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晚飯,我上廠俱樂部打了會乒乓,因人多,約定了打十一只的淘汰賽,當(dāng)我被淘汰下來時,過天橋向車間走去。因天熱,打了會乒乓就出汗了,到我們工作臺西邊的墻上,一排掛著的毛巾中拿起自己的藍白條的414毛巾擦了把,依舊掛上,再返回俱樂部。
不想打乒乓了,看人家打康樂球,看了會,聽到二間打麻將、挖花房間里熱鬧得很,于是就進去看看,這里的房間窗朝西,但因為對面我們車間廠房高很多,早早地將太陽擋住了,門窗開通,上面又吊扇扇著,二桌上玩的人不覺得怎么熱。看了會麻將又去看挖花,在這里一桌上看到王科早在玩,我感到新奇,走到他身后看他玩。他邊玩邊問我,這個會嗎。我說沒玩過,但小時侯看家里人玩過,知道些。他說自己剛學(xué)會,好玩著呢。他又說這里玩是不來錢的,與打四十分一樣。我說知道。他又說,聽說你四十分打得挺好,康樂球也打得挺好,怎么不去玩會。我說剛打了會乒乓想息一會。他說那好,等會兒去跳舞吧。他玩挖花、出牌不會唱,二桌上其他七位老師傅個個都會唱,有唱得粗俗有唱得文雅,大家玩得很開心。
過了一會,食堂里傳來“喂,喂”陳水正試音響的聲音,噼噼啪啪響過一陣后,傳來柳仿貴的聲音:“怎么樣?”“好了。”“那開始吧。”接著傳來音樂聲。在調(diào)試音響時,喜歡跳舞的人紛紛從俱樂部北面樓梯下去了。而鉗工組的王金文卻手拿一本雜志篤悠悠地從南面鐵樓梯上來。他看到我正在看打乒乓,朝我笑笑點點頭向我走來,將手中的雜志遞給我。我問他:“又發(fā)表什么了?”“小東西一篇。”王科早聽到舞會開始,就讓位給別人,從打牌的房間里出來,看到我們倆,就招呼一聲:“小王、小紀跳舞去。”我們向他點點頭,我回了聲:“就來。”王金文問:“你要去跳舞?”“我不會跳,呆會兒去看看就是了。你會跳嗎?”“會。但廠里我從來不跳?”“那你去什么地方跳?”“政協(xié)禮堂、文藝會堂。”“嗯”我有點驚羨。“那種地方才真正叫跳舞。場子好,全是木頭地板,不像這里水泥地板上灑點滑石粉,燈光也好,這里除了亮就說不上優(yōu)美吧。人呢檔次也不一樣。”我只有點頭的份,接著看他的“小東西”看完,與他在唱頭組門外南窗邊談他構(gòu)思過程。平時不茍言笑的他,談起文學(xué),談起創(chuàng)作,只要我提起一個話頭,他就能侃侃而談。我們談了有半個多小時,才邊談邊看(別人玩)邊走,慢慢地來到俱樂部北門外的樓梯平臺上。我們靠著鐵欄桿眺望食堂里的舞場。雙雙對對,影影僮僮的,看去還是文雅的。
