她不再和母親說過多的話,卻養成寫日記的習慣。她將自己所有的經歷全部寫進日記,可以隨時打包帶走。

? 她在日記里表達了自己對父親的所有猜測和思考。她從來沒有見過父親,亦不知曉自己父親是誰,身在何方。她不會再傻到去問母親,家里也沒有關于他的任何記錄,她能做的,只有臆想。母親無法接受的愛,她悉數安放進了素未謀面的父親身上。她十分想念他,十分想見他。

? 可是她注定是見不到父親了。

? 她十八歲的時候,母親傳來婚訊。她要結婚了,對方是大企業的公子。母親本就長得好看。一米七的個子,因為藝術而不俗的氣質。她想要結婚簡直太簡單。盡管對方比她小上好多。可是安無法接受。她沒辦法愛自己,卻愛上了別人。她要將她一個人留在這里,她要離開她了。

? 她去找母親即將要結婚的對象。比她想象的還要年輕許多,說話做事卻都異常成熟。她來到他面前時清晰地看到他眼里的怔愣。

? 安知道自己的優勢在哪兒,她遺傳了母親高挑的個子,臉雖不及她那樣精致,卻深邃又大氣。她對他說:你好,我是安,尋的女兒。

? 他回過神對她打招呼:你好,我是何。

? 爸爸,我還沒有看到你,怎么可能讓母親離開。

? 她開始頻繁地同何見面。她知道其實何喜歡她,她亦對他十分歡喜。他身上成熟男人的魅力像父親一樣吸引著她,她想靠近他。她其實也愛他,

? 她和他一起去過海邊,坐在金黃色的沙灘上討論過藝術,經濟,還有她自己的幻想。安繼承了母親的美貌,也和她一樣,有著極高的藝術天賦。她對經濟和數字也有一定的敏感度,甚至能在何的工作上給出一定的見解。他們也時常出去旅游,去了很多地方,很多城市。

? 何曾經對她說:安,你知道你不笑得時候有多迷人嗎?這就顯得你笑得時候有多落寞。安,你可知曉,初次見面我就看得出來你是一個內心巨大空洞的女子,你早已容納不下自己,你需要大量的感情,否則你會毀滅。

? 安,告訴我,跟我在一起你可否快樂?我是否讓你感覺到快樂?

? 是的,何,我很快樂。就像你說的那樣,我是一個內心寂寥的女子,有時候我甚至看不到窗邊漸漸升起來的光明,因為我自己太過黑暗。你知道,我沒有父親,我把自己的感情放置給我的母親,可是她不要,于是我只能自己默默背負,可是我知道,我承受不了太長時間。我需要同等的感情來與我平衡。何,我很愛我的父親,你明白么?

? 我當然明白,安,可你未必是把我當做你的父親。你愛他,是因為你內心的感情需要容器盛放,你的孤獨和感情無處安放,于是你把它放進了你素昧平生的父親身上。可我不同,安,你需要我,我亦無法離開你。

? 安抱住他,輕輕地說:是的,何,我需要你。

? 何向尋提出了分手,原因是他愛上了別人。尋欣然接受,哪怕當初她找尋這樣一份有價值的婚姻費了大勁。她向來是一個灑脫的女子。她可以開始找尋下一段感情了。

? 安依然隨著何四處游玩,她其實愛上了這種類似流浪的日子。這段流浪的日子里,何開始接觸她的身體。她的身體布滿少女獨有的芬芳氣息,辛辣又低沉。何抱著她睡的第一個晚上說:安,你的身體讓我著迷。

006

? 涼則沒有帶蘇回家,帶她在公司周圍吃了頓飯,然后在天黑之前找了間旅館。旅館是復古的風格,墻上掛滿相框和小小的類似壁畫的橫幅。軟白色的床,看著是十分的舒適。蘇打量一下四周環境,對涼則道:為什么不回家?

