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驢子的胡蘿卜,在外面。
鳥兒的蟲子、果子,在外面。
鳳凰的枝頭,在外面。
大鵬的夢土,也在外面。
愛情、財富、房子、車子、位子,人的一生啊,更是充滿了在外面的憧憬、在外面的向往、在外面的誘惑、在外面的目標……
在外面的,等待。
等待他迎向你。等待你追上她、或他、或它。等待終于值得、擁有!仿佛人生原本充滿缺憾,正憑借完家遂諸般有待于外的追求,才能走趨于完整。
樹則不然。鳥兒飛行的目的,可能是樹。但樹的目的,卻是它自己。星霜夜露,四時雨風,有生之年,所有的風景,都助成他年復一年壯大的年輪,茂盛它漸得庇蔭相逢者的濃蔭。那樹,它孤獨嗎?抬頭一看,才發現不知何時起,樹,與同樣朝天空緩緩伸展的鄰樹,啊,林樹——十年?百年?千年?——早已連理、交枝、合抱了。
【譯文】
遙遠的北方大海中,有一條大魚,它的名字叫做“鯤”。鯤長得十分巨大。它的身形有好幾千里那么長,甚至更長。因為它實在太過巨大,所以從來沒有人能一覽它的全貌。
有一天,鯤離開海洋,變成叫做“鵬”的大鳥。
它的背,有好幾千里那么長,甚至更長。
它奮力一搏,振翅而飛。展開的羽翼,好像從天際垂掛的云幕,無窮無盡。
當大風吹起,海洋洶涌動蕩的時候,它便起程,飛往最遙遠的南方,那片廣闊無垠的“天池”。
齊諧這個人,專門記錄光怪陸離的事物。他說:當大鵬要飛往遙遠的南方,雙翼一振,有深達三千里的大洋供它起飛,有高達九萬里的巨風載它上行,憑借這相隔六個月才會碰上的一次大風,它才有辦法向最遙遠的南方飛去。
當大鵬飛上高空,看見云氣如野馬般奔騰、如塵埃般漂浮,看見萬物彼此間吹呴滋養、相互依存。
大鵬看見的蒼茫天色,就是天空真正的顏色嗎?大鵬飛往的遙遠南冥,就是最高最遠的地方嗎?
如果大鵬飛抵的已經是最高最遠的地方,那么大鵬居高臨下所見,就都是真的了吧!
水的蓄積如果不夠深厚,就沒辦法承載起大船。就好比將一杯水倒在低洼的地方,只要放根小草就是一艘船了,但若放上一個杯子,便膠著在那少少的水中,浮不起也動不了,這是因為水太淺、船太大。
風如果不夠深厚強勁,就無法承載起大鵬。正因為有九萬里的翼下之風,支持它旅途中的每一次振翅,它才能飛上高空。
這一切條件具備之后,才能憑借著風飛行。大鵬除了有這天生的體型,自身付出的努力,以及外在機緣的配合,最后還要再加上永不放棄的堅強意志,才能背負起廣闊的藍天,向它夢想中的南方飛去。
小蟬與小山雀噗哧一笑:我輕快地飛起,停在榆樹、枋樹低矮的枝頭,有時到不了,也不過就落飛落地面而已,又何必一定要飛上九萬里的高空,到那么遠的南方去呢。
若要到近郊的草野,只需帶上三餐食糧,回來肚子都還飽飽的;若要到百里遠的地方,就得事先摏搗足以過夜的食糧;若目的地遠在千里之外,那可得花上三個月的時間,囤積旅途所需的食糧,這些又豈是只在榆枋間流連的小蟬與小山雀所能望見、所能明白的呢?
小的見識比不上大的見識,壽命短的比不上壽命長的。怎么知道是這樣呢?朝生暮死的蟲子,不知道啥是月底、啥是月初。同樣地,蟬飛上枝頭只能活短短的十三天,如果在春天破土而出,就無緣見著秋天;在秋天破土,也無緣見到春天。
楚國的南方,有一種叫冥靈的樹,五百年長一次新葉,五百年落一次枯葉。人類歷法中的千年,對冥靈而言,卻僅僅是春去秋來。而在遠古,更有一種名叫大椿的樹,它的春天或秋天、葉生或葉落,更是有八千年那么長。
比起以千載、萬歲為一年的冥靈、大椿,彭祖不過活了八百歲便以長壽聞名,世人就此爭相效仿,這樣的追逐不是很可悲嗎?