小時候在南京飯店看跳舞就是場地好些、燈光美些、又有樂隊伴奏,除此以外,跳舞的式樣也都不過如此而已。就是這樣的場地,附近喜好跳舞的也都紛紛在前后廠門口候著,只要碰到熟人招呼一聲,好一塊來跳舞。我想王金文剛才說的在政協(xié)禮堂、文藝會堂等場所跳舞的人可能檔次高些更溫文而雅些吧。樓下中間的和西邊的南北通道上向食堂去了好些人,顯眼的是中間道上一車間的壓片工,幾乎清一色赤膊,而他們粉間的人,統(tǒng)一穿著長袖的連衣褲走東面那條道。二車間中班工人也出來了。其中我看到了魯佩德,人們都向廚房間走去,落在最后的一男一女走在中間道上二人談笑著朝那里走去。那男的是張桂生,女的我不認識。好奇心驅(qū)使下,我提議:“我們下去吧。”我們來到食堂中門時,吃飯的人來看跳舞,都將菜蓋在飯上邊吃邊看。魯佩德也不例外。這時張桂生與那女的買了飯菜端著回車間吃去。我就問魯佩德:“那女的是誰?”魯佩德回頭看了眼:“銑床組,食堂總管老陸的兒媳婦,家屬工。”王金文呆不住要走,我陪他到廠前門口,他沿花園路向西,他的家在徐家匯那邊。我再返回食堂中門外,魯佩德飯吃好了,還拿著碗筷在看。我走到她身邊對她說:“將碗筷給我,我給送到廚房間,你好去跳舞。”“馬上要上班,舞不能跳,你怎么不去跳?”“我不會跳,只會看。”說著我接過她的碗筷送去廚房間。當(dāng)我回到中門處,她已出來,要回車間上班,我與她一起向金工間走去。
跨進金工間的東大門,我一眼就看到在高懸著的小太陽燈下正躬身彎腰的竹琦堃的身影,他是要拉一捆薄鐵皮。我忙走去幫他拎了起來,他一回頭看是我:“紀已巳,儂不去玩,來這里了?”“來看看儂。”倆人抬到他的沖床邊放下。我一路上已把北面的車床組看清了,有一人在休息、一人在看報。魯佩德在清理鐵屑,抹擦車床,就是不見張桂生和那女人的身影。我輕輕地問竹琦堃:“張桂生和一個女人一起買了飯菜來車間怎么不見他人呢?”他微笑著搖了搖頭,然后又手指朝東邊指指貨運電梯,我朝那里看了眼,貨運電梯東邊有塊板擋著。竹琦堃拿了塊肥皂:“走,洗手去。”洗完后,我回到金工車間門邊朝貨運梯那邊看去,那里稍暗些,但還是看得見,那女的正往張桂生碗里拔菜呢。我忙向魯佩德那兒走去,她與我聊跳舞,她很喜歡跳舞,說:“下周禮拜六不知會不會再勞逸結(jié)合,要再結(jié)合,我教儂跳舞吧。”我搖搖頭:“我不想學(xué)跳舞,在學(xué)校里學(xué)跳集體舞,我也總是找個事兒躲開。”“儂呀,是個書癡,就喜歡看書。”
看跳舞的人陸續(xù)回來了,東大門墻上的鐘正指向八點。張桂生也從南面目不斜視地回自己的車床去。我向他走去:“要上班啦。”他看了看我,心情不錯地問:“儂怎么不去跳舞、打牌什么的,白相呀?”“就是想來看看二師兄么。儂好呀?”“可以。儂在上面工作得好嗎?”“好的。”“好就行了。”他開動了車床。我看了會說:“儂干吧,我走了。”向西門方向去,走過魯佩德所在那排車床時,與她四目對視了下,我右手在胸前微微搖了搖,她微微點了點頭。再到竹琦堃那兒,他早已咣當(dāng)咣當(dāng)干上了,我告別了他從西門出去向食堂走去。在食堂里人聲嗡嗡中,一首圓舞曲響起。