? 因為那里太悲傷,我不想第一次發生在那里。

? 蘇靜默:我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 他把她摟進懷里,安撫地撫摸她的頭發:我們的第一次。

? 事后蘇從床上坐起來。一個人走到窗邊抽煙。她抽紅色的萬寶路,喜歡看煙霧四散進空氣分子里。天完全沒有亮,黑暗盤踞城市上空,車水馬龍仿佛血盆大口,吞噬一切。夜風吹得她很冷。她撫摸自己左手腕上凸起的疤痕,月形的,是她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第一道疤痕。她是屬于她自己的。

? 情,我真的,失去了你。

? 蘇醒來時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涼則,他坐在她的病床前看報紙,面容干凈的像是孩子。她望著房間里刺眼的白,明白自己沒有死。她抬起手腕,紗布包裹下的皮膚像是被風干的殘垣斷壁,丑陋不堪。而右手背處有冰涼的液體順著破落的皮膚落進心里。她問他:你是誰?

? 涼則用漂亮的眼睛微微看向她,靜默一瞬,回答:我是你的新室友,我叫涼則。

? 她被如此救下。蘇看得出來,她和涼則是一樣的人,他的眼睛同樣空洞而黑暗,看不到一絲曙光,他們一樣的孤獨。

? 身體突然被包裹進一個寬闊胸膛里,可涼意還是不斷涌上每寸皮膚,無一點暖意,她轉過身摟住他。涼則說:蘇,你的背影讓人心疼。

? 蘇說:涼則,你愿意聽我講一個故事嗎?安的故事。

? 安的第一次亦是給了何。何的身上有一股濃重的安和氣息,像是父親的味道。他把自己深埋進她的身體,她感覺到疼。她緊緊抱住他,像是看見了支離破碎的星空。

? 半夜安醒來。何還在熟睡,年輕英俊的臉錯落在白色的被單里,微微發出金黃色的光。她下床穿上衣服。她的身體里還殘留著她自己冰冷的血液以及何的精液。那些粘稠的氣味撲鼻而來,她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拖著步子回到家里。以為母親不在,入目卻是她披頭地坐在陽臺,察覺到她回來,微微對她說:回來了。

? 她一向高貴而優雅,何曾這般落魄過。安點頭。母親轉過身看著她,像是在看一件雕塑,如同藝術一樣著了迷。她垂下眼睫,輕聲喊她:媽?

? 母親走過來,臉上掛著夢魘一般的笑,將一本厚厚的本子扔到安的懷里。安一瞬間就恐慌起來。她的日記本,鎖在柜子里最深層的日記本,就這么赤裸裸地,到了母親的手里。她抬頭和她對視,說:你憑什么動我的東西。

? 母親劈手就給她一巴掌,異常響亮。掌風帶起的細小漣漪,在空氣里微微泛出波浪。安的頭被打至一邊。深夜沒有開燈的房屋,如同鬼魅般對峙的母女。濃濃的黑暗裹緊她們。良久,母親終于開口:安,你遲早會毀了你自己。

? 安冷笑:媽媽,你從小就不愛我,可是你不愛我,也便不允許我愛別人么?

? 可是你要知道那個人是誰。

? 你在乎么?你在乎何么?你有什么資格來指責我?你不是已經有下一個對象了么?你連父親都不在乎,又怎么會在意何,你也不在乎我!

? 安,你就該去死。母親扼住她的脖子。往日優雅的形象此刻悉數被毀。她冰涼修長的手指抵在她的脖頸,尖銳的指甲幾乎陷進她的皮肉。安清晰地聽見她的血漿被撐開的聲音以及母親胸腔里烈火焚燒的感覺。

? 是啊,我就該去死,可是媽媽,你為什么要把我生下來。你大約不知道,其實我時時刻刻都想去死。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 安被母親趕出家門,她打電話給何。何還未醒,聽到她的電話卻匆匆趕來接她。他把她青腫冰冷的臉扣進胸膛上,解開大衣將她裹進去。他溫暖她,直到她再不澀澀發抖。她似乎是天生沒有眼淚的人,在冷風里獨自走了那么久,明明心里特別委屈,卻一滴眼淚都沒有。就仿佛天生淚腺就是干涸的。

? 何抱著她,說:安,跟我走吧。

? 他只字不提她的遭遇,心里卻比誰都要清楚。他亦是十分心疼這個女子,他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看出來她是一個極其寂寞的女子。

? 安將頭深埋于他的懷里,點頭:好,我跟你走。

007

? 安隨著何一起去到美國,大洋的彼岸。她再未見過洛名,也沒有母親的消息。她仿佛消失在了那個世界。直到四年后,她接到母親的病危通知書。白血病,骨髓細胞壞死,找不到合適的骨髓。