商湯問他的賢臣棘,而棘也這么說:在那寸草不生的極北之地,有一片叫天池的幽遠的大洋。里頭有名為鯤的大魚,它的身體廣達數千里,所以從來沒有人能一覽它的全長。那里還有名為鵬的大鳥,它的背如泰山般雄偉,展開的羽翼就好似垂掛天邊的云幕,它雙翼一振,乘著形如羊角、騰卷而上的雄風,穿越層層云氣,飛上九萬里高空,背負起廣闊的藍天,然后才能向南飛去,直到那遙遠遙遠的極南之地。
住在水澤邊的小雀鳥見著了,就笑大鵬說:它這樣是要到哪兒去呢?我往上一跳,飛個十來尺就下來了,在矮矮的蓬蒿叢間飛來飛去,飛行,這樣不就夠了嗎?像它這樣究竟是要到哪兒去呢?
這就是小與大的差別。
有些人的聰明才智勝任一個官職,或言行舉止能庇蔭一個鄉里,或品德操守適合當一國之君,能力可使全國信服,他們看待自己也不過就像自認已達到飛行極致的小鳥一般。
宋榮子看到這些人,只是莞爾一笑。即使全世界都稱贊宋榮子,他也不會因此更激勵奮發,即使全世界都批評他,他也不會失志沮喪,在他心中有一把尺,讓他判定什么才該重視,什么只是次要的事,對于榮譽和恥辱他有著自己的標準。但他也僅能做到這樣罷了。
他不積極盈盈與世俗之人所追求的事物,雖然如此,宋榮子的踽踽身影,仍有未能樹立的生命典范。
列子乘風而行,姿態是這么輕靈美妙,風吹起,便順風而去,十五天后風吹了回來,又隨風而返。這樣的列子并不堅持一定要成就什么,或一定要得到他理想中的幸福。雖然他已無需費力行走,卻仍需等待那陣風起。
但若能安然隨遇于正常的節候與人生的順境,且能駕馭失常的氣象與人生的逆境,在無窮百變的境遇中,都能自在地乘御遨游,這樣的人,哪還需要等待外在機緣的配合才能逍遙自得呢?
所以說:至人不執著于自我,神人不要人世的功勛,圣人不要世間的名譽。
【問題與思考】
一,鳥與樹。每天醒來,如果人生舞臺上的角色可以隨意扮演,你今天要化身不斷外逐的飛鳥,還是棵扎根日生的樹?
二,在一張紙上,試著寫下這幾年來你最重視、付出最多心思的三件事。然后想想這三件事的成敗是否全然操之在己,還是需待外在人、事、物的配合才能成就?
【原文】
北冥有魚①,其名曰鯤②。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③。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④,其翼若垂天之云⑤。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⑥。南冥者,天池也⑦。
齊諧者⑧,志怪者也⑨。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⑩,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11),去以六月息者也(12)。”野馬也(13),塵埃也(14),生物之以息相吹也(15)。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16)?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17),則芥為之舟(18);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19)。而后乃今培風(20),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21),而后乃今將圖南。
蜩與學鳩笑之曰(22):“我決起而飛(23),搶榆枋(24),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25);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26)?”適莽蒼者(27),三飡而反(28),腹猶果然(29);適百里者,宿舂糧(30);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31)?
小知不及大知(32),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33),蟪蛄不知春秋(34),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35),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36),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37)。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38),眾人匹之(39),不亦悲乎?