我從食堂中門進去。只見中間只有一對男女在旋轉(zhuǎn)。身旁有人說:“史永孝不愧為跳舞王子,看他多舒緩、典雅。”另一人說:“那姑娘也不錯,怎么從來沒看見過。”說舒緩、典雅的人說:“那是新調(diào)來的團總支副書記。她跳得姿勢優(yōu)美、規(guī)范。噢,怎么今天不見團總支書記皋長友。”另一人說:“嗨,真是「說到曹操,曹操就到」,那不。”一位剛理了發(fā),精神抖擻,意氣風(fēng)發(fā),卅左右的年青人一進來就向舞場中走去,到史永孝身旁耳語了一句什么,史永孝對姑娘說了句什么,很禮貌地退開,向食堂西門走去。讓皋長友陪伴姑娘。此時柳仿貴走到欒招娣面前,“來,咱們跳一個。”欒招娣緋紅了臉,迎上去,舞場里人也紛紛仿效,找伴入場。史永孝從食堂的東門出去,迎頭就見到了老婆和女兒,他老婆感到奇怪大聲說:“你忙忙的要到拉塊去?”“皋長友說你帶了倆女兒來,所以我出來接。”“瞎三話四,我也是廠里職工,怎么還怕會不讓進嗎?”史永孝擼了一把自己的頭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兩個女兒一邊一個拉住他的手,他說:“這不孩子們都還小么,怕她們從家里來,一路走累了。”同時兩手牽著兩只小手搖了搖:“伶伶、俐俐,爸說的對嗎?”大的點點頭,小的乘勢抱住他的右腿:“爸,我是累了,抱。”史永孝放開了伶伶,抱起了俐俐,還在她臉上親了口,他老婆在小女兒頭上擼了下:“小妖精,就會發(fā)嗲。” 俐俐更是抱住他的頭頸,把頭擱在他右肩上。一進食堂,俐俐立即雙手放開,轉(zhuǎn)身看人們跳舞了。伶伶也是很認真的看。
而在我的左面,有一對男孩歲數(shù)大的比俐俐還小,可是他們很不安靜,總是在站著看的人們身前背后亂鉆,他們的爸爸怎么也不能讓他們安靜下來,曾至說:“你們再這樣不聽話,等你們娘這曲下來就回家。”大的說:“媽才不會回去了。”他向舞場看了眼,說:“儂看,那個老頭抱著媽正跳得有趣呢。”我順著孩子手所指的方向看去,柳仿貴摟著欒招娣。欒招娣笑嘻嘻的,豐滿的胸脯緊緊貼著柳仿貴。于是我打量了下那男的,那男的長得一般,人樣有點猥瑣。
這時食堂門外,一陣卟、卟、卟的響聲,一輛摩托車開到中門口停下,一男一女笑瞇瞇地下了車,倆人個兒都不高,有人朝門外看了眼就說:“好,又來一個會跳舞的。”那倆人走進食堂,好些看跳舞的人與那男的打招呼:“王師傅帶愛人來跳舞啦。”矮個王師傅笑著與人點頭招呼。一曲終了,欒招娣回過來,看到我就熱情地招呼我:“小紀,儂才來呀。”我點點頭,她又大方地對我說:“這是我老公。”我對那猥瑣的人微笑點點頭:“儂好。”“儂好,儂好。”說著,從褲袋里摸出一包前門牌香煙,彈出兩根,伸向我面前,我擋了擋,“我不抽煙的。”“人家小紀好,哪像儂是老煙鬼。”那男的無所謂地笑了笑,抽出一根煙自己點火吸上了。他們的兩個兒子跑到舞場中心,抱在一起學(xué)大人樣舞動著,史永孝快步走過去,將他們分開,教大的右手怎樣搭住小的左手,左手怎樣貼在小的腰上,看得人們笑了起來。欒招娣在我身邊說:“這人跳得最規(guī)矩,舞也跳得最好。”再一曲響起,欒招娣就說:“紀已巳,我搭儂跳一曲。”我說:“我不會跳。”“我曉得儂不會跳,我教儂。”“我不想學(xué)跳舞。”這時有人來邀請,她就隨人走了。她男的對我說:“儂姓雞?是吃的雞的雞嗎?”我向他笑了笑:“是攪絲傍自己的己。”