? 洛名雖再未見過安,卻和她一直保持著聯系。病危通知書下達的瞬間他便告訴給了她。那是她唯一的母親,她最愛的母親。她曾經感情安放的地方。

? 時隔四年,安再度踏上中國領土。她與從前并無太多變化,依舊是凌亂又落拓的長發,穿著寬松的襯衫和寬大的牛仔褲。眼睛黑而空洞,瀲滟地好似哭泣。她站在母親的病床前,看著她脫落的頭發,和白森森的頭皮。昔日雍容的面孔此時恐怖如羅剎。面部蒼白,眼窩深陷。手指因為化療而浮腫,安幾乎握不住,收不隴。

? 似乎是感覺到安的氣息,母親的眼睛睜開一條縫,漆黑冷森的視線在她的臉上逡巡。然后她用力握住她的手,手背腫的發亮,她想說些什么,卻什么聲音都發不出。但安還是讀出了她的意思,她在說:囡囡,囡囡。

? 她抱住她腫脹脆弱的身體,輕聲說:媽媽,我回來了。

? 媽媽就此去世。安曉得,她只是在等她回來。她一生高貴優雅,現下卻讓自己在這樣不堪的境地死去。她是為了等她。

? 媽媽,所以,你也并非不愛我是不是。

? 安收拾了一下母親的遺物,然后住進了洛名的家。母親的家因為化療的昂貴費用而抵給了銀行,現在已經不能住。如今在中國,她認識的人也就只有洛名。

? 洛名將主臥讓給了安,自己去了客房。半夜起來喝水卻發現主臥開著燈,于是推開門,看到安正坐在窗前抽煙,面前的煙灰缸已被填滿,密密麻麻的煙灰正在快速湮滅。安看到他,回過頭來對他笑了一下,說:你居然還沒睡。

? 洛名在她身邊坐下:起來喝水。

? 嗯。

? 你還好么?

? 你是指哪方面?

? 你過得好么?

? 安笑了,順手又點上一支煙,煙霧朦朧,他看不清楚她的臉,卻看到她黑如子夜的眸子,一如往常的亮,卻空洞的沒有邊際。還不錯,什么都好。

? 那么,他呢?他對你好嗎?

? 誰?何么?

? 是。

? 沉默,突然如死一般的沉默。安垂下頭,凌亂的長發悉數落進了她的脖頸,她的眼睛亦被擋住。而洛名看著她,固執地要她給出一個回應。良久,她摁掉手中快要燃盡的香煙,眼睛好似泛著水一般地瞧著他,她說:你到底是有多厲害呢?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呢?

? 他其實并不厲害,他只是想要了解她的故事。于是他靠近她,輕聲說:他對你不好是嗎?告訴我,安。

? 何對安好么?自然是好的。他帶著她去到她從來未有涉足過的世界,竭盡全力想要填補她內心的空洞,可是他只是平凡男子,承受不起她內心巨大的吞噬力。他聽得到她心里的那個洞并未有絲毫減小,它在不住地往外冒寒氣。他盡了最大的努力,可是無能為力。

? 于是他開始厭倦。他開始徹夜不歸,就算回來也是滿身酒氣。他的脾氣開始變得暴戾,會動不動地就朝她發脾氣。嚴重時還會打她。

? 他有時候半夜突然就會驚醒,看窗外寂寂夜色和身邊安靜的人,然后心頭之火就會頓起。他揪住她長而濃密的發,將她甩到地上,然后一下一下地揍她。揍到最后又回趴到她的身上痛哭,然后扒開她的衣服開始做愛,他可以和她做到她的身體出血為止。安是沒有眼淚的人,不管身體有多疼,她都不會出聲,她就那樣靜靜地瞧著他絕望的眼睛,然后露出悲憫的神情。她知道是她毀了他。他本是英俊謙和的男子,她卻將他逼至旮角,無法動彈。

? 他和她無盡地爭吵,每天都會互相毆打,卻從沒有任何一方提分手。終于有一天何在一次喝醉酒之后抱著安哭泣,他的頭發軟軟的搭在額頭上,皮膚白的像是未經世事的少年,眼睛卻滄桑破裂得讓人心疼。他使勁抱著她,說:安,我真的累了,我堅持不了了。你的寂寞讓人心疼,我卻沒有辦法拯救。安,從前我以為我可以填補你內心的空洞,可是如今我自己都已被吞噬,我無能為力。你的孤獨仍舊在,而我的世界已經坍塌。

? 安撫摸她的頭發,任他抱著自己哭泣。長發垂下來掃到他的臉上,她說:可是你當初說要帶我走,你自己說的不會離開我。你現在堅持不下去了就想拋棄我。何,你是想要離開我么?

