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如果讓你用最少的詞表現最意蘊深遠的內容,你會想到什么?七言絕句?五言律詩?還是三行小詩?
日本有這樣一種傳統古詩——俳句,由“五、七、五”共十七字音組成,是世界文學中最短的格律詩之一,充滿了無窮的魅力。
俳句始自奈良天皇時期,源發于和歌連歌。古稱俳諧,近稱俳句。
俳句躋身于文學之列不過四百余年,最初的俳句仍被稱為“發句”。俳句在史上經歷了兩次質的變革,一次是松尾芭蕉把俳句形式推向頂峰,奠定了俳句的藝術地位;一次是正岡子規為俳句定名,并推出科學系統的俳句創作體系,使俳句能夠適應新時代的文學精神。
著名日語翻譯者鄭民欽近期編著的《風雅俳句》春夏秋冬四季系列叢書讓今天的我們重新認識俳句,了解俳句的藝術之美。
俳句這種短詩,由十七字音組成,共三句,不講究押韻,但應有季題,即反映表現季節時令的標題,如春、夏等。其發展至今,已成為一種格調高雅又古典的詩,這詩中承襲了日本詩歌創世以來的審美意識,且以生活中的現實事物來作為題材。從創作者創作出的俳句到閱讀者的閱讀體驗,無不體現出一種美學意蘊。
在日本的俳句發展史上,各個時期都有出名的代表人物。古時有俳諧三祖,江戶時代有松尾芭蕉的“蕉門十哲”,之后出現了與謝蕪村、小林一茶等有所成就的俳人,近現代有以正岡子規為代表的俳句詩人組織“松風會”。
每個時期的俳句創作者都有自己的風格。松尾芭蕉以“閑寂”與“幽雅”為特征,獨具一格,世稱“蕉風”。與謝蕪村提倡“離俗論”,反對耽于私情、沾染庸俗風氣的俳諧,致力于“回到芭蕉去”,成一代宗匠。小林一茶一生經歷坎坷,所以他的俳諧充滿人情,冷笑里含著熱淚,反抗強大同情弱小,忽然而來忽然而去,世稱俳句界的彗星。正岡子規反傳統寫法,重生活內容,既對松尾芭蕉有獨特評價,也發掘了與謝蕪村的重要價值,樹立了一個里程碑。
俳句之美在文字,在聲音,在感受。最好還是看原文,那每一個假名都滲透著自然的綺景,還有淡淡的禪味。創作者在創作過程中,使俳句有意象、有內容,還有豐富的內在意義,而這內涵正是俳句的美學來源。
松尾芭蕉有一首以秋風為季語的俳句:石山の石より白し秋の凩,鄭民欽譯為寺中石山白,秋風更比山石白。一種肅殺的秋季之景立刻浮現,連秋都是白色,這種用通感的手法將觸覺的風轉換為視覺的白,羈旅之愁浮于紙上。作者對自然的感受之美,心境的凄愴之美得以體現。
同樣寫秋,與謝蕪村看到的是:山暮れて 紅葉の朱を 奪ひけり,譯為日暮山間色,勝似楓葉紅。這別樣的秋色,表現出的是如繪畫般的構圖和色彩,不僅沒有秋天的蕭條,還帶著紅葉的熱情。這種視覺美的感受仿佛如臨其境看到那美麗的山間暮色。
俳句的創作完成,是要給人閱讀的。而閱讀者在這閱讀過程中,有什么樣的體驗,通過對俳句文本的復義性和多樣性,進行層層意義的剝離,喚起一種意象之外的簡約之美。在俳句文本的留白處自由想象填白,達到一種超越明確性和完整性的審美。俳句畢竟不是用來理解的,而是用來感受的。
松尾芭蕉有一首俳句:枯枝棲寒鴉,晚秋日暮斜,這首以秋暮為季語的俳句將晚秋蕭索寂寥的景象立刻展現出來,季節的變換不僅是俳人的體會,也是閱讀者的一種觀感,甚至延伸想起李白的《三五七言》: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同樣的秋景,一述季節變換的感慨,一談朋友相聚無期夢難成。
讀者在閱讀此句時,或許會自比烏鴉,感慨時間的靜靜流淌,而自己獨自棲息在肅瑟暮秋里,好不悲涼。有意思的是,作者本人芭蕉在描繪此俳句時,畫的是一群烏鴉和一棵枯樹,而蕉門弟子按照句意描繪的是一只烏鴉,這也同現在的我們有著一致的看法。在同一個主題下,這就體現出作者和讀者之間的審美意識差異,但讀者的閱讀體驗才是最終接受到的美學意蘊。
又如芭蕉的得意門人向井去來有一首“遙望巖石上,又有一位賞月客。”去來的意思是看到巖石上還有一位觀賞明月的雅士,自己在寫實。而芭蕉則說,巖石上之人應為自己,“又有一位”則是對于月亮來講,“我”就是那個賞月客。
在創作者和閱讀者之間的意圖傳達,未必是完全的,讀者可以以自己的視角進行審視,這給讀者留下充分想象空間的俳句,則更具意蘊之美。所以俳句適合感受。
傳統的俳句受季語等的限制,存在一定的形式僵化,審美主題重復的缺點。但它表現的是“日本人民在其美麗的自然環境中生活所產生的心靈感受,已成為日本民族文化的精華”。它不僅影響著和日本人的審美觀,甚至影響了日本人的價值觀和世界觀。
日本人對俳句的審美特征,比如短暫與無常,寂靜與流動,閑寂與物哀,這些不僅出現在俳句等文學領域,也出現在他們對現實事物的感嘆。
比如櫻花之美,日本人對櫻花的贊譽無處不在,只因它盛放短暫,又極盡絢爛。初開不多一個星期就要凋謝,花開至繁,開敗最后的尊嚴。這瞬間的綻放喚起人們的哀物之心,去體驗這世間美好之物。日出日落,云卷云舒,花開花敗,都是時間流淌中的自然之美。
你瞧那“匆匆春將歸,鳥啼魚落淚”,你聽那“盛夏陽光里,聽見蝴蝶相觸聲”,你感受那“五六騎,飛馳鳥羽殿,秋風疾”,你期盼那“風重人嬌春將歸”。周作人形容俳句“簡單微妙處,幾乎不能著墨”,它以極短的字,展現極致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