這時有人扯我的右手臂:“來,紀已巳我搭儂跳一只。”我回過頭一看,是滿臉雀斑、挺胸凸肚的柯秀娟,我微笑著說:“我不會。”她大聲地說:“這有啥會不會的,我教儂,包儂一學(xué)就會。”邊說邊將我往場子上拉。我定住了身,說:“我不想學(xué)。”“哪儂來作啥?”“看看。”她不屑地放了手,丟下一句:“憨大一個。”我搖了搖頭。聶活正好過來,她立即笑著貼了上去:“聶師傅,我搭儂跳一只。”倆人去了。我看到矮個王師傅與妻子入了場,他們的舞姿也十分優(yōu)雅,同時我看到了姚尚新嬉眉笑眼地與一位身材苗條、相貌平常、別有風(fēng)情的姑娘在跳。那姑娘是家屬工,在鉗工組工作。虞岳泉告訴我,自那姑娘來了后,姚尚新就住進建國西路的宿舍了。我說,每天要義務(wù)勞動,而他回虬江路家的話,每天來回就要三個多小時,這樣睡眠時間就太少了,住宿舍正常的。虞岳泉說:“儂看著吧。”
這時,陸小妹與一個卅來歲的男的舞到我面前。她邊對我點了點頭邊問那男的:“房明爾,李芝蘭呢,她不是你的老搭子嗎?”房明爾回答:“人家蘇州來人,回家去了。”我朝那男的臉再看了看,陌生人一個,在南京飯店的舞廳里曾聽到過這個名字,那人與另一個男的各自帶著一個白俄女人入舞廳。中國同名同姓的人實在太多了。他不會是那個搶過叔叔布店的房班長。一曲終了,姚尚新帶著舞伴就近站到邊上。等待陳水正換一張唱片。
這時,我左旁史永孝一家安靜地站著,而東西兩邊各走來一年青人,都是廿七、八歲的年紀,東邊的帶副玳瑁邊眼鏡,快步走來,在音樂再次響起時,帶著股小小的風(fēng)正好走到史永孝一家人面前:“史師傅,我請您的黃瑞麗跳個舞。”西邊的人,在上一曲將終了的時候已慢慢地擠到欒招娣的丈夫身邊,,上曲終了,他不慌不忙走了二步面帶笑容到了史永孝一家人面前。他幾乎與東邊過來的人一起叫了聲“史師傅。”只是看到對面人也叫,就停止了本想說的話,但他之所欲已寫在臉上。史永孝笑著面對他倆,點點頭,然后對倆女兒說:“伶伶、俐俐,我們?nèi)ゾ銟凡客妗!彼麕е畠鹤吡恕晌磺嗄晷χ喑至艘弧⒍腌姲桑S瑞麗十分風(fēng)光地笑看倆人,帶眼鏡的開口:“小眼睛,你先來。”我注意下,那人白凈面皮,一對眼睛確實小了點。小眼睛卻說:“湯福招,還是你先來吧。”倆人都是蘇北口音。這時黃瑞麗輕柔地說:“小湯,我們先跳,讓他等一會吧。”也是蘇北口音的她拋給小眼睛一個讓人心動的媚眼。小眼睛會心里點了點頭。她與湯福照非常規(guī)范地入場舞動,姿勢不錯。小眼睛十分安靜地等待著。這邊這樣,我的右邊,在舞曲響起,沒人來請欒招娣,她兩兒子繞著她吵。她推了下丈夫:“哎,儂不好也帶伊拉到俱樂部去白相啊。”她丈夫忙連聲:“好、好,來,兒子們走。”兩兒子聽到有玩的地方就蹦蹦跳跳地出了食堂,欒招娣靠近我:“儂真的不想學(xué)跳舞呀。”而這時走來一個人,四十左右年紀,頭頂中心光光的,十分禮貌地邀請了她,她朝我一笑,高興地入場了。這人長相有點像第一次在黃埔公園里見到的,后來在寧波路209號多次見到過的曾家小開。不過曾家小開沒有他那么胖,頭頂也不脫。