? 他突然憤怒,站起來狠狠甩她耳光,他把她摁到床上扼住她的脖子,身上全部的力氣都放進手腕的脈搏里,他的眼淚啪嗒啪嗒滴到她蒼白的臉上,他痛苦地嘶吼:你想怎樣,你到底想要怎樣,你為什么不放我走,為什么不讓我走!

? 安就那樣躺在他的身下,看著他的雙手抵在自己的喉嚨處。緊致感包裹住她的感官,辛辣的疼痛從喉間蔓延至腳尖,她卻不吭聲,就那樣看著她。她的感情和孤獨早已無處安放,遲早有一天會變成巨大的浪吞沒她自己。現在如果可以這樣死去也是好的。

? 她的意識逐漸喪失,她甚至開始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她想她終于可以放棄。可是醒來卻還是在自己的房間。漆黑的夜,沒有星辰。何跪在她的床頭,淚流滿面,冰涼且疼痛。他對她說:安,尋快堅持不住了,她在等你回去。

008

? 洛名問她:安,為什么你不讓他走,你明明知道自己留不住他。

? 安重新點一支煙,似笑非笑地看他:洛名,你知道嗎?這世界上有一種生物,它們互相取暖,卻又在互相傷害,其實他們都需要彼此,離不開彼此。

? 不,不是的,安,不是這樣的。你只是自私,如果沒有何,你會毀滅,沒有何的感情你會堅持不住,所以你無論如何不會讓何走。你不是在取暖,你只是在茍延殘喘地活下來。安,其實你早就堅持不下去了是么?

? 噓,洛名,不要輕易說出這些,你知道的,我的心里有個洞,它會吞噬你的。

? 安,我不怕,你相信我,我愿意被它吞噬。

可是洛名,我不相信你。我連自己都相信不了如何來相信你。我誰都無法相信。

洛名頹喪起來,他知曉安說的是實話,她的眼睛是黑而通透的,騙不了她,她也從不會騙他。她需要大量的感情,卻不需要他。

? 在母親的所有遺物里安只留下了一本日記,其他的悉數放棄。抽完身上的最后一支煙,她翻開母親的日記本。封面是普通的牛皮紙,厚且精致。像是母親的人。

? “有些感情就是需要器皿來盛放,有些孤獨就是需要自己來背負。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安也不需要。

? 做我的孩子,如果無法承受孤獨,就干脆不要誕生。安,你要知曉,你的父親從來沒有遠離過我們。他雖然去世多年,但是他一直陪著我們。

? 有些人需要一輩子孤獨,否則心底的愛便會腐爛,如你,如我。”

? 安終究是離開了洛名的家。何已經從美國回來,并且給她打過電話。她會去找他。這兩個人,無論如何都會糾纏下去。

? 離開之時洛名的母親掉了眼淚。她十分喜愛這個看起來就異常孤獨的女子,可是卻無法幫到她分毫。安拖著行李箱離開,背對著他們揮手告別。那是一個灰塵滿天的盛夏,她的背影消失在模糊的光影下,凌亂的長發最終失了焦。

洛名,我們都是孤獨的人,沒有孤獨,愛就會腐爛。我是一個注定孤獨的人。

? 洛名從此以后再未見過安,是真正意義上的再未見過。安和他斷了聯系,徹底消失在了他的世界。他來到她住過的房間,看到她遺留下來的日記本,這是她留下的,他可以的,唯一的慰藉。

? 再次聽到安的消息已經是三個月后,這三年里洛名一如往常一般平靜,上班,下班,喝酒,抽煙,瀏覽網頁,看會兒新聞。和普通人并無太大區別。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左胸口,有一塊叫做心臟的地方空了。里面透著涼風,冰的他自己亦瑟瑟發抖。他知道是安帶走了。安是它的最終歸宿。