湯之問棘也是已(40):“窮發之北有冥海者(41),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42),其名曰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43),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44),絕云氣(45),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46):‘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47),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48)。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49)。
故夫知效一官(50)、行比一鄉(51)、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52),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53)。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54),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55),定乎內外之分(56),辯乎榮辱之境(57),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數數然也(58)。雖然,猶有未樹也。
夫列子御風而行(59),泠然善也(60),旬有五日而后反(61)。彼于致福者(62),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63)。若夫乘天地之正(64),而御六氣之辯(65),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66)?故曰:至人無己(67),神人無功(68),圣人無名(69)。
【注釋】
①冥:亦作溟,海之意。“北冥”,就是北方的大海。下文的“南冥”仿此。傳說北海無邊無際,水深而黑。
②鯤(kūn):本指魚卵,這里借表大魚之名。
③鵬:本為古“鳳”字,這里用表大鳥之名。
④怒:奮起。
⑤垂:邊遠;這個意義后代寫作“陲”。一說遮,遮天。
⑥海運:海水運動,這里指洶涌的海濤;一說指鵬鳥在海面飛行。徙:遷移。
⑦天池:天然的大池。
⑧齊諧:書名。一說人名。
⑨志:記載。
⑩擊:拍打,這里指鵬鳥奮飛而起雙翼拍打水面。
(11)摶(tuán):環繞而上。一說“摶”當作“搏”(bó),拍擊的意思。扶搖:又名叫飆,由地面急劇盤旋而上的暴風。
(12)去:離,這里指離開北海。息:停歇。
(13)野馬:春天林澤中的霧氣。霧氣浮動狀如奔馬,故名“野馬”。
(14)塵埃:揚在空中的土叫“塵”,細碎的塵粒叫“埃”。
(15)生物:概指各種有生命的東西。息:這里指有生命的東西呼吸所產生的氣息。
(16)極:盡。
(17)覆:傾倒。坳(ào):坑凹處,“坳堂”指廳堂地面上的坑凹處。
(18)芥:小草。
(19)斯:則,就。
(20)而后乃今:意思是這之后方才;以下同此解。培:通作“憑”,憑借。
(21)莫:這里作沒有什么力量講。夭閼(è):又寫作“夭遏”,意思是遏阻、阻攔。“莫之夭閼”即“莫夭閼之”的倒裝。
(22)蜩(tiáo):蟬。學鳩:一種小灰雀,這里泛指小鳥。
(23)決(xuè):通作“翅”,迅疾的樣子。
(24)搶(qiāng):突過。榆枋:兩種樹名。
(25) 控:投下,落下來。
(26) 奚以:何以。之:去到。為:句末疑問語氣詞。
(27) 適:往,去到。莽蒼:指迷茫看不真切的郊野。
(28)飡(cān):同餐。反:返回。
(29)猶:還。果然:飽的樣子。
(30)宿:這里指一夜。
(31)之:這。二蟲:指上述的蜩與學鳩。
(32)知(zhì):通“智”,智慧。
(33)朝:清晨。晦朔:一個月的最后一天和最初天。一說“晦”指黑夜,“朔”指清晨。
(34)蟪蛄(huìgū):即寒蟬,春生夏死或夏生秋死。
(35)冥靈:傳說中的大龜,一說樹名。
(36)大椿:傳說中的古樹名。
(37)根據前后用語結構的特點,此句之下當有“此大年也”一句,但傳統本子均無此句。
(38)彭祖:古代傳說中年壽最長的人。乃今:而今。以:憑。特:獨。聞:聞名于世。
(39)匹:配,比。
(40)湯:商湯。棘:湯時的賢大夫。已:矣。
(41)窮發:不長草木的地方。
(42)修:長。
(43)太山:大山。一說即泰山。
(44)羊角:旋風,回旋向上如羊角狀。
(45)絕:穿過。
(46)斥鴳(yàn):一種小鳥。
(47)仞:古代長度單位,周制為八尺,漢制為七尺;這里應從周制。
(48)至:極點。
(49)辯:通作“辨”,辨別、區分的意思。
(50)效:功效;這里含有勝任的意思。官:官職。
(51)行(xìng):品行。比:比并。
(52)而:通作“能”,能力。徵:取信。
(53)宋榮子:一名宋钘,宋國人,戰國時期的思想家。猶然:譏笑的樣子。
(54)舉:全。勸:勸勉,努力。
(55)非:責難,批評。沮(jǔ):沮喪。
(56)內外:這里分別指自身和身外之物。在莊子看來,自主的精神是內在的,榮譽和非難都是外在的,而只有自主的精神才是重要的、可貴的。
(57)境:界限。
(58)數數(shuò)然:急急忙忙的樣子。
(59)列子:鄭國人,名叫列御寇,戰國時代思想家。御:駕馭。
(60)泠(líng)然:輕盈美好的樣子。
(61)旬:十天。有:又。
(62)致:羅致,這里有尋求的意思。
(63)待:憑借,依靠。
(64)乘:遵循,憑借。天地:這里指萬物,指整個自然線。正:本;這里指自然的本性。
(65)御:含有因循、順著的意思。六氣:指陰、陽、風、雨、晦、明。辯:通作“變”,變化的意思。
(66)惡(wū):何,什么。
(67)至人:這里指道德修養最高尚的人。無己:清除外物與自我的界限,達到忘掉自己的境界。
(68)神人:這里指精神世界完全能超脫于物外的人。無功:不建樹功業。
(69)圣人:這里指思想修養臻于完美的人。無名:不追求名譽地位。
本期知道——《莊子逍遙游·北冥有魚》
譯文:蔡璧名(臺灣大學教授)
漫畫:閆镕之(1808班)
書籍:《正是時候讀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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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課:正是時候讀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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