? 她的消息是在新聞里看到的,遍布各大網站,占盡頭條版面。屏幕上她鮮紅的血液染紅她白色的襯衫,她躺在自己血液鋪就的大床上,黑色長發纏繞在一起。床沿的手腕上是猙獰的口子。翻飛的皮肉幾乎瞧見森森白骨。暗紅暗紅的血,與潮濕而黑暗的房間一齊擁擠進洛名的瞳孔,他幾乎聞到那么濃郁到令人作嘔的血液腥甜。安死了。她殺掉了何,然后在自己的手腕上拉出了一條疼痛的口子。她放干了自己身體里的所有血,然后放棄了。她放棄了。

? 這兩個糾纏在一起的人,糾纏了那么久的人,就像是兩顆相互碰撞相互同行的行星,現在終于隕落。安的內心太過孤獨,她將自己所有的感情放進何的身體里,可是何也不過是世間任何一個普通男子,他承受不起。于是她終于毀滅。就像尋說的那樣,她被自己毀滅。

? 安,我想我終究還是不懂你的,你放棄的那么徹底,我從來就不被你需要。

? 安走之后的那幾個月,洛名都沒有刻意地去思念過她,他照常上班和生活。也有了女朋友。常衡是公司的女同事,愛慕他多時。他有時候會感覺自己的靈魂已經枯死,再無任何源泉能讓他重新活過來。他覺得自己需要感情,于是開始和常衡交往。兩人交往了三天之后就開始做愛。他們都是第一次,洛名把自己深埋進她的身體里,內心空洞得看不到邊。他的情欲似乎無休無止,幾乎每一次都能讓她的身體出血。他不曾曉得自己為何會有這么強烈的欲望。只是心底荒蕪,有時疼痛難忍。他感覺自己的心臟也多出一個巨大凜冽的洞,他不會思念她,卻在午夜夢回之時一陣又一陣,空蕩蕩的,疼痛。

? 洛名決定和常衡結婚。他不覺得自己有多愛常衡,可是卻需要她的感情。他需要救贖。但他的確也不是能被救贖的人。常衡和他結婚的第二個月便懷孕,又在同一時期流產。而他在外面有了一個另外一個孩子。

? 那是一個和安極其相似的女人,凌亂的長發,穿寬大而落拓的襯衣和牛仔褲,笑起來微微瞇了眼睛。洛名以為他再一次見到了安。可兩人畢竟不一樣的。安是注定要孤獨的人,她卻不是。她的眼睛太亮,亮到幾乎看不到任何一絲雜質,干凈的宛如嬰孩。不是安,安不是這樣的。她叫那如,她不是安。

? 那如生下一個女兒,在黑暗微微吐露白晝的時辰。蘇。他為她取名叫蘇。

? 安,她叫蘇,蘇醒的蘇。

009

? “安的日記里有我特別喜歡的一句話,有些人生來孤獨,注定孤獨。如果沒有孤獨,那么愛就會腐爛。她的日記里有太多關于她記憶里的美好,關于何,關于我父親,這和我見到的完全不一樣。我沒有見過何,卻知道我父親。她記憶里的洛名是一個溫和白凈,眼眸微微斂著有弧度的光,干凈得不太真實的男人,可現實并不是。涼則,你知道么,我的父親并不是。我一度覺得這太不真實,于是我撕毀了那本日記。我知道那是父親唯一的慰藉,可我還是毀了它,就像安毀了自己。涼則,我終究也會毀了我自己。”

? 涼則的手臂寬和有力,帶著沉默的力量。他的胸膛是火熱的溫度,熨貼在她的背上有異樣的灼熱。可是她的心臟冰冷,她覺得無力。心臟轟隆隆地沉下去,她的眼睛里落了大片大片的雪花。

? 第二日涼則要去出差,開車送蘇回去。房子是蘇以前同情居住的房子,那里有太多的回憶,她其實早就想離開,心卻阻止她這樣做。她還是舍不得放棄。安的放棄來的那樣容易,可是她卻做不到。

? 她如往常一般生活,內心卻衰敗的那樣快,那個巨大的洞像是淪陷的時光將人裹進龐大的絕望里。情,你過得還好嗎?我曾經一度以為沒有了你世界會崩塌,可是僅僅只是心碎而已,僅此而已。情,我能感受到自己內心的空蕩,只是我無力填補。

? 其實蘇已經打算放下。刀片拉開皮肉的那一刻她的內心就已坍塌,現下她被涼則重建,她早已不是自己的所有物,而她的一切,她其實也無力承擔。她知道涼則同她是一樣的人,她承擔不起的,不該拖累于他,可她還是悉數將自己的感情交付與他。洶涌而巨大,不管不顧。

? 可是偏偏這個世界上還有情。蘇從頭到尾愛著的情。

? 情的回歸在一場大雪之后,這個城市已經很久沒有下過這樣的雪了。涼則踩著一地飛雪,推開門看到兩個互相擁抱的女子。蘇的頭發長而漂亮,發尾遮住情的臉。這是同樣消瘦的兩個姑娘。他知道那是情。沒有一個人可以讓蘇以一種毫無防備的姿態坐落在人前,除了情。她曾經把自己所有的孤獨都給了她。

? 涼則迅速關上門,趁她們還未回過身來轉頭離開。

? 這座城市久違的一場雪。發生在這里,這個時間。他的心里開始空蕩蕩的疼痛起來。他的眸色純黑,像是遙遠而浩瀚的星際。

蘇,終歸是沒有人可以代替她的是不是?

? 情,你過得不好是不是。

? 蘇,那么你又過的好嗎?

? 我很好,情。如你所見,我過得很好。我是一個孤獨成性的女子,內心里的洞龐大而冰冷,它吞噬的速度讓我感覺到疼痛。情,我曾經以為沒有你我會活不下去,可是情,沒有誰離開誰就是活不了的。時間讓我懂得,一切孤獨都是可以被安放的。

? 蘇,你活的很好,你的孤獨太甚,從你的眼睛里我幾乎看不到光和亮,里面一團漆黑,漆黑的讓人心疼。蘇,你的內心已經不屬于自己是么?你的內心早已被重建是么?

? 是的,情,我不是屬于自己的,現在我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我的洞從來沒有減小,我的世界早已崩塌,在你離開的那一刻。情,我是注定要孤獨的。我沒有辦法抗拒。

? 蘇,對不起。

? 不,情,永遠不要說對不起,對任何人都不要說,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誰欠了誰的,我只是因為孤獨太甚,而你只是因為承擔不起。情,我曾經那把我自己所有的感情都托付給你,可是后來發現這不該是你承受的東西。

? 蘇,我要離開了。

? 你要離開這里是么?

? 是的,蘇,我可能不會再回來,我是來告別的。

? 好,情,再見。

? 情走了。再一次離開,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離開。她離開這個國土,離開這個空間,離開她們曾經共同呼吸過的藍天,那不是大洋彼岸,那是世界的另一端,她生命的另一段。再見,情。

? 房間里的暖氣開得很足,玻璃窗上凝結的水汽堆積太甚,沿著窗劃出軌道。視線所及之處全是大片大片的雪白,整個藍天都被暈染亮堂。涼則還沒有回來。她想,其實她并非獨自一人孤獨。

? 她還有涼則,他們是一樣的人,一樣孤獨又空洞的人。只等他回來。

可涼則終究是沒有再回來。從他離開之后就一直沒有回來。像是情那樣消失一般,徹底沒有音訊。蘇沒有去聯系他,就像對待漂泊的浪子,給他岸,亦給他帆,給他愛,亦給他自由。涼則是第二個。蘇將自己的感情悉數交付與他。她本就所剩不多。可她還是承擔不起。她需要一個盛放她感情的地方。她的孤獨無處安放,她會死。會被毀滅。于是她將她為數不多的感情交到他的手上,她需要他的感情,需要大量的感情。

? 蘇在她和涼則居住的公寓里等了整整七日,可是涼則沒有再回來過,她抬起頭望向如洗的天空,蒼白的沒有一絲陰影。遠方像漏風的空洞,連陽光都無法照射。她閉上眼睛,心里如同轟隆隆碾過的碎片,帶來巨大的疼痛。

? 涼則,原來你們的放棄,都如此的輕而易舉。

? 蘇開始過一個人的生活。她習慣情的擁抱,后來情離開。她習慣涼則的懷抱,然后他放棄。現在她習慣黑暗。

? 安,我本就是應該生活在黑暗里的人。

? 你眼里所有的美好,都是我的黑暗。

? 安,你曾經怎樣撐過你連上帝都放棄的生命呢?你的放棄,多么的不容易。

010

? 蘇收拾行囊,打算離開。她注定孤獨,無可厚非。沒有人可以一輩子守在她的身邊。可是涼則卻突然回來。

? 蘇大概能猜到涼則為何而來,不日前她得到的消息,他已經結婚,在他離開她的這段時間里。蘇提著箱子,略帶嬰兒藍的目光瞧著他,她說:你回來了。

? 涼則點頭:是,我回來了。

? 嗯。

? 我結婚了。

? 我知道了。

? 你知道了?

? 是。

? 那么你就沒有什么好說的么?他突然憤怒。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向自己,手勁大的幾乎捏碎她。他隔著那么近的距離瞧著她,眼眸純黑。蘇,難道你真的一點也不在乎?

? 是的,不在乎。

? 他的吻帶著瘋狂的恨意落到她的唇上,如同炙熱的火焰,燙得她發疼。那些細密的吻蔓延到她的脖子上,她感覺到他的貝齒碰撞到她脖頸的皮膚,涼意一點一點滲進去,冷透她的骨髓。

? 纖維被撕開的聲音,骨頭撞擊地面的聲音,心底的風,眼底淚水奔涌出的絕望,全部沖刷進冰冷的空氣里,在呼吸之間湮滅。他徹底進入她的身體,毫不溫柔。每一寸骨頭都是冰涼。她的身體開始麻木,尖銳的疼痛和血液腥甜都讓她感到疲憊。心底的洞被無限擴大,擴大,終于吞噬了她。

? 安,我終于,也該放棄了。

? 蘇的放棄來的異常順利,她用水果刀在手腕的同一個地方拉出一條新的口子。血漿順著翻白的皮肉一點一點落到地板上,如同妖冶的火。她感覺不到疼痛,只覺得心底有傷終于愈合。她已被吞噬,她甚至無法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她只有一個念頭,毀滅,毀滅,毀滅。

? 可是涼則發現的那樣快,他摁住她的傷口,拼命想讓她感覺到疼,拼命想讓她清醒,可是她的世界早已坍塌。他將她緊緊扣在懷里,聲音幾乎啞得說不出話來。他說:你就這么想離開么?你就這么撐不下去么?你沒有情就活不下去么?你就真的一點也不想呆在我身邊么?

? 她的傷口被他摁住,熱到發疼。而她伏到他的耳邊,輕聲說:涼則,我有多么愛你,就有多么想放棄,我是個注定孤獨的女子,被上帝拋棄的人生,我只有毀滅,你攔不住我。

? 她將手中利刃狠狠扎進自己的腹腔。血肉被破開發出沉悶的聲響。或許是生命滯留,上帝恩賜。她終于察覺到疼痛,在整個腹部綿延。卻抵達不到心臟。左胸口那里,麻木得如同幻覺。

? 安,放棄的感覺,果然如此妙不可言。

? 安,我們的這一別,不是數年,現在,我來和你相見。

? 和佩帶著眾多同事來到自己的家里為自己慶生,她的媽媽那如燒了一桌子的菜。大家吃的十分開心,但是她發現一個事情,涼則——那個平時在公司不茍言笑的老板一直在盯著自己的母親看。眼神黝黑的幾近迷醉。她回過頭來望著自己的母親。母親已年過半百,可因為保養得宜,瞧著倒似四十多歲的女子,身段和風韻俱在。可是這應該不是吸引涼則注意的地方。她太了解她的老板。

? 事后她問她的老板:boss,你能否告訴我我的母親到底有那點吸引你嗎?

? 涼則一愣,然后笑笑說:她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眉眼,氣質都很像。

? 是蘇么?

? 他看向她:你怎么知道,你認識蘇?

? 是的,蘇是我母親的女兒。

? 涼則下意識地睜了一下眼睛。他聽到她說:蘇和母親分開多年,母親一直很想念她。上次在公司瞧見她,我就知道她是我姐姐,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說不了。老板,我和母親,都很想她。

涼則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窗外車水馬龍。眼睛黑不見底,似乎空洞。陽光穿過細碎塵埃夾進風里。是初春的冷風,席卷進整座城市。他的背影挺拔而沉默,如同空洞的幻覺。

蘇,一切都好,勿念。

? 只是,

? 春光如此,我卻再也見不到你。



FIN


寫于最難熬的那一年。痛苦且